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弄鬼三皇 火焚祭坛
伯英二人赶回王府已是下半夜,他们商议了一个具体办法,但恼火的是急切间无法找到一家愿意配合他们“作法”的庙宇。伯英说:“让我去城内城外转转,找那些庙祝商量商量,只要说服一家就行了。”天色大亮,伯英走出王府不远,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伯英侧身一看,旁边站着一个汉族佃户模样的老汉,身穿交领黑棉袄和扎腿黑棉裤,外罩过膝的光板老羊皮大背心,腰里扎了根黑不溜秋的腰带,脚蹬半筒毡靴,头戴护耳毡帽,脸色黝黑,染霜的胡须连成一片。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带陕北口音的老汉,打算敷衍几句抽身便走。忽见那老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他一下就明白了,这不就是叶继高吗?
“不要回头,直往前走,到第二个小巷里面再谈。”叶继高轻声吩咐。进了小巷,他们双手紧握,长久无语,真是“万里他乡遇故交”呀!伯英赶忙报告这几天的工作情况,叶继高听了亦喜亦忧,谈到找家庙宇“作法”之事,他想了想:“这事交给我来办,我认识这城外‘三皇庙’的主持,倒不是很熟,反正面子不够银子凑呗。”
次日,两人又在小巷内见了一面,叶继高告诉伯英事已说妥,他们又商量了一些实施细节。
第三日上午,伯英通过传译官向马哈木王爷禀报,为了确实保胎,必须选择一个逢九的黄道吉日,请小王妃亲自到城郊的“三皇庙”上香祈祷,许愿祭神。这种“合理”要求马上得到迷信鬼神的马哈木王爷首肯,并答应由老王妃亲自带着儿子、儿媳去“三皇庙”上香敬神许愿。
又是两天过去,选定的黄道吉日到了。乞尔吉斯城郊“三皇庙”中,明烛高烧,香烟缭绕,梵音高奏,佛号经声不绝于耳,一场盛大的法事接近尾声。慈眉善目、鬓发俱白的老住持手捧签筒走到庄重跪地的小王妃阿思兰面前:“请小王妃掣签。”
诚惶诚恐的阿思兰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一阵以后,才从签筒内抽出一支签来,双手捧着呈送住持。老住持接签后又到神像前跪下,三拜九叩,最后才朗声祝告:“请神农皇帝解签!”
奇迹出现了!
只见一张发着红色萤光的黄裱纸页,从佛龛的红色挂幛之上飘飘荡荡,不歪不斜,正好飞落在阿思兰小王妃面前。这一下,把在大殿内跪得满满实实的善男信女都惊呆了。小王妃看着犹在发光的签文,不敢用手去拿。还是老住持提醒她说:“请小王妃接签!”阿思兰这才抖抖战战地拿起签文一看,全是工整的汉文篆字,许多字她都不认识,于是垂首敛目,将签文双手送还到住持面前:“请您老解吧。”
住持接过签文,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肃立在神农皇帝像面前,朗声宣告:“请小王妃仔细聆听。”
偈文曰:清心寡欲 无病无灾
厉行五戒 方能保胎
签文曰:一戒房事 少贪欢爱
一戒骑射 太极养身
一戒厚腻 多食蔬果
一戒浮妄 心静内谧
一戒骄躁 敬老尊医
住持宣读完毕,再将签文递给阿思兰。老王妃听了不住称赞:“好签好签!真是金科玉律,神灵明鉴。”她随即吩咐管家,“再捐一百两银子,给神农爷添油进香。”
