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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坛女杰 : 吕后传
1.5.1 贬韩信为侯

贬韩信为侯

司马迁说吕后“佐高祖,定天下”。的确,在辅佐刘邦安定天下方面,吕后是刘邦的一个得力助手。当时,刘邦长年累月统兵在外,而吕后常“留守都城”,主持朝政,代行皇帝职务,使刘邦无后顾之忧,得以集中精力去平息叛乱。

让吕后和丞相萧何在自己离开中央时辅助太子,这条政令是刘邦从楚汉战争吕雉归汉时就实行了的。

当时,除了戚氏,最让吕后感到忧心的,就是那八个功高震主的异姓诸侯王了。他们的封地疆域广阔,跨有诸郡,且都手握重兵,对刘邦的天子地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司马迁所谓“佐高祖,定天下”,就是指吕后帮助刘邦剪除异姓诸侯王,而被剪除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韩信。

韩信是汉朝著名的军事统帅,被刘邦列为“三杰”之一,于刘室江山的确立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是“功高无二,略无世出”,就是说他建立的功劳是独一无二的,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比得过他。刘邦称帝后不久,在洛阳举行酒会时说“统帅百万大军,战必胜,攻必克,我不如韩信”的话,说明了刘邦当年是非常赏识韩信的。

当年,汉军出击三秦,是由韩信定计并率军出征。而后与刘邦分兵,在三年中,从今天的山西、河南、河北一直打到山东。先后平定魏、代、赵、燕、齐五国,虏魏豹、擒夏说,俘赵歇、斩陈余、杀龙且,驱兵千里,破敌近百万,气吞万里如虎,打下半个天下。汉王四年(前203年),刘邦率领几十万军队在河南一带与项羽大军长期相持不下,整个形势,是韩信助汉则汉胜,助楚则楚胜。楚汉鸿沟相持后期,韩信率齐国几十万汉军南下,联合彭越、英布、刘贾等所率领的部队,会同刘邦部队,把项羽几十万大军包围于垓下。垓下之役,成为楚汉战争的“终结”之役。可以说,刘邦最强劲的对手项羽,是韩信一手帮他灭掉的。

韩信没有辜负刘邦的信任,协助刘邦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西汉政权的建立,韩信是有大功的。大致可以说,没有韩信,就没有刘邦的天下。

然而刘邦和吕后对韩信始终保持着警惕,只是对韩信的剪除是分为两步进行的。第一步是把韩信降为侯,第二步才除掉韩信。在这个过程当中,吕后表现了非凡的刚毅和魄力。现在先看看韩信是如何被贬为侯的。

刘邦称帝之初,先后封了八个王,他们是: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长沙王吴芮(由原衡山王改封)、赵王张敖、燕王臧荼、闽粤王无诸。相对于后来封的刘邦的子侄而言,历史上把这些王称为异姓王。其中,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在刘邦称帝之前已经称王,长沙王吴芮和闽粤王无诸则是刘邦称帝的当天加封的。刘邦称帝以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封吴芮为长沙王、无诸为闽粤王。他们二人封王,可不是像韩信、英布那样因为战功,而是因为历史原因和刘邦的政治企图。《汉书·高帝纪》记载刘邦封吴芮和无诸为王的诏令是这样的:

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

故闽粤王无诸世奉粤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

从历史记载来看,吴芮与无诸无论是在反秦战争还是在楚汉战争中,都没有什么突出的功劳。如果论功行赏的话,这两个人的功劳固然不能和韩信、英布相比,就是和后来被封为侯的曹参、陈平等人相比,也远远不如,根本没有资格封王。而刘邦称帝伊始,出人意料地封这两个人为王。是考虑到这两个人统治南方多年,而南方远离政治中心,封他们为王,利用他们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威望,便于稳定社会。另一方面,封他们为王,比从中央选派官员任郡县长吏要方便得多。

