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渡过淮水的义军战士军纪严明，沿途秋毫无犯，“整众不剽掠”，得到当地居民拥护。这使淮水两岸参军人数也增加了许多，起义队伍迅速壮大“众称百万”。黄巢被战士们拥为“率土大将军”，所谓率土，来源于《诗经》中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大有象征黄巢军以四海为家，统一天下的志向。黄巢又发布文告，告诫藩镇要各自守垒，勿犯吾锋，义军将入东都，向朝廷问罪，不干你们的事。区别对待藩镇和最高唐朝廷，以便集中力量把目标对准以皇帝为首的唐朝政府。黄巢把部队分为两部，对洛阳展开钳形包围攻势。一部分义军攻打申、光、颖、宋、徐等州，黄巢率领前锋队进攻汝州，逼进洛阳。此时，洛阳已成为义军囊中之物，攻下它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黄巢把他的指挥所设在偃师顾县镇回龙湾村白云寺。在进攻洛阳之前，他请来算卦先生占卜吉日。算卦先生说，后天拂晓是个好时辰，部队到时开拔，定能攻克东都，大获全胜，但出发前必须杀一个人，用人头来祭旗。

黄巢有点犯难：割谁的头祭旗呢？

在洛阳当地还有这么一个祭旗传说：在进攻洛阳之际一个被唐军收买的地痞跑来刺探军情，假装表示愿为起义军带路攻打洛阳。黄巢看出来人不地道，却不动声色，说：“欢迎欢迎，明天请你带路出征。”当夜，这地痞心怀鬼胎，藏在寺院一株枯树的树洞里观察动静。黎明时分，黄巢突然集合队伍，说：“现在，我们要出发攻打东都，此战只能胜，不能败！谁若临阵后退，就如此树！”说罢，他用利剑砍向身边那株枯树，刀落树断，树洞中滚出那个地痞的头颅。用人头祭旗后，起义军浩浩荡荡地朝着洛阳而来。

这只是一种传说，因为古时祭旗大多是出征前杀死某活物，以此物来祭祀神灵，以求庇佑。一般先由将官誓词，再上祭品，放礼炮三声，最后是斩杀祭品。不过这祭品一般都以牛羊类来代替。

黄巢命传令官分别向洛阳以北几个唐军据守点发出警告：“我大军将入东都洛阳，西挺长安向皇帝问罪，与尔等无关。你们应各守营垒，勿犯我兵锋，否则将死无葬身之所！”

面对黄巢的强大气势，各守军人心反应不一，有誓死保卫，又踟蹰观望，还有心存投敌的。

消息传到了长安，年轻的僖宗呆呆地看着一封封从前线发来的告急奏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坐上皇帝宝座后，他喜欢安逸，喜欢无拘无束地玩乐，可也就从他当上皇帝起，这大唐的天空无时无刻不提示着他上空的阴霾。这一次，皇帝再也忍不住了，当着他的众大臣和他信任的太监面前哭了，哭得一塌糊涂。他不能不哭，因为他这几年被黄巢搅的心神不安，朝廷被他闹的一无兵马可调，二无大将征讨，三无银两给养。

怎么办？怎么办？

他信任的太监田令孜出了个主意，动用皇帝的禁军。他推荐神策军将张承范为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王师会和赵珂任制置关塞粮料使和勾当寨栅使，田令孜亲任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等使，以杨复光为副使。集中兵力死守潼关。刚部署完毕，就传来东都洛阳失守的消息。

公元880年，十一月丁卯日，黄巢攻陷东都洛阳。

东都留守刘允章，就是那个曾经上书皇帝言民有八苦的官员，见大势已去，打开城门率百官投降黄巢义军入城后揭榜安民，城里秩序井然。

刘允章字蕴中，他是唐朝名臣赠礼部尚书刘廼的曾孙。弃潭州城而逃的李係也是名臣李晟的曾孙。老子英雄孙好汉在此显得很不靠谱，无能之辈只靠其祖先庇荫而就要职，但其本领是传不下来的，但此种情形在唐代又是屡见不鲜。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刘允章。被告动员到洛阳担任完备任务的，都是些临时召集而来的新兵，根本没有受过什么正规训练，他们怎么可能是转战南北西东，久历沙场百战百胜的黄巢军的对手，这场洛阳保卫战，没怎么保卫，黄巢就进入了洛阳城。

隋唐以后，皇帝出巡或亲征时指定亲王或大臣留守京城，称“京城留守”；其陪京和行都也常设“留守”，“留守”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总理军民、钱谷、守卫事务。

洛阳，从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开始，先后有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十三个”朝代在此建都，是中国建都最早、朝代最多、历史最长的都城。汉高祖刘邦以来，历代王朝的创建者都为究竟以河南洛阳还是以渭水之畔的长安为国都而为难过。长安腹地较广，不利于守势，洛阳平原狭小，却易于防守。所以以长安为国都的王朝，如前汉和唐，他们的规模都比较大，以洛阳为国都的王朝则在规模上较逊色，但却很坚实。

我们要不要将国都设在这里呢？有些部下有些兴奋地猜测。

先打下长安再说，黄巢并没有把洛阳放在眼里，眼中放的是天下。

攻克洛阳的义军转旗西进，马不停蹄地向长安进军，连下陕州、虢州，直向潼关开来。他们准备在攻破潼关之后，进而攻入长安。黄巢军以白色为标志，连他们的军旗都是白色的。“白旗遍野，不见其际”，花爱菊花，色爱白色，黄巢的爱好与别人不同。

潼关位于长安之东，北濒黄河、南倚悬崖，扼守着黄河的要津渡口，成了关中长安的东大门。潼关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自古号称天险，对于保障关中安全起有很大作用，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安禄山发动叛乱，占领了洛阳和关东的郡县，只是哥舒翰带兵三万扼守潼关，久攻不下。后来因杨国忠挑唆玄宗命哥舒翰离关出兵，才造成潼关失守，长安不保。如今情危之下，只能凭险死守了。但是当时潼关以东防御力量极为薄弱，虽有藩镇的军队，但由于农民军来势凶猛，已来不及调兵应战。因而只有从前线溃散下来的齐克让军队万把人。而且屡经战斗，物资器械匮乏，时值寒冬，士兵们又冻又饿，各思归乡，无心恋战，士气极为低落。齐克让上书告急，请火速增派援兵，新上任的张承范领命带着神策军前往支援。

神策军是唐后期由宦官控制的一支重要禁军部队。这支军队的装备、给养、赏赐待遇都很优厚，本来是要培养一支精锐之师，但因待遇太好，长安富家子弟竞相充军，他们用钱贿赂宦官，挂名军籍，平日里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根本不习战阵。闻听要出征打仗，不禁又惊又吓，有的父子抱头大哭，丑态百出。他们不愿打仗，也不会打仗，便用金帛雇佣坊里那些贫困病弱连武器都拿不起的人来代替自己出征。

