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重惊梦 荒岛余生
永乐皇帝朱棣刚刚在奉天殿接受了大臣们的元旦朝贺,大量的谀词颂语让他听得踌躇志满、神情怡然。回宫时坐在肩舆上,远远望见秉笔太监刚铁躬身肃立、手拿奏折等在宫外。朱棣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皇帝真不是人当的,大年初一也不让休息一下。下了肩舆,刚铁正待禀报,朱棣摆了摆手:“宫外候着。”
四个锃亮的紫铜火盆,兽炭烧得正旺,宫内温暖如春。两个齐人高的大花瓶里插着刚从城东梅花山上采回来的巨枝绿萼梅,缕缕幽香在宫内浮动。朱棣让宫女摘下自己头上的金冠,脱去身上沉重的龙袍,喝了几口龙井茶后闭目养神。但他脑海里哪能歇息,这时他又回顾自己登基一年来的所作所为,觉得对稳定当时的政局,巩固自己的帝位都发挥了明显作用。但是,建文逊帝下落之谜,却终年困扰着他,使他如有“芒刺在背”之感,梦寐中也无法安宁。他希望,秉笔太监刚铁此刻手里拿的奏折千万千万不是有关建文小儿踪迹之事,让他在永乐二年的正月初一,能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叫刚铁进来。”朱棣低声吩咐近旁宫女。
秉笔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用阉鸡般的音调轻声禀报:“这是兵部刚刚送来的瓦剌密报,因为上面有‘直呈御览’符号,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拆,奴才也没敢看。”说完,他双手呈上密扎,便自觉退到五步以外的地方,屏息噤声,俯首肃立。朱棣顺手接过装有密扎的锦囊,拆开看到的却是一支又脏又臭的反毛羊皮鞋垫。他忍着恶臭,翻看鞋垫后跟的烂羊毛,从中看到三颗鲜红的三叶草印记,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朱棣吩咐身旁的心腹宫女:“叫太监们把火盆和新泡的浓茶送到宫右密室,你跟我来。”
到密室后,朱棣叫跟来的太监把绣墩靠近火盆,然后挥手让他们离去。这才叫宫女拆开鞋垫,取出密扎。他细致地检查封皮上的三叶草火漆印记有无破损,之后才拆开密扎,取出一张白色桑皮信纸,拿到火盆上烘烤,不一会儿纸上便显出清晰字迹:
建文逊帝现身乞尔吉斯街头,并散发手谕揭露妖巫吉勒格。谕帖上除盖有“建德堂钤”外,还加盖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玺印。
朱棣反复看后,紧皱双眉,面泛寒霜,越看越不想看,但又非看不可。他心中在想,难道建文小儿真的在北而不在南?朱棣猛然从绣榻上立起,来回在室内负手蹀踱。太监和宫女们一个个躬身垂目,大气也不敢出。朱棣在认真回想,去年十月,太监苟报国和喜宁飞马回报,说他们亲眼目睹朱允炆在十月十三日从泉州港乘通商巨船蹈海出逃,并以绣衣和玉珮图形为证。但事隔不久,现在潜伏在瓦剌地区的“三叶草”又发来密扎,报告建文小儿在漠北出现的消息,并以传国玉玺和“建德堂”钤记为证。两者相距万里之遥,建文小儿以其文弱身躯,不可能在不长的时间内,从海上折返大陆,又星夜赶去漠北。除非真有神人相助!否则,一南一北两处显现的踪迹总有一处是假,或者两处均假。历代封建帝王均极迷信,就像朱棣这种史称“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也照样迷信占卜扶乩。为了解惑,不久前朱棣曾专召他所相信的术士金忠掣签,回复却是“潜龙在渊”。他听了亦惧亦喜,惧的是逊帝果然活着,喜的是建文小儿毕竟蹈海出逃,只求活命于异国,不能为害于中原,这是朱棣可以接受的结果。但为了根除后患,一劳永逸,他才决定派郑和造船出海搜寻。本以为这样处置后即可高枕无忧,谁料到远在朔方的瓦剌又出现了建文小儿的踪迹,而这正是朱棣深为忧虑的。因为他怕建文逊帝和逃到漠北的旧元势力勾结起来,组织联军,再度逐鹿中原。朱棣越想越担心,他突然站起,走回宫内,吩咐刚铁:“速速备办三牲供品,下午去城外天禧寺……别忘带上‘三宝盒’。”
