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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坛女杰 : 吕后传
1.7.1 羽翼太子

羽翼太子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十月,已经61岁的刘邦在御驾亲征平定英布叛乱后,踏上返回长安的归途。

回师途中经过沛县,这是他自彭城兵败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弹指十年过去了。这里的土地养育了他,养育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奠定了大汉基业的将军们,可谓是龙兴之地,一草一木,他都那么熟稔。

沛县官吏和父老乡亲扶老携幼出城迎接。当地为了迎接皇上归来,特地建了一座宫殿,刘邦暂时住在老家的行宫里。这是从起兵以来第二次回到老家。第一次是在彭城败于项羽的时候,想回老家把老父亲和妻子儿女接走,不过来晚了一步,吕后和老太公已经成为项羽的俘虏,老家人去屋空,渺无一人,好在路上遇到了刘盈和鲁元公主。那次回家只能用狼狈和凄凉来概括。这一次可不同了,刘邦已经是天下之主,有着和秦始皇同样辉煌的功业,光宗耀祖,不能说后无来者,起码可以说前无古人。短短十余年间,由一个小小的亭长成为伟大的帝王,历史上能找出第二个吗?当然不能。刘家的列祖列宗脸上有光,吕家的列祖列宗脸上也有光,沛县的父老乡亲当然也有光。此时刘邦感情是复杂的,抚今追昔,心潮翻腾。

刘邦大摆宴席,把故乡的父老子弟都请来纵情痛饮,并挑选沛县儿童120人,教他们唱歌,为宴会助兴,越加欢畅。往日的生活场景一幕一幕地涌向眼前,欢声笑语弥漫在整个丰沛大地之上,感染着家乡所有的生灵。酒酣耳热之际,刘邦拿过乐器,亲自击节,以他那特有的苍老、凄凉、悲壮的音调,即兴唱起了自己创作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刘邦的歌词大意是:大风卷起啊白云飞扬,皇威普及海内啊我终于衣锦还乡,可又怎么才能招致勇士啊来守卫四方的边疆!

这个时候,刘邦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120名儿童齐声相和,声音穿透迷茫的云雾在大地间回荡,树木花草也仿佛随着节拍而抑扬。刘邦离开坐席,伴着悠扬的旋律,缓缓起舞,一时间,感慨伤怀,不觉泪下数行。与会的父老乡亲看到刘邦迟暮之年的伤感模样,无不掩面挥泪,他们随着刘邦且歌且舞。宴会之上,一片欷歔。

乡亲虽然被刘邦感染而欷歔,但他们是无法理解此时刘邦的内心世界的。刘邦的《大风歌》短短三句,内涵则很丰富。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点出的是秦朝末年的风云际会,给刘邦成就帝王之业提供了历史舞台;“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说的是自己的伟大功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说的是刘邦内心对这个伟大功业未来命运的担忧。这个担忧是复杂的,既包含了如何防止出现秦朝末年天下并起的局面,又包含着如何防止祸起萧墙的可能。这个祸起萧墙既包含着刘氏宗室的内乱,也包含着对吕氏崛起威胁刘氏的隐患。在当时的条件下,刘邦对吕氏的担忧要多于其他。

刘邦慷慨伤怀,把酒觞高高举起,大声对乡亲们说:“远行的游子,总是怀念故乡的。我虽然建都关中,可千秋万岁之后,我的魂魄还会想念着沛地。所以从现在起,免除沛县人民的赋税徭役,世世代代永不征调!”沛县的父老兄弟、婶子大娘和亲朋好友天天陪着刘邦开怀畅饮,笑谈往事,刘邦极为高兴。

刘邦一行在沛县住了十多天,下诏永远免除沛县父老的徭役赋税,而后返回长安。皇上的驾临是百姓的荣光,沛县父老当然不愿意刘邦就这么离去,希望多沾一些皇帝的灵光。刘邦对乡亲们说:“我的随从众多,父兄们负担不起,还是离开的好。”

启程的当天,沛城内万人空巷,齐集城西的大路两旁,个个争先恐后奉献牛羊酒肉,挽留刘邦多住几天。刘邦感其盛情,又在城郊搭起帐篷,逗留三日,方依依惜别。在这三天中,父老乡亲请求刘邦也免去丰邑的赋税徭役。刘邦回答说:“丰邑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没有免除丰邑的赋税徭役,是当年雍齿背叛我的缘故。”经父老乡亲们一再请求,最后,刘邦也给予丰邑世世免役的特权。

