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榆关定计 虎穴保胎
孟冬时节,伯英、蒯通在刘彦修老人的精心指导下,做了认真准备后,终于要起程去西北了。临行前,刘彦修再次审视两个弟子,只见伯英仍是儒生冬装打扮,只是手里多了一个“世代神医”的招子。蒯通穿着一件交领窄袖棉袍,头上换了一顶披云巾,背着药品箱,手里拿了个游方郎中走街串巷摇的串铃。彦修老人看后满意地笑了:“像个年轻郎中和小药童,只是蒯通要少淘些气。”老人想了想又说,“我几次去蒙古行医购药,知我贱名者颇多,口碑也还不错;但我知道乞尔吉斯附近有位名叫松布尔喇嘛的蒙医,品德很好,医术极高,我曾两次专程拜访,但都无缘得见,只得留下一瓶我家祖传的特效金创药‘灵音保生散’作为礼物,略表拜谒之意。后来,松布尔喇嘛托人回赠给我一瓶他炼制的‘夜明金刚砂’。”说着,老人从怀中摸出一红一绿两个瓷瓶递给伯英,“大绿瓶里装的是‘灵音救生散’,小红瓶里就装着那百十颗‘夜明金刚砂’,你们都带出去,也许能派上用场。如果要去乞尔吉斯,一定要去拜访松布尔喇嘛,真诚地向他讨教神奇的蒙古医术。”说时,他抖出一颗鲜红莹丸,往地下一砸,即刻升腾起一团鲜艳夺目的玫红色萤火,少顷即灭。伯英双手接过瓷瓶,揣入衣袋,随即和蒯通双双下脆,叩谢师恩后再跨马出发。
伯英骑的仍是“乌云托月”,蒯通骑的却是原来伯英的坐骑——白鬃马。两匹名驹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饲养,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不待加鞭便疾驰如飞而去。因为在刘庄耽搁的时间太久,伯英二人不敢在路上游山玩水,而是昼行夜宿,风雨兼程。他们沿着南阳官道西行,进入陕西后折而北上,经潼关,过绥德,不到二十天即已抵达“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西北边陲重镇——榆林关。
他们很快找到了气象威武、戒备森严的总兵府,伯英向值守卫兵说明来意,当门官知道他们是誉满边关的名医刘彦修的徒弟后,马上进去通禀,很快出来回话:“大帅在半月前带着将官们沿长城巡查屯田和边堡去了,家中只有夫人在,她特意请你们到内堂叙话。”
伯英二人随着门官穿过前厅,经过影墙,来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客堂。刚刚坐定,便见一位仪态端庄但却满面戚容的夫人,在两名丫鬟扶持下款款而来。伯英二人连忙起身行礼,并双手奉上刘彦修给徐仝将军的亲笔书信,还有一包湖笔、徽墨、端砚,以及黄山名茶等土特礼品。徐夫人称谢后叫丫鬟接了过去,自己则展读彦修老人的信件。当她看到老人专为自己的爱子徐有福编排了一套“五禽戏”,说由蒯通当面传授,用以强身健体时,徐夫人眼圈一红,潸然泪下。伯英二人见了莫名其妙,只听徐夫人凄然说道:“不瞒二位,犬子有福三日前在城外试马时,突然神秘失踪,跟他去的马夫却被杀死。我派了几起家人外出打探,至今毫无消息。但却知道神木、偏关一带与有福同龄的男孩也有几个相继失踪,据说是‘拍花子’所为,这事现已闹得满城风雨。拙夫从飞鸽传书上得此讯息后,除叫知会府、县衙门,飞签火票、派出衙役四出侦捕外,又命令军中派出几哨人马,沿着长城内外仔细搜寻。拙夫也已中止视察屯堡的工作,正带领部属连夜赶回。”
“啊,我们来得太不巧了。”伯英连忙进行慰藉,也表明了想早日出关的意思。
“出入边关之事一向由拙夫一人决定,前段时间关禁甚严,特别是像你这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申请出关,更要由锦衣卫派来的专人逐一审查放行。”说到这里,徐夫人压低了声音,“说是防止逊帝朱允炆化装潜逃。但拙夫上月又讲,京中有消息说,锦衣卫已在福建泉州发现逊帝蹈海出逃,派来此地的缉事番子立即抽走了一半,关禁也相对松了一些。我想你们出关应无阻碍,但须等拙夫回来才行,委屈二位在驿馆暂住三两天吧。”
