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问张良

在诛灭叛王的过程中，刘邦也看出，吕后为人刚毅，有勇有谋，善于审时度势，行事果断坚决。但另一方面，刘邦也觉得吕后心狠手辣，权欲很重，有政治野心，应该有所提防。

刘邦第一次提出易储失败之后，并没有回心转意。尽管爱子刘如意被封为代王，去了封国，但考虑到太子刘盈仁弱，并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宠姬母子的生命安全，防止吕后将来加害这对母子，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二月，重病中的刘邦再次铁下心来，决定推行废立事宜。《史记》载：刘邦“疾益甚，愈欲易太子”。

再次提出易储，刘邦也费了一番斟酌。首先，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些政坛新锐可以对沛丰系老臣形成抗衡，廷议中将不会形成“一边倒”的局面。其次，周昌之后，朝廷中不可能再有“期期不奉诏”的死硬分子。他不奢望群臣异口同声拥护他易储，只要他们不群起力挺，事情就会顺利得多。

吕后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史载“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沛丰系的老臣们，她都一一拜访过了，没有谁能为她出一个真正管用的好主意。作为政治家，吕后对于床笫之争毫不在意，但废立太子是大事，而且是与自己前途密切相关的大事，她就不能不管了。她感到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必须立即想办法，保住太子。

吕后生的长子刘盈，是在汉王二年（前205年）六月被立为太子的。后来，刘邦发现，刘盈性格仁弱，担心他不能继承和巩固自己开创的事业，就想废黜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为太子（刘如意为刘邦的第三个儿子）。当时的形势，对吕后和太子非常不利。戚夫人是刘邦在战争年代于定陶得到的一个美人，年轻貌美，深得宠爱，在楚汉战争和汉朝初年的平叛过程中，始终跟随刘邦左右。刘邦称帝后，尽管后宫美女如云，对戚夫人的宠爱却丝毫没有改变。戚夫人有很多进言的机会，劝刘邦改立自己的儿子如意为太子。而如意也确实讨人喜欢，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性格坚强，行事很像刘邦。吕后由于经常留守宫中，和刘邦别多聚少，感情也渐渐地疏淡了。再加上刘盈的软弱，要保住太于的地位是相当困难的。

但吕后深知，刘盈是自己所生，又是刘邦嫡出长子，如能继承帝位，自己就可以做太后。而且，刘盈性格软弱，也便于自己操纵和控制，从而加强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如果改立如意为太子，自己的下场则很难预测。所以，经过了上一次的废立之争后，这一次吕后不得不拼死力争，阻止刘邦易立太子，以确保刘盈继承大统。

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太子确定以后，继承人就解决了，就可以避免众多公子王孙拉帮结派，争权夺利。而在人治社会里，国家兴衰和君王素质能力紧紧相连，太子人选直接影响到国家的命运，同时也影响到和太子有关的所有人的历史命运。所以，古代有一套严密的确立太子制度，其核心是嫡长子继承制。中国古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当正妻不能生育或者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时，才能在其他姬妾所生儿子中挑选王位继承人。当然，如果发现嫡长子存在问题、确实不能担任治理天下的重任时，也可以改换他人，这些都取决于老君王的意志和朝中各种政治力量的平衡结果。一般说来，只要嫡长子没有什么毛病或者没有卷入到什么不利于朝廷的争斗中间去，太子确立越早越好，可以避免各种矛盾，既利于对太子能力的锻炼和培养，也可以避免意外的发生。鉴于秦朝的教训，刘邦当了汉王以后，立即立吕后之子刘盈为太子，称帝以后再次确立刘盈为皇太子。但是，到了晚年，刘邦对刘盈的不满逐渐增多，刘盈的太子地位不保，这直接影响着汉初的政局和吕后的命运，这场太子废立的风波，更牵扯着众多朝臣的命运。