张承范就是带着这样一批羸兵弱卒开赴前线的。

唐僖宗为给他壮行鼓气，亲往章信门楼慰问饯行。皇帝大驾亲临也无法使张承范失望沮丧的心情转好，他对僖宗说：“黄巢率领数十万大众，擂着战鼓西进，锐不可当。齐克让与万名饥卒驻扎关外，臣今奉命领两千士兵驻守关上，兵力未足，馈饷不继，臣实感寒心，还望陛下督促诸道精兵，早日来援才是。”

僖宗只得安慰他道：“卿等且行，援兵即刻就到。”

张承范领着乌合之众向潼关开来。走到华州（今陕西华县），只见城里萧条寂静，街上无人行走，连鸟雀也无。官府的仓库也大门敞开，官粮空空，勉强在城里搜了一点粮食，了补一下士兵口粮。

抵达潼关后，与齐克让军会合，在附近找来一些村民运石拉水，修筑防御工事，修的自然很简单，阵前断粮，士卒们饥饿难耐，沮丧委顿，毫无斗志。

黄巢军到了潼关。

蹲在城墙上放哨的士兵看到了遍地的白旗，大刀在阳光下闪动，刺痛了士兵的眼睛，天啊，这是什么？莫非真的是黄巢军打来了？

一竿竿大大的“黄”字大旗证明了这一点。

守城士兵慌乱地推开还在打盹的士卒，惊慌地喊起来：“黄巢打来了，黄巢打来了！”霎时守城军士敲锣号，击响大钟，战警响遍了潼关每一个角落。

张承范飞快地冲出房门，大声喊：“快快快，准备迎敌。”一面命卫兵巡守城内，防止混乱。

刚才还远远看去白花花的人群走近了关变成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这帮兵士像虎一样，号叫着攻城。

齐克让匆匆赶到城墙，看着越来越近的黄巢军，先是慌了，这怎么办？朝廷援军还没到，就凭我们这些兵怎么抵挡这些虎狼之兵，况且我们军中已经断粮，将士们还空着肚子，叫他们怎么打仗？

张承范对齐克让吼道：“就别指望什么朝廷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拿出精神迎敌吧。”

张承范转身对着士兵们喊：“将士们，敌军正是疲惫之师来犯，其粮草大营距此很近，待我们迎上去，给叛匪以痛击，夺取他的粮草，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听说有粮食，快饿疯了的士兵们眼睛瞪圆了，也有了力气，上万士兵打开城门，像饿虎一样扑向黄巢军。

最先赶到的是尚让先头部队。

尚让刚到关下，安排士兵扎下营寨，先派了小股士兵到关下扬扬兵威，震慑一下守军。

尚让正查看周围形势，忽然看到前方士兵忽拉拉地向后退，像潮水一般，尚让连忙命部队迎上，阻止兵卒后退。但唐军也是饿急了眼也杀红了眼，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粮食，疯了一般往前冲，很快把尚让军冲乱。抢到了第一批粮食，匆忙填饱着肚子。

有了力气的唐军更加奋勇，继续往前冲，毕竟唐军饿过了头，凭着勇气持续上一些时间后，很快又没了力气，等到尚让军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后，重新组织人马反击，两军人马杀在一起，一直杀到下午，齐克见唐军损失太大，下令收兵，退入潼关。

一夜无战事。

第二天，黄巢领军也赶到了。

潼关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黄巢与尚让早就听人说过，今天一见还真让他俩震惊。

潼关以水得名。《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潼浪汹汹，故取潼关关名，又称冲关。但见一座山紧紧相连，一座峰相对，谷深崖绝，山高鹰盘旋，水深不见底。路狭长只可过匹马，山之下河水滔滔，响彻群山，这里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居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

惊叹这天险之余，黄巢、尚让很是担忧，如此天险，如何攻破？

尚让倒是挺有信心，唐军虽据天险，但缺衣少粮，我军正当壮势，定能破关。

左云飞也叹了口气，说：“昔日太宗皇帝过潼关作诗一首：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

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

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

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

高谈先马度，伪晓预鸡鸣。

弃怀远志，封泥负壮情。

别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

以为只是他的想象，看来是并非浪得虚名，果然险要。

来人，把抓来的那个山民找来。黄巢想起，这事还得仔细问问当地人才好。

当地的山民很快押来，黄巢看他有些胆怯，语气很温和地问：“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来告诉我们，这过潼关还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军爷，小人世居此处，这潼关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没有其他的办法吗？”黄巢提高了些声音问。

“军爷，息怒。”山民一看黄巢发怒吓得腿都哆嗦了。

“算了，下去领赏去吧。”黄巢对着他挥了挥手，有点烦躁。

山民没想到不但没有杀他，还给了赏钱，很感诧异。

他盯着黄巢看了一眼。

左云飞很担忧地对黄巢说：“此地凶险，得快想办法，不然后面追兵和潼关援兵一到，我军两面被夹击，那可不妙。”

“军爷……”那山民又拐了回来，犹犹豫豫说了声。

“什么事，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黄巢眼中一亮，对着山民说。

“军爷给小的赏，小的感激不尽，有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也许对军爷有些帮助。”山民说。

“好好好，说来听听。”黄巢放低语气说。

“在此关隘的北边有一条很悠长而深的禁坑，此坑禁止通行，日积月累，长满了树藤，现在已经把路给遮盖了。平时朝廷在这山谷的尽头设防，主要防止那些做买卖的偷税者，不过这些年即使做买卖的商人也很少从这里走了。”山民说。

“好，非常好，只要有人把守，我们就可以攻进去，你快带我们去看这条禁坑，本将军还会重重有赏。”黄巢很高兴地说。

山民领着黄巢等人看了禁坑之后，领了赏走了。

黄巢看着这杂草丛生，枯叶满地的禁坑，一丝笑意爬到脸角。

“将军，是不是有好主意了，我也有了一计，不妨也说给将军听。”左云飞跟着说。

“不如我们一起说。”黄巢闻听兴致很高。

“好！我说一二三，尚将军做个见证。”左云飞接着说。

“那我来喊一二三，开始。”尚让被他俩的兴奋感染了。

“火！”黄巢和左云飞同时喊起来。

“火？”尚让看了看禁坑，若有所思地念道。

又是一个清晨的到来。

唐军轮流布防，在城墙准备好了石头，烧开了滚烫的热油、热水，弓箭手搭好弓箭，准备好了防守。

黄巢早已派士兵抓来千余名壮丁，将潼关两侧沟壑用土填平，然后命令兵士攻城。

战鼓声动，黄巢军扛着登梯，向关口拥去。唐军用石头、弓箭、热油从城墙上砸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一次又一次的被打退。起义军的盾牌都成了筛子，而守军弓箭也损失很多，只有从城中搬石头。

两军伤亡都很大。

左云飞跑过来对黄巢说：“将军，不能再这么硬攻下去了，我已准备了明油火把，烧他娘的一把。”