徐夫人随即指派一名小校陪着伯英二人去了驿馆,挑了一间较大的南房住下。馆内有三五十间房舍,清扫得倒也干净,但却空荡荡的,没有几人居住。他们正在安顿行李,却见东耳房翩若惊鸿般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的身材柳秀匀称,长相亮丽惹眼,尤其是那玉墨如漆的双眸,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她上身穿了件紫红色紧身小袄,金线走边,银绸束袖。下面穿一条粉红软缎扎脚裤,腰间束着一条杏黄丝绦,上面悬着一柄镶银鲨鱼皮鞘的短剑,脚蹬一双小巧的鹿皮短靴,既显得英姿飒爽,更突出妩媚天成。伯英从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美,那就是什么都恰到好处的自然风韵。蒯通见了十分好奇,悄没声儿问伯英道:“怎么,这里还住着姑娘?”“边防重地,少管闲事!”但那姑娘却十分友善,主动和伯英打了个招呼:“刚住进来吧,这儿挺暖和的。”她脸上微微笑着,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伯英当然有礼貌地作了回应,随即回到自己房里。
次日清晨,刚过卯正,伯英就已起床,穿着一身白缎紧身袄裤,按照平日习惯,进行晨练。一套独创的卢家拳尚未打完,只听东耳房内传出一声娇喝:“好俊的功夫,小女子愿来讨教两招!”棉帘掀处,一道红影似燕子穿林般飞出,原来是那穿着红绫小袄裤的姑娘罗小娟。她略一抱拳为礼,左手一扬,就是一记“白蛇吐信”直击伯英咽喉;但这仅是虚招,随即右掌一挥,挟着一股啸厉的掌风疾劈伯英左耳。伯英想试试她的掌力,也不闪避,只是微退半步,运足气力,一招“天王架梁”,硬接了她这一掌。伯英原以为小娟不过是粉掌花拳,没甚在意,但他左臂猛然一震,感到一阵疼痛:“啊,还有几斤分量!”于是不敢大意,顺手一招“长虹夺目”,紧接着一记“拂云追月”,一拳击向小娟右肩,砸得姑娘踉跄后退两步,方才拿桩站稳。又过两招后,小娟施出一套独特的“连环十八掌”,横削竖劈,左挡右撩,直逼伯英。但她招招都被化解,掌掌全劈虚空,小娟知道格斗不是伯英对手,娇叱一声:“有本事的上房玩玩!”说时,她疾闪身躯,一记“紫燕凌空”便上了驿馆三丈来高的平顶屋脊。伯英悄然一笑,脚尖轻轻一踮,一招“野鹤钻天”也上了房顶。一红一白两条身影在房顶上又过起招来。小娟轻功不弱,身影轻飘如絮,滑、旋、纵、腾、飘、闪、掠、扬,直让人眼花缭乱,玉掌防不胜防。但伯英沉着应战,掌法凌厉狠辣,劈砍削击,虚实张弛,一步步把小娟逼向屋檐。陡然间,伯英一记“神龙探海”,五指紧并刺向小娟胸前,姑娘错步斜移,正待避开,不料伯英忽然一矮身形,右脚尖一撩,轻轻一记“地涌金莲”,竟把小娟从三丈多高的房檐上挑下地来。眼看她要坠地受伤,伯英一个“宿鸟投林”,自房顶疾闪而下,平伸双臂,将小娟接在自己怀里。四目对视,小娟双颊晕染,低声说了一句“玩不过你,羞死人啦!”挣身下地,回房去了。
驿馆门房边这时响起一阵掌声,大步流星走进一个人来,他头戴金色兜鍪,身着箭袖战袍,脸色略显疲惫,衫履征尘未除。此人乃榆林关分管军事情报的参将叶继高,他已到此多时,不声不响看完两人的晨练,这时才露面说:“女中翘楚,男界英豪,让我长见识了。”伯英忙说:“惭愧惭愧,我这三脚猫功夫叫您见笑,小娟姑娘是存心让我的。”“别客气了,小伙子,快吃早饭去,大帅急着要见你们,更有要事相求哩。”这时,罗小娟闻声走了出来,向叶继高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叶表叔,我没事该回家了吧?”叶继高忙说:“走不得,走不得,大帅还要亲自问你话嘞。”他陪着驿馆内三位客人吃早饭后,领着伯英一行匆匆走向帅府。伯英满腹狐疑,心想自己和这位镇北将军徐仝素昧平生,他能有什么“要事”相求呢?伯英哪里知道,昨夜叶继高向徐仝转报了罗小娟从瓦剌带来的马哈木王爷要杀三十六名蒙汉两族孩子祭鬼,以保证他已经两次小产的儿媳阿思兰不再流产、顺利生下孙子的消息,引起了这位榆林总兵官的高度注意。他除了关注自己爱子的命运外,更担心的是这场杀戮众多无辜孩子的灾难,极易挑动两个民族本来就已相互敌视的情绪,从而引发剧烈的冲突,甚至战争。
徐仝思忖良久,决定漏夜召集驻关高级将领紧急磋商对策。很快,协守副总兵鲜于同和三名参将梁兴、彭定、窦传经都赶来参会,连那个多年担任监军的宦官黄恩也辞宴前来。叶继高说明情况后,密室内像炸开了锅。彭定和窦传经坚决主张马上派遣一支精悍的轻骑兵,乘雪夜偷袭马哈木王爷的驻地乞尔吉斯,抢救蒙汉两族的孩子。梁兴则认为长途奔袭无法隐蔽,难收奇袭之效,且兵力单薄,一旦被围可能全军覆灭。双方争辩激烈,相持不下。老将鲜于同考虑良久才稳重地说道:“我们既要关注这几十个蒙汉娃娃的安危,也要考虑边关面临的全局。现在蒙古分为鞑靼、瓦剌两部,实力大体相当,为争汗位誓不两立,争战中互有胜负。正是在这种形势下,瓦剌才与我大明暂时修好,而鞑靼首领阿鲁台则力图离间这种关系,希望挑起大明与瓦剌的战争。我听说出这馊主意的吉勒格是鞑靼的大国师,如果马哈木听信他的谗言,真正杀死三十六个蒙汉孩子,结果是既开罪于大明,可能引起战争,又使其属下的阿勒巴图(牧民)严重不满,导致军心涣散。如果此时鞑靼乘隙进攻,瓦剌两面受敌,必然一败涂地,而鞑靼则将乘势崛起,汗位非其主莫属。”素有军师之称的鲜于同看了一眼彭、窦二将,“你们轻骑偷袭的主意,正好中了鞑靼的奸计。”
