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十一章 大漠疑塚 拱璧归汉

第十一章 大漠疑塚 拱璧归汉

这场风波过去以后,王府上下又进入了日常的运行轨迹。一天下午,蒯通正在熬药,伯英在读医书,忽见罗小娟气咻咻地走进帐里,还未说话就嘤嘤啜泣开来。

“谁欺负你哪?告诉我,小爷找他算账去!”蒯通说着,一亮他的“飞鸣镝”。

“去,去,你个小屁孩,少来添乱!我爹和我娘干仗,我爹打不过我娘,便拿刀砍,惹恼了我娘,点了他头脑顶上的什么‘穴’,老爹运气冲穴没有冲开,便大碗喝酒,结果……结果……”

伯英听得莫名其妙,忙说:“慢点讲,慢点讲,你娘不是在十几年前就跳井自杀了吗?怎么又和你爹打了起来,还动刀动枪的?”

“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麻烦您背上药箱快看看我娘去。”小娟边说边往外走,“啊!还要带上刘彦修老先生的特效金创药‘灵音救生散’。”她心急马快,带头狂奔,两人很快就到了噶根庙。应门的小沙弥尼引导他们穿过神殿,进了一间窗明几净、轻烟袅袅的禅房。黄衣女尼斜躺在卧榻上,秀目微蹙,面如淡金,左臂重伤,只举起右手招呼了一下,随即开门见山说道:“我和小娟她爹一言不合,他竟拔刀相向,我疏于防范,左臂伤得不轻。所幸,刘彦修老先生原来送给松布尔师兄的‘灵音救生散’还剩了一点,我内服外敷以后止住了血,疼痛也大大减轻。但昨夜药用完了,伤口又开始肿痛,所以只好麻烦大先生跑这一趟了。”伯英知道小娟已经将自己的老底告诉了她娘,因此也未谦辞,马上便替女尼清创疗伤。刀痕深可见骨,左臂红肿发烫,经过伯英换药包扎,又让黄衣女尼服用“灵音救生散”后,她感觉明显好转。女尼侧首看了看暮色四合的窗外,说道:“大先生怕还没吃夜饭吧?”接着就吩咐小沙弥尼,“你到厨房烧一大碗热汤,多拿几个‘秃秃麻食’(油炸面饼),让大先生和小娟将就果腹吧!另外叫马厩僧人把他们的马匹牵入厩内,多喂些好草精料。我还有事要和他们作长夜之谈哩。”“那就太麻烦了,我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说实在的,晚辈也很想了解大师的身世呢。”伯英恭谨答道。

简单地吃过晚饭后,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肆虐,但室内炕火却烧得十分暖和,弥散着一团融融暖气。小沙弥尼随即奉上一杯温热的香茶,伯英浅浅啜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不由得称赞:“好久没有喝到这样纯净的龙井了,大师,您也爱喝?”

“贫尼尘缘已尽,俗世的爱好仅此一杯清茶而已。”就在淡淡的茶香中间,他们准备作长夜之谈以前,黄衣女尼忽然面容肃然地说道:“我这次是受家师静怡师太的派遣,来乞尔吉斯弄清师兄松布尔喇嘛的死因的。已经查明他确系天魔教教主吉勒格派人杀害,因为马哈木王爷准备聘请松布尔替他儿媳保胎,吉勒格害怕万一保胎成功,他将无颜在瓦剌立足,于是便卑劣地下了毒手。现在我的行踪可能已被吉勒格察觉,所以必须连夜离去。行前,我想把我们母女的真实身世告诉小娟,还想拜托一个可靠的人,将她和一件极为珍贵的汉家文物送回中原老家。急切间,我想到了大先生您。但此事干系重大,可能牵涉成百上千条生命,因此我有一个唐突的请求,大先生可否在佛前盟誓,永远保守秘密!”

伯英想了一想,郑重问道:“请问大师的真实法号?”

“您就叫我胡杨比丘尼吧。”

菩萨像前,烛影摇红,香烟袅袅,磬响三声,伯英端端正正三叩首后朗声说道:“我若不经胡杨师太允许,擅自泄露有关她老人家身世及珍贵文物的秘密,将受天谴。”誓毕,又向菩萨深深叩首。

在静静的禅堂里,守着一盏荧荧青灯,伴随着胡杨师太情绪感伤的吴侬软语,伯英的思绪被引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动乱的时代。

“元朝末期,君昏、官贪、民暴,统治到了崩溃边缘,饥民遍野,义军风起。元朝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贩盐为业的张士诚率领众多盐丁在江苏泰州起义,迅速扩大势力,十几年间便占领了江苏、浙江、山东等大片地方,自封为(北)吴王,虎踞江南,鹰睨华夏。但到后来,张士诚在军事上不思进取,生活上奢靡腐化,大修宫殿,广蓄歌伎,眈于酒色,对老百姓横征暴敛,很快失去民心,实力渐趋衰微。到了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被朱元璋大将徐达、常遇春围困在姑苏城内,形势万分危急。

“我的父亲罗天常,世代都以铁匠营生,兼业制作花炮。早年即跟随张士诚在泰州起义,因为骁勇善战,多次使用火炮攻城建功,那时已是(北)吴王的禁军总管。我娘田真,世居太湖,打鱼为生,年轻时经常到苏州卖鱼,才与我父亲相识成婚。苏州城破以前,母亲即随逃难人群逃出城外,把两岁的我安置在太湖外祖父家。娘在行前曾与父亲约定,四十日内如果城破,则由她驾一条小渔船在苏州城外一河湾处,等候我父亲保护(北)吴王逃出围城。

“明军攻城日急,眼看即将破城,父亲多次劝说吴王逃亡,但张士诚坚决不允,只是拜托父亲把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张烈带出城去,逃亡求生。城破前日深夜,父亲背着四岁的张烈按事先约定,在一隐秘的城角缒城而出。我娘接到他们后,上了小渔船,连夜划到了太湖我外公家。

“城破之后,吴王张士诚被俘,宁死不降,后来上吊自杀。明军知道张士诚有一幼子,便四处搜捕。我父亲生怕幼主难保,便与我娘背着张烈与我,划船去了太湖西边的鼎蜀镇,然后装扮成逃难的铁匠,由爹挑着衣箱行李;娘一副箩筐,一头挑着小张烈,一头挑我,长途跋涉,风雨兼程,半年后到了漠北和林。