作为皇帝,如果刘邦希望继续得到这些王们的支持,他就不能立刻剥夺他们艰苦赢得的成果。此外,刘邦的处境需要一个有效率的政府,以征收税赋,维持法律、秩序和保护中国不受外来的威胁。在这种形势下,他别无其他选择,只能承认现存诸王的地位和称号,而他们又指望把地位和称号顺序传给自己的儿子。

在公元前202年,就产生了这样的形势:在归皇帝直接控制的位于中央的14个行政单位之东面和北面大片土地上,总共建立了十国。列国控制了远比诸郡广阔的领土和人民;在诸王保证效忠的前提下,它们能起防备地方异己分子的有力的堡垒作用。另外,在北方,它们处于敌人进攻时首当其冲的地位,所以他们能够保护皇帝和他的政府。然而,如果拥有这些强大王国的人中某一个或某几个企图闹独立,中央政府就将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这些人曾经是当之无愧的将领,有些人又自称是过去传统王室的后裔。他们的国既大又富,足以维持独立。

鉴于各王国有其行政上的便利,于是刘邦的问题是如何保留它们,同时又要赢得诸王的忠诚;如何授予足够的权力以保持四周边境的安全,同时又保持中央对使用那里的军队和资源的控制权。

可是,刘邦所封的八个诸侯王,在大汉立国刚刚半年就有了变动,这就是燕王臧荼的反叛。燕王臧荼,起初是燕王韩广手下的一员大将。项羽灭秦以后,分封诸侯,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臧荼为燕王,定都在蓟(今河北满城一带)。后来臧荼杀了韩广,兼并了他的地盘,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一起归降了刘邦。燕拥有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六郡大片的土地,他可能感到自己是老燕王的后代,出身比刘邦等草莽英雄高贵许多,对刘邦有些不太尊敬,心存芥蒂,结果被人告发图谋不轨,遂举兵反叛。

刘邦闻讯,立即御驾亲征,用了两个月时间平定臧荼。紧接着,颍川也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闹事头领乃项羽的旧部将利几。利几投降刘邦后封在颍川,他与臧荼有过交往。刘邦平息臧荼叛乱,回师洛阳,召见利几。利几怕遭臧荼一样的不测,便先发治人,起兵抗汉。刘邦亲征颍川,又一次迅速地平息了叛乱,利几被诛。

这两起接连发生的叛乱,给刘邦和吕后敲响了警钟。他们没有想到,这些心存宿怨的项楚余党和异姓诸侯王,与汉朝的关系竟如此脆弱,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闹出大事。臧荼和利几,不过是“竖子之辈”,而那些手握重兵、盘踞要津的诸侯王,万一闹起事来就麻烦了。吕后知道她目前要做的大事,就是要帮助刘邦平衡、遏制异姓诸侯王,安定天下。

刘邦率军平叛臧荼,而后封太尉卢绾为燕王,这样还是八个异姓诸侯王。但是,在这八个异姓王中,刘邦对吴芮、无诸、卢绾三人比较放心,是自己主动封他们为王的,而对其余五个都不放心。楚王韩信占据现在江苏北部的大部分地区,拥有一支久经战阵的军队,自己又用兵如神。淮南王英布占据今安徽南部、湖北北部和江西北部的地区,拥有长江下游地区,手中也拥有一支可观的军事力量。梁王彭越占据原来魏国的部分地区,拥有今山东、河南、河北交界的广大地区,手中也有一支精锐武装;韩王信占据太原为中心的今山西北部和内蒙古南部地区,背靠匈奴,面向中原,势力虽然不大,但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好对付。面对这样的形势,刘邦和吕后当然寝食不宁,必须予以剪除而后安,首当其冲的就是韩信。

刘邦和吕后为什么对韩信最不放心?不仅仅因为韩信是当时第一战将,功高震主,更主要的是刘邦是在极不情愿、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胁迫的情况下封韩信为王的。