送走刘邦后,父老子弟们回到县里,在刘邦行宫前筑起一个高台,取名为“歌风台”。清代诗人袁子才,曾写有歌风台诗一首:

高台击筑记英雄,

马上归来句亦工。

一代君王酣饮后,

千年魂魄故乡中。

青天弓剑无留影,

落日河山有大风。

百二十人飘散尽,

满村牧笛是歌童。

吕后和刘邦是患难夫妻,刘邦在家乡边歌边舞的场景,虽然远在长安的吕后并不在场,但是,刘邦在沛县的举动,早已有人报告给了吕后。对于刘邦的《大风歌》的内涵,吕后还是多少能觉察出来的。此时吕后在刘邦面前还是一副贤德的模样,心里想着的却是以后如何报复自己的情敌,在政治方面则还没有系统的考虑。不过她也明白在以后的生涯中,无论自己如何掌权,都离不开元老重臣治理国家。

十一月,刘邦平定了英布叛乱,回到都城长安。由于是带病出征,鞍马劳顿,加之箭创复发,身体越加不好,疼得整天躺在床上呻吟。戚夫人服侍刘邦,见他病势沉重,格外担忧,怕皇上百年之后,自己母子性命不能保全,所以就在刘邦精神好些的时候,请皇上为他们母子做主。刘邦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看着戚夫人日见憔悴,生出许多爱怜之心。刘邦心想,只有废立太子一法,可以保全戚姬和爱子,因此旧事重提,更急切地要看到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如意成为太子。

刘邦首先向王陵征询太子一事,王陵却不同意。他认为:“统嗣既定,并以明白昭示天下,擅行更改,恐动摇国本。”刘邦听了王陵的话,心里觉得窝火,但也没说什么。在召见陈平的时候,刘邦的心稍微宽慰了一下。陈平说:“倘若陛下定要更换宗嗣,朝臣自也无可奈何,但须提防舞阳侯樊哙,他是皇后的妹婿,统帅大军,驻于燕代,此人历来鲁莽,易被人所利用,陛下不得不防。”

此时,符玺御史赵尧、太中大夫陆贾奉诏晋见。刘邦和陈平、赵尧、陆贾三人又议了一阵,当场刘邦便命其三人连夜拟出加封同姓王的议案。

与此同时,吕后也在忙活着。她召来审食其、吕释之、吕媭、吕产、吕禄和叔孙通,在长乐宫内秘密议事。她特别寄希望于叔孙通,在保住刘盈太子之位的重要关头要尽心尽力。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二月初,刘邦再次提出改立太子问题。群臣大多反对,但由于怕病中的刘邦性情暴躁,劝谏不成反遭杀身之祸,都不敢进宫面见刘邦。只有张良,身为太子少傅,太子有难,不能坐视不救,便首先入宫进谏,说了许多话,刘邦只是不理。张良想,平日进言,刘邦都极其重视,采纳的十之有九,而今日所说,毫无作用,看来再说也没有意义了。从此,张良称病,不再过问政事。

吕后见张良劝说尚且不起作用,心中更加着急,她期盼太子太傅叔孙通可用。叔孙通原是秦朝博士,刘邦称帝后,命他制定朝仪,故而汉承秦制,刘邦很是倚重。叔孙通为人耿直,秉性豪爽,敢于说话。吕后先派心腹向叔孙通的弟子造舆论,说皇上想废长立幼。这帮弟子都在叔孙通指挥下演习朝仪,并因此当了郎官,听说皇帝违背礼法,甚为不平,便一起来见叔孙通,要他力谏皇帝,以正礼法。

叔孙通听后,十分恼火,认为自己身为太傅,保护太子是其责任,也不管刘邦是否愿意召见,就闯入皇帝寝宫,劝谏道:“古来废长立幼,招致祸端、危害社稷的教训不少。晋献公宠爱骊姬,废去太子申生,晋国乱了好几年;秦始皇不早立扶苏,致使幼子篡位,二世而亡,这已为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共闻。吕后与陛下艰苦共尝,只生太子一人,为什么一定要废弃呢?”