徐仝听了频频点头,很少在军事会议上说话的监军太监黄恩这时也接着讲:“新朝初建,百废待兴,边陲以和为贵,切不可浪战。如要偷袭,必须先报兵部转奏圣上批准,来往颇费时日,可能圣命还未下达,孩子们早已掉了脑袋,因此要想一个既能稳定边陲、防止战争,又能救出孩子的主意才好。”
叶继高听后心想,这个不男不女的阉货平日里尽发歪脉,今夜倒还说了几句人话,于是便道:“黄公公所言极是,鲜于同将军的分析更为精辟。但所有问题都因马哈木王爷的儿媳流产之事引起,所以能否找到一位良医确实能为阿思兰保胎,就成为拯救孩子、消弭战争、稳定边陲的第一要务。”
“在治病的同时,还要向马哈木王爷挑明鞑靼阿鲁台指派吉勒格所施的阴谋。”徐仝说得极为肯定,“我与马哈木打交道不止三年五载,深知此公绝不糊涂,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角色。他现在思孙心切,因而听信吉勒格的鬼话,实际也是一时糊涂。但灯不拨不亮,话不讲不明,如果现在有人对他阐明老将鲜于同刚才那番精论,我相信他会翻然悔悟的。”说到这里,徐仝加重了语气,“消弭战争于未发之时,与不战而屈人之兵均为上策。问题在于我们现在找谁去瓦剌,既为阿思兰治病,又对马哈木‘拨灯’!”
“要是刘彦修老人在这里就好了,他医术精深,文理畅达,而且武功又好,治好阿思兰的毛病应无问题。万一马哈木硬是不听点拨……”窦传经左胁一夹,做了个挟制的姿势,“就劫持他的爱子或者儿媳,逼着他放掉那三十六个娃娃,唱一出以邪制邪的好戏!”“你这个窦传经呀,传的尽是歪经,不是打仗就是绑架,”黄恩使劲摇了摇头,“能不能派人星夜赶去河间,把刘彦修老人用驿马接来。他在瓦剌也行过医,声誉极佳,马哈木会深信不疑的。”“来回几千里地,等把刘彦修老人接来,恐怕这三十六个娃娃早成了刀下冤魂,人皮都干得能绷成鼓打了。”窦传经反唇相讥。正在众人为难之时,叶继高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听说刘彦修老人的两位爱徒正好住在我们的驿馆里,而且那田中益还是刘彦修的首徒,为什么不请他们去呢?”众人听了都像捞着救命稻草似的一致说好,决定次日清晨迎接伯英二人进帅府议事。
夜里,榆林关绵绵实实下起了鹅毛片雪,待到五鼓雪虽停了,却又刮起了凄厉号啸的白毛风,冷得人沁肺钻肝。叶继高全然不顾风雪,清晨即去驿馆,正好见到伯英与小娟的晨练,更增加了他动员伯英去瓦剌的信心。因为他觉得窦传经昨夜说的那个绑架马哈木亲属的点子虽非上策,也绝非下策,反正是以毒攻毒,以暴制暴,从道德上讲也不亏理。关云长单刀赴会,临行时不还抓了个鲁肃“陪送”,逼着吴军让出一条路吗?!叶继高在军中分管情报搜集与研判,踩盘卧底、布线埋桩,他都十分熟悉;至于绑架、劫持、挟制、抓俘虏,这些手段他也都采用过,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叶继高担心的倒是伯英有无出色的武功,能否实施这以邪制邪的谋略。现在,他放心了。
行至帅府大门,叶继高请伯英稍候,容他先去通报。不一会儿,仪门大开,梁、彭、窦、叶四位将军凛立在寒风中躬身相迎。两列士兵夹成长长甬道,注目肃立,持刀相敬。头发斑白的老将军鲜于同,在二门拱手迎候。徐仝大帅头戴六梁冠,身着雄狮补子的二品朝服,盛装相迎。连那个口含天宪的监军太监黄恩,也离座到厅前侧身迎接。这种超规格的隆重迎接仪式,让两位小郎中和小娟感到手足无措,惊异莫名。
宾主坐定以后,伯英双手呈上彦修老人的亲笔书信,徐仝看了又问候几句后,便命叶继高将昨夜商议的军情向伯英作了详尽介绍,鲜于同老将又作了一些补充。最后,徐仝郑重其事地提出,请伯英、蒯通由罗小娟陪同,立即去瓦剌替阿思兰治病保胎,并相机对马哈木王爷晓以大义,劝其释放三十六个孩子,消解两国刀兵。伯英听后,吓得心头“咯噔”一响,浑身发冷,徐仝竟然要自己这个学医不过一月的“郎中”专门去瓦剌为小王妃治病保胎,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只脚痛专踩哪只脚吗!他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搭救这些孩子,在下义不容辞,但我和师弟投师时间太短,医道尚未入门,实难担此重任。此去若不能为小王妃确实保胎,我二人是杀是剐事小,要是不能揭露鞑靼国师吉勒格的离间阴谋,不能消弭战争于未发之时,岂不误了大事?可否再找一位良医,由我和师弟辅助他去瓦剌?”