天禧寺本是一座香火不旺的旧庙,但朱棣每年都去敬香祝祷,后来还在它的旧址上新建了拥有九层琉璃宝塔的大报恩寺。这里有一个不为外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庙里供奉着朱棣生母贡妃的神位。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朱棣对外宣称(明史也这样记载)他是明太祖朱元璋原配马氏皇后“嫡出”,但实际上是由高丽进献的贡妃所生。后来马皇后将朱棣认作自己的儿子,而用“铁裙”之刑赐死贡妃,于是朱棣才在这场惨痛的悲剧中取得了“嫡出”身份。
陈旧幽静的天禧寺内,一间供奉着贡妃神位的小殿堂,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永乐皇帝向自己的生母三拜九叩,跪祝新春后,命令所有僧众和宫女、太监通通退出殿外,只留秉笔太监刚铁一人捧着“三宝盒”侍候。所谓“三宝盒”,装的全是皇帝专用的占卜工具:一个包金镶翠的紫檀木匣,内分三层,最高一层装着一副象牙精制的卦具;第二层装了六颗水晶雕刻的骰子;最下一层却是一副酸枝木刻的骨牌。
朱棣再次祝祷以后,捧卦在手,心中默念:“两阳全真,两阴全假,一阳一阴系一真一假,三卜为准。”于是他一连打出三卦,巧的是三卦均为“阳卦”。朱棣看后觉得十分灵验,即一南一北两个“建文小儿”都是真的。但是为何又南又北呢?朱棣觉得还需生母再示隐情,于是他又从骨牌中找出天牌、地牌各一张,心中默念:“天主南,地主北,天南地北,何者为真,请娘告我。”说完,他闭目将两张骨牌搅混,三次瞑目摸出,结果一次摸出天牌,两次摸出地牌。朱棣感到一些困惑,想了很久,终于有了自己的解释:皇娘告我,去年十月由南方蹈海出逃者为真的建文小儿,但过一段时间后,那孽畜又怀着复辟目的,火速潜去漠北,到了瓦剌,勾结鞑子。他南来北往,往返自如,两处都是真的朱允炆,因此两边都要盯紧。
朱棣想定以后,果断地吩咐随行的刚铁:“传朕口谕,叫工部速派专人去苏州督促郑和造船进度,至迟不得晚于今年上半年出海,否则以怠惰论处。其次,诏告九边,尤其是大同、榆林、宁夏三关所辖卫所,对三十岁左右之汉族男子出入关者,必须逐一严查,稍有疑点即可拘禁详审。”朱棣摸着他的三绺长须,仔细想了一会儿,“干脆,命各卫所自接诏之日起,即行封关。必须出入境者,由各都指挥使逐一审核批准,并具册上报兵部备查。如敢纵放钦犯者,处凌迟,屠九族!”又停了停,朱棣压低声音再说,“再传朕意,着何治即日起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副指挥使),专司缉捕建文小儿之事,逐月报告施捕情况。同时,从内府取三百两纹银,赐给‘三叶草’留京家属;也叫锦衣卫把这些家属看紧些,防止逃离。并叫‘三叶草’密切注意建文小儿行踪,一事一报,如能因此缉获,朕将不吝封侯之赏。”朱棣最后才说,“告诉兵部,以后来自瓦剌‘三叶草’和鞑靼‘红柳枝’两个卧底探子的密扎,不许拆阅,交由锦衣卫径送宫里,该他们知道的,朕自会批去。”
朱棣在位二十二年,倒有二十一年为查找他的侄儿——建文逊帝的踪迹绞尽脑汁。此时,在朱棣的脑海里,又被“在渊”的“潜龙”揽起了汹涌的浊浪,弄得这位深居九重的永乐皇帝夜难成寐,举措连连。
那么,这条搅动浑水、翻起浊浪的“潜龙”,此时此刻究竟“潜”在哪里呢?那是两个多月以前:
仲雄慢慢地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四下张望,这是一个残破的竹寮,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竹席上,枕旁放着自己的宝剑、暗器。仲雄缓缓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觉得四肢完好,但却周身无力。他心里纳闷:这是哪里?我是怎么来的?仲雄刚一回想,还未冥思苦索,就觉得眼前火光熊熊,耳旁爆声雷震,头像要炸裂似的剧痛。他赶快凝神净思,断绝回想,站着发呆。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童稚的欢叫声:“阿公,快看,他站起来了!”随着叫声,门外走进一老一少两个人来。老人约莫六十岁年纪,褐黑的脸上被强劲的海风刻上了坚毅的皱纹,一双久经风霜的眼睛闪动着机智的光芒。他一身渔民装束,两手青筋暴露,显得勤劳朴实而又孔武有力。小孩只有十一二岁,通身黝黑,像条小泥鳅似的利索结实,肘上挽着一筐鸡蛋。