“我爹从姑苏出逃时,吴王赏赐了两大铁箱金银珠宝,价值百万。带到漠北以后,为了掩人耳目,我爹依然盘起红炉,安起砧墩,干起他祖传的铁匠营生。我娘从小就跟着外祖母学了一手飞针走线的苏绣活计,到了漠北,她不时到蒙古王公贵族府里,揽些刺绣活路,添补家用。那时张烈五岁,改名罗长弓,和我一起读书识字,同样喊爹叫娘,一家四口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是平平静静,充满了温馨和乐趣。”

胡杨师太讲到这里,清癯的脸上浅浅一笑,流露出了对童年时代几分依恋又几分怅惘的神情。她轻轻啜了一口香茶,又继续用喑哑低沉的声调,述说着对往事的回忆。

“也是合该出事,我娘在和林时结识了一个苏州小同乡叫崔秀芝,是当时妥赤王爷府上的一名包身绣工(奴隶)。妥赤是元顺帝的堂兄,曾在元末任过丞相,权重一时,后因有谋逆之嫌罢相。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夏天,妥赤和他老婆撒里不花一起,跟随元顺帝逃回上都,后来转居和林。

“我娘和崔秀芝既是老乡,又同是天涯沦落人,摆谈起来两人还有点远亲。崔姨管我娘叫表姐,她不时为我娘在王府揽一些绣工活计,因此经常走动,十分亲热。崔姨几岁就被卖进王府,后来成为撒里不花的贴身侍女,深得王妃宠爱。但有一天,崔姨到我家里守着我娘哭述了半天,我娘一边劝慰,一边陪着她掉眼泪。后来我娘告诉老爹,说不到二十岁的崔姨,被指定嫁给王爷原来的一名卫士、现在专门管养骆驼的蒙古老兵哈麻。崔姨跪在王妃面前痛哭求情,愿意留在王府,不愿嫁给这个年近五十、好酒贪杯、性格怪异的老鞑子。一向对崔姨不错的撒里不花王妃这时却翻脸不认人,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要留在王府也可以,但必须割掉舌头,一辈子当哑巴,免得泄露秘密。’你想想,一个年轻姑娘割掉舌头,以后日子怎么过啊?万分无奈,秀芝阿姨只有答应嫁给那个又老又凶的哈麻。就在她去哈麻家的前一天,气愤之下,她把那些‘不该听到的话及不该见到的事’简要地告诉了我娘。

“原来元顺帝妥欢帖睦尔有一个爱妃叫阿里丝,是撒里不花王妃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因为这层关系,撒里不花也不时到大都紫禁城内后宫行走。阿里丝原来深受元顺帝宠爱,许多奇珍异宝都存放在她居住的庆云宫里,供皇帝来时把玩。一夜,元顺帝又到了庆云宫,在临幸阿里丝前,便将他视如拱璧的一方传国玉玺放在阿里丝裸露的肚子上,许诺说:‘如果今夜得子,我即立为太子,并以此玺传之。’但是皇天神不保佑,不仅那一夜,接连多少夜阿里丝也没怀上太子,连公主也没生一个出来。阿里丝为此不知哭过多少次,但她却死死把那方传国玉玺留在了庆云宫。这件事撒里不花知道了,但阿里丝却严守皇帝口谕,从来没将这件稀世奇珍拿给她姐姐看过……”

“师太,您说什么……传国……玉玺?”伯英忍不住打断问道。

“就是秦始皇令李斯在‘和氏璧’上篆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后雕刻成的那件传国玉玺。到了西汉居摄年间王莽篡位,逼宫夺印,玉玺被太后掷伤一角,后来又用黄金镶补的那方‘金镶玉印’。”

伯英听后大吃一惊,小娟更是瞠目结舌,好久合不拢嘴。

胡杨师太怆然一笑,又平静地讲了下去:“后来,元顺帝日渐昏庸,召西番僧人传授房中术,广取妇女,君臣同淫,丑声秽行传于宫外,市井之人亦恶闻之。阿里丝长年受到冷落,寂寞难耐,又想生个太子,于是她也悄悄找了一名男宠,甚至白昼宣淫。一次,撒里不花带着崔秀芝入宫,未经通报径入宫中,正好见着阿里丝与那名男宠在床上不堪入目的画面。她便以此为据,在私下里要挟自己的妹妹,如果不顺从己意,便向元顺帝告发。阿里丝知道,皇帝可以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每个妃子却要永远忠于皇帝。如果此事被姐姐捅到元顺帝那里,自己的下场将极为可怕,于是忍气吞声,从此唯撒里不花之命是从。

“没隔多久,撒里不花匆匆去了庆云宫对阿里丝说,姐夫妥赤得了重病,家里正请天魔教大法师在做盛大法事,驱魔赶鬼。法师说妥赤过去杀的红巾军太多,有大批冤魂向他索命,一定要找一件汉族的镇国之宝,放在王府正堂梁上三天三夜,才能把那些红巾军的冤魂赶走。撒里不花说她想来想去,只有汉族的传国玉玺才具有这种强大的法力,所以要借回去镇宅三天。阿里丝一听头都大了,觉得姐姐话中有诈,迟迟疑疑不肯答应。因为按元宫定例,为防止皇帝专宠某一后妃,必须每五日一移宫。万一元顺帝一时兴起,这五天突然来住庆云宫,要把玩传国玉玺,自己交不出来,岂不是死罪难逃!

“撒里不花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借条塞给阿里丝,说‘万一大汗凑巧在这三天要见玉玺,你就说借给妥赤镇宅驱鬼去了,可以马上送还。对一个亲王,这点小账总要买吧,何况……’撒里不花嘴角一撇,‘我几次进宫,大汗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一眼,看到的只是你和那个小白脸脱光衣服在床上打滚。’阿里丝听了脸色气得煞白,几次想要发作,但都强自忍住。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对妥赤还存三分疑惧,有张借条可能搪塞一时,一咬牙便将装在一个嵌金镶翠檀木匣内的传国玉玺‘借’给撒里不花带回王府驱魔镇鬼去了。