刘邦见叔孙通也来为太子求情,十分不快:“照你这样说,秦王朝的覆灭只是秦始皇没有将扶苏早立为太子了?那么,我们那半生征战又为何而来?”叔孙通被刘邦这样一问,噎得立时说不出话来。刘邦说:“卿不必多言,我自有安排。”没想到,叔孙通忽然说:“今天,如果陛下必欲废长立少,臣情愿先死,用颈血浇地!”说着拔出剑来,就要自刎。刘邦慌忙摆手,叫他把剑放下。说:“我不过说说而已,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刘邦假装答应叔孙通的意见,叔孙通叩头谢恩。

易立太子一事,累得刘邦左右为难,欲废太子,群臣又多有议论,不易太子,又怕刘盈担不起重任,还担心将来戚姬母子性命难保。只好延宕下去,另找机会再议。

这一回吕后没慌,因为有商山四皓这张底牌,她心里踏实了很多。而叔孙通继周昌之后力挺太子,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一向认为像叔孙通那样瞧着皇帝脸色做事情的儒生,不会有那么硬的脊梁骨。协助太子监国期间,她与叔孙通有过接触,也暗示太子当国后他这个帝师可能将得到的好处,看来她的暗示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过了几天,刘邦略觉身子好些,在寝宫摆下酒宴,特召刘盈陪侍。太子入宫,商山四皓紧紧跟随,等太子行礼巳毕,就走上前去,拜谒刘邦。刘邦瞧着商山四皓,年龄都已八十开外,“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一派仙风道骨之中,透出过人的智慧。刘邦以前从未见过太子身边有这类人物,心中惊异得很,便问太子:“他们是什么人?”太子还没答话,“四皓”就上前自报姓名: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刘邦大为惊讶,脱口问道:“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也就是说,“你们就是商山四皓吗?我访求你们好几年了,你们躲避不愿见我,今天你们为什么愿意到这里,帮助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呢?”商山四皓知道自己的任务,也清楚刘邦最重人心不会因为讲实话而杀人,就坦白地说:“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意思是说,“陛下轻贱士人,喜欢辱骂别人,我们不愿受你的侮辱,所以躲避起来;我们听说太子仁义孝顺,礼贤下士,天下人无不愿意为太子拼死效命,所以我们就投到太子门下。”

刘邦闻言,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地。他知道,太子虽然未必像商山四皓说的那样聪明仁孝,但他见太子不仅有百官坚定的拥护,连四位大贤都走到前台立之于身后,可见太子无论在朝在野都有一股强大的支持力量,真的是根基已深,不可动摇。太子身后的目光就如同皇位上的刺,即使现在自己强压民意立如意为太子,一旦归西之后,如意在这个位子上也会如坐针毡,难保长久安稳,甚至可能会危及汉家天下,看来一意孤行更立太子实不可为,只好打消了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的念头,对商山四皓说:“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即“那就麻烦你们始终如一地照顾好太子吧”。四皓心中激动,刘邦成就了他们出仕的终极目标,他们终于可以留芳千古了!四个人异口同声地敬酒,祝福刘邦万寿无疆。约过了一两个时辰,刘邦命太子退下,“商山四皓”亦随着太子,退了出去。

刘邦看着四皓步履蹒跚的身影,内心悲喜交集,感慨万千。喜的是太子竟然能把商山四皓笼络到自己门下,天下人才还有谁不为大汉效力。悲的是自己最宠爱的戚夫人的命运,从此以后就要步入一个黑暗时代,戚夫人要做皇太后的梦想只能永远地停留在梦中了。

百感交集的刘邦抬头看到了满眼问号的戚夫人,就举手将她召到身边,指着逐渐远去的商山四皓,凄楚地说:“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乃主也。”他的意思是说,我本想更换太子,太子有了这四个人的辅助,羽翼已成,很难变动了。看来,吕后真要成为你的主人了。

戚夫人糊里糊涂地看完四个老者的表演,心中正在七上八下,听到刘邦给他说的这些话,知道自己的愿望彻底落空了,想到刘邦百年以后,他们母子的处境,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戚夫人哭着说:“妾并非定欲废长立幼,但陛下万年之后,妾母子的性命,必会悬在皇后手中。希望陛下曲意保全!”