黄巢同意了左云飞，命令火烧禁坑。

这禁坑内杂草丛生，落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堆积很厚，又从未有人打扫。士兵们将火把扔进坑内，用弓箭射进较远处禁坑。火趁风势，雄雄之火燃烧起来。关旁把守官兵见火势越来越大，大恐，纷纷向谷里深处溃逃，顷刻间将这禁坑中的杂草灌木踩出一条小路，因为久未有战火，此地似乎早被人遗忘，连官兵都无设防。后面的黄巢军就沿着唐军踏出的路，顺利杀进潼关。

张承范见齐军已败，赶紧组织抵抗。他一面将器械辎囊散给士兵，命他们拒守，一面飞表告急，向僖宗呼救：“臣离京已六天了，甲兵士卒未增一人，馈饷未见粒米，到关之时，巨寇已来，臣二千士兵抵御六十万之众，齐军已溃，踏开禁坑。臣若失守，甘愿受罚。但若急征兵救援潼关，那么高祖、太宗之业尚可继续。使黄巢像安禄山那样覆亡，则臣死而无憾。”然而张承范尚未等来援兵，义军就已攻到关前。他率兵凭险顽抗，战斗从拂晓打到下午，关上唐兵的矢石如飞，却不能阻挡义军攻城。关外有一道丈深的壕沟挡住去路，义军战士们抬土将沟填平，开始向关上进攻，尚让又带着一部分人从禁坑绕到唐兵后面。张承范忙分出八百士兵与王师会兵守禁坑，然而为时已晚。守城唐兵在两面夹击下纷纷溃退。

潼关失守。

张承范换上便装带领余部狼狈逃跑，一路跑到野狐泉，正好遇到从长安来的二千奉天援兵慢悠悠地赶来。张承范气得哭笑不得，对他们将领挖苦说：“你们来得好快啊！可惜潼关已成废墟了。”

奉天兵一听掉头就走，回长安复命。

张承范一声长叹。

张承范带着兵来到渭桥（今陕西西安东北）。河水哗哗，不紧不慢地向东流，这时博野、凤翔两军步伐齐整不紧不慢地走到渭桥边，张承范看到他们个个穿着鲜亮洁净的皮衣，不由怒从心头起，对着他们骂道：“你们这些人凭什么穿如此盛服？可怜我将士们活活冻死在战场上，却无衣无食。”一怒之下，让将士们冲上前去将这些兵卒的衣服扒去，各自换在自己身上，然后向长安方向赶去。这些兵卒还纵火焚烧长安西市，为的就是趁乱抢夺财物，将百姓之财纳为已有。有的士兵还投降了黄巢，做了黄巢军的领路人。

黄巢率领着千军万马踏破潼关，像一把利剑捅入敌人的心脏。朝廷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大宦官田令孜一股脑地把责任推卸给平日巴结他的宰相卢携，将自己洗得一干二净。卢携做了替罪羊，被贬官罢职，绝望之余，深夜服毒自尽。僖宗惊慌极了，一会儿他一厢情愿地给黄巢封了个天平节度使的称号，企图作为缓兵之计，使朝廷苟延残喘；一会儿又到长安郊外祭告天地，祈求神灵保佑，但一切已无济于事，黄巢军正风驰电掣般向长安开来。

广明元年十二月初五清晨，百官臣僚像往常一样入宫早朝。刚刚退朝，就传来农民军入城的消息。长安城像炸了窝般噪动起来。大臣赶紧拥入宫里禀报，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不见了。不光皇帝，连皇帝的心腹田令孜也不见了踪影。

原来自黄巢占了洛阳之后，僖宗就开始为自己准备秘密逃跑的后路。田令孜其兄陈敬瑄是西川节度使，其心腹杨师立出镇东川（驻漳州，今四川三台），牛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驻梁州，今陕西汉中），在西南根基很深，这些人都可以信赖，因此田令孜也积极向皇帝倡导幸蜀之计。

此时，他正带着五百神策兵，簇拥着唐僖宗和少数皇族嫔妃，仓皇从全光门（长安外郭城西门）出逃，经兴元（今陕西汉中）往成都方向奔去。

不怪大臣们寻不着皇帝的踪影。皇帝早已撇下他们而去。

群龙无首，长安城顿时乱作一团。

树倒猢狲散。城中的士兵和百姓趁乱冲进宫中，大肆抢夺府库中的财物金帛。

当天黄昏，唐朝的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带着几十名文武官员，毕恭毕敬地来到灞上迎接黄巢。

日落金黄照京城，长安城在日光照射下，金橙橙一片。

远远地，一条白色飘带蜿蜒而来，渐渐地，一列列大旗迎风招展，“黄”字在空中摆来摆去。头发披散，新衣新甲一队队卫士列队而来。一辆辆装满辎重的车轮压过长安城的官道，吱吱呀呀，这里的天要变了。

两队骑兵列在两边，两匹战马并排走来，正是大当家黄巢和二当家尚让。

黄巢此时感慨万千，很多年前他以一个举子的身份来到长安，落榜而回，他还记得在曲江旁的酒馆吟诗，还记得看到中榜举子狂喜时自己的酸痛。想不到自己多年以后是以一个胜利者身份而来。

当年的痛楚早已淡然，他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对酒狂歌的读书人了。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

他又记起了他的孩童之时，这首诗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尚兄弟：为兄当年曾有一诗，读给弟听听：

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士兵们也很熟悉他们将军这首诗，也不止一次听他们将军吟过，随着黄巢的吟唱，士兵们跟着大声念起来：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长安城，在西周时称为“沣镐”。“沣镐”是周文王和周武王分别修建的沣京和镐京的合称。“沣镐”所在地区称为“宗周”。秦时称“内史”，至西汉初年，刘邦定都关中，建筑新城立名“长安”，意即“长治久安”，改长安城所在地区为“京兆”，意为“京畿之地”。

丝绸之路开通后，“长安”成为东方文明的中心。史称“西有罗马，东有长安”，隋时，隋文帝更名为“大兴城”。唐朝时，又恢复“长安”之名。

在建都长安的诸多朝代中，汉朝、隋朝和唐朝都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当时的长安已成为国际性的大都市。长安在它发展的顶峰时期大约拥有超过百万的人口，在其发展的极盛阶段，长安一直充当着世界中心的地位，吸引了大批的外国使节与朝拜者的到来。著名的丝绸之路就是以长安为唯一起点。

长安地区很早就已经成为中国周朝的国都，最早纪录为西周的国都酆京、镐京（前1111年─前770年）。镐京又被称之为酆镐，酆、镐本是沿着酆河而修建的两座颇具规模的城市。沣水西称酆京，沣水东称镐京，史称“酆镐二京”，分别由周文王与周武王营建。不过习惯上将这两座城市看成一个城市，因为分别承担了不同的作用：酆京在西周后期更多的承担了祭祀的带有宗教性的作用，而镐京则作为行政中心存在。