“算你命大,活过来了,我们都守了你两天两夜啦。”对着仲雄疑惑的目光,老人先说开了,“我叫麦宽,就是广东靖海人氏,世代以捕渔为生,年轻时也跟着东家跑过江浙去买卖京广杂货。后来倭寇杀了我的儿子,抢走了媳妇李菊,家里只剩下这么个小孙子麦吉,同我一起守着一条小渔船和两张破网过活。大前天,为了躲避突来的风暴,我们爷孙俩上了这个小岛,谁知当天夜里,船被飓风刮到礁石上撞得粉碎。幸好我们提了小网、鱼叉和几条鱼干上岸,这岛上不光有淡水,还有很多‘野鸡’,能捡到不少鸡蛋,吃饱不成问题。前天上午,我和吉崽到海边捞海藻,远远见你抓着一块船板,慢慢从海上飘来,我们这才救你上岸。可你一直昏迷不醒,嘴里反复在骂‘死倭狗’,就是听了你这几句嘟哝……”麦宽握着仲雄的手,亲切说道,“知道你也痛恨倭寇,我们才下决心背你回来,把你救活。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是谁?何方人氏?怎么来的?”一连串的问题涌上仲雄的脑袋,但他一个也想不起来,稍一用脑,眼前就火光直冒,耳际爆声雷鸣,脑袋又像被锥刺似地疼痛起来。他只得赶快断绝思索,但惨白的脸上已冒出豆大汗珠,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麦宽祖孙。
卢仲雄,现在身体完好,耳聪目明,但却忘掉了过去的一切,彻底地丧失了自我。
麦宽望着仲雄痛苦的表情,以为他有难言之隐,不愿说出真实身份,也就不再追问,而是宽厚地一笑,吩咐孙子:“吉崽,给大哥煮四个鸡蛋,让他补补身子。”
“哪里来的鸡蛋?”仲雄对眼前事一点也不糊涂。
“这小岛上有一股洁净泉水,花草树木也多,原来住有几户人家。几十年前倭寇出现,他们经常上岛来灌淡水,骚扰民居,那几户渔民气愤不过,干脆搬回大陆居住。搬家时不小心跑了一笼家鸡,公母都有,从此它们就野生在这岛上,鸡生蛋,蛋孵鸡,现在满岛都是‘野鸡’,蛋也多的是,只要你肯到草丛、树洞去找。后来到这里避风的渔民给小岛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野凤岛。”
就这样,仲雄和麦宽祖孙在野凤岛一起住了下来,天天吃鸡蛋,煲鸡汤,嚼鱼干,他毕竟年轻,身体迅速恢复。他们还天天在海边堆积青柴焖火,冒出浓烟求救,希望有过往船只看见,把他们捎回家乡。
一天,仲雄用金镖击杀了两只“野鸡”,正在烫毛,忽见麦吉慌慌张张跑来,气喘吁吁说道:“倭寇上岛了,阿公叫你快到小山上去!”听见“倭寇”二字,仲雄潜伏在意识深处的复仇本能猛然迸发,他二话没说,扔下母鸡,拿起玄铁剑和镖囊,就往小山上跑去。路上,麦吉说:“我刚才到海边去找鹦鹉螺,远远看见有条小舢板向岛上划来。按照阿公教给我的法子,先要看清来路再去招呼,就躲在沙丘后面观看。舢板内有三男一女,上岸后都跪在沙滩上祈祷,之后有个矮胖子大声说话,但我一句也不懂,其他两个男人不断‘哈依’。我看他们的穿着,都是黑衣绣着红龙,袖子又肥又短,头上还扎了个‘歪歪朝天髻’,觉得奇怪,这才跑去告诉阿公,他又叫我来喊你。”
所谓小山,也就十来丈高,但在上面环顾四周,岛上风物尽收眼底。湿润的季风和温暖的洋流,绿化了这个孤悬海外的小岛,到处都是挺拔的椰树和蓊郁的灌木丛。此时,麦宽正蹲伏在小山上一簇灌木丛后,手搭凉棚,眺望小岛东南偏东的方位。仲雄也跟着望去,只见沙滩边确实靠着一条小舢板,三男一女正在搬运东西上岸,除了女人穿着唐装外,三个男人穿的都是和服。
麦宽轻声说道:“倭寇上岛一般先找淡水,那泉眼前有块礁石,我们躲在那里等着,认准了再收拾这几个‘东洋货’。”仲雄赞同,于是三人弯腰噤声跑到泉眼前的礁石后面藏着。