和伯英一起跪在最后一排的通事官德木齐,这时悄悄对伯英说道:“真没想到,这庙里的三尊神又灵验,又内行,比医生还医生,下月我也带老婆来这里烧香。”
“神农尝百草,是汉医汉药的老祖宗,当然内行啰。就不知道小王妃会不会照签文恪守戒律,身体力行?”伯英还不无疑虑。
“放心,神鬼之意,她是不敢违抗的。”德木齐坚信,“你就等着看效果吧。”
法事完毕,伯英回到王府自己住的毡帐许久,才见到小蒯通灰头土脑地悄悄摸了进来,轻声低语:“没想到法事会做这么长,我躲在梁上尿都憋不住了。特别是香烟太大,熏得我眼泪直流,差点打出喷嚏。”
“老住持把签文改得真好,尤其是加的那四句偈语。”伯英由衷佩服。
“签文上的字却是叶继高将军一笔一画写的。昨晚,他先试写了好几张,一直忙到下半夜才完。今天早晨,又是他把夜明金刚砂砸碎涂上签文的。”
说来也怪,小王妃原来对伯英的一些善意建议充耳不闻,但从“三皇庙”掣签回来以后,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医嘱基本上言听计从。只有那美丽、任性的小郡主,刁蛮如旧,她非常后悔,那天为怕进香跪上两个时辰而没去“三皇庙”,结果漏看了一场难得的“热闹”。
这一日,蒯通气咻咻地从王府外面跑回他们住的白毛毡底、黑菱花呢封顶的小帐,放下帐门毡帘,悄悄一拉伯英说道:“快看这件东西。”伯英接过看到,却是一支又脏又臭、反毛羊皮鞋垫,毛色发黄,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汗味,就像被主人随意扔在路旁的垃圾。伯英莫名其妙地看着蒯通,小机灵鬼悄声地说:“刨开鞋跟上的烂羊毛,看上面有啥?”
伯英马上照办,刨开鞋跟黄得发黑的烂羊毛,皮垫上露出两颗三叶草印记,鲜红!
“天呀,这是一份由兵部尚书拆阅后即呈大内的机密谍报呀!”伯英一时看得呆了,“你从哪里捡来的宝贝?”
蒯通顽皮一笑:“自从徐仝大帅告诉我们那个卸职锦衣卫校尉和驿丞两个醉鬼的酒话后,我就常常沿着王府外围,查看每棵大树的树洞。今天终于在王府侧后一个偏僻的角落发现了这玩意儿,我才相信两个酒鬼是醉后吐真言呀,要不要拆开看看?”
伯英想了一想,摇摇手道:“不,谨防拆后不能还原,留下偷看痕迹,赶快放回原处。”
蒯通拿过鞋垫扭头就跑,伯英一把将他拽住:“出王府时要装成没事人一样,放回树洞时千万莫让人看见。”
早春二月,漠北还很寒冷,对小王妃的保胎工作总算走上了正轨,但王府上下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仍旧处于一种紧张的期望状态。随着平静时日的过去,吉勒格的心头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越来越不是滋味。他在默想,如果汉医保胎成功,自己虽有举荐之劳,但主要功劳会记在汉医头上,金银实惠也会完全落入汉医口袋;自己既无实惠可得,今后还将遭受白眼。吉勒格反复权衡,决定采取新的措施,争取出现这种局面:保胎成功自己也有莫大功劳;保胎失败,责任全在汉医。
次日,吉勒格带着四名爱徒和他那只面目狰狞的宠物——灵猴,专门晋见马哈木王爷,建言道:“昨天我在神前两次烧琵琶(注:即用三块羊肩胛骨在火上烧烤炸裂后,仔细观察黑骨上的裂纹以占卜吉凶),神明昭告,小王妃虽然近期平稳,但远患未除,恶鬼仍在伺机而动,不可不防。”
“汉医保胎之法看来还有效嘛。”