当年,刘邦被项羽围困荥阳,韩信占领三齐,手握重兵。刘邦派人传令韩信发兵救援,但是,等来的不是援军,而是韩信要求封为齐王的使者。刘邦答应了韩信的要求,封韩信为齐王,但这本不是刘邦本意,所以他称帝后,又改封韩信为楚王,名义上是因为韩信是楚国人,封他为楚王,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实际上是刘邦考虑到齐国的地理位置重要,一旦有动乱,不可收拾,不放心韩信在齐国称王。另一件事,发生在汉高祖五年(前202年)。刘邦决定对项羽发动总攻,派人前往齐魏两国,约定韩信、彭越发兵攻楚。刘邦亲率大军,昼夜兼程赶到固陵(今河南太康县西),择险处安营,等待韩、彭两支军队,以便合击项羽,可是韩、彭二人却按兵不动。直到刘邦以陈为界,给韩、彭二人分封了疆土,他们才起兵,和刘邦一起发动了垓下大战,夺取了楚汉战争的最后胜利。尽管如此,韩信拥兵自重、居功邀封和目中无人的做派,给刘邦留下了深刻印象。刘邦内心已经失去了对韩信的基本信任,埋下杀机。

刚刚平息臧荼的暴乱,刘邦就接到了楚王韩信谋反的密报。事情的起因,是韩信隐藏了刘邦正在通缉的项楚余党钟离昧。

原来,项羽灭亡以后,有一员大将钟离昧,还没捕获,刘邦几次通缉全国,务必将钟离昧捉拿归案。后来接到报告,说钟离昧避居在楚王韩信那里。刘邦接到报告,怀疑韩信招降纳叛,有不良企图,马上派人给韩信送信,只说钟离昧躲藏楚地,令他抓捕。韩信接到刘邦诏书,回信搪塞说,一定严加查缉。刘邦将信将疑,放心不下,暗地派人前往下邳,探听虚实。

韩信是否蓄意谋反,这里有必要牵出两个人来。

韩信占有齐地以后,和刘邦、项羽鼎足而立,成为楚汉之争的一支决定性力量。刘邦封韩信为齐王的目的,就是为了使韩信出兵攻楚。当时项羽对这个形势也有着清醒的认识,如果能使韩信保持中立,楚军所处的不利局面就会改观。于是派出能言善辩的武涉秘密游说韩信,劝韩信脱离刘邦。武涉对韩信说:“秦朝灭亡以后,按照功劳割地封王,以便休兵免战。如今汉王又举兵东征,侵犯人家的疆界,看他的意图是非吞并整个天下不可,真是太贪心了。而且汉王这个人也不可信,他曾多次落到项王手里,项王都出于怜悯而放走了他,然而只要他一脱险,就立即背弃盟约,重新攻击项王,你看他不可亲、不可信到什么程度!现在你自以为和汉王交情深厚,替他尽力用兵,可终究还是被他所擒的。你所以能苟延到今天,就是因为项王还在。如今在刘、项二王争夺天下的事业中,举足轻重的是你,你西靠汉王,汉王就胜利,你东投项王,项王就胜利。倘若项王今天败亡,下一个就轮到你。你和项王有旧交,何不反汉自立,而与楚讲和,从此三分天下呢?”

武涉是盱眙人,和韩信是故交,虽然站在项羽的立场上说这番话,但对当时的形势以及刘邦和韩信之间的矛盾有着深刻的认识,指出了韩信潜在的危险。但是,说韩信和项羽“有故”,即有过交往是不足以打动韩信的,因为韩信是在不得志的情况下离开项羽的,刘邦对韩信比项羽不知要好多少倍,两相比较,韩信不忍心背叛刘邦,遂拒绝武涉说:“我过去事奉项王,职位不过是个执戟的卫士,进言不听,计策不用,因此我才背楚归汉。汉王授与我上将军印,把自己的军队交给我指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把好饭推给我吃,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有了今天。汉王这样亲近我、信赖我,我是不会倒戈背叛的,即使死了也不会变心。请你把我的话转告项王。”