秦末汉初，长安其地时为秦都咸阳的一个乡聚，是秦始皇的兄弟长安君的封地，因此被称为“长安”。汉初，高祖刘邦下诏，相国萧何主持营造都城长安，开启了汉帝国的宏大基业。公元前202年刘邦击败项羽，高祖原本想建都洛阳，娄敬建议定都关中，但群臣大多是从东方而来，纷纷反对，认为洛阳更好。于是刘邦征询张良，张良说：“洛阳建都的东周虽然比秦仅两世好，但是城郭仅数百里，田地太薄，四面都是平地，容易遭受到攻击。反观关中有函谷关、陇蜀的沃野千里，南边有巴蜀的富庶，北边有胡人畜牧的便利，可以在三面防守，并向东方牵制诸侯，只要握住渭水通运京师，当东方有变，就可以顺流而下。正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娄敬说的没错。”于是刘邦决意定都长安，并拜娄敬为郎中，赐刘姓。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置长安县，高帝七年，定都于此。刘邦开始在渭河南岸、阿房宫北侧、秦兴乐宫的基础上重修宫殿，命名为长乐宫。高祖七年（前200年）建造了未央宫，同一年由栎阳城迁都至此，因地处长安乡，故命名为长安城。汉惠帝元年（前194年）至五年（前190年）建造城墙。汉武帝设京兆尹治理长安，对长安城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兴建北宫、桂宫和明光宫，并在城西扩充了上林苑，开凿昆明池，建建章宫等。

在西汉的200余年历史里，长安一直是全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自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开通商道，长安城成为连接欧亚的桥梁、“丝绸之路”的起点，繁盛一时。全盛时期如汉平帝元始二年（2年）时，城中有8.8万户，24.6万人，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规模庞大、居民众多的城市。西汉末年王莽执政时期，长安城一度毁于战火。至东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长安改为西京。及至汉末，汉献帝曾迁都回长安。

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后，最初定都在汉长安城。当时的汉长安历经长期战乱，年久失修，破败狭小，污染严重，于是隋文帝决定另建一座新城。开皇二年（582年），文帝在长安城东南龙首塬南面选了一块“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的地方建造新都，新都定名为“大兴城”。大兴城的面积达84平方公里，主要由建筑学家宇文恺主持规划建设，先造大兴宫城，后造皇城。开皇三年（583年）在城西侧开挖龙首渠、永安渠和清明渠，引浐水、交水、潞水，直通宫城。第二年由大兴城东凿300余里至潼关，名为广通渠，引渭水注入渠中使漕运直通黄河。605年，隋炀帝杨广即位，同年，建通济渠运河，自大兴至江都（今扬州）。608年，又兴建永济渠运河。大业九年（613年）又动用10万余人修筑大兴城外郭城，大兴城的总体格局至此形成。618年，李渊称帝，建立唐朝，改大兴为长安，此后进一步修建和完善。唐太宗和唐玄宗年间先后增建了大明宫和兴庆宫等宫殿。周长达35.56公里，面积约84平方公里，是现在西安城墙内面积的9.7倍，汉长安城的2.4倍，北魏洛阳城的1.2倍，隋唐洛阳城的1.8倍，元大都的1.7倍，明南京城的1.9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公元447年所修君士坦丁堡的7倍，公元800年所修巴格达的6.2倍，古代罗马城的7倍。至盛唐，长安为当时规模最大、最为繁华的国际都市。

唐长安城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达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唐长安的人口中，除居民、皇族、达官贵人、兵士、奴仆杂役、佛道僧尼、少数民族外，外国的商人、使者、留学生、留学僧等总数不下3万人。当时来长安与唐通使的国家、地区多达300个。唐的科技文化、政治制度、饮食风尚等从长安传播至世界各地。另外，西方文化通过唐长安城消化再创造后又辗转传至周边的日本、朝鲜、缅甸等国家和地区。唐长安成为世界西方和东方商业、文化交流的汇集地，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大都会。

唐长安城由外郭城、宫城、皇城3部分构成，总面积80多平方公里。外郭城平面长方形，东西长9721米，南北宽8651.7米，周长36.7公里。每面有3座城门，除南面正门明德门为5个门道外，其余皆为3个门道。宫城位于廓城北部中央，平面长方形、南北1492米，东西2820米。中部为太极宫（隋大兴宫），正殿为太极殿（隋大兴殿）。东为皇太子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有东西街7条，南北街5条，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中央衙署及附属机构。后来，唐太宗（李世民）为其父所修避暑的大明宫，唐玄宗（李隆基）又把自己当临淄王时的王府改扩建成了兴庆宫，三座宫殿合称“三内”。

唐长安城的形制是中国古代城市、尤其是都城建设的典范，在当时也影响了邻近国家的都城建设。日本国的平城京和平安京、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都高度效仿了长安城的规划。

长安不仅是大唐的政治、文化、军事、宗教中心，还是当时世界上著名的国际大都会：人口众多，建筑规整，名胜林立，繁华富庶。整个都城的气势相当宏博，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的主街道宽度都在一百米以上，作为全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宽度更是达一百五十五米，比起今天任何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都毫不逊色。当初唐朝国力强盛之时，来自世界的各国使臣，沿着如同广场一样宽广的朱雀大街前往大明宫朝觐大唐皇帝的时候，大唐无与伦比的强盛与国力，将对他们的心灵产生何等的震撼。盛唐诗人王维曾在《和贾舍人早朝》一诗中写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尽情描绘了长安宫城中早朝的场面以及大唐天子君临万邦的盛大气势。

可以说，唐帝国用国力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重新镌刻了长安的辉煌。正是因为长安伟岸的风情和魅力以及它所代表的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才令多次到这里应试的青年书生黄巢产生了深深的眷念和崇拜，甚至直接影响到他后来与朝廷对抗的决心。然而，等到他真正拥有了这座城市，带来的却是无比巨大的灾难。

黄巢军意气洋洋地进入长安时，农民军将领尚让一再告谕市民说：“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忧。”极力抚慰百姓，让百姓们放心，他们这支部队不像朝廷欺压百姓，我们都是老百姓，为了表示诚意，农民军将士见到穷苦市民，还经常送与财物，一时间很得老百姓们欢呼称赞。

黄巢进长安后，先入春明门，再升太极殿。

未来得及逃走的皇宫旧宫女几千人列队来拜见，几千人跪倒一片齐呼“黄王”。黄巢还真没见过这种阵式，很是高兴对左右说：“此乃天意。”于是派人守住皇宫，不得抢掠。而他并不住皇宫，而是住在大宦官田令孜的豪华旧宅。黄巢自称将军，向部下申明军律，不可随意惊扰百姓。

这个时候的黄巢还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读过书，考过举，多年的戎马生涯他也清楚地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进城之初，他也下了些命令，定了些章程，这对于维持军纪和稳定民心是起了很大作用。不过，黄巢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他手下很多兵卒，本身加入起义军心态就很复杂，他们对保持军纪，对安稳民意没有太多的兴趣，他们更多的兴趣在于战利品。繁华的京城，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这些军卒。黄巢的军令没过几天，这些军卒们便按捺不住开始大肆抢劫“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整个长安城陷入一场浩劫之中。

这个曾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不到几天各个市场被焚烧一空。农民军不光抢劫还杀人，“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杀的最多的是官吏，只要是官无须审问，当场杀死，这种屠杀蔓延在整个长安城，到最后连黄巢也没有办法完全制止，局面失控。