“汉医雕虫小技,只能去人疾,不能驱厉鬼。如要保胎成功,仍要设坛作法,驱逐魔鬼;并将抓来的三十六名童男杀祭天神,才能确保小王妃母子平安。”
马哈木王爷听后,捻着他的山羊胡子想了很久,却拿不定主意。他虽然开始相信汉医保胎的医术和诚意,但从祖宗沿袭下来的宗教观念,使他迷信至深,因此对吉勒格的建言半信半疑,不敢明确否定。
吉勒格熟知马哈木的秉性,不再多言,辞出帐去。下午,他又专门去了马哈木王妃的斡鲁朵,将上午对王爷的建言对老王妃再说了一遍。这可将迷信程度更深的老王妃说动了心,她望孙心切,对吉勒格的建言深信不疑,因此不依不饶地扭住王爷,要求设坛作法。老王妃甚至还将吉勒格灌输给她的观念变成自己的语言埋怨王爷:“前两年为什么保胎失败,就是因为你不许杀孩童敬天祭鬼,所以功亏一篑。今年设坛作法,一定要将抓来的孩童血祭鬼神。”
二心不定的马哈木王爷架不住老王妃的软缠硬磨,终于同意吉勒格所请。但他又听从德木齐的劝阻,坚决不许杀童血祭,只同意做同样数量的纸人,将童男们的中指刺破,各挤几滴鲜血蘸上每个纸人的心窝,用以代替杀人血祭,这样既可平息民愤,又可避免激走汉医。
吉勒格勉强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后,在乞尔吉斯郊外一个有着敖包堆的宽阔平原上,三天之内就搭起了一个盛大的祭坛,一时间经幡飞扬,神刍(纸人纸马)遍布,钹声阵阵,法螺声声,好不热闹。
潜心为小王妃保胎,成天埋头于医药书堆中的伯英,对吉勒格设坛作法之事浑然不知。直到开坛第二天,宝音郡主来约蒯通前去祭坛参拜,伯英这才知道并立即引起警觉,他决定先去看个究竟,回来再作定夺。
第三天下午,伯英和蒯通消消闲闲走出王府后,找到了一僻静处所换了蒙古服装,悄悄走去郊外祭坛。只见祭坛用木料搭成,离地高约丈余,祭坛上天棚却用整匹白绸绑扎绷紧,祭坛上和敖包堆四周插着无数经幡,并到处扎上白绫花朵,四处摆放着大量神刍。
城内以及郊区前来瞻仰法事的民众不少,他们有的骑马、有的坐着勒勒车来,场地周围四处拴着乘马、辕马,这些马匹有的喷鼻甩头,有的前蹄刨地,有的人立长嘶。场地中央是黑压压一片蒙汉两族民众,他们或坐或站,谈天说地,闹闹哄哄,一片喧嚣。
这时,祭坛上响起了“呜嘟嘟、呜嘟嘟”的法螺声,平坝上嘈杂的人声慢慢小了下去,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祭坛望去。只见祭坛上的东西两侧各自走出九名身穿缁衣的天魔教徒,每人手里捧着一个法螺狂吹。他们走到祭坛前端左右列队站定,法螺停吹。接着又有两队各为九名的天魔教徒,分别头戴各式各样恐怖狰狞的面具,身穿各色绣花短袍,手持铃铛、小旗、神鼓、锣钹等法器,舞蹈着走了出来。在四名爱徒的簇拥下,身材高大、脑袋圆光、鹰鼻隼目、身穿一袭金黄袈裟、一只耳朵戴着大银环的大国师吉勒格郑重登场。他胸前挂着一串骷髅头似的灰白念珠,面相阴鸷、神情冷漠,参拜天地神灵以后,这才开始念诵忏语经文。伯英听不清楚他念了些什么,只见他两排白牙在血红的口腔内不住翻动。听了一阵,伯英觉得无趣,便轻轻一拉蒯通的衣袖,溜出坛场。