“妥赤喜欢玉器,王爷府里养有几名手艺精湛的玉石雕工,其中一个年轻的叫李玉宁,最受妥赤赏识。遵照王妃的指示,李玉宁早就准备了若干颜色、形状、大小和传国玉玺大致相同的玉印胚料。当撒里不花王妃从宫中拿回传国玉玺,便马上叫来李玉宁,令他连天连夜仿刻一颗,要求配色和字迹丝毫不差,还要设法做成旧料。李玉宁领命后心里忐忑不安,当他拿到玉玺一看,玺顶雕有栩栩如生的五龙交扭,一只螭尾系由金镶;再看玺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形同龙凤鸟鱼之状,被吓得双手发抖,脸色骤变。撒里不花问道,‘识得此物否?’‘不识。’‘三天内能仿刻成否?’‘我尽力去做。’‘多半天也不行!’撒里不花说得斩钉截铁,‘玺刻成了,丝毫不差,赏黄金百两。我知道你和崔秀芝早就眉来眼去,只要这次的活计干得又快又好,我就把崔秀芝这小妮子也赏配给你。如果仿刻不成或仿刻不像,那我就抽掉你的足筋,割了你的舌头,留在府中当一辈子不能说话走路、只能坐着干活的玉雕工奴。’

“李玉宁点头应声,哪敢多说,连夜在几十块和田玉的印章坯料中反复对比,选出一块色泽相当、纹理相同的羊脂白玉,切割打磨,镂雕镌刻,比照着传国玉玺精心仿制。最让李玉宁为难的不是玺面的铭文和玺顶的五龙交扭,倒是那个金镶的螭尾,他不知道前辈金匠是怎么镶补上去的。最后只好雕了一个大体相似的实心螭尾,贴上金箔,蒙混过关,但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李玉宁毕竟心灵手巧,只用了两天两夜时间,就仿刻成了一方几可乱真的传国玉玺。但是玉玺表面却透出一层新玉特有的浮光,内行一眼就能看穿。撒里不花见了亦喜亦忧,生怕送回宫里露馅。李玉宁这时并不着急,他请王妃迅速准备一个锦囊,里面装满磨成细粉的透骨草和麸屑,将新玺放入囊中,终日揉搓,新玺即慢慢变旧。

“在仿制玉玺的三天三夜中,李玉宁被关在他那间小小的玉工房内,房门外有一名卫士日夜看守,如厕也要跟着。一日三餐全由崔秀芝送进端出,但又不许半句交谈。不过冰雪聪明的崔秀芝多送几顿饭后,再加上李玉宁又悄悄让她看了玺面所刻字样,便大体了然于胸了。

“第四天清晨,仿刻的新玉玺终于完工,装进了原来那个嵌金镶翠的旧檀木印匣,撒里不花亲自捧着送回庆云宫去。临行前,她拿出一瓶酒对崔秀芝说:‘这是王爷最爱喝的醍醐酒,送去犒劳李玉宁和那个守门的卫士,再叫小厨房多做几个菜,让他们喝个痛快。’崔秀芝一一照办,把酒菜送到了玉工房。等她再去玉工房收拾杯盘碗盏时,发现李玉宁和那个守门卫士全都鼻孔流血、脸色青紫、硬邦邦死在房内。崔秀芝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哪里又敢多嘴,只在夜间流着眼泪悄悄为李玉宁烧了几叠纸钱。

“至正二十八年七月,元顺帝集合两宫后妃和皇太子一家从大都建德门逃走,花了十七天时间才逃回往年用来祭祀避暑的漠北上都。在狼狈逃窜的途程中,妥赤和撒里不花与侍从们随行。王妃心知肚明,李玉宁只用三天时间匆匆忙忙仿刻出来的玉玺毕竟刀工粗糙,金箔易于脱落,万一元顺帝逃到上都后又要把玩玉玺,调包之事难免揭穿。她便在兵荒马乱之中,警卫松弛之际,命令曾经救过妥赤性命、对王爷最为忠诚的卫士哈麻,乘夜潜入皇妃阿里丝帐中,将自己的同父异母妹妹杀死,并有意掳走些金银珠宝,而将‘传国玉玺’取出砸烂,让已死的阿里丝双手紧握玉玺残片不放,造成一个阿里丝因保护玉玺而不幸殒命的假象。元顺帝知道后也很感伤,但因慌于逃窜,只来看了一眼,上了炷香,便命侍卫将阿里丝的尸体连同那方被砸烂的假玺草草埋葬于荒野之中。从此,世上再也不见传国玉玺,而民间也就传说它流失于元顺帝北逃途中。但真正用‘和氏璧’刻成的传国玉玺,却纹丝无损地存放在撒里不花王妃的行囊中。”

胡杨师太这一番如丝如缕、绘声绘色的叙述,让伯英和小娟听得如醉如痴。他们都像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那样,眼巴巴望着,希望她继续讲下去。谁知师太看了看窗外越来越浓重的夜色,说道:“大先生,夜已深了,请去松布尔喇嘛住的房间休息,明天或以后找机会再讲吧!”

小娟坚决不干,扭住她娘不放。一向老成持重的伯英,这时也大大萌发了好奇心,他几乎像童稚般求告:“师太,讲下去吧,明天您就走了,再见时又不知何月何年,您就讲讲这传国玉玺的下落吧。”胡杨师太望着小娟和伯英,眼里含着慈祥的笑意,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明天就走了!看来有些事情还真得对你们说清楚才行。等一等,小娟去火炕添些柴,让屋里再暖和一点,也顺便沏壶新茶。”

室外风雪呼啸肆虐,禅房内却温暖如春,在落针可闻的静寂中,胡杨师太又开始了她那悠长而又感伤的回忆。

“后来,崔秀芝也跟随撒里不花王妃转到和林,才在那里和我娘相识。但不到两年光景,妥赤王爷就因旧日箭伤迸发,不治而死。按照妥赤的血统和爵位,他有权葬在元代帝王陵寝专用的‘起辇谷’,但是撒里不花坚决不同意,她不愿历代大汗的灵魂在阴间继续压住妥赤,而使自己阳世的子孙永远不得翻身。撒里不花找了一个萨满和一名喇嘛,在一块事先选定的大草原上,从南北两个方向相对而行,每人都从日出走到日落。萨满先到,在选定的墓位上埋下了一枚铜钱。喇嘛后到半个时辰,也在自己选定的墓位上砸下一颗铜钉。说来也巧,这颗铜钉就刚好扎进了铜钱的钱眼。萨满和喇嘛都说这是一块非常灵异的风水宝地,它将庇荫死者的后代成为帝王。墓地才这样定了下来。