早已思虑成熟的徐仝,此时从铺着猩红虎皮褥子的座椅上站立起来,动情地说道:“田世兄,时间紧迫,已不容许我们再去慢慢物色良医了,我看你就承担起这一重任吧!你去后只要能稳住马哈木,让他先不忙杀孩子,再搞清阿思兰的病到底是怎样得的,马上传来消息,我这里即令人向各处良医通报求教,征集验方和良药,帮助你们治好她的病症。总之,你们此去是要冒险的,但又不是无助的,我们边关一定全力支援你们。根据朝廷安插在蒙古两部的内线密报,现在鞑靼和瓦剌的高层,都十分关注大明军队的动向,生怕我们有所行动。你们去后,我立即知会左侧边关和我们一起,沿长城一线移动重兵,并让大军冒着严寒操练。马哈木知道这些讯息后,就不能不考虑我大军可能讨伐瓦剌,以及鞑靼乘隙进攻的严重后果。此时你再去游说于他,他就容易接受。此外,我还叫叶继高扮成小商贩到瓦剌与你们随时联系,帮助你们克服困难。”说到这里,双目炯然如炬、两鬓白发萧萧的徐大帅突然停下声来,过了很久才哑声说道,“田世兄,你不是军中之人,我不能向你下达命令,但是为了边疆百姓的安宁,也为了救出包括犬子在内的蒙汉两族的三十六个孩子,我……我求您了!”说完,久经战阵的徐仝竟两眼含泪,向伯英深深一躬。
伯英见状,急忙还礼,在座的军官此时一个个眼睛也湿润了。此情此景,哪里再容伯英推辞!他只得横下一条心说:“大帅及各位将军既然如此倚重,我们就勉为其难吧!但愿在各位的大力协助下,不辱使命!万一我们使命失败,死在瓦剌,只求大帅收回我二人尸体,垒两座粗坟,让坟头朝向金陵,能使我们魂归江南,拜托了!”说完他和蒯通一齐跪到地上,向徐仝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悲壮的举动,凄怆的语言,让这一班平日里在刀丛剑树中从容进退的军官深为动容。徐仝忙不迭地拉起二人,眼睛久久凝视伯英,半晌才说:“田世兄,我记住了,‘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
会后,徐仝盛宴款待伯英、小娟和蒯通。在酒酣耳热之际,徐仝命人取来五十两纹银要赏给小娟,但她不肯接受,说:“我又不是为图赏银才来密报的探子,只是想救出可怜的孩子,同时向叶将军打听,此时中原路途是否安定,我和阿爸可否回到老家苏州。徐大帅这样做是瞧不起我!”徐仝又连忙解释,但说来说去,小娟就是不受,让徐仝对这位从瓦剌来的汉族姑娘更加刮目相看,钦佩有加,于是命小校到自己家里取来一箱柳林酒(今称西凤酒),托罗小娟送给她的父亲罗铁匠。
这时,叶继高说话了,他郑重嘱咐小娟:“今天下午就走,连夜赶去乞尔吉斯,直闯王府禀报,只要马哈木王爷不杀三十六个童男,那么,名扬瓦剌、誉满朔方的名医刘彦修的首徒田中盛大医师,就将冒着风雪连夜赶去,专门为小王妃治病保胎。如果胎保住了,婴儿生下多重,就要给他多少黄金;如果胎儿不保,田大医师愿意听凭王爷处置。”伯英听了头皮发麻,心中一紧,不住摇手地说:“庸医治标,名医治本,我标本都不能治,是个地地道道的冒牌医生,千万不要再吹牛皮啦!”叶继高却说:“牛皮不吹大点,价钱不叫高点,马哈木不会相信。如果,你只要他三二百两银子,他会认为你是无能的庸医,或者是江湖郎中而不予理睬。”伯英无奈,只得苦笑着说:“可否请叶将军派人到书肆里,替我选购几本《妇人千金方》之类的书籍,让我临阵磨磨枪也好嘛!”徐仝听了猛然一愣,想了一想才说:“那年元顺帝北逃时,我带兵追击,曾经缴获一些辎重,其中有几骆驼书籍,谁也不要,我叫人把它们堆放在榆林青云寺里,好像里面就有一些医书,就不知道有妇科书籍没有?田世兄不妨去看看。”“好,我下午就去。”
午宴结束,众人散去后,徐仝走了过来,又悄声对伯英二人道:“方才我在议事时讲的朝廷颁下密报、在瓦剌卧底的内探获悉……等情,你们千万不要再对外人说,包括罗小娟都不要谈说,以免泄露。”伯英听了,联想到自己此行要办的事,便说:“谨遵大帅严令,我们决不外泄此事。不过可否请大帅明示内探的姓名和卧底之处,我们去后万一遇到麻烦,也可向他求助。”
徐仝讲:“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朝廷直接掌握的机密。我只是洪武二十四年来这边关就任副将时,在途中一个驿站,遇见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卸职锦衣卫校尉和驿丞在酒话中说,朝廷安插在瓦剌的探子代号叫‘三叶草’,交换谍报的地方是在马哈木王爷府外一个树洞里。当时驿丞也喝高了,夸口说他也知道,凡是谍报外皮上盖了一个红色的三叶草印记的谍报,只要求每日驿行二百里,送兵部尚书阅处。盖两个三叶草印记的谍报,要求每日驿行四百里,送兵部尚书阅后即呈大内。如果是盖了三个鲜红三叶草印记的特快极密件,要求每日驿行六百里,直呈御览,兵部尚书均无权拆阅。那过气的锦衣卫校尉还卖弄地说,特急密报全是无字天书,给兵部尚书看他也看不见一个字,只有皇帝老倌一人才能看清谍报内容。”
“竟然如此玄妙!”