原来,这条小舢板也是从抢劫“元龙号”的那艘倭寇大船上放下来的。当陈天武引爆倭船、燃起熊熊大火后,左手受了重伤的横田须贺慌忙挟持着一个掳来的女人,带着两大包抢来的金银珠宝和两名心腹卫士登上了一条预先备好的舢板,不管其他船员的死活,马上蹈海逃生。如果跟随洋流,这条舢板早该飘到广东沿海,很可能先于仲雄登上野凤岛。但横田深知中华沿海渔民无一人不痛恨倭寇,不管自己飘到哪里,都会成为过街老鼠。因此严令两名卫士,冒着狂风暴雨,逆向巨浪洋流,拼命朝数十海里外的一个倭寇基地岛屿划去。但仅凭两个卫士的臂力,根本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宏伟力量,暴风巨浪把这条小舢板像玩具似的抛来扔去,时而正南,时而西南,折腾了不知多少昼夜,风暴平息后,小舢板才流浪到这野凤岛外。此时,淡水早喝光了,食物也没有了,人也累得快断气了,远远望见一个绿意葱茏的小岛,横田喜出望外,命令两个卫士马上划去,他自己也用一只手操桨划船,颠颠簸簸,总算靠岸。横田须贺先跳下船,奔上沙滩,马上跪谢天照大神,然后和卫士一起卸下舢板上有用的物品。还没等喘过气来,他就张开两唇干裂的嘴,吩咐一个卫士立即去岛上寻找淡水和食物。
这倒霉的寻水卫士,一手拿把倭刀,一手提着小桶,爬在礁石上东瞅西看,四处搜寻,终于发现一股涓涓细流,自上而下流淌。他捧起一点尝尝,竟然是回甜的淡水,高兴得大声喊叫,向主子报喜。他喝足水后马上沿着水流又往上爬,但爬着爬着,突然,一束寒光如电,一支金镖倏闪射来,正好刺入他的天灵盖,只见血光一冒,这小寇便摔了个四仰八叉。守候在礁石后的麦宽也不言语,猛跳出来,将锋利的鱼叉狠狠戳向倭寇胸膛,痛得这倭寇撕肝裂胆地狂叫。麦宽还没等他叫完,拔出鱼叉对准小寇颅脑上又一猛刺,一股热血喷溅,这倭寇再也没哼一声就魂归东瀛了。
横田等人听得真切,马上拔出倭刀,铆足劲头,疯了似的往礁石高处爬来,和刚刚现身的仲雄正面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横田森寒的刀锋猛地劈向仲雄,仲雄长剑相迎,刀剑撞击,火花迸溅,铿然作响,两人各自后退半步,摆开架式,厮杀开来。仲雄一剑紧跟一剑,如长蛇吐信,绵延不绝,他的剑法虽不花哨,但却招招致命,剑剑凶残。那横田的忍者功底原也不弱,但他左手重伤,又长期饥渴,中气不足,还站在下风头,因此只能被动地招架格挡,勉强撑持。麦宽一杆鱼叉旋转如风,最初几个回合也把那倭寇卫士戳得手忙脚乱,但他毕竟不是习武出身,多过几招就破绽百出,渐渐抵挡不住,眼看要挨倭刀。正在此时,鬼精灵的麦吉猛地抓起一把海沙,扬手就向站在下风头的倭寇脸上撒去,那卫士猝不及防,眼进沙粒,难以睁开,气得哇哇乱叫,只得狂舞倭刀,以刀网卷罩护身,免挨鱼叉。双方正在相持不下时,横田背后忽然冒出那个唐装女人,只见她手持一把尖利的水果刀,突地将它刺进横田圆滚滚的后腰,直痛得横田怪声狂叫,猛然转身,右手举刀正待向那妇人劈去,仲雄趁此时机,拔身纵起,剑芒暴闪,横田的一只耳朵已被削掉,左肩也被砍开很大一条口子。横田负痛忙一缩手,仲雄又是一剑,直刺横田脖颈,剑锋一横,斩断了他的主动脉血管,大股鲜血喷溅而出。横田摇摇晃晃,再也站立不稳,圆滚滚的身躯砰然倒地。那唐装妇人咬牙切齿地抓着小刀,在横田粗胖的身上乱戳,痛得他杀猪般号叫起来。仲雄腾出手后,与麦宽一起对付那眼睛半瞎的卫士,不过三五个招式,那倭寇便被他刺倒在地,麦宽手起叉落,马上将他“报销”。
一场猛烈厮杀过后,麦宽和仲雄都感累乏,分别坐在礁石上喘气,忽见那唐装女子面向大陆,跪了下去,拜了四拜,仰起热泪长流的脸,用汉语大声喊道:“爹、娘,女儿张明慧身子被玷污了,无脸再见你们,我先到阴曹地府等着,好在阴间伺候你们!”说完,举起手中的尖刀,就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戳去。眼明手快的仲雄就地一纵,如鹰隼出云般闪到女人身旁,突地夺下她手中的尖刀,亲切规劝:“大姐,留下身子杀倭寇,千万别轻生呀!”“你们是什么人?”“和您一样,仇恨倭寇的中华人!”那女子动情地拉住仲雄的手,失声痛哭,好一阵才止住抽泣,一扬脸道:“好,我跟你们一起,杀倭寇!”