“按照蒙古族的丧葬习惯,工匠选用形体粗大、材质绝佳的圆筒金丝楠木,一剖为二;再按照妥赤王爷身材的长短胖瘦,刨空成为两合的人形,再反复刷上朱漆。入殓时灵帐紧闭,只有撒里不花与崔秀芝二人在帐内为妥赤尸身穿戴衣帽。收殓完毕后,撒里不花突然说她要和王爷最后独处一会儿,叫崔秀芝出帐,呼叫才进。崔秀芝走出灵帐前,在门帘间隙看见撒里不花迅速将那方晶莹润白的传国玉玺从衣裙中取出,掰开妥赤僵硬的尸手,让它将玉印牢牢抱着,然后在尸体上紧紧覆盖了一床金线编成的陀罗衾被。又隔了一会儿,才呼叫崔秀芝将四名守灵卫士唤入,合上沉重的圆木棺,然后用四个预制的金圈箍牢。

“发丧仪式相当盛大,为了保守妥赤王爷陵地的秘密,凡在发丧途中五天内,路遇的汉人和蒙古族的阿勒巴图全部被杀掉。去到事先选定的墓地时,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然后放进妥赤生前常住的一顶帐幕,在帐幕上再放下圆木金箍的棺材。待所有的法事做完后,才以青石砌顶,沙土回填,最后再命九十九名骑士骑着马匹在墓位上来回奔驰,直到把坟地踩得完全平实为止。这时又才牵来两匹产羔不久的母骆驼和它们幼小的驼羔,当着被拴母驼的面,先用尖刀猛戳两只驼羔的身躯,让它们负着剧痛围着母驼哀号狂奔,鲜血喷洒,坟地四处均溅有血迹。母驼此时流泪狂嚎,但卫士们继续乱戳驼羔身躯,直到它们血将流尽时,才当着两只母驼的面,将两只驼羔慢慢杀死,再把它们的尸身分剁成块,让余血遍洒坟场,整个过程极为残暴、恐怖。母驼守着自己幼羔尸体的碎块悲痛长嚎,士兵们用带荆棘的木棍粗暴地驱赶它们离开。最后才在坟场上洒播草籽,留人设帐守卫,不时浇水,助草生长。直到来年青草茂发,与坟地外原野完全一样,才将守灵卫兵撤走。以后如果要去祭祀,只要让一匹驼羔被杀的母驼带路,准能找到坟场。

“妥赤王爷死后,王府权势顿衰,家道日渐式微。不久,昔日惮于妥赤威势而俯首帖耳的侍从们渐渐桀骜不驯,首先便是那卫士哈麻,他向王妃提出要求,将她的心腹侍女崔秀芝赏给自己为妻。撒里不花最初哪里舍得,哈麻便出言威胁,要将她指使自己刺杀皇妃、捣毁传国玉玺之事向元顺帝自首。撒里不花十分清楚,这件事万一捅出,自己必死无疑,子女家业也无法保全。她一咬牙,才强迫二十岁不到的崔秀芝嫁给年近五十的哈麻为妻。为了笼络哈麻,还专门赏了他一座不大的庄院和一块小小的草场,让哈麻专门饲养那两只驼羔在妥赤王爷坟上被戳被宰的母驼。实际就是要哈麻安闲养老,缄口不言。

“老夫少妻,崔秀芝本已万般无奈,加上那哈麻原来当过‘红差’,吃过‘红粮’,性格暴躁,成天酗酒,还爱赌博,不仅日夜蹂躏自己年轻的妻子,稍不如意还打得崔秀芝头破血流。崔秀芝经常是鼻青脸肿来向自己的苏州同乡又是表姐的田真哭诉。田真虽然十分同情,但也无可奈何。一天下午,崔秀芝到和林市集上买了两块布料,准备为即将出生的婴儿缝制胎衣。刚一进家,满脸晦气的哈麻就对崔秀芝说,他近来手气不顺,掷骰子输给乌古孙二十多两银子,无钱偿还,要她到表姐夫罗铁匠家借三十两银子还债。如果借不到银子,就要把崔秀芝典当给乌古孙,当三个月小妾,替他还债。崔秀芝听了哪里肯干,哈麻不由分说,拿起草杈就对刚走回家、还未坐下喘气的崔秀芝乱戳暴打,直打得崔秀芝身上到处青紫,下体淌血,小孩流产。就在第二天夜里,哈麻这个骚鞑子还要对崔秀芝进行蹂躏。崔秀芝气愤已极,忍无可忍,又跑来我家哭诉。她将‘传国玉玺’的仿制、调包、刺妃、随葬等状况,根根底底都抖搂出来,希望我娘抓着这个把柄,狠狠收拾哈麻,为她撑腰出气。我娘听了也是义愤填膺,马上叫我爹进内室商量。我爹罗天常经过几十年铁血生涯,不仅武艺非凡,而且胆识过人,他仔细思虑,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谋。

“隔了两天,我娘就从苏州带出的财宝窖藏中取出白银三十两,另外还带了两罐鹿角酒,去到哈麻那个饲养着两只母驼的小庄院,看望自己的表妹崔秀芝。因为两家常来常往,哈麻并不感到奇怪,特别是看见田真还带去了两瓶珍贵的鹿角酒,他更是垂涎欲滴。因为他平时只能喝马奶酒,而且数量有限。摆谈不一会儿,崔秀芝便端出几色小菜,款待自己的表姐。那哈麻上席也不客气,开了鹿角酒罐就自斟自饮起来。哈麻平日酒量很大,但当天的鹿角酒中加了少许曼陀罗花干粉——蒙汗药,还没喝完一罐,他已经醉醺醺了。这时田真才说,东挪西凑总算凑了三十两银子,带来借给哈麻去还赌债,但要立个借据,说时拿出一张写着蒙、汉两种文字的契约,要哈麻按手印。哈麻认识蒙文不多,汉字更是一个不识,只见这张纸上写了密密麻麻一片,便问:‘借据上何来这么多文字?’田真说:‘要你承认不许将崔秀芝典当给他人为妾,今后还要少喝酒,不赌博。’哈麻听了,只是觉得婆婆妈妈,根本不以为意,便歪歪扭扭地在借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按了鲜红的手印。

“等到哈麻把第二罐鹿角酒喝完时,已经醉得人事不省。早已做好准备等在庄外的罗天常,这时牵来一匹年老的母骆驼,去到饲养场中,换了一只年轻的驼羔被杀的母驼,牵着就走,一去不回。等到第二天傍晚,哈麻酒醒以后,抱着草料去喂母驼时,才惊异地发现栏内的母驼已被掉换一只。他大惊失色,迅速联想到昨日田真借银送酒的情景,猜测可能是这位表姐做的‘手脚’,便像往常一样,拿起草杈恶狠狠地要拷问崔秀芝。谁知往日十分温驯的崔秀芝今天突然变样,她躲开就叫:‘你再敢打,我马上就到王府向王妃告发,说你收了田真三十两银子,把原来的一只母驼偷偷换给了罗天常!’