徐仝又说:“我也只是听见两个醉鬼说的酒话,不知真实与否。但我在想,既然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朝廷肯定会向瓦剌、鞑靼派出刺探军情的谍报人员;或者是从敌人内部拉出知情者设为内线。估计这些内线是原来曾在元朝供职、以后又随顺帝北逃的汉族官员后代,或是归顺于我大明的蒙古族官员的裔亲。你们去后,为防暴露,他们不敢轻易相信你们。你们只有事事小心,才能保护自己。”闷在蒯通心里已久的一个问题,这时终于冒了出来:“大帅,罗小娟究竟是什么人?”徐仝想了一想才低声说道:“叶继高不时要化装去瓦剌探听消息,经常住在乞尔吉斯附近一个地名叫伊尔根的牧民巴图家里。小娟是巴图的邻居,一来二去,人混熟了,叶继高便成了小娟的‘表叔’,她们经常来往走动。我只知道小娟她爹是个铁匠,原籍苏州,想回老家。小娟娘已早死,但家境富裕,她的人品也很好,我们都喜欢她,我的内人还准备认她作干女儿哩。”
因为情况紧急,徐仝也希望罗小娟立即成行。下午,小娟便跨上她那漂亮的菊花骢,一骑如矢向乞尔吉斯疾奔而去,找马哈木王爷谈“交易”去了。叶继高陪着伯英、蒯通去青云寺寻找医书,他们一直忙到次日凌晨,才把医书书名浏览一遍,内容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其中有元代太医院编纂的六辑《宋代后妃医案集萃》尤为珍贵,它收录了不少皇后、贵妃怀孕早期、中期、晚期妊娠反应、脉象表现、保健措施、养血安胎药方,以及产褥期间病痛对症治疗的方剂,等等。伯英见了如获至宝,叶继高也为他庆幸万分,说:“快去药王菩萨像前燃蜡点香,顶礼膜拜,这套‘集萃’恐怕会救许多妇人的性命!”伯英精挑细选,从青云寺的存书中挑了三十六册医药书籍,准备在去瓦剌途中攻读。伯英相信那句老话“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磨总比不磨好,“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事情并不少见。现在,该动身了。
这时,天上又刮起了白毛风,大风夹着雪沙直往人的脖子里灌,他们虽都穿着皮袄,戴着皮帽,仍然冻得牙齿打战。叶继高顾不上休息,也随两人一齐出发。他扮成一个卖盐的“老陕”,头戴护耳毡帽,身穿过膝光板老羊皮袄,脚蹬毡靴,肩上挂着褡裢、秤杆,两手拢在袖筒里面,拱肩缩背,跟在一匹瘦骨嶙峋、满载着大青盐的驮马身后躞蹀而行,活脱脱一个为谋取蝇头微利而劳碌奔波的小贩形象。蒯通一看从心里叫绝,对叶继高一伸大拇指说:“叶将军,真有你的!”伯英也讲:“古人说:‘将军金甲夜不脱’,叶将军你可是‘脱了金甲来赶驮’。”叶继高操着地道的陕北土话说:“两位郎中先生,你们说甚?额(我)解不下。额(我)只是个走朔方卖大青盐的穷汉,见了屠夫说猪,见了秀才说书,额(我)叫张四。”伯英与蒯通听了,都大笑不已。上路前,他们商定,路上互不同行,扮作彼此并不相识之人,到了乞尔吉斯附近的伊尔根,才在罗家铁匠铺联系,那时也装作偶然相识。
与叶继高分手后,伯英二人不顾天气严寒,骑马一路快跑。那“乌云托月”产自西域高原,到了荒凉的塞外显得特别亢奋。相反,蒯通骑的白鬃马,系出江南名驹,到了这里就显得极不适应,速度远不如黑马。他们紧追慢赶,几天后才进入瓦剌境内,当时双方疆界并未明确划定,只有一条凭实力形成的大致界线,因此,若未遇到巡逻的兵丁,两边的百姓来去都很自由。两人见天色已晚,找了一家蒙古牧民的帐篷借宿。恰好这家有人生病,听说有郎中前来借宿,非常高兴,立即把他们迎进帐篷,给火塘添加干牛粪拢旺火,又给他们献上热腾腾的奶茶。稍停片刻,才请他们给病人瞧病。
伯英、蒯通初次来到瓦剌地区瞧病,先还有点忐忑不安,及至瞧那病人,不过是风寒感冒,才放了心,决定用针刺治疗。蒯通说:“大师兄,这次让我来下针,如何?”伯英欣然同意。蒯通取出银针,熟稔地在病人的大椎、负池、合谷、足三里等几个穴位扎了下去。见病人严重鼻塞,又给他扎了一针迎香穴。扎完不久,病人呼吸通畅,好受多了,这家牧民非常高兴。伯英也为蒯通取穴之准、用针之熟,较自己更胜一筹而高兴,问道:“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一手的?”蒯通也不言语,只是撸起袖子让看。伯英发现,他胳膊上全是针眼,这才明白他是在自己身上练出来的,不由得诚意地夸奖起来:“师父真是善于识人。我相信你将来在医术和针灸的技能方面,也会像你学木工一样,成为一个‘高手匠人’。”蒯通听了更是来劲,说道:“我正在改进金针长度,苦练隔着厚重衣服也能扎准穴位的针法,不知行不行?”伯英说:“行成于思,想定了就试,试成了再干。”