韩信理由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刘邦的信任,不是刘邦任命他为上将军、给他数万兵马,他是难以有所作为的,起码不能像现在这样有数十万之众,占有三齐大地。尽管地盘是自己打下来的,但前提是不能忘的。

见武涉的游说没有成功,齐国人蒯通也看出天下的胜负取决于韩信,又去游说韩信。蒯通学过相术,在秦汉时代相术是非常流行的,用相术来游说对方,往往会达到一种特殊的效果。蒯通就用看相人的身份游说韩信道:“我曾经学过看相的技艺。”韩信说:“先生怎样给人看相?”蒯通说:“人的高贵和卑贱在于骨相,忧愁和喜悦在于气色,成功和失败在于决断。从这三个方面加以分析,结果是万无一失的。”韩信屏退随从人员,请蒯通给自己相面。蒯通说:“相你的‘面’,不过达到封侯之位,而且还有危险;相你的‘背’,却贵不可言。”韩信说:“这是什么意思?”蒯通说:“如今楚汉相争,使天下无罪的民众肝胆涂地;父子老少抛尸荒野,老百姓怨声载道。除非天下的圣贤,是平息不了这场祸乱的。当前,刘、项二王的命运就悬在你的手上。你帮助汉王,汉王就胜利;你帮助项王,项王就胜利。我愿意披肝沥胆,向你献上愚妄的意见。假使你能够听从我的计策,不如对刘、项二王都不伤害,让他们共存下去,你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在这种形势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以你的贤才圣德,加上有众多的军队,占据强大的齐国,加上燕、赵二国的归服,从刘、项两军的空虚地带出兵,向西制止刘、项之争,顺乎民心,为百姓请命,天下人就会群起响应,谁敢不从?进而分割大国,削弱强国,重封诸侯,这样,天下人就会感恩戴德,归服听命于齐国。你稳守齐国原有的地盘,据有胶河、泗水流域,用恩德安抚诸侯,恭谨谦逊,那么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前来向齐国朝拜了。听说过‘天赐予的不接受,反而会受到惩罚;时机到了不行动,反而会遭受灾祸’这句话吗?希望你仔细考虑这件事。”

从个人名利的角度看,蒯通的游说要较武涉更有吸引力。南面称孤、君临天下,确实是许多乱世英雄的梦想。但是,韩信没有刘邦的远大志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自我设计。再者,蒯通的设计本身也存在着致命的弱点:这就是所谓的“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实际上就是要走项羽分封的老路。事实已经证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当然,韩信对什么“割大弱强,以立诸侯”根本就没考虑,仍然以为刘邦对自己情深义重、应该知恩报恩,不能见利忘义,并以此作为选择的前提。

韩信不为所动,还是重复着对武涉说过的话:“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恩,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背义乎!”韩信的意思是说:汉王待我恩德厚重,把他的车给我乘,把他的衣服给我穿,把他的饭给我吃。我听说,乘人家的车要分担人家的祸难,穿人家的衣服要思虑人家的忧患,吃人家的饭要誓死为人家效劳,我岂能为了私利而背弃道义呢?

韩信是以“士为知己者死”为自己座右铭的,他确实认为自己应该不遗余力地报答刘邦的知遇之恩。蒯通认为韩信的这个想法简直是愚不可及。蒯通进一步对韩信说:“你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想建立流传千古的功业,我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当常山王张耳、成安君陈余还是平民的时候,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后来因为陈泽等事件发生争执,二人互相怨恨。常山王背叛项王,提着项婴的头逃跑,归降汉王。汉王派他领兵东下,把成安君杀死在泜水之南,使成安君身首异处,为世人所耻笑。这两个人交情可以说是天下最好的了,然而却弄到彼此想把对方置于死地的地步。如今你想以忠信与汉王相交,但你们的交情决不会比张耳、陈余更巩固,而你们之间的事大都比陈泽等人更严重。所以我以为你完全相信汉王不会危害自己,也是错误的。而且,我听说,勇敢和谋略使君主感到不安的人必然有危险,功绩达到顶点的人,反而得不到封赏。大王的功劳天下无二,而谋略当世少有。目前你拥有使君主感到不安的威势,持有无法封赏的功绩,归楚,楚人不敢相信;归汉,汉人感到震恐。在这种情况下,你想投奔到哪里去呢!你处在臣子的地位,而有着震悚君主的威势,名望高于天下所有的人,我心里很为你感到危险。背汉自立,三分天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时机难以得到而容易丧失,时机过去了就不会再来。请你仔细考虑斟酌。”