“‘放屁,那是我借来还赌债的,有借据为凭,你也在场,可以作证呀!’

“‘对啊,前天那张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你主动找罗铁匠换的母骆驼,那三十两银子就是他补的差价。我确实在场,就这样作证。’

“‘是你们把我灌醉,骗我搞的假文书,我要向王妃讲清楚。’

“‘官凭文书私凭印,你又按手印,又签字画押,收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是你自己从栏里牵出母骆驼交给罗天常的,这一切我都能证明。收据手续齐全,人证物证俱在,你能够抵赖吗?’

“‘你……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哈麻脸色吓得惨白,他举着草杈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从此以后,哈麻再也不敢打骂秀芝阿姨了。也是从那时起,我爹一边打理着铁匠营生,一边悄悄兑换了几锭从苏州带出来的赤金,和我娘一道慢慢买炸药、马匹和‘千里眼’,还自制了一些特殊工具,如蜈蚣梯、凿眼钻、铁伞、凹形探铲(类似现今洛阳铲)等,大量学习盗墓知识,暗中做着盗墓准备。

“当时,逃到漠北的元顺帝已经去世,由太子爱秋识里达腊继位,称必力克图汗,改元宣光,但一切仍按旧制。那时北元和大明的关系仍很紧张,重要的关津渡口依然放哨设卡,对来往行人进行盘查,民间商旅须持有‘公引’(官府证明)才能通行。即便是外出公干的文武官员,也须持有官府证明或诸王令旨。官府证明中又分金字圆符、银字圆符、铺马扎子三种,其中金符最为显赫,是‘奉大汗旨意、外出办理朝廷军情大事者’佩戴。持有此符者不仅在漠北通行无阻,还有优先获得驿供、驿马之权。

“考虑到将来外出方便,心思缜密的我娘请崔秀芝在向王妃拜寿之机,回王府将妥赤王爷生前长期保存使用的金字圆符(实际是铁质镀金)偷了出来,由我爹仿制了一个,又连夜将假金符放回原处。此后,我娘又比照爹的身材,为他缝制了两套怯薛军温都赤(大汗禁卫军中的带刀侍卫)的官服,并配好幞头、云靴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讲到这里,时辰已近四鼓,但胡杨师太越往后讲,心潮越加起伏难平。往事一经回忆,就变得格外温馨,她凝视着远方,仿佛在追寻一个遥远的旧梦。小娟更是听得醉如痴迷,伯英炯炯有神的双目,紧紧盯着面容惆怅的胡杨师太,生怕听漏一个字。女尼又喝了几口热茶,润了润喉,继续回忆那老去的岁月。

“第二年是壬子年,按照我们中原的纪年,应该是大明洪武五年……”

女尼声音低沉的讲述,恰似一条潺潺细流,冲开了岁月风尘,在伯英和小娟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景色泛黄的画面:

壬子年仲夏,草原上碧草如茵,野花怒放,鸟雀声喧,不时还可见到丛丛的沙棘,依依的红柳和高大繁茂的胡杨。晴空一碧万里,雄鹰翱翔;广旷无垠的草原上,大群牛羊细细咀嚼着肥嫩的牧草,发出欢快的叫声。这些,和着阵阵悠长的牧歌,谱成了漠北草原的仲夏奏鸣曲。

一支小小的旅行队伍正在草原中缓缓行进,领头的是一匹高大的双峰母驼,身上驮着几大皮囊食用水,后面跟着全身蒙古装束的罗天常和女扮男装的田真,各骑一匹骏马。还有两匹备用乘马走在最后,它们驮着小小的帐篷、大量的食物和数量不少的炸药。母骆驼的习性一向都很温驯,但它一旦走上熟悉的草原,便照着一个既定方向撒开四蹄狂奔。不过这匹驼羔被杀的母驼却很有灵性,该什么时候歇脚,让人打尖饮水;该什么时候停下来搭帐宿营,它似乎都十分清楚,真是一个绝佳的向导。

像这样行走了六天,那母骆驼还是义无反顾地一个劲儿往前直奔。离开和林越远,母骆驼奔跑越急,连在路上遇见它最喜欢吃的拉浆草和野百合也不愿停步啃嚼。行程之远,大大出乎罗天常夫妇的意料,他们开始怀疑这母骆驼带的路是否正确,继续走下去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夫妇俩带的食物虽然富裕,饮水也在途中得到补充,但万一跟着母骆驼走进无涯无际、无水无草的荒漠深处,迷失了方向,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白昼酷热、夜晚奇寒的沙漠里,日晒夜冻,缺水短食,不用三天,夫妇俩就命运难卜了。前两天他们还偶尔碰上一两个赶着羊群的牧人,甚至还见到过一座敖包。但夫妇俩也没法向牧羊人问路,因为妥赤王爷的葬地根本就没有地名,即使知道地名也不敢打听。后几日,除了遇见几群疯狂奔跑的黄羊外,人影也没见着一个。夫妇俩的心头开始打鼓,越来越不安,不知道这只亲眼目睹自己幼羔被惨杀的母骆驼会把他们引向何方。

就在这样的狐疑中,他们又跟着母骆驼走了一天多时间。此时暮云低暗,夜色四合,夫妇俩正翻过一道沙梁,准备在寒冷苍凉的荒原中支起帐篷过夜了。眼尖的田真在沙梁上突然发现前面左侧有一片郁郁苍苍的绿荫。她唯恐是沙漠幻化出的海市蜃楼,赶忙从行囊中取出“千里眼”仔细观看。怕自己眼花,她又把“千里眼”交给罗天常辨认,确实是一片不大的胡杨林。但他们奇怪地发现林子中间有帐篷,还有一个蒙古士兵在林边活动。这是干什么的?夫妇俩困惑地商量了一会儿,决定闯进林中观察,但又须谨慎从事。于是,他们后退到沙梁背风处,换了穿着打扮,然后上马进发。