他们迅速掩埋了三个倭寇的尸体,免得发臭生蛆。然后跑到沙岬边检查舢板,发现稍加修理还可再用。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处理横田抢劫来的两大包袱金银珠宝,两个倭寇卫士也各自有一小包。麦宽说:“按照海上合作捕鱼的规矩,出了力的都分一份,我看就三一三十一,平分三份吧。”仲雄表示不要,愿将他那一份再平分给吉崽和那个自称阿慧的女人。麦宽说:“这太不公道,你出力最大,本该提‘上手’,决不能不分。”就这样推来让去,最后还是依了阿慧,把所有赃物打乱分成四份,包括吉崽在内每人一份。
两三天后,舢板修好,他们搬上全部财物,顺风顺水,五六个时辰就回到大陆,在靖海县一个小渔村中的麦宽家里,暂时安顿下来。紧接着麦宽就买下了一家鱼行老板宽敞的住宅,随后又买了两艘七八成新的大渔船,雇了十几名渔工,天天出海捕鱼。阿慧十分勤劳,包下了全部家务。只有仲雄闲着没事,他经常望着碧绿的大海和长长的海云发呆,但他始终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家住哪里?除了偶尔随同麦宽下海捕鱼外,他经常到靖海县城寻医问药,希望治好自己的失忆症,不知吃了多少安神健脑的汤药,但效果并不显著。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个月。一天,麦宽和仲雄、吉崽正在翻晒马鲛鱼干,阿慧在一旁织补渔网。吉崽干得热了,把身上的小褂脱下往沙滩上一撂,露出黑不溜秋的光脊梁,阿慧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只见吉崽背上有三块显眼的白斑,活像三颗星星悬在黢黑的夜空。阿慧见了心里一动,翻身起来走到吉崽背后,用唾沫使劲擦搓他背上那三块白斑,看能否擦掉。麦宽见后笑了:“那是胎记,擦不掉的。”一向少言寡语的阿慧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吉崽他娘是不是叫李菊,也是靖海人氏,耳边有颗红痣?”“你怎么知道的,阿慧?”“她是不是爱唱渔歌,特别喜欢一首《鱼娘》?”“是呀,是呀,你见过她吗?”“不光见过,我们还是朋友,就是她告诉我的,她的儿子后背有三块白斑,算命先生说这叫‘三星高照’,主大吉大利。”“什——么?”麦宽几步跨了过去,圆睁双眼问道,“你多久见到她的?吉崽他娘现在哪里?”阿慧忽然低下头哭了起来,过好一阵才简单说道:“她和我都是被倭寇强抢去的,长期关在福建泉州望海楼里。我年轻些,被横田那头肥猪一人霸占。李菊姐和其他几个妇女被迫在白天烧饭洗衣,晚上就受那些天杀的倭寇欺侮。有两个姐妹试着偷跑,抓回去就关在地牢的站笼里,不给饭吃,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再把她们卸成几十块去喂狼狗,喂狗时还要逼着我们去看。”说完,阿慧又失声痛哭起来,她再也不想诉说这些伤心的往事。
麦宽听后,真是肺都快气炸了,吉崽抱着阿公号啕大哭,嚷着要马上去救他娘。仲雄听后也是义愤填膺,特别是听到“泉州”,总有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但他不敢深想,怕脑袋又炸裂似的剧痛起来。
“望海楼里经常住着百十号东洋商人,专职的护卫也有一二十个。大楼的老板德康宏一,能打会杀。我看光是你们两个人根本进不去,更打不赢,讨不回吉崽他娘。”“那我们就报告当地官府!”“你有什么根据去告?我一个妇道人家作证,官府信么?我看泉州府有的狗官就是被德康宏一收买了的。”
阿慧一番话着实难倒了麦宽和仲雄,但吉崽天天闹着要救娘,这真使他们听了心像刀割似的难过,只有忍受着无可奈何的痛苦煎熬。
忽然一天,吉崽从门外领进三个人来,见着仲雄便问来人:“这可是你们要找的田公子!?”