次日,他们照常赶路。路上的积雪经过一夜风吹,已经冻成冰碴,马蹄踏上不停地打滑。尤其是那白鬃马,只能慢走,经常长嘶不前。因此,他们虽想早些赶到伊尔根,但也不得不放慢速度。为掩人耳目,他们还挂起了药袋和招子,时而吆喝几声。幸好沿路无人瞧病,没有耽搁,总算在第十二天赶到了乞尔吉斯附近,经过几次问路,翻过一座小山坡的敖包,才见到小小的伊尔根。小娟早已向他们介绍过,伊尔根只不过是一个蒙汉两族杂居的大屯子。屯子东头密布着帐篷,还有少量窝棚,居住的主要是蒙民——王爷的阿勒巴图(奴隶),间或有从事放牧的汉人。西头全是茅屋板升,居住的大部分是汉人——王爷的佃户,也杂有少数改以农耕为主的蒙民。整个屯子百十户人家,但东西两端之间也大体形成了类似街衢的通道,还有十几家商店。只不过这条“街道”实在太短,据说有人在东头放个屁,西头不仅能听到响声,而且还能闻到臭味。
为掩人耳目,伯英、蒯通走进屯后,一边走一边摇着串铃吆喝:“内外各科,疑难杂症,刀伤烧伤,都来瞧呀,包治包好!”他们快走到屯子尽头,才瞥见一处较为高大的板升,屋门大开,里面炉火熊熊,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正在修制一把锄头。旁边有几个汉子或坐或蹲着看,并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伯英想,这大约就是小娟的家——罗家铁匠铺了。听见吆喝声后,很快,小娟便拽着她爹迎了出来,寒暄几句就把他们送到隔壁巴图家住下。小娟又立即跨上她的菊花骢,一骑雪雾,箭射而去,向马哈木王爷通报名医的首徒已到,明天上午即去王府看病。傍晚,她又兴高采烈地策马驰回,还未下马就大声叫道:“马哈木王爷答应了,明天上午他派小王爷出城亲自迎接你们!”
伯英听后,只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在后背上升。当夜,虽然屋暖炕热,但伯英却久久难以成眠。这时,瓦剌境内仍然沿袭宵禁制度,“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任人行”。他辗转反侧,好容易熬到晨鸡报晓,曙色临窗,便翻身起床,叫醒蒯通,在瓦盆里洗过脸后就上桌吃饭。巴图知道今天是“大”日子,特意准备了一大盅马奶和几小块羊肉,再加几个贴饼。两人正吃早饭,娇俏如花的罗小娟便来催促上路,她今天披了一件猩红薄绒披风,更显得英姿飒爽,明艳过人。菊花骢一马当先,三人匆匆赶向乞尔吉斯。
由于大名医刘彦修在塞外,特别是在瓦剌的声名远播,今天马哈木王爷对他的首徒田中盛(伯英)的迎接也十分隆重,代表王爷夫妇到郊外出迎的是小王爷脱欢和他十二岁的妹妹——宝音琪琪格郡主,以及几十名王府宫女和卫士。最使伯英感到意外的是,鞑靼大国师、天魔教教主吉勒格也带着四个弟子伫立在欢迎的人群中。吉勒格光溜溜的大脑袋上戴着一顶鸡冠形的黄色僧帽,左耳戴了一个大银环,脸上堆着笑容,不过他那笑容也像谋杀般僵硬。他身后一个教徒肩上蹲伏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大马猴——这是大国师精心饲养的特殊宠物。
这段时间,吉勒格心绪复杂,因为阿思兰小王妃前两次怀孕后,大国师都曾设坛大做法事,为小王妃祈福保胎,但两次都失败了。吉勒格知道新病好治,痼疾难医,流产最怕成为习惯,而小王妃偏偏就这毛病,怀胎三月就掉。如果王爷这次又叫自己祈福保胎而再遭失败,那他根本无法再在瓦剌立足。现在,吉勒格见王爷转而信任汉医,他也就顺水推舟极力举荐,如果这次保胎成功,他有举荐之力;万一又失败了,主要责任也不在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吉勒格才带着几个爱徒站进了欢迎汉医的行列。欢迎的人群中,活泼美丽、性格开朗的小郡主最为活跃,对待汉医也最殷勤。她从小好学上进,深受父母钟爱,除了学习蒙文之外,老王爷还专门聘了一个精通汉文的老师教她汉学,因此小郡主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并能用汉文书写。此外,她还对汉族医学有着特殊的爱好,当她知道名医刘彦修的首徒要来替嫂子治病保胎时,高兴得不得了,主动向父王要求出城迎接。吉勒格看见脱欢小王爷和小郡主对伯英如此恭敬,又不禁妒火中烧,气上心头,总想找点事端,让两个汉医当场出丑。
事也凑巧,当欢迎队伍簇拥着伯英和蒯通往乞尔吉斯回走时,不远处就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喇叭声,接着几棒锣响,前面出现了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吹唢呐附带鸣锣开道的乐手,后面跟着一个衣衫褴褛、手里捧着灵牌的小女孩,两个工人抬着的一具薄薄的棺材,后边紧跟着一个悲悲切切的汉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汉族贫民的送葬队伍,正去城外乱葬岗上掩埋自己的亲人。
骑在马上的宝音郡主,学着汉族的规矩“啐”了一口:“晦气!”