蒯通举出种种事例,说明在权力斗争面前是没有什么恩义感情忠信可言的,所有的只是一个利益交换,一旦利益交换完结了,剩下的只有兼并杀戮了。特别是君臣之间,当臣子们功劳太大、名气太响时,也就是君王对功臣动手的时候。从君臣关系的本质来说,蒯通的分析是正确的,对韩信未来的洞察是十分深刻的。

韩信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自以为功劳很多,汉王总不会夺去自己的封地,于是就拒绝了蒯通。可见当初韩信确实是没有反骨的。蒯通见韩信不听自己的劝告,为了避祸,佯狂为巫,隐身民间。当时在韩信军中是布满了刘邦耳目的,韩信尽管没有理会武涉、蒯通的游说,对刘邦忠心不贰,但并没有打消刘邦对韩信的怀疑,相反,蒯通的一番言论倒是加剧了刘邦的疑心。

韩信是全然不知这些情况,他只想着凭借自己的功劳、刘邦给予的高官厚禄,享用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目的达到了,刘邦除掉自己的决心也下定了。事实上,从古至今,手握权柄的人本就多疑。从韩信要当齐王之后,刘邦就对重权在身、又功高盖主的韩信充满了戒意。所以,当项羽自刎乌江的消息传来以后,刘邦先是在定陶解除韩信兵权,随后改封韩信为楚王,封地由齐地改为淮北的楚国故地。韩信的特长是带兵,解除韩信兵权,他就无法有所作为;淮北土地远小于齐,人口稀少,财富贫乏,无地理上的任何屏障。可见刘邦对韩信的成见之深,他不放心他,一直不放心。

被解除兵权、改封于楚,韩信这才感到了刘邦的怀疑,但仍然认为凭着自己的盖世奇功,自己的一腔忠诚,刘邦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自己正好回到老家光宗耀祖。所以,韩信回到封地以后,对亲戚故旧,论功行赏。他找到当年给他饭吃的漂母,赐给她一千斤黄金,使这位老太太从此过上富裕生活,安度晚年。找到当年的南昌亭长,给他一百个铜钱,说:“你是小人,帮助别人有始无终。”算是对其妻子当年不让自己蹭饭的小小报复。找到当年曾使自己受到胯下之辱的那个无赖,不仅未加惩罚,相反还任命他做了王国的中尉,让他负责王国的军事安全。这一安排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众人的不解,韩信解释说:“这个人也算一个壮士,当年侮辱我时,我不是不能杀他,但我杀他以后,不会有任何名声,所以忍下了这口气,成就了今天的辉煌。”这算是韩信式的以德报怨吧。

刘邦时时注视着韩信的一举一动。本来,楚汉战争结束以后,刘邦已经收回了韩信所统帅的30万大军。但韩信到楚国上任后,很快又重建了自己的军队,有时到各县巡视,都带着大量的卫兵。韩信的做法和一些聪明的老臣的做法完全相反。如张良,原是刘邦的主要谋臣,这时不再问事,只管在家修习长生之术。萧何官居丞相,一心一意在新都长安给刘邦营建宫殿,讨刘邦的欢心。平时在家里,萧何生活奢侈,一味享乐,以此表示自己无所追求。这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韩信却不懂这些道理,仍然是耀武扬威。