刘邦共有八个儿子：吕后生惠帝刘盈，曹夫人生齐悼惠王刘肥，薄姬生孝文帝刘恒，戚夫人生赵隐王刘如意，赵姬生淮南厉王刘长，另有赵幽王刘友、赵共王刘恢、燕灵王刘建是其他姬妾所生。在所有的嫔妃、姬妾中，吕后是正妻，所以被立为皇后，刘盈是嫡长子，被立为皇太子。但是，这个皇太子自幼和刘邦聚少离多，主要与母亲吕后生活，过的是担惊受怕的日子。直到鸿沟划界之后，刘盈的生活才算安定。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刘盈并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一直跟随吕后。而吕后性格刚毅、雷厉风行、手段阴狠，刘盈只能遵照吕后的意思处理各种事情，性格上比较仁弱。在刘邦的心目中，刘盈总是阳刚不足，但戚姬生的儿子刘如意性格坚强，行事很像刘邦。刘邦对儿子如意，视若掌上明珠，常抱在膝上，情不自禁地说“此儿类我，此儿类我”，因而取名“如意”。戚夫人自然明白，得到刘邦的宠爱会招致吕后的不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就常在刘邦面前哭啼，希望立儿子如意为太子。

刘邦内心也坚定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决心。

还在太上皇去世一周年忌日时，刘邦带妻妾儿女和众臣祭奠。礼毕，刘邦、吕后、戚夫人、薄夫人等姬妾和子女进入偏殿休息叙话。吕后劝刘邦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刘邦爽朗回答，自己的身体没一点问题，劝吕后多操心太瘦弱的太子刘盈。吕后接着说：“万一刘盈有个不测，陛下江山靠谁执掌？”刘邦万万没想到，吕后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惊异了半天，然后平静地道：“太子如有不幸，还有如意嘛。”说着，把温和的目光移向戚夫人。

这个话题令在座的戚夫人、薄夫人等有些不安。按礼数，皇后起了话题，其他人应该附和着说上几句，但这个话题别人实在难以接茬，场面暂时处于沉默状态。还是薄夫人头脑转得快，她笑着对刘邦和戚夫人说道：“如意这孩子生得十分聪明英俊，一准是个好样的。”

戚夫人此时感情十分复杂，她激动中略有几分不安。她感激地瞅了一眼薄夫人道：“多谢薄夫人夸奖，但愿这孩子长大成材。”

这时，吕后突然把声音拔高一级又道：“要是如意也夭折呢？”

这一问，更使刘邦惊异，同时也问惊了戚夫人和薄夫人，问惊了所有的嫔妃、子女和宫女们。刘邦蓦地站起来，从薄夫人身边拉过刘恒，厉声答道：“还有刘恒嘛！”

所有的人都随着刘邦站了起来，几乎都惊呆了。大家被皇上和皇后一番对话弄得呆头呆脑，不知所措，没有一个人再敢做声。

吕后看到刘邦那一脸的愠怒，赶紧打圆场：“我也是为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万请陛下见谅。”

刘邦对太上皇的祭奠就这样结束了。他怀着对吕雉一肚子的不满，回到了未央宫。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刘邦更坚定了改立太子的决心，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尤其吕后那阴阳怪气的神态，更使刘邦生厌。他非常清楚吕后今天当着戚夫人和薄夫人问那些话的本来意义，他也更加清楚吕雉的为人，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办的事情会不顾一切的。刘邦想尽快解决了这件事。

以吕后的政治才干，她早就注意到了刘盈的太子地位，也了解戚姬的举动，只是苦于无法左右刘邦的意志而已。但吕后和萧何、曹参、张良等所有开国元勋都有着密切的交往，大都是贫贱之交；吕氏家族对刘家江山也有着重要的贡献，而戚夫人不过是个嫔妃而已，没有任何的政治势力可以依靠；吕后虽不能左右刘邦的感情，但可以用政治手段巩固刘盈的太子地位。

现在，吕后不能稳坐椒房殿了。一讨论太子问题，吕后就躲在暗处观察朝臣动态，了解废立理由。吕后发现，每当讨论这个问题时，张良不是借故回避就是一言不发。张良是刘邦的第一谋臣，他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和皇上直接争论，一定有他的想法，会有奇计帮助太子。吕后于是找来自己的哥哥、建成侯吕释之，让他去请足智多谋的留侯张良出谋划策。

张良在刘邦称帝以后，就选择了功成身退之道。他表示：我家五世相韩，韩亡国之后，我不吝万金家财替韩国向强秦复仇，令天下震动。如今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帝王师，封万户，位列侯，已经达到了一个布衣所能达到的极致，应该心满意足了。于是时常以养病为由，不参加朝政讨论，对外宣布自己喜欢修道，“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希望像传说中的赤松子那样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赤松子是传说中的仙人、神农时的雨师。据说他教神农服冰玉散，能入火不焚，入水不溺，炎帝少女追之，俱得仙去。实际上，是张良不愿意卷到朝廷内部的是非漩涡里面。张良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不愿意介入过多的是非，对太子之争也是持这个态度。虽然对刘邦改立太子有看法，但是不想正面反对。