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十二日，黄巢入太清宫。

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含元殿（大明宫正殿）即皇帝位。

皇帝登基本来应是金石之乐，黄巢觉着不过瘾，用战鼓声来代替，几百战鼓雷鸣别有一番气势。他“登丹凤楼，下赦书，国号大齐，改元金统”。黄巢宣称当朝年号为廣明。廣字唐字去其下，广字下再加个黄字，是为廣。（廣为广之繁体字）。再将日、月合并为明。这里指黄家日月，认为这两字组合正是自己当皇帝的符瑞。

大齐国新立，要想让这个国家正常运转起来，他不得不依靠那些唐朝的旧官吏。不可能全部换掉。于是黄巢下旨，唐朝廷原三品以上全部就地免职，四职以下仍官居原职，暂不变动，不过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到宰相赵璋府第投递名衔（名片），才可以复官。

任命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赵璋为兼侍中，崔、杨希古并为同平章事，孟楷、盖洪为左右仆射、知左右军事，费传古为枢密使。又任命太常博士皮日休为翰林学士。

黄巢建立了一套自己的政权体系：封其妻曹氏为皇后；尚让为太尉、中书令，赵璋为侍中，崔璆、杨希古并同平章事，这四个人都是宰相之职。

诗人皮日休为翰林学士，孟楷、盖洪等为尚书左、右仆射兼军容使。

可以这么说，“大齐”政权是由农民军与唐旧臣混合而成的一个政权机构。不过，除了崔璆以外，其他基本上都是原农民军将领。

我们给他来个列表：

中央政务官员：

宰相：尚让、赵璋、崔璆、杨希古

御史中丞（负责监察）：郑汉璋

尚书左右仆射（全面负责行政事务的长官）兼军容使（监察军事）：孟楷、盖洪

六部尚书（负责行政的各部长官）：李俦、黄谔、尚儒

检校左仆射：张直方

翰林学士：皮日休、沈云翔、裴渥

诸卫大将军兼四面游弈使（主管巡逻的军事长官）：许建、米实、刘瑭、朱温、张言、彭攒、季逵

京兆尹（长安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王璠

这个政权机构后来被郑畋在讨伐黄巢的檄文中称之为：窃据宫闱，伪称名号。烂羊头而拜爵，续狗尾以命官。这个政权以农民军为主，唐故臣占一点比例，但也是个摆设与花瓶，他们处于随时被杀的恐惧之中，能在这个官职上尽多少力自然不能强求了。

崔璆为唐前浙东观察使，曾为黄巢求天平节度使一职。后被唐朝廷免职，刚好在长安，结果被农民军逮住。黄巢本来想让唐朝的旧宰相们来出任大齐宰相，旧宰相们德高望重，都是当时的名士，这样黄巢更有面子。结果，旧宰相要不就逃跑了，要不就藏起来了。黄巢无奈，只好临时逼迫崔璆为相。

黄巢还抓住了唐宰相王徽，逼迫王徽出任大齐的官。王徽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后设法逃出长安，投奔僖宗，被任命为兵部尚书。

然而，农民军进长安后大肆劫掠，已经杀了不少人，其中包括一些唐朝大臣。在这样的情况下，四品之下的官员谁都不愿意去相信黄巢的话，自然也没有理黄巢的那一套，没有去赵璋府第投递名衔，而是各自想法躲藏起来。

自己的号令无人理睬，况且还是初当皇帝新令，这很让黄巢郁闷，他又想起当年他来长安应试时名落孙山的挫折，不由大怒，下令全城四处搜查唐朝官员，凡搜获者全部杀死。唐宰相豆卢瑑、崔沆及左仆射于琮、右仆射刘邺、太子少师裴谂（裴度子）等人，都被搜出后都未能免于难。

左仆射于琮妻子为广德公主，皇室之女，见丈夫被杀，上前抓住执行杀人者的刀刃不放手，说道：“我是唐帝室之女，誓与于仆射同死。”喊着也一并被黄巢士兵所杀。

卢携一直反对朝廷与黄巢军妥协，此时卢携已死，为了泻恨他们挖开了卢携的坟墓，将他的尸体放于街市砍杀。

连死也不放过。

唐将作监郑綦、库部郎中郑系坚守臣节，不肯向黄巢军投诚，全家一起自杀。

唐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虽然投降于黄巢，但收容许多亡命之徒，将唐公卿大臣藏于私宅复壁中，被黄巢处死。

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在黄巢入城之初是他接进城里，很得黄巢信任。

张直方迎接之地就是灞上。灞上也称灞桥，由于扼长安东去洛阳，南下襄、邓的交叉口，具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秦末刘邦自武关进军关中，屯兵灞上，秦王子婴不得不素车白马系颈降于道旁。历史上，只要占领灞上，就敲开了长安的大门。

张直方脾气暴烈、性格残忍，军中有很多人不服他，商量着把他拿下。张直方很聪明，觉察到这一动向，借以打猎名义，慌忙逃回长安。他走后，军中便立周林为卢龙留后。张直方到长安后，被朝廷任为金吾大将军。

吃了这么大亏，按说他该反思自己，改变自己了，但恰恰相反，他一点没变其性格，仍然对部下残暴尤加，因一点小错笞杀金吾使，惹恼了朝廷，他又被贬为右羽林统军，负责京师宿卫。

张直方平生最喜欢打猎，自己恨不得杀尽天下所有的能动之物。在洛阳，他只要一出门，洛阳上空飞鸟看见他必然大叫而逃，这情境让很多人看来不可思议。

换了职位的张直方工作也不认真，不好好值守，常溜号外出打猎，还一去连着几天不见踪影，当然京师宿卫这较重要之职也不让他干了，再改为左骁卫将军。他依然如故，再次因屡杀家中的奴婢被贬为恩州司户。这样一直等到郑畋当了宰相，念张直方之父张仲武对朝廷有功，把他重新调回长安任命为金吾大将军。

张直方口味很重，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吃含胎动物的肉。他常活剥牛、羊、狗、猪的胚胎，在他看来，这些肉脆香味美，是上上之品。更奇怪的是他家用鸡蛋洗锅具，这样每天所花费的鸡蛋无法计算。不过张直方人缘在朝中还不错，有豪气之名，喜欢助人。

他虽投降了黄巢，命暂保住，但他看到许多旧同事被黄巢追得躲藏无处，生命危险，张直方豪情又起，旧念重生，好在黄巢军比较信任自己，他便将许多无处可去的唐朝廷大臣藏在自己家里，他的府宅阔大，最多进居然藏了几百名。纸里包不住火，最后还是被黄巢发现，张直方全家都被杀死。因此有人认为张直方先前是伪降黄巢。

但我们已经很难再把当时具体情形复原，以我们所看到史书情形来看，张直方投降黄巢是真，当然这投降又带着那么多的不情愿。后来救大臣们也是真，他不能看着他那些同事一个个性命不保，为了性命投降，为了救人送命，这集中在张直方身上并不矛盾。