这些情况,陆续有人报告给刘邦。汉高祖六年(前201年)十一月,探听虚实的人回来报告说,朝廷通缉的要犯钟离昧就藏在韩信那里,成天和韩信同出同入。刘邦大怒,马上想到的不是消息的真伪,而是这是除掉韩信的一个好机会。但他心中明白,除掉韩信可不像擒那几个反叛将领那样轻而易举,如果公开和他较量,也许敌不过他,弄不好还会被他拿下。他决定召集群臣,商量对付韩信的办法。

钟离昧,伊庐人,是项羽手下的大将,多次把刘邦打得狼狈不堪。项羽失败以后,刘邦下令缉拿钟离昧以雪前耻,同时也担心钟离昧在民间兴风作浪。在项羽军中,钟离昧和韩信私交甚好,现在一个是楚王、一个是逃犯,钟离昧就投到韩信门下。两人都是一代名将,英雄相惜,收留钟离昧自然是韩信义不容辞的事情。倘若刘邦不知道,韩信自然可以和钟离昧悠游自在;现在朝廷知道了,韩信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是皇上的命令,一方面是友人的情面。好在韩信是楚王,朝廷不方便直接派人来逮捕钟离昧,韩信就采用一个“拖”字,迟迟不予理睬。楚人重友情,尚游侠,私人感情要高于王法。在钟离昧眼里,韩信是不会把自己献给朝廷的,因为皇上已经不信任韩信了,韩信要想保住自己的封国百姓,必须拥有相应的实力,让朝廷不敢随便动手,韩信要和朝廷抗衡,还要借助自己的能力。

因此,钟离昧根本不把刘邦的通缉令放在心上,在楚国仍然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刘邦本来就对韩信充满着警惕,看到韩信公然抗命,十分的恼火。就在这时,又有人报告说韩信准备造反。显然,这个报告人是朝廷安插在韩信身边的谍报人员,是在朝廷的授意之下打的小报告,目的是为朝廷收回韩信的封国制造借口。果然,刘邦对这个没有事实根据的报告深信不疑,便召集诸将,商量对策。众将各个摩拳擦掌,齐向刘邦进言:“韩信竟敢谋反,只要发一支兵到楚国,一定将这个叛贼拿来,碎尸万断!”刘邦看着这个场面,想起韩信统帅大军时镇定自若的景象,心中一寒,挥了挥手让众将退下去了。

其实,对韩信谋反的密报只要稍加分析就不难明白,这是一条假情报。但朝廷的文武官员都深信不疑,知道是假的,也要当做真的来对待。这是因为,朝廷中的文臣武将都是刘邦的乡亲故旧,绝大部分出身丰沛,分封为王的都是“外人”。尤其是这个韩信,出身低微,地位却远远在他们之上,这是朝中大臣所不能忍受的,必欲除之而后快。铲除了这些王爷,他们就能分得更多的利益。但是,刘邦毕竟不同于那些莽夫,思量再三,觉得公开用兵,没有必胜的把握,毕竟朝中武将无人能和韩信抗衡,天下新定,人心不稳,一旦动武,以韩信的影响力,人心是向汉还是向楚,还是个未知数。

吕后说:“陛下为何不去问一问陈平呢?”随即,刘邦召来陈平,向他问计。陈平问:“陛下怎么知道韩信谋反?”刘邦说:“有人密报,情况属实。”陈平又问:“别人知道不知道韩信已反?”刘邦说:“恐怕不知道。”陈平又问:“韩信知道不知道有人报告了皇上?”刘邦说:“不知道。”

问明了情况,陈平又问:“陛下的军队,能和韩信的军队比吗?”刘邦说:“不能。”这并不是说刘邦所掌握的军队数量不及韩信,而是说韩信所训练的军队,作战能力特别强。早在三年前,刘邦在河南与项羽对峙,屡战屡败,兵力锐减,处境困难,而韩信在赵地(今河北中部)作战,进展却很顺利。于是刘邦带了几个随从,星夜赶到韩信军中,命他交出军队,由自己带往河南作战,让韩信另外招募新兵,去攻打齐国。想不到一年的光景,韩信居然依靠新训练出来的士兵打下了齐国。后来在垓下之围中,也只有韩信的军队能与骁勇无比的项羽的军队正面作战。这些往事,刘邦记忆犹新。