这个时候，戚夫人挑战吕后的战争已经基本可以看到结局了：戚夫人用柔情和眼泪换取刘邦的支持，而吕后则用政治来唤起朝臣的支持。刘邦作为一个政治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与所有的大臣为敌。戚夫人在一开始就败局已定。

吕释之见到张良，对他说：“我秉承皇后的旨意来看你。皇后说，先生跟随皇上征战多年，每每运筹帷幄，决胜疆场，连皇上都自叹不如。你是皇帝的重臣，常常为皇帝出谋划策，皇上对您言听计从。如今皇帝要更换太子，废长立幼，这是一件关乎国本的大事，你怎么能高枕而卧，不加过问呢？”

张良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对于吕释之的这番话中话，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他明白吕后的心思，但实在不想搅到这个是非窝里。于是，他推辞说：“将军此言差矣，当初皇帝多次处于困难和危急之中，愿意采用我的计策。现在天下已经安定，由于自己的喜爱而想更换太子，这是骨肉之间的事情，即使有一百个像我这样的臣子又有什么用呢？”吕释之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强求：“虽然如此，可先生总得为皇后母子出个主意啊！”

张良表示对此事无能为力。面对张良的这种态度，吕释之只好耍赖：“先生既然不愿帮助皇后母子，臣只好进宫复旨，请皇后别图良法。”接着，吕释之告诉张良：“皇后说，倘若先生不相为谋，她将带领太子刘盈，另带鸩酒一瓶，亲趋府邸，与先生三人同喝鸩酒，宁愿与先生同归地下，免去烦恼。”

张良经不起这一吓，他在吕释之软磨硬泡下只好给出了一个答案——就是请连刘邦都请不动的四个隐士出山。

张良对吕释之说，“更换太子这件事，光靠大臣进谏、口舌争辩，是很难使陛下回心转意的，必须用别的办法。”于是张良给吕释之出了一个主意：“环顾天下，有四个人是皇帝想招而没有招来的。他们因为皇帝对人傲慢无礼，好侮辱士人，而逃避到山里，不愿做汉朝的臣子。然而皇帝却很尊重他们，认为他们是世外高人，想借他们收揽人心。这四个人都老了，白发白须，人称‘商山四皓’。如果你能够不吝惜金银财宝，让太子亲笔写一封信，备好舒适的车辆，派遣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请他们出山，他们也许会来。来了以后，待为上宾，让他们时刻随着太子入朝，有意让皇帝看见，皇帝必然问他们是什么人。皇帝如果知道他们是‘商山四皓’，是自己多次去请都没有请到的人，就会改变对太子的看法，有利于巩固太子的地位。”

张良所说的四个人是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和夏黄公崔广是秦末汉初（前200年左右）的四位著名隐士和饱学之士（《史记·留侯世家》）。他们不愿意当官，长期隐藏在商山，出山时都八十有余，眉皓发白，故被当时人称为“商山四皓”。刘邦久闻四皓的大名，曾请他们出山为官，但因为刘邦时常对臣子傲慢无礼，而被这四个人坚决地拒绝。他们宁愿过清贫安乐的生活，还写了一首《紫芝歌》以明志向，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对此，刘邦深以为憾。如果这四个人能到太子门下，则说明太子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仁弱无能，起码为臣子们劝谏刘邦提供了有力的事实根据。

吕释之听了张良这一席话，非常高兴地说：“皇后深知先生足智多谋，能出绝妙之计。事若成功，皇后和太子将终身不忘报答先生恩德。”

吕释之高兴地离开张良，赶紧去向吕后通报。吕后用了张良的计策，立刻耳提面命刘盈写一封恳切的书信，以“谦辞厚礼”去请商山四皓。此番去，没有请到“四皓”，使者只带回了他们写给张良的一封回信。大意是：我们这四个老家伙渊游山隐，脚步从未踏进过宫阙的大门，眼睛从未见过朝廷的模样，请求让我们恪守兔鹿之志，终老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