“怎么说晦气呢,这是好事嘛!”和她并辔而行的罗小娟马上接口说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郡主,你要升官啦。”
“我升什么官呀?蚱蜢官,烟堂倌!”娇小玲珑的宝音郡主一口汉族腔调。
听着他们斗嘴,吉勒格眉头一皱,眼皮一翻,来了主意,轻声叫过一个徒儿,悄悄嘱咐了几句,这年轻魔徒一勒马缰,奔向前面那支小小的送葬队伍,询问后说了几句话,便又调转马头返回,对吉勒格说道:“是一个今天早上才死的产妇,因为难产断气。”说完又对他师傅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只见前面那个悲哭的男人马上牵着捧灵牌的小女孩,飞也似的跑到伯英马前,双双跪下。小女孩哭着诉求:“活神仙的徒弟呀,你快救我娘吧,她刚死不久,方才那法师说只有您能救她了。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娘的命吧!”她边哭诉边和她爹捣蒜似的叩头。
伯英慌忙从马上跳下,扶起这对可怜的父女。这时棺材已经抬到欢迎队伍前面,伯英紧跨几步上前一看,只见薄薄的棺材底板缝隙还在星星点点地滴漏血液。他连忙在地上沾起几滴血液细看,血色殷红,用鼻一嗅,还有腥味。这明明是鲜血呀!死人身体已僵,又是在这漠北的数九寒天,怎么可能滴出鲜血?莫非是医书上说的“尸蹶”或“假死”?他回头望了望欢迎队伍,几十双眼睛,包括脱欢小王爷兄妹都两眼圆睁地望着他。只有小蒯通跳下马来,跑到伯英身旁一起辨认血迹。
“小王爷,我要耽搁一会儿才能去王府。”伯英向脱欢禀告。
“不碍事,你去瞧……死了的……病人吧,我叫卫士去禀告父王,让他们……吃饭多等你一会儿……我也等你……大先生。”脱欢的汉语说得不很流畅,但他的意思却很清楚,就要留在这里看个究竟。因为脱欢深信,胡子越长的汉医经验越多,本事越大;而伯英和蒯通根本没长胡子,究竟有无本事,他也想弄个明白。至于宝音郡主,她能见到这种百年难遇的“替死人瞧病”的新鲜事,哪里还舍得离开。只听她娇叱一声,用蒙语说了几句,一名卫士快马加鞭奔回王府,向马哈木王爷夫妇报信去了。
这时,最高兴的是鞑靼大国师吉勒格和他四个爱徒,他们在想:看你这个活神仙的徒弟、名震塞外的医生高足,今天怎么下台!?
这里本是通衢大道,来往行人很多,听说有医生要开棺为死人瞧病,都纷纷停下脚步,一会儿就积聚了几百号人,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瞪着两名年轻的汉族医生。伯英与蒯通根本没有退路,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就断然吩咐:“开棺!”棺材本是薄板用木钉揳合,两个抬棺工人轻轻一掰,棺盖应手而起,里面僵卧着一具面色清紫、肚皮隆起的女尸。伯英一切她手上的脉搏,确无生命信息,急得伯英额头上一下冒出大颗汗珠。他稍微定了定神,低声吩咐挤到棺材边的小娟:“你不用避嫌,伸手到她胸前摸摸,看有无体温?”小娟马上照办,摸了一会儿低声说:“胸前有温气,心脏似乎还跳了两下!”伯英听了也不言语,紧抿嘴唇,顾自思索,半是自语、半是告诉蒯通:“师父曾经讲过,春秋末年,名医扁鹊曾有医治虢太子‘尸蹶’的医案。百年以前,我国著名医师刘守真也有医治产妇‘假死’的病例,他们用的都是针刺……蒯通,你的金针随身带着吗?”
“一天十二个时辰从不离身。”
伯英果断决定:“先扎人中,再取涌泉。如若不醒又扎太阳、少阳及阳明三经穴位。若还不行,就对‘五会’进针,即百会、胸会、听会、气会、臑会等五个穴位。只要她没真死,我不信活不过来。”
蒯通听了,立即领悟,马上从袋里取出绕指柔的金针,卡准穴位,快速进针,旋转捻针,慢慢退针。当他刺进少阳穴时,刚一捻针,突然听见“女尸”叫唤了一声:“好闷呀!”随即慢慢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蒯通,“你是谁,怎么解开了我的上衣?”