接着陈平又问:“陛下麾下的大将,有谁能够和韩信相比呢?”刘邦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韩信。”陈平说:“现在论兵,兵不能胜楚;论将,将不及韩信。如果贸然发兵去攻楚,那岂不是逼韩信马上动手,这太危险了!”刘邦着急,忙说:“那你说怎么办?”陈平想了半天,说出一计:“强攻不如智取。古代的天子巡视天下的时候,诸侯们都要朝拜天子。南方有云梦泽,是天子狩猎的地方。陛下假装巡游云梦,在陈地大会诸侯。陈是楚国的西界。韩信知道陛下巡游云梦,必然要到陈来拜见陛下。那时只要一个武士就把他抓起来了。”

刘邦依照陈平之计,立即传谕各诸侯王,说他将游猎云梦泽(湖南湖北交界处的广大沼泽地带,现已干涸,剩有洞庭等湖泊),命诸侯会集于陈(今河南淮阳县),共同参与这一盛举。

韩信接到诏书,忐忑不安,很是疑惧。他被封楚王以后,知道刘邦怀疑自己,才感到了蒯通言之有理,对朝廷时时提防,每次巡视王国之所以用重兵警卫,就是担心朝廷派人偷袭。现在,接到刘邦巡视云梦、大会诸侯的诏书,不知道刘邦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知道刘邦狡诈无比,以前两次被他夺去兵权,都毫无办法,这次驾游云梦,会集诸侯,更觉莫名其妙,疑虑重重。但预定会集诸侯的陈地,紧邻楚的西部边境,自己身为楚王,如推托不去,必遭刘邦怀疑。如果去了,又怕被抓起来。也曾想发兵反叛,又觉得自己无罪。韩信正为此头疼,拿不定主意,有个谋士献计说:“皇上最恨钟离昧,大王只要斩了钟离昧,去见皇上,必然无忧。”

韩信默然不语。杀钟离昧,他实在难以下手。因为他实在无心造反,收留钟离昧,完全是出于英雄相惜和旧交情。当年他投奔项羽时,钟离昧曾多次向项羽举荐,虽然项羽没有采纳,但钟离昧的这一份情义,韩信是忘不掉的。他权衡再三,来到钟离昧住处,将谋士的话全盘托出。

钟离昧明白韩信的意思,把韩信大骂了一顿,并说:“汉所以不来攻楚,恐怕是因我和你在一起,怕我们两人同心相拒;若杀了我献给刘邦,我今日死,你明日就亡了。”钟离昧一面说一面看着韩信。

对钟离昧所言,韩信也觉得有道理,但他的顾虑太多。现在的韩信已不比当年的韩信。他现在有了名分,有了地位,在大汉皇朝中,除了刘邦,就数着韩信了。这既得的利益使他遇事患得患失,下不了决心。他总是以为,一旦与刘邦闹翻,必定会兵戎相见,并且后事很难料定,因为他的军队已不像当年那样强大。相反,只要他依着刘邦,他以退让表示对刘邦的忠贞,可能会相安无事。

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继续着。韩信看着钟离昧,说:“将军,我的原则不变,那就是我不能有负于汉皇帝,只要汉皇帝给我容身之地就行。”钟离昧见韩信死心塌地忠于刘邦,对他并无婉惜之意。于是站起来愤愤地说:“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不该误投到你这里。”说着,拔剑自刎。韩信见钟离昧已死,命人割下首级,赶往陈地,谒见刘邦。