苍茫的暮色中,响起了悠悠脆脆的驼铃声,满身蒙古戎装的罗天常带着“侍从”田真,施施然来到胡杨林内小军帐边。帐内钻出一个正在煮肉熬汤的色目小兵,傻不拉唧地望着面前的“大官”。只见罗天常交角幞头,绯罗抹额,身穿紫罗罩衫,内衬红锦战袍,腰束金带,脚蹬云头靴。从服饰看,小兵知道这人是“怯薛”(禁卫军)中的将军。他们是大汗近前的侍卫,经常口含天宪、执行大汗的机密使命。小兵赶忙趋前行礼,罗天常傲然地点了点头,田真用流利的蒙语说道:“我们奉密旨外出查案,路过这里,今夜准备在此宿营,想借你们的火塘用用,明晨上路前还要装点清水。”小兵诺诺连声,忙将他们让进帐内,又去安顿马匹、骆驼。田真取出一块羊腿,叫小兵一起煮进火塘上吊着的炖锅,熟了同吃;又摸出两罐上都尚酝局酿造的、专供高官饮用的“打剌苏酒”,叫打开共饮。小兵见了两眼放光,就在煮肉的同时,对来人的询问有问必答。很快罗天常就知道了这地方叫萨麦,有一口好水井,驻了三名士兵,牌子头(班长)是妥赤王爷生前的卫士,两个小兵都是色目人,他叫牙忽都,另一个叫买买提。牌子头脾气很坏,经常责打他们,现在出外捡拾干树枝去了,马上就要回来。至于他们驻守此地的任务,牙忽都讲得迟迟疑疑,只说在为一块荒地种草。正在此时,帐外突然响起一连串蒙语叱骂声:“有人命短,就因话多,再讲,就割掉你的舌头!”接着帐门一掀,撞进两个人来,为首的便是那五十多岁的牌子头。进帐后他继续怒骂牙忽都:“你怎么放些来历不明的人进来?”马上又虎着脸追问田真,“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来到这里?”田真不紧不慢,掏出那块金字圆符:“瞧瞧吧!”牌子头接过仔细看了一阵,气焰马上降了大半,却又嗫嗫嚅嚅问道:“路引呢?”罗天常脸色一沉:“大汗亲笔写的路引,你有资格看吗?”牌子头吓得不再吭声,但他既不喝酒,也不吃羊腿,明显露出怀疑不满的神情。两个色目小兵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兴高采烈。

晚饭后,牙忽都和买买提按照蒙古习俗,在林中高阜处面向东南为罗天常支起了行军营帐,还巴结地在帐内挖了个小火塘,抱来干树枝点起了火。夫妇俩又累又乏,进帐后和衣倒头便睡。半夜火熄,冷风入帐,把夫妇俩都冻醒了,罗天常起来重新升火,顺便用汉语对田真说:“看来,妥赤的陵地就在附近,这三个兵是专门来种草的。”田真也用汉语回答:“明天把那牌子头支开,找牙忽都问个清楚,万一……”话未说完,突然毡门猛地被人一刀劈开,杀气腾腾的牌子头蓦然闯了进来,明晃晃的钢刀直指田真:“哼,我早就怀疑你们,果然是两个南蛮!哪有汉人当‘怯薛’的?滚起来送死!”罗天常也不言语,就地身形一矮,一脚“罗汉扫堂”将牌子头踢翻在地,然后旋风疾电般扑上前去,两指一并,运足功力,向牌子头脑顶上的百会穴猛然戳去,一股尖利的刚气透皮入穴。那牌子头突地全身抽搐,犹如百蛇啮身,脑袋更是迅速肿胀,剧痛异常。夫妇俩生怕帐外有人接应,连忙拿起刀剑冲出帐外,四处搜寻,不见人影。他们又悄悄溜到胡杨林中的军帐窥视,却见两个色目小兵酩酊大醉,鼾声震耳,睡得正香哩。原来偷听墙根只是牌子头一人所为,夫妇俩稍微放心了些。回到自己帐篷,听那牌子头痛得用污言秽语大声狂骂,罗铁匠一时火起,对准他脑后痖门穴处又狠狠一戳。这下牌子头可老实了,哼也不哼,只是鼓大眼睛,直喘粗气。夫妇俩尚未商量完毕,牌子头声音全无,竟然死了。田真惊问罗天常:“咋办,人命关天啊!”

罗天常毕竟久经战场,厮杀半生,望了一眼死人,淡淡说道:“不曾想这鞑子如此不经折腾,死了么……干脆把话挑明,你看这样办行不行?”接着轻声说了一个主意。田真想了一阵才说:“行,要做就做得像样点。”她随即掏出一把散碎银子和几张银票,塞进牌子头的怀里,又马上去到军帐,喊来那两个醉意犹浓的色目小兵。当他们看见头脑肿大、眼睛暴睁的牌子头的尸体时,两个梦梦虫吓得一怔,好久说不出话来。罗天常两眼精芒四射,脸色寒似玄冰:“好不识相的家伙,竟然想到我们这里杀人劫财,真是自寻死路!”接着他用手一指田真,“告诉他们,我们到此地的真实目的。”田真接着就说:“我们奉必力克图大汗的密旨,来此调查妥赤死后是否真以可汗之仪安葬,企图为其子孙谋逆篡位作冥世准备。不想这牌子头趁我们熟睡之时,半夜潜入帐内,竟想杀掉我们,抢劫财物。全仗长生天保佑,‘额秃格’(地神)显灵,我们把他击杀在营帐内。”听到这里,罗天常一挥手打断田真的话说道:“你们二人如果服从命令,帮助我们开棺验尸,将来还敢去大汗的‘金帐’作证,想当官的最低也要升个百户长,要赏金的最少也不低于二千两纹银。”话说至此,罗天常语音一顿,眼神逼视两个色目小兵,“要想玩花头,这地下的死尸就是榜样!”

浑身抖颤的牙忽都连忙表态:“遵守大汗旨意,一切听从将军调遣。”买买提也不住点头。罗天常随即吩咐田真:“先给他们点零钱,事完之后再作重赏。”田真一边说一边“搜查”牌子头的尸体:“零钱都让这贼偷了。”她随即“搜出”二三十两碎银和几张银票,用手掂掂分量,每人赏了约莫十两纹银,两个色目小兵喜出望外。

此时天色已微明,四人匆匆吃了早饭,仍由母驼带路,放马直奔牙忽都说的“王爷谷”。路上,赶乘着勒勒车的买买提告诉田真,他们两人今春才到这里,穿的虽是军装,干的却是农活。王府每隔两月来送一次给养,下次来送应当在一个月后。罗天常听后十分高兴,这样他们就可放手大干,不必顾虑外来干扰了。