时局虽混乱，唐朝廷却始终未失人心。即使后来唐军重回长安又对长安平民第二回的掠夺与屠杀。

黄巢始终未得到人心。即使他用毁灭式打击在长安的唐宗室，杀完大臣之后“黄巢杀唐宗室在长安者无遗类”，这是一个新政权替代一个旧政权时大洗牌，他以很残酷的方式来建立自己的牢固地位。此举很大地损伤了黄巢的形象。黄巢被妖魔化了。

无论如何，战争期间，一个动荡的社会受苦遭殃的总还是那些弱势百姓，那些底层者。

除了屠杀，黄巢甚至还做了掘墓者。

陕西省乾县城北6公里有一座梁山，山上有乾陵，此陵距西安76公里，在公元684年修建，经过长达23年，工程才基本完工。梁山是一座自然形成的石灰岩质的山峰，三峰耸立，北峰最高，海拔1047.3米，南二峰较低，东西对峙，当时群众称为“奶头山”。从乾陵东边西望，梁山就像一位女性的躯体仰卧大地，北峰为头，南二峰为胸，人们常说它是女皇武则天的绝妙象征。唐时的堪舆家（风水先生）认为，梁山有利于女主。所以女皇武则天便把梁山选为其夫唐高宗和自己百年后的“万年寿域”。

乾陵修建的时候，正值盛唐，国力充盈，陵园规模宏大，建筑雄伟富丽，堪称“历代诸皇陵之冠”。唐初，太宗李世民汲取从古至今没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的历史教训，从他与长孙皇后的昭陵起，开创了“因山为陵”的葬制，由当时著名的艺术大师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主持设计，陵墓由建筑群与雕刻群相结合，参差布置于有“龙盘凤翥”之势的山峦之上。唐高宗与武则天的乾陵，发展、完善了昭陵的形制，陵园仿唐都长安城的格局营建，分为皇城、宫城和外郭城，其南北主轴线长达4.9公里。至于里面的宝贝，经过多年的探测考察，一位文物工作者推算最少有500吨！在前后通道的两侧，又各有4间石洞，洞里装满了盛唐时最值钱的宝贝。在通向金刚墙的近百米过道两旁，摆满了各种金银财宝。而最让世人感兴趣的就是那件顶尖级国宝——《兰亭序》。乾陵一带的民间传闻中，早就有《兰亭序》陪葬武则天一说。

有人告诉了黄巢这一件事，在梁山西侧黄土地下埋藏着大量碎石。这个消息就是在暗示黄巢，唐陵中最富有的乾陵的入口很可能就在梁山的西侧。黄巢大喜，立即调出四十万士兵，跑到梁山西侧开始挖掘。这些人都是农民出身，对铁铲铁锹的运用熟练得很，不久，就把半座梁山铲平了，以此留下了四十米深的“黄巢沟”。但是，乾陵就像是根本没有入口一样。后来，唐王朝军队集结向长安发起反攻，黄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空手而逃。黄巢挖陵没有成功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乾陵是坐北朝南的。唐朝皇帝故意将修建产生的碎石埋在离墓道口三百多米远的地方。也就是说，他挖错了方向。

黄巢动用四十万军挖掘乾陵，还有种说法认为黄巢除了想攫取财富之外，还想从陵中找到玉玺，为大齐政权的合法性加上一筹码。

农民军四处搜查可疑人物，除了唐官员外，还搜查有名的读书人，以逼迫他们做大齐的官，凡是不从的便当场杀死。当时，礼部郎中司空图也在长安，于是上演了极为戏剧性的一幕。

司空图，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史称司空图少有文才，后以文章为绛州刺史王凝所赏识。王凝回朝任礼部侍郎，知贡举。司空图于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应试，擢进士上第，时年三十三岁。因受到王凝赞许，司空图名声益振。不久，王凝因事被贬为商州刺史，司空图感于知遇之恩，主动表请随行。唐僖宗乾符四年（877年），王凝出任宣歙观察使，召请司空图为幕府。第二年，朝廷授司空图殿中侍御史，他因不忍离开王凝，拖延逾期，被左迁为光律寺主簿，分司东都洛阳。当时卢携因与郑畋争吵罢相，正居于洛阳，对司空图的才华和为人很敬重，常相往来共游。有一次，卢携经过司空图的宅第，在壁上题了一首诗称赞他说：“姓氏司空贵，官班御史卑。老夫如且在，不用念屯奇。”后来，卢携回朝复相，召司空图为礼部员外郎，寻迁郎中。

黄巢进驻长安的时候，司空图正住在西安崇义里。

十二月九日，他从富豪杨琼家里转移到了常平仓下藏匿，当他要出门时，一群起义军兵士相继到来。有个持枪推门的人，对他仔细打量了半天，便走上前去拉着司空图的手说：“我是段章呀！自从被他们抓掳了以后，一直没能逃脱。但我时常怀念您从前对我优厚养育的好处，今天能够相遇，实在是天意啊！我的主人叫张将军。喜欢礼贤下士，暂且跟他一块儿去，将来必能取他而代之。这样又可绝对免于遭受暴横的灾祸。”

段章在咸通十年给进士司空图当仆役。后来司空图回到老家蒲州，因为没钱养活仆役，便把段章辞了。段章一番热情言辞没有打动司空图，司空图表示誓不辱节，段章怅然泪下，把他领到大道上，便与他分手了。司空图因此能够自开城门乘夜逃出城去。到了咸阳桥，又遇到船夫韩钧帮他渡过了河，司空图听说僖宗正在凤翔，便赶去拜见，被封为知制诰、中书舍人。

后僖宗逃到成都，他追随未及，便回到家乡河中。之后，司空图过着一种消极的隐居生活，他的大部分诗歌和诗论都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他出生于官僚地主阶级家庭，又处在黄巢起义和唐王朝行将覆灭的时代，在历史的大动荡中，他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就采取避世隐退的人生态度。回乡以后，他既不同百姓往来，也不与官府联络，而是“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丁未岁归王官谷》），“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当时王重荣兄弟镇守汉中，很仰慕他的名声，常多馈赠，他都拒绝不纳，后骗他作碑文，并赠绢数千匹，司空图就把绢堆放在虞乡市上，任众人取用。后来他定居在中条山王官谷的先人别墅，在这“泉石林亭，颇称幽栖之趣”的“世外桃源”里，每日与高僧、名士吟咏为乐。唐昭宗即位后，曾先后数次召他入朝，拜舍人、谏议大夫、户部侍郎、兵部侍郎等职，他都以老病，坚辞不受。为此，他在王官谷庄园特地修了一个亭子，取名叫“休休亭”，并写了一篇《休休亭记》以明其志：“休，美也。既休而美具。谓其才，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耄而聩，三宜休也。而又少而坠，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济时之用，则又宜休也。”还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又作了一首《耐辱居士歌》，反复咏叹“休休休，莫莫莫”，表示自己“宁处不出”的心志。天复四年（904年），朱全忠（朱温）把持朝政，迁都洛阳，召司空图为礼部尚书。司空图佯装老朽，不任事，被放还，由此逃过一劫。唐朝灭亡后，司空图悲痛欲绝，绝食呕血而死，终年七十二岁。