在回城的路上,伯英边走边想,法事规模如此盛大,天魔教的活动明显加剧,这必然会使高度迷信鬼神的小王妃增加神佑鬼护的心理,从而回到骄狂纵欲的老路上去,那对保胎必然产生极为有害的影响。自己应该如何对待呢?如果此时能和叶继高商量一番该有多好,但叶继高偏偏又在前几天返回榆林城采购药物去了。伯英和蒯通闷闷恹恹走着,快进城时,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伯英回头一看,却是王府副总管德木齐,原来他也是从郊外祭坛回来。三人边走边聊,快到王府时,德木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祭坛搭得不错,就是怕火烛不够小心,酿成大祸!”说完笑着离开了。“怕——火!”伯英听后激灵灵一个冷战,骤然受到启发;他又想到前去瞻仰法事的民众极多,何不乘此机会易容现身,弄出点动静,把自己塞北之行的主要目的加以实现呢?伯英想定以后,回到王府便和蒯通商量开来。小机灵鬼不仅马上赞同伯英的设想,还立即想出了如何实施的具体办法。他们两人反复斟酌,终于制订了一个简单易行且效果切实的方案。
次日上午,伯英二人依然不动声色地为阿思兰小王妃诊脉保胎。到了下午,蒯通溜出王府上街买回了夜间所需物品后,两人就躲在自己的小帐篷内紧张而有序地进行准备。
晚饭以后,伯英和蒯通一如往日踱出王府散步,走到城外一个僻静所在时,夜幕降落,远处灯影隐约,他们开始换上夜行服饰,结束停当后伯英再带上那副仿建文帝面相的人皮面罩,径直向祭坛方向奔去。他们躲在敖包堆后面观察,只见祭坛上左右两边分别点着四只孩儿臂般粗细的白色蜡烛,烛火在北风吹拂下闪烁抖动,把祭坛上的神刍照得时明时暗,恰似幢幢鬼影。祭坛上只有两名缁衣教徒持着镔铁长棍,在凄厉的北风中耸肩缩背地走动看守。伯英为了测试这两个教徒的道行,便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祭坛后侧堆着的神刍猛力砸去,只听得砰然一响,神刍倒下一片,两个缁衣教徒大声喝问,听无回声,便提着铁棍一起奔向神刍倒地之处,见无动静,两人逐一扶起那些倒地的纸人纸马后,便又恢复了在祭坛上耸肩缩背地走动看守。伯英知道这两名教徒道行很浅,经验全无,便按照预定计划放心大胆站起身来,连拔带摔,将敖包堆上和祭坛一侧扎放的纸人纸马肆意打倒踢翻,还扯下那些白绸花朵随手乱扔。祭坛上的教徒看见了,以为这还了得,一人挥舞铁棍,直向伯英奔来。伯英施展轻功,不疾不徐地跑在前面,逗引此人追赶。跑了一阵,他见这个教徒停步不追,便摸出两粒金刚砂先后砸向地面,在两阵烟雾后闪出一片红光,伯英有意让这名教徒看清自己鄙夷、唾弃他的面相,气得此人狂怒穷追。如此追追停停,伯英几度亮相,终于把这名教徒引到离祭坛一里外的地方。
早已钻入祭坛底下的蒯通,这时霍地钻了出来,一溜火折子“呼”地打燃,火花点着艾绒,艾绒引燃油纱,油纱烧着一支小火炬,火炬瞬间点燃了祭坛后面那些极易燃烧的神刍,一个接一个,很快燃成一片。留守祭坛的教徒见后面火起,连忙奔向坛后扑火。蒯通此时却从坛下蹿回祭坛前面,迅速点燃几个极易着火的神刍。守坛教徒在坛后余烬未熄的废墟上,又见前面火起,只得狂奔向前用铁棍扑火。谁知此时,身材矮小灵活的蒯通,又从坛下蹿到左边放起火来,不一会儿右边大火又起。蒯通真正是个放火的天才,他在不到一顿饭的时间里,就围着祭坛在七八处地方,把二三十个纸人、纸马烧了起来。那扑火的教徒虽然狼奔豕突,四处灭火,但仍然赶不上蒯通放火的速度。守坛教徒终于发现是蒯通在坛下狂奔乱窜、四处纵火,他跳下祭坛钻入坛底追赶蒯通。小鬼却乘机钻出坛下,双手轻轻一按坛沿,一跃而上祭坛,抓起一支孩儿臂大小的白蜡烛,顺势点燃白绸扎成的天棚,火苗上蹿,顷刻间天棚便被烈火吞没。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霎时间祭坛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窟。