汉高祖六年(前201年)十二月,刘邦会诸侯于陈。韩信由侍者引入,到殿前恭敬地行礼,而后从侍者手中接过一只精雕细刻的木匣,奏报说:“臣奉诏捕得逆将钟离昧,已将其斩首,特持首级来见,为皇上祝贺。”刘邦一语不发,做个手势,两旁武士一拥而上,不等韩信醒悟过来,已把他捆得结结实实。韩信的囚车就是皇帝后面的副车,被缚的韩信看着刘邦的背影叹了口气,说道:“果然像有人一再警告我的那样:‘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在天下已定,我是应该被烹杀的!”刘邦也感到问心有愧,面对韩信的质问,半天才挤出一句:“有人告发你谋反。”就给韩信带上了刑具,押在了随行的车上。

当天,刘邦大赦天下。田肯前来祝贺,并向刘邦进言说:“陛下逮住了韩信,又在关中建都。关中形势险要,是制胜之地,它隔山阻河,与诸侯各国远隔千里。如果诸侯拥有士兵一百万,那秦地兵力二万就足以抵挡制胜。凭借这样有利的地势,从此以后对诸侯用兵,那就好像在高屋脊上向瓦沟倒水一样势不可挡。若论齐地,东有物产富饶的琅琊、即墨,南有坚固险峻的东岳泰山,西有黄河的阻隔,北有渤海鱼盐之利,土地方圆两千里,与诸侯各国也远隔千里,如果诸侯拥有兵力百万,那么在齐地只需其五分之一的兵力(20万)就足以抵挡制胜。由此可见,这两个地区可称为东秦与西秦。如果不是陛下嫡亲的子弟,就不可以封为齐王。”高祖说:“好。”赏了他五百斤黄金。

抓了韩信,刘邦目的达到,就下令取消云梦之行,命各诸侯王返回封地。不过,逮捕归逮捕,仅仅凭着“行县邑,陈兵出入”,就说韩信谋反确实无法令人信服;至于说韩信包庇钟离昧现在已经不存在,韩信已经亲自献上了钟离昧的人头。所以,刘邦逮捕韩信以后,并不能定韩信谋反罪。刘邦回到洛阳,自思韩信毕竟功多过少,亦未明露反状,下狱论刑,难免引起众议。调查的结果是没有找到韩信任何造反的证据,十多天以后,刘邦下令赦免韩信,取消楚王封号,贬为淮阴侯,带回长安,监视居住。同时,将韩信原来的封地分为两个王国。刘邦说将军刘贾屡建战功,封他为荆王,统辖淮河以东地区。又封弟弟刘交为楚王,统辖淮河以西地区。封皇子刘肥为齐王,统辖七十余城,老百姓凡能讲齐国话的都归属齐国。刘邦于是论功封赏,将符证剖分成两半,朝廷与受封王侯各执一半,以示信用。迁徙韩王信到太原郡。

由楚王到囚徒,又从囚徒到侯爵,韩信回到住宅,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试想,驰骋沙场、建功无数,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除了圣人没有谁能平心静气。世上没有圣人,韩信也不是圣人,他心中自然愤懑无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从此称病不上朝,跟周勃、灌婴那些将领的矛盾也从此公开化了。

刘邦对韩信心中是有愧的,在封赏“元功十八人”时,韩信虽名列第十四位,但毕竟没有将其排斥在外。而且在刘邦的口头表彰中,他是被排在三大开国元勋之中的。刘邦时常在别宫召见韩信,在一次开玩笑时跟韩信表白:“我不会杀你,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以私谊去抚慰韩信心灵上的伤痛。

吕后却不认为韩信被贬为侯就消除了最致命的危险,她始终觉得,像韩信这样的人一天不除,就是眼里的钉子。

在刘邦所封的异姓诸侯王中,韩信功劳最大。他无端被贬,开始了刘邦诛除异姓诸侯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吕后站在丰沛集团一边,对这些异姓诸侯王的打击,比刘邦还要果断,还要彻底。韩信就是被吕后亲自杀掉的,因为专制制度的本身是不允许功臣分享权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