路程不长,半个时辰便到。按照盗墓人的习惯,罗天常首先进行“望、闻、问、切”。看来,这“王爷谷”的风水果然绝佳,前面有两个土丘左右拱卫,背后却横亘着一座长满胡杨树的小山,整个地形活像一个有靠背和扶手的大座椅。“椅子”中心是一片稀稀落落的草地,牙忽都说他们培护的便是这片草地,每人每月只得五钱银子。母驼看见这里,撒开四蹄狂奔,到了草地中心仰头哀嘶,褐黑色的眼睛不断流出泪水,两脚不住往后刨沙,最后竟双膝跪下,再也不肯起来。罗天常见此情景已然心中有数,他和田真连忙下马,沿着草地中心,用凹形探铲在多处深深凿起泥土,仔细辨认地下分层泥色,又用鼻子细细嗅闻,便大体确定了地宫方位。然后他们爬上小山,极目四望,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原,既不见星星点点的帐篷,也不见袅袅升腾的炊烟,真是“盗墓”的绝佳环境。他们下了小山,随即吩咐买买提解开牲畜鞍鞯,让驼、马自由放牧。

罗天常对打眼、凿洞、埋捻、装药、起爆这套“火工”活儿熟得不能再熟。他在草地上反反复复走了几个来回,用凹形探铲不住凿探,大体确定了妥赤王爷的地宫位置。吃过午饭以后,在选定的八个点位上,罗天常指挥牙忽都从勒勒车上取下工具和炸药,命令二人刨开浮表砂土,再用尖镐硬凿了八个起爆小坑。罗天常一一埋捻装药,在起爆前,他在朝北的土埂上点香燃蜡,三拜九叩,再用蒙语祷告:“请天上的妥赤王爷恕罪,我们要惊扰您了,但只取回汉家文物,绝不损伤您的遗体,更不亵渎您的灵魂,也不会取走您墓内的一草一木,请您宽恕。”祭拜完毕,罗天常才逐一点燃响声不大的闷炮。尘埃散尽,眼前显现出一个大体呈长方形的深坑,透过浮土隐约可见一座青石券拱的地宫。仔细端详,这些坚硬的青石券拱镶嵌得丝丝入扣,镢头扎上去火星四溅,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罗天常低声对田真讲:“说不定地宫内还埋藏有劲弩毒箭之类的玩意儿,只有再惊动一次王爷,来个一爆了之。”他又在地宫的青石券拱上选凿炮眼,真是煞费斟酌,炸浅了怕揭不开拱顶,炸深了又怕伤及墓中尸体,更怕震坏那颗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四个人轮流着干,直到下午未正时刻,才在青石券拱两侧各凿了六个小炮眼。罗天常逐一埋捻装药相继起爆,炮声震耳,石屑冲天,锐利的钢镞四射,谁要碰上不死也得重伤。尘埃落定,出现奇观。

一幅平整的青石墓台上,出现五具大小石棺,中间的石棺最宽,内放着一筒巨大的金丝楠木,上面扎着四道金箍。两旁各为两具陪葬棺,右侧内棺躺着一个盛装妇人,估计是妥赤王爷生前的宠妾。另一内棺里,卷曲挤着四个年轻侍女的尸体。左侧外棺装着一匹供奶的母马,上面叠压着王爷生前战马的尸体。右侧外棺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及金砖银锭,在耀眼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罗天常用錾子将写有四大天王咒的楠木棺上的四道金箍一一斩断,剖开棺材,只见王爷的尸体如生,只是面色青灰。他头戴皇冠,前后各悬十二道垂珠流苏,玉簪横插,贯于帝冠。尸身盖着一幅织金陀罗呢衾被,躺在一床金丝镶珍珠的厚锦褥上。揭开衾被,只见尸体身穿青罗衮龙袍,上面绣着日、月、星、龙等八种章纹,脚蹬红罗高腰靴,俨然一副帝王服饰。妥赤王爷的双手紧束胸前,僵硬的双手死死抓着一方晶莹润白的玉玺。

罗天常夫妇再次焚香盟誓向王爷告罪后,才由田真轻轻取下这方玉玺。夫妇俩此时心脏狂跳不已,全身血液涌上头脑,说话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罗天常略微定神后,面容严肃地对两个色目小兵说道:“我们只取这方大印为证,回去向大汗据实禀报。你们也不能擅取墓内任何一物,违令者杀无赦!将来还有钦差专门来此勘验,你们要将妥赤王爷现在这身打扮穿着如实陈述,自有封赏。”两个小兵唯唯答应。最后,他们再将妥赤的金丝楠木棺材合拢还原,又用周围的石渣、泥土填平墓坑,并让几匹乘马在上面来回践踏,尽力踩平踏实,恢复原貌;又一次焚香点蜡,向妥赤王爷大礼拜谢后才上马离开。

一行人连夜赶回萨麦,次日清晨,田真又赏给两个小兵各二十两银票,并把母驼留给他们,两人惊喜不已。夫妇俩各骑一匹快马,带着两匹副马,昼夜兼程,赶回和林,马上通知崔秀芝。几天后,罗天常等一行五人就连夜逃出和林,辗转迁徙,三个月后才在几千里外乞尔吉斯近郊的偏僻小镇伊尔根定居下来。

“难道撒里不花王妃就不追查此事?”伯英满脸不解的神情。

“我爹估计她有难言之隐,妥赤王爷身着可汗服饰入殓,本身即系谋逆大罪。如果再捅出传国玉玺之事,王妃怕要先进大牢了。”

“那位崔秀芝阿姨呢?”

胡杨师太欣慰地一笑:“两年以后,她只身入关,带着我娘送的五十两赤金,回到苏州。听说又和一位经营苏绣的小老板结为夫妻,生了一子一女,全家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倒是我家得到‘和氏璧’这不祥之物后,厄运连年,先是我娘暴病身亡,到了壬戌年我爹又重病不起。那时我才十八岁,小娟她爹罗长弓也只有二十岁。在老爹临终前两天,他把我和罗长弓叫到病榻前,非常艰难地将小娟她爹的身世告诉了我们。又叫罗长弓撬开化铁炉的风箱,挖掉底座,刨开土层,把传国玉玺和两箱奇珍异宝以及金条金砖取了出来。还要求在他咽气前,我们俩在罗长弓他爹灵前拜堂成亲。

“我和小娟她爹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也有了感情。这时就顺应着老爹的意愿,在‘故显考吴王张士诚之灵位’面前三拜九叩,结成夫妻。忠心耿耿的老爹实现了他对(北)吴王的最后承诺,含笑瞑目而去,同我娘合葬在伊尔根郊外小丘上那块胡杨林地中。