司空图戏剧性地得以逃脱，完全是因为段章的念旧。后来司空图特意写了一篇《段章传》以纪念恩人。段章这样的人，应该代表了农民军中的一类人。他们是最普通的一类人，一样有血有肉，有自己的人生经历。他们加入农民军，更多的是出于自愿，农民军确实给了他们唐朝廷不能给予的东西，否则段章不会热情地向旧主人宣传农民军的好处。然而，他们也同时加入到破坏中，放火、杀人、抢掠，或是野性迸发，或是身不由己。他们的生命被历史的浪潮卷入，又被历史的浪潮冲没。就像大浪淘沙，那一粒粒沙粒儿，无法区分。

相比之下，另一位读书人皮日休又是另一番境遇。

皮日休（约834—883年），字逸少，后改袭美。自号鹿门子，闲气布衣、醉吟先生、醉士、酒民等。襄阳（今湖北）人，出身寒门。曾隐居鹿门山，编纂著作《文薮》。

皮日休其貌不扬，爱喝酒，性傲慢，能写一手好文章。

懿宗咸通八年（867年）登进士第。次年东游，至苏州。咸通十年（869年），为苏州刺史从事，与陆龟蒙（今苏州人）相识，并与之唱和。时称“皮陆”。

其后又入京为太常博士，出为毗陵副使。僖宗乾符五年（878年），黄巢军下江浙，避乱于吴的皮日休为黄巢所得，被黄巢“劫以从军”，从此开始了另一种生活。黄巢入长安称帝，皮日休任翰林学士。因为他做过黄巢的官，所以新旧《唐书》均不为他立传。

关于他的死有不同说法。

一说为唐王朝所杀。此说仅见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引《该闻录》：“皮日休陷黄巢，为翰林学士。巢败被诛。”《该闻录》今已佚，难以做出结论。

另一种说法是他被黄巢所杀。此说最早见于五代孙广宪《北梦琐言》卷耳“皮日休献书”条，说“皮日休黄寇中遇害”。后宋钱易《南部新书》载，皮日休参加起义军后，黄巢令他作谶词。词云：“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田八”、“果头”二句，实拆“黄巢”二字。黄巢怀疑皮日休讥笑他，怒而杀之。但《北梦琐言》卷六“陆龟蒙追赠”条又说皮日休和陆龟蒙是益友，“皮客死浙中”。同一书互相矛盾，不由人怀疑其可靠性。而《南部新书》所在谶语，又明显从《太平广记》中山阴老人献给董昌的谣言“欲识圣人姓，千里草青青。欲知圣人名，日从日上升”套来；再说，皮日休即使作谶语，也应在黄巢称帝前，以表示黄巢是真命天子，应运而立。但黄巢称帝前非但没杀皮日休，称帝后还任他为翰林学士，这说明皮日休因作谶语被杀是子虚乌有。

三说黄巢兵败后，皮日休依吴越王钱鏐而终。此说始见于《太平记》卷四九九“皮日休”条，注出《北梦琐言》。查《太平广记》所引文字，实录自今本《北梦琐言》卷二“皮日休献书”条，但没有今本中“黄寇中遇害”句。而多“为钱鏐判官”句。《太平广记》成书时间离《北梦琐言》作者孙光宪死时不过十多年，所录也许是原文，且“钱鏐判官”说与该书卷六“陆龟蒙追赠”条所云“客死浙中”，亦基本合辙。同时，宋初陶岳《五代史补》卷一载，田頵攻钱塘时，曾遣使至钱鏐处，钱厚待之，在饯行宴会上，罗隐、皮日休也在座。皮日休出酒令讥讽田頵使者。因此，皮日休晚年依钱鏐而终说，可信度大些。

遗作有《皮子薮》，内收其文200篇，诗1卷。他的不少著作反映了晚唐的社会现实，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反映了人民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有学者认为皮日休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是一位善于思考的思想家”。鲁迅评价皮日休“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辉锋芒”。

黄巢曾经有凌云之志，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才干。他应该是不希望看到一幕幕杀人放火的景象出现在长安的，但他却无力制止自己的部下。黄巢的追随者，大都是以抢掠出名，没有深谋远虑的眼光。那些在长安的有才干的唐大臣都被他的部下毫无犹豫地杀死。而黄巢所建立的大齐政权只在历史上留下了暴虐的名声。毫无理由的大屠杀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没有读书人再愿意投靠他，除了证明了残暴，屠杀没有带来任何益处。

有个在长安的读书人愤恨黄巢等人，在尚书省的大门上题了一首诗，

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出泥。

邑号尽封元谅母，郡君变作士和妻。

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齑

唯有一般平不得，南山依旧与天齐。

极力嘲讽了大齐政权。结果，惹得尚让大发雷霆。他将大院包围起来，追查诗作者，却无人承认。尚让便下令杀死了在尚书省工作的所有官员，并将这些人挖出眼珠，尸体倒挂起来示众。就连守卫尚书省大门的农民军卫士也被一道杀死。尚让还觉得不解气，下令大索城中，杀死长安城中有诗名的旧官吏，还抓了一批识字的人罚作仆役。因为这一首诗被杀的人多达三千多人。这是继公卿士族、唐宗室之后的第三次大屠杀。

当时滞留在长安的文人名士甚多，倘若大齐政权能妥善任用，这些人定然会成为大齐的栋梁。然而，农民军一味杀戮，不免人心惶惶，大家都想方设法地化妆逃出了长安城。这其中便有后来成名的韦庄和杜荀鹤、谢瞳等人。值得多提一下的是谢瞳，谢瞳好不容易逃出长安后，又被朱温手下的农民军抓住，朱温听说他是读书人，对他以礼相待。谢瞳从此跟随朱温，成为其手下著名的谋士。

毫无疑问，黄巢占领长安期间，长安被彻底地破坏了，被破坏的不仅仅是城市，还有这座城市所体现的政治秩序。当黄巢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袭卷长安城的时候，他为得到他理想中的城市而高兴，但他不知道他改变的将是长久以来维系着大唐统治的社会秩序。尊严与放纵交织、怡然与惶恐背离。之后，这座城市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作为京师而言，长安自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大杀宗室后，黄巢的农民军再一次表现出“流寇”的特征，通过劫掠来获取军饷，这无疑给长安带来了巨大的骚乱和破坏。黄巢进长安时，年青士子韦庄正在京城准备应举，如同当年年轻时的黄巢一样。然而，与黄巢当时所看到的长安的繁华不同，昔盛今衰，韦庄还目睹了农民军烧杀抢掠的暴行，亲眼见证了一个繁华的都市如何变成一座废墟的过程。韦庄本人也在这场劫难中与弟妹失散，还生了一场大病，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大磨难。后来，韦庄将这段经历写成著名的长诗《秦妇吟》。此诗以长安为中心，通过一位从长安逃难出来的女子——即秦妇的“自述”，讲述了黄巢农民军给长安带来的深重灾难，黄金甲下的长安，并非是冲天香阵，而是地狱般的噩梦。农民军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使长安百姓遭受了巨大浩劫。秦妇的讲述从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开始，到黄巢称帝建国，再到农民军与唐军反复争夺长安，一直到最后城中被围绝粮而终结。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皇，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四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如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渐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涌，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纳新聘。玻璃阶上不闻声，翡翠帘前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解云环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援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万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面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议。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色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军前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呪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词，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草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唯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镜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秦妇吟》是一首“七言古诗”，全长238句，1666字，时跨三年，涉及地点有长安、三峰路、杨震关、新安东等，整首诗可分成两大部分。前半部分146句，1022字，写黄巢义军攻占长安，后半部分92句，644字，写秦妇逃出长安、东奔洛阳，目睹的一切所见所闻。这首诗流行一时，许多人家都将诗句刺在屏风、幛子上，“流于人间，疏于屏壁”，“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时人称韦庄是“《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的“长恨歌主”并称佳话。