就在此时,伯英一个滑身侧翻,倏闪如电,死死挡住那个拼命追赶前来的教徒的归路。他森寒的剑锋猝然暴起,千万朵剑花犹如群星崩落,网罩如墙,飒然生风,使那教徒躲无处躲,逃无处逃,只得拼死用铁棍护住身体。如不是伯英不想伤他肌肤,手下留情,这个教徒的全身早已被刺成筛网了。如此缠斗许久,伯英遥见祭坛火势已成,谅已无法扑灭,这才收势拿桩,放那教徒逃生救火去了。
蒯通这时跳下祭坛,抱着一个高大的纸衣草人,迅速跑到离火场很远的一棵大胡杨树旁放下,再从自己口袋中摸出一幅黄绫,牢牢系在草人颈上。蒯通再回头去看看火势猛烈根本无法扑灭的祭坛,这才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快步离去,回王府去了。
住在城内的吉勒格得信更迟,等他带着大批教徒赶到火场时,祭坛早已倒塌成为一片焦烂糊臭、余烬未熄的废墟。他气得捶胸顿足,挥动禅杖暴打两名守坛教徒。正在这时,吉勒格的首席爱徒扎拉仓皇跑来,将吉勒格拉向一边,递给他一幅黄绫。吉勒格牵伸看到,绫上写着几行汉字,便忙说:“扎拉,你识汉字,念给我听。”
扎拉就着火场余烬的残光,低声念道:
“书敕番僧吉勒格,尔一再挑拨汉蒙两族关系,并妄图杀害大批无辜孩童,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如再继续作恶,大明天兵立至,誓将尔等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谁写的?”吉勒格慌问。
“没有落款,但盖有一方‘建德堂钤’的印记,不知是什么意思。”
吉勒格捧着这幅黄绫,心头七上八下,却不住嘴说:“天亮就找王爷,祭坛要再搭,法事要重做,还要请他追捕这些毁坛的人犯。”
当吉勒格发飙之时,伯英早已轻身疾步回到马哈木王爷府大门前。只见朱漆大门紧闭,门灯雪亮,却有两名卫士在门前巡夜。带着人皮面具的伯英也不言语,缓步走了过去,门卫厉声询问,伯英仍不理睬,继续前行。两名卫士齐刷刷拔出刀来,挡在伯英面前,伯英身形滴溜溜一转,转到他们身后,紧并五指如箭,猛地向一卫士肘部的曲池穴戳去,一股尖利无比的内力通过指尖电入卫士全身,使他既不能动,也不能叫。另一卫士见状大惊,挥刀就向伯英砍去。伯英悚然一笑,错步移形,侧身倏滑到他身后,并指向他身后的命门穴戳去,使他照样不能动弹。但两名卫士的神智都很清醒,耳目均无障碍,只能无奈地听着伯英的训示:“我不杀尔等,天亮后速将此手谕交给马哈木,叫他遵旨施行。如果抗旨不遵,大明天兵将至,全城玉石俱焚。”
说完之后,他将一块黄绫塞进一个卫士怀里,然后转身疾速离去,到隐蔽处换回日常衣服,越墙而过,回到自己住的帐篷。见到蒯通早已备好一壶马奶酒和一盘干牛肉,准备庆贺今夜的双重胜利。
寅正刚到,两个卫士被点击封闭的穴位自动疏解,他们忍着肢体的酸胀,敲响了王府的门房,简单述说了情况后,便将那张有字的黄绫交了进去。门房不敢怠慢,冒着被狠尅的危险,进入内室,叫醒了脾气暴躁的马哈木王爷。满脸不高兴的马哈木披着“银鼠搭护”来到房外,听完门房禀报后,接过那张黄绫便吩咐道:“叫德木齐到小帐来。”