“我们继续经营着铁匠营生,隔两年我又生了小娟,日子过得和睦平静。但从罗长弓在乞尔吉斯遇到陈继祖后,情况就逐渐变了。那陈继祖原是元末义军首领之一,是后来自称汉帝的陈友谅的侄儿。张士诚和陈友谅在生前是誓不两立的冤家对头,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陈友谅战死在鄱阳湖后,陈继祖也是被他伯父的一名部将悄悄带到漠北抚育成人,和小娟她爹的身世完全相同。他们相识以后,倒是不计父辈前嫌,不仅打得火热,还经常一起密谋‘复国大计’。陈继祖成了罗长弓的狗头军师,私下里他称呼小娟她爹为‘主公’,自称‘微臣’。他恭维罗长弓的身体是‘金玉之躯’,放个屁也是‘天地之气’,肉麻得很,我听着就烦。后来罗长弓荒废了铁匠营生,把我爹娘冒死从苏州挑出来的两箱金银珠宝大把大把地拿出去兑换,听那‘微臣’的主意,去联络各方‘义士’,实际就是结交一批狐群狗党,这些人中间不少是吹牛拍马、骗吃骗钱的地痞流氓。为了这事我和小娟她爹经常吵嘴打架,罗长弓骂我是‘妇人见识,眼光短浅’,还在酒后狂言,他将来‘九五称尊’以后,要废掉我另立‘贤后’。

“有一天,我听陈继祖对罗长弓说,现在招募‘义军’进度不快,不如和北元的鞑子联合起来,共同进军中原,将来以长江为界平分中华。罗长弓对此竟说‘此计甚好,深合孤意’。我听了忍无可忍,想到他那不成了秦桧和石敬瑭吗?我知道吵也无用,干脆就在当夜,趁小娟她爹烂醉之时,把风箱下藏的传国玉玺和剩下的大部分金银珠宝都挖了出来,准备抱着投井自尽,让罗长弓死了‘报仇复国’的野心,以免将来抄家灭门之祸,还省了个遗臭万年的骂名。当我正在荒野井边哭泣之时,恰好遇到静怡师太路过,救我去了大漠深处。从此我就长伴黄卷青灯,礼佛参禅,练功习武。但小娟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怎样也割舍不了,每隔几年总想回来看她一眼。此地只有一座喇嘛小庙,虽然是松布尔师兄主持,但我一个单身女尼在此居住进出均不方便,更怕去探视小娟时被罗长弓发现纠缠,只得易容成为一个残眉眇目、又聋又哑的老喇嘛。几次来回,不自觉间就过了十六年。”

在深深的感慨之间,胡杨师太结束了她悠长而又沉重的回忆。窗外渐渐露出曙色,师太沉思良久,最后才下决心说道:“这次我来乞尔吉斯,原想把松布尔师兄之事作一了断后,顺便把小娟送回中原。这些天经我仔细观察,小娟人品不错,武功也还凑合,但文化根底太浅,女红针线更是不行,活脱脱的野姑娘一个。我特别怕被她爹周围那批狐群狗党教坏,要知道‘学坏三天,学好三年’呀!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横心回到伊尔根家里,准备推心置腹地和小娟她爹谈谈。谁知道冷铁难打,老竹难弯,她爸还是原来那个脾气,见面后只是一股劲地向我索要他的‘宝物’,还想重温复国旧梦。他根本不同意我带走小娟,吵着吵着他就动起手来。我料想他原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想不到他竟持刀相向,我猝不及防,左臂被他砍了一刀,鲜血喷溅。我恼怒已极,随手就点了他的‘百会穴’,然后愤然离开。后来听小娟说他运气冲穴不开,狂怒中大量喝酒,他原来就有头晕目眩、常流鼻血的毛病,一瓶烈酒尚未喝完,就倒地昏迷不醒。当夜未到子时,就死去了。呃!我们是青梅竹马、总角相交的夫妻,最后只落得个黄土埋恨、荒冢葬仇的下场。”

说到这里,胡杨师太已是泪眼婆娑,悔恨交加。小娟默默为娘擦拭眼泪。停了一会儿,师太稍微有些迟疑地对伯英说道:“我想拜托大先生把小娟送回苏州,找她秀芝阿姨,并用我藏的那一大箱珠宝和她爷爷埋在苏州城南一个土地祠下的金砖,约莫可换百十万两纹银,给她置办一份产业,够她一辈子吃穿用度,我也就放心了。当然,如果你们有缘……”

伯英听后既惊又喜,说实在的,小娟那明艳动人的姿容,袅袅婷婷的身材,正直无邪的心境,爽朗善良的性格,早已深深印入他的心里,能和她偕老终身,真是几世修为,求之不得。他连忙起身,深深一揖:“谨遵师太之命!您为什么不和小娟一起回中原呢?”

“至于我将来的行止么,一衣一钵,浪迹天涯,解除世俗烦恼,求得自在安舒,不愿再蹈尘缘了。当然,我也可能回到中原来看看你们。”胡杨师太哀婉地一笑,“东坡先生说,‘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小娟,你再沏一壶茶去。”

小娟拿着茶壶起身问道:“娘,你说的那方传国玉玺藏在哪儿呀!”

“哦!它就埋在……”这时窗棂微微一响,“不好,窗外有人偷听!”只见临窗的曙色中,有个人影一晃;师太右手一抬,“嗖!”一声响,一道寒芒射出,窗外“哎哟!”一声,有人重重倒地。伯英拔剑跃出,看见一个身着夜行服饰的汉子倒在窗前,他周身无伤,只是头部太阳穴上涔出了几滴黑色血珠,但已死去。这时,胡杨师太慢步走出门来,看后厌恶地说:“此人名叫乌力奇,是天魔教的‘四大魔头’之一,看来吉勒格要对我下手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能硬拼,马上避开为好。大先生,你把‘灵音救生散’多给我留一些,我和小沙弥尼马上就走。小娟帮你去替阿思兰保胎,也住进马哈木王爷府。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方传国玉玺及珍宝的埋藏之处,待你们日后离开瓦剌时,再去挖掘出来,让汉家文物重归中原。”

小娟听了依依不舍,非要跟她娘一路远行,胡杨师太杏目含威地呵斥道:“都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还不懂事,跟我去当一辈子尼姑吗!?”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陈旧的鹿皮地图,指点着对小娟轻声又说,“传国玉玺就在伊尔根旁边那座大敖包左侧的胡杨林下……”

太阳升起的时候,噶根庙内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