刘邦也很难过,他一边劝慰一边说:“我会设法,不使你们母子吃亏。来,你为我跳一段楚舞,我为你唱一曲楚歌吧。”说罢,站起身,亲自击节吟唱: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

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汉书》卷四十《张良传》)

歌词的大意就是,鸿鹄的羽翼已经长成了,我也无可奈何,虽然有捕杀此鸟的工具,但都无处可以安放。刘邦唱出了大事已定的无可奈何,唱出了无能为力的感慨万千。刘邦唱了一遍又一遍,音调十分凄怆。他的高歌声声敲打着戚夫人的心,戚夫人更是悲从中来,边舞边哭,到最后倒地不起,昏厥过去。

此时,刘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戚夫人母子了。他心里最明白不过,一旦他百年之后,依吕后的性格,她是绝对不会放过戚夫人母子的。她可以把韩信杀个不见天,不见地,不见铁,可以诛彭越于浑茫未知之中,手无寸铁的戚氏母子,一旦失去了他的庇佑,就是吕氏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他宰割了。他再明白不过,保住戚氏母子的唯一一条路就是易储,但令他万万没想到,“四皓”的出现使他的计划功败垂成。

刘邦知道,此时任何劝慰的语言对戚夫人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与其言而无用,不如不说。刘邦只好一声长叹,怏怏离开,酒宴就这么结束了。自此,他不再提废立之事。又想到答应戚姬保全她们母子的话,刘邦沉吟了好几天,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

两个多月后,刘邦病逝。

这场废立之争,固然在于太子刘盈本身的仁弱无能,不像赵王如意那样“类我”。但更重要的是,刘邦看到了太子背后吕后及诸吕的力量,担心刘盈继承皇位,朝中大权落入吕后手中,吕氏家族会威胁刘家江山。为了防止自己身后吕后及诸吕篡权,就很有必要废掉刘盈,给吕氏的力量一个沉重的打击。正如明代李贽所说:“刘邦欲易太子,总因吕后。”

在刘邦眼里,凭借自己皇帝的权威,改立太子并不是件难事。但是,权力是用来统治天下的,改立太子的目的也是为了刘家江山的巩固。纯粹从权力的角度看,刘邦坚持立刘如意,未尝不可,对于朝臣来说,太子易人虽然关系到政局的稳定,但是毕竟是皇上的家事,外人不能也没有必要拼命阻止。

但在刘邦晚年,吕氏势力日增,太子“羽翼已成”,易立太子,有许多困难。这其中也包括赵王如意当时还是个未满九岁的孩子,虽然“类我”,但以后究竟如何发展还很难预料,即使即位,也难免大权旁落,产生危机,比如刘氏其他子弟起而争权,出现大臣内反、诸侯外叛的混乱局面。另外,违背“立嫡以长”的封建传统,也不能不使刘邦有所顾忌。因此,为了巩固刘家江山社稷,刘邦最后是理智战胜了感情,放弃改易太子的计划。

太子已定,吕雉自然十分欣喜,更有一种重担骤然离身的轻松。但她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开始,在这座独木桥上不允许有一丝丝的松懈,懈怠便意味着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但刘邦和戚夫人旁若无人的悲歌怨舞,让吕雉如鲠在喉。所以,这场改易太子的风波,为刘邦死后戚夫人母子的悲惨命运埋下了种子。对戚夫人来说,不成功比根本没有这回事的结局更坏。因为在刘邦生前,吕后对戚夫人专宠已经醋意满腔了,而改易太子一事,使吕后看到戚夫人是一个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危险人物,心中充满了对戚夫人的不共戴天之仇。戚夫人母子悲惨的命运结局,实际上从这一次易储失败已经显示了端倪。

刘邦本来是因为宠爱戚夫人母子而要改易太子,结果反而把戚夫人母子推上了绝路。后世文人认为戚夫人的悲剧,实际上是“四皓”造成的。宋人李觏有诗曰:

百子池头一曲春,

君恩和泪落埃尘。

当时应恨秦皇帝,

不杀南山皓首人。

李觏的意思是:当初如果秦始皇杀了商山四皓,就不会有戚姬悲剧的发生。这看法未免有失偏颇。戚姬的悲剧,是封建时代家天下制度的悲剧。

到现在为止,刘邦已经陆续剪除了长沙王吴芮之外的所有异姓王,除刘盈外的七个儿子分别被封为王,天下真正成了刘家的天下。

病重中的刘邦看着刘家的家业越来越大,心中充满骄傲与自豪,同时也有一丝丝的担忧,自然是害怕大权旁落吕雉手中。继承人已无法改变,但是他还是要想些办法来节制吕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