德木齐又名七十五,他爹是蒙古族人,娘是汉族人。是在他爹四十九岁、娘二十六岁时生的他,两人岁数相加是七十五岁,按当时习俗故以为名。德木齐是马哈木王爷的家养奴隶,长大以后成了王府家臣,虽然官儿不大,只是个头戴舒角幞头、腰系乌角带的王府副总管,但因跟随王爷多年,深受王爷信任,而且汉语流利,又兼王府通事官,举凡涉及大明的事务,马哈木都要找他咨询或商量。
德木齐展开黄绫仔细看到:
“书敕番王马哈木,尔不得违背天理伦常,伤害我大明子民,若执迷不悟,天兵立至,玉石皆焚,勿谓言之不预。”
下面没有落款,只是加盖了一方“建德堂钤”的鲜红印记。德木齐看后吃了一惊,知道这是明朝建文逊帝用来鉴赏字画或赐字臣下时用的印记,并非一般闲章。莫非这位被新朝宣称已经自焚殉国的前朝皇帝竟然躲到漠北来了?德木齐不敢怠慢,又反复看了绫上笔迹、行文语气,以及黄绫质地后,才郑重其事地对马哈木说:“从语气、笔迹、印章、绫面等迹象来看,这是大明逊帝朱允炆的手谕,必须认真对待。若能顺势虏获,用他作为筹码同大明新君谈判,我们不仅可以要挟大明罢兵议和,还可换取大幅土地、很多金银,以及大量子民。”
马哈木听了大为振奋,连连颔首,两眉齐舒,马上传见昨夜被点穴的两名卫士,详细询问夜间情况,对点穴者的容貌、声音、身材、步履,盘问得特别仔细。站在王爷身后的德木齐听着听着逐渐生疑,低声对马哈木王爷耳语了几句,王爷马上便问:“你们认识为小王妃治病的田姓汉医吗?”“认识。”“他和昨夜点穴之人有无相似之处?”两名卫士对望着想了一阵才先后回答:“身材高矮相差不多,但面容绝非一人。”“田医生天天进出王府,为人和气,常同我们招呼点头,因此十分熟悉,昨夜点穴人绝不是他。”
马哈木正在托腮沉思之时,吉勒格又带着他的爱徒,押着昨夜看守祭坛的两名教徒来了。在禀告祭坛被焚情况后,吉勒格双手呈上那幅捆在神刍颈上的黄绫。马哈木顺手递给德木齐,叫他宣读后,又命他与前一幅黄绫比对,是否系同一人所为。德木齐认真比较以后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此时,马哈木再问那两名守祭坛教徒:“可曾看清昨夜逗引你们追赶之人的面容?”“大体看清了的。”“是否与住在王府为小王妃治病的汉医相似?”一个教徒回答:“身材高矮、体型胖瘦有些相似,但面容绝不相同。”另一个教徒回答更加肯定:“国师曾经关照我们,要特别注意汉医行踪,因此我们十分熟悉汉医面相,和昨夜逗引追赶的人,容貌毫无相似之处。”
王爷没有再问,对吉勒格要求重新搭祭坛、继续做法事的请求只是冷冷答道:“不把焚坛之事查清,不逮住书写黄绫之人,绝不可重设祭坛、再做法事。如果再搭再焚,百姓定会认为我们有违天意,是遭受长生天谴责,那更糟糕!”
马哈木打发吉勒格走后,马上就和德木齐商量,怎样组织一支精干队伍,在乞尔吉斯城内外,搜捕北逃来此的大明建文逊帝朱允炆。
两天后的傍晚,鬼精灵的蒯通从王府外面匆匆赶回住帐,冲着正看医书的伯英粲然一笑,随即从怀中摸出一支散发着馊臭味的反羊毛皮鞋垫,放在他的面前:“这是我在前次发现鞋垫的那个狭长树洞里找到的又一只鞋垫,看看后跟盖的是几株三叶草?”
伯英细心刨开肮脏的羊毛,看到鞋垫后跟上面盖有三株三叶草的鲜红印记——一份“直呈御览”的机密情报。他掂了掂鞋垫的分量后吩咐蒯通:“还是不要拆开,马上送还树洞,以免惊扰这位‘鞋垫师傅’,影响他的军情传报。”
心领神会的蒯通笑嘻嘻地接过鞋垫,揣进怀里,若无其事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