《秦妇吟》用了大量篇幅叙述了农民军初入长安引起的动乱。据《新唐书·黄巢传》所记载“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韦庄生动再现了这一幕：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秦妇”的东西南北邻里遭到烧杀掳夺，几无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个长安城就只剩下了厮杀声与哭喊声。

起义军不仅是“暴行”令人发指，就连他们的治理，包括沿袭封建朝廷之制度，也是令人作呕的：“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这段文字生动地反映出黄巢进入长安后的失策，写出了农民领袖是怎样惑于帝王将相的错误观念，在反动力量未曾肃清之际就忙于加官赏爵，作茧自缚的情形。诗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它还写到了农民起义军是怎样常处三面包围之中，与官军进行拉锯战，虽经艰苦卓绝的奋争而未能解围；他们又是怎样陷入困境，自顾不暇，也就无力解民于倒悬，致使关辅人民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以及他们内部藏纳的异己分子是如何时时在祈愿他们的失败，盼望恢复失去的天堂的情形。而这些生动形象的历史图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们体现出作者的才力。

《秦妇吟》是一个动乱时代的面面观，它的笔锋所及，又远不止于农民军一面，同时还涉及了统治者内部矛盾。韦庄在描写自己亲身体验、思考和感受过的社会生活时，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诗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们的罪恶有甚于“贼寇”黄巢。《秦妇吟》揭露的官军罪恶主要有二：

其一是抢掠民间财物不遗余力，如后世所谓“寇来如梳，兵来如篦”。诗中借新安老翁之口控诉说：“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如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其二便是杀人甚至卖人肉的勾当。这一层诗中写得较隐约，陈寅恪、俞平伯先生据有关史料与诗意互参，发现甚确，扼要介绍如下。据《旧唐书·黄巢传》，“时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四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人获数十万”。《秦妇吟》则写道：“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而这些人肉的来源呢？诗中借华岳山神的引咎自责来影射讽刺山东藩镇：“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俞平伯释云：“筵上牺牲”指三牲供品；“无处觅”，往哪里去找？“乡村”，史所谓“山寨百姓”是也。“诛剥”，杀也。“诛剥生灵过朝夕”，以人为牺也，就是靠吃人过日子。以上云云正与史实相符。黄巢破了长安，珍珠双贝有的是——秦妇以被掳之身犹曰“宝货虽多非所爱”，其他可知——却是没得吃。反之，在官军一方，虽乏金银，“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万家”，新安如是，长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于是官军大得暴利。

凡此两端（抢掠与贩人），包括韦庄晚年“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属，亦在此诗指控之列。陈寅恪谓作者于《秦妇吟》其所以讳莫如深，乃缘“志希免祸”，是得其情实的。

《秦妇吟》因真实地反映了唐末动荡的社会面貌，写成后轰动一时，在当时极负盛名。韦庄也因此诗被时人呼为“秦妇吟秀才”。然而，这样一首争相传抄的诗之后却失传了近千年。因为韦庄在诗中写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样的诗句，引起了唐公卿贵族的愤怒。韦庄见惹怒了唐朝廷权贵，也相当后悔，立即想方设法到各处去回收抄本。但这首诗已经广泛流传，许多人家的屏风、幛子上都写着这首诗。韦庄临死前，遗嘱上还写明不许家里挂写有《秦妇吟》的幛子。后来，有人给韦庄编定诗集，没有选入这首诗。因此，从宋朝后，《秦妇吟》失传。宋人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记录了这件事，但谁也没有见过《秦妇吟》这首诗。一直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在敦煌发现了许多古代写本书籍及文件，其中就有《秦妇吟》写本。这些写本后由伯希和取走，整理全诗后寄回中国，这首失传了一千年的叙事长诗至此才重新得见天日。《秦妇吟》是现存唐诗中最长的一首。

特别要说明的是，有人认为韦庄以他的立场，对农民军有诸多诬蔑之词。实际上，这首《秦妇吟》大体上写黄巢军队的奸淫烧杀，但从诗中一位老人口中吐露出来的，却是唐官军比黄巢军更坏。这首诗后来之所以失传，不光是“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两句为公卿所惊讶，还因为诗中所描绘的官军的情况触怒了那些“东诸侯”。由此可见，韦庄的角度应该是相当公正的。正因为它的写实，所以诗成后才会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广为传抄，以致韦庄都不能回收抄本。也幸亏如此，此诗才得以流传到今天。

韦庄，字端己，长安杜陵（今西安东南）人。远祖是武则天时的宰相韦待价，高祖父韦应物是中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到韦庄时，家道中落已久。韦庄父母早亡，家境寒微，后来发愤苦读，于昭宗乾宁元年（894年）中进士。韦庄的诗词都很有名，他年轻时生活放荡，极为自负，自称“平生志业匡尧舜”。但却遭逢乱世，颠沛流离中经历了黄巢农民起义和藩镇割据大混战，因而，“忧时伤乱”为他诗词的重要内容。比如，他有著名《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六朝如梦的怅惘与凄凉，流露出强烈的末世情调。韦庄的一生，经历颇为起伏，前期仕唐，后入蜀为王建掌书记。唐朝灭亡后，王建称帝，任命韦庄为宰相。

在这个年代，一首题为《己亥岁》的七言绝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己亥是乾符六年（879年），也是黄巢攻陷广州由此北上的一年。这时候，全国正处于疯狂流血的状态。作者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一个骑着毛驴、瘦削的、脸上写着忧患和疲惫、身着破旧青布蓝衫的唐朝秀才。总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颠簸跋涉着，从青年、壮年，直到老暮衰年。他且走且停，且停且吟，毛驴背上永远驮着一对书箱。因为他虽然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但也一生都在读书考试和吟诗作赋。他梦想着一朝中试，为官做宦，报效朝廷，兼惠家族。他苦吟着，为战乱中不幸的百姓，无辜的平民；他憎恨着，为那些操戈作祸，裂地封侯的乱臣贼子。他的《己亥岁》

“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成名万骨枯。”

深深地打动人心，也为此时的长安用诗歌做了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