陆迅、金昌、陈天武三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原来,为了搜寻仲雄落海后的踪迹,陆迅三人在南澳附近一个小岛死死守候,间天就到附近的海面、岛屿查找。但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个遇难的人,真像在一座谷仓中寻找一粒稗子,谈何容易。冬去春来,气候日暖,但他们的心却越来越冷。陈天武望着滔滔不息、日夜都随风向西南漂动的洋流,猛然悟出一个道理:“我们现在是‘刻舟求剑’。按照田公子坠海时的风向,他应该被西南偏西的洋流卷走,为什么我们不能雇条船,顺着田公子漂流的方向去找找呢?”一句话,也让陆迅、金昌猛醒,他们赶快租来一艘不大的帆船,顺着西南偏西的洋流漂去,不过两天时间,帆船就到了野凤岛。
此时的野凤岛已经不是荒无人烟的小岛,而是人声鼎沸、帐篷满山。这都是小麦吉一句话惹出来的,当老麦宽从野凤岛避风归去后,又买房子又买船,饮食丰盛,衣着光鲜,村邻好生羡慕,便想方设法从老麦宽嘴里掏他致富的秘诀。但麦宽口风很紧,于是村邻们就支使自己的孩子、吉崽的“铁哥们儿”去追问小鬼,被逼急了的吉崽就信口胡编,说是在野凤岛上发现了金矿,随便挖了几袋就“发”起来了。
这消息通过人传人、户传户的中国传统方式,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渔村,不到半月,一二十条渔船装着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到野凤岛上挖“金矿”去了。一个小岛被挖了个底朝天,半两金子也没挖着,但岛上的“野鸡”却基本被杀光,蛋也一个不留。这些人还不死心,又沿着海岸向近海滩涂挖掘,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野凤岛真是倒了吉崽的血霉了。
陆迅他们上了岛后,四处询问可曾见过一个身材高挑、脸皮白净、南方口音的青年男子?几个渔民都说,靖海渔村就有这么个人,得了“失忆症”,住在老麦宽的大屋里。陆迅三人连夜乘坐帆船进发,第二天到了靖海渔村,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他们日思夜盼的田公子。陆迅抱着仲雄失声痛哭,陈天武和金昌也激动不已。但仲雄却出奇的冷漠和镇静,他只是觉得这三个人过去曾经见过,但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相识,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呼他们喝茶、吃饭,全然不和陆迅等人搭话,更不述说自己的遭遇。这时,麦宽闻讯赶回家中,问明情况后才知道和自己一起诛灭倭寇、现在朝夕相处的年轻人,名叫田中益,是京师出来的富家公子,原工部尚书的未婚女婿。更令他高兴的是,这位田公子还曾在南澳岛附近,为了搭救三艘出洋的海船,换回一个中国姑娘,毅然涉险犯难,火烧倭船,烧死了几十名倭寇,是个大大的英雄。麦宽叫陆迅等人马上退掉雇用的帆船,就在自己家里住下,更好地照顾公子。
陆迅他们又找了不少医生,配了许多丸散膏丹,但对仲雄的失忆症全不显效。三人急了,最初因为找到公子而兴奋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陈天武提出:在这偏僻的靖海县,没法治好公子的怪病,看来要去大城市,找良医,吃好药,才是上策。陆迅、金昌听了马上同意,他们想到距离这里最近而又最为理想的大城市就是泉州,那里不仅有名医良药,还和林府相距不远,公子总不至于连未婚妻也不认识吧。
麦宽和阿慧都举双手赞同,他们也想就近解救吉崽他娘。仲雄本人也欣然同意,因为他对泉州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而且他也认为把吉崽的母亲救出火坑,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一行七人又雇了一条大船,沿着海岸向泉州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