爱看“热闹”的宝音琪琪格郡主,不知什么时候也挤到棺材边上来了,见此情景不由得兴奋地用蒙语狂叫:“哥,死人活了,她说话了!”在惊愣的沉默过后,霎时间,一阵狂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一大群人拥了过来观看。
兴奋中的伯英看了看产妇仍然痛苦的脸色,连忙对宝音说:“郡主,叫他们都退回去,快找几个生过孩子的大娘过来,帮产妇生下孩子。”
“天哪,今天来的都是没有结婚的宫女,哪来的生过孩子的大娘啊!”宝音郡主飞快地动着脑筋,她朝欢迎队伍一看,“长生天!乳娘不是跟来了吗,她可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原来从小给她喂乳的奶娘,一直到郡主十几岁的现在,都还伴随着她,今天碰巧也参加了欢迎队伍。宝音郡主又大声对围观人群喊叫:“你们都退回去,产妇马上要生孩子,只要我的奶娘带两个年纪大的宫女过来。”
四十多岁的奶娘带着两个宫女急匆匆跑了过来,伯英自觉地避让开了,不懂事的蒯通还留在棺材旁边想看个究竟。蒙古奶娘冲着他用蒙语大声嚷叫,蒯通一句也听不懂,忙问小郡主:“奶娘叫我干啥?”
“叫你滚蛋,莫非还想赖在这里看女人怎么生孩子吗?你这个臭男人!”
蒯通一听,羞得满脸涨红地飞快跑开,奶娘和宫女急速围到棺材旁边忙碌助产。这时积聚的人群早已过千,人人静立于侧,个个屏息噤声,都在善良地期待着。不一会儿,棺材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婴儿洪亮的哭声。“是个大胖小子!”宝音郡主向欢迎队伍和围观的人群大声通报。一阵狂热的掌声和欢呼声又在人群中山呼海啸般响了起来。
再隔一阵,那新生婴儿的爸爸一手抱着宫女们用自身衣服包裹好的婴儿,一手牵着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宝音郡主的陪同下,来到欢迎队伍面前。两父女满脸热泪,双双向脱欢小王爷跪下,感谢他派遣医生的救命之恩。脱欢目睹一切,非常感动,也觉得这是个上好的兆头,于是吩咐王府管家:“他家很……穷,赏……赏二十两银票给孩子,是我的贺礼。”
“二十两,好不见市面的鸟儿屁!”小郡主一脸的不屑,“再加三十两,在我的月俸里扣。”宝音一贯欺负她哥,脱欢也从不和她计较,这时反而向妹妹垂询:“这孩子的出世,预兆着阿思兰明年也会生个大胖小子,干脆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叫兰生吧!”
“兰生这名字不错,但他是汉族医生救活的,再加个小名叫汉汉吧”。宝音琪琪格的花花点子也真够多的,兰生的爸爸和小姐姐听了,马上又磕头拜谢小王爷和小郡主赏银、赐名之恩。这时父女俩再四处寻找两个汉医,好不容易才在人群后面看见他们。蒯通正乐滋滋地望着稍远处的棺材,伯英却脸色惨白、额上犹在冒着冷汗。这正应验了一句民谚:胆小者在危险前害怕,卑怯者在危险时害怕,勇敢者在危险后害怕。伯英这时在想:万一那产妇不是应针而起,而仍然僵死在棺材里;自己刚到乞尔吉斯的第一天,当着成百上千的蒙、汉两族民众,就大出洋相,叫我这个“活神仙”的首徒怎么下台啊!
此刻最不高兴的当然是吉勒格和他的四个徒弟,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诚心要找两名汉医的难堪,结果却让伯英他们在上千人面前露脸增辉。这时,两个抬棺材的工人将不能走路的产妇仍然放在摔掉盖板的棺材里面,欢天喜地地抬回城里。送葬的喇叭吹着欢乐的曲调,后面跟着兰生他爸和小姐姐,再后面簇拥着成百上千民众和不少想继续捐助这个困难家庭的好心人。这样一支由棺材抬着活人开路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回城里,在乞尔吉斯街头进行了一次最盛大、最奇特的游行。“一针救两命,棺材装活人”,“小名叫汉汉,大名叫兰生”的佳话,很快就传遍了乞尔吉斯的大街小巷。
这消息当然也由流星马报传进王宫,马哈木王爷最初听了只是惊讶,心里多少还怪脱欢和宝音多事。后来随着事态的进展,老王爷越听越兴奋,及至两个汉医快要到达时,王爷破天荒地亲自走出府门迎接。但是,最应该高兴和关心两位汉医到来为自己保胎的阿思兰小王妃,这时却不见踪影。她在大厅陪着公公等了一两个时辰后,好生的不耐烦,心里在想:为了一个贫贱的汉族产妇,竟然把我这小王妃晾在这里,两名汉医也太不懂事了。她越想越气,后来干脆对公公说,心里憋气,想吐,回到她自己住的毡帐去了。马哈木王爷知道自己儿媳娇惯的脾气,看在她老子太平王爷的份上,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还有一位急于见着汉医但却不敢出门迎候的人,便是老王妃。今天清晨她起床漱洗梳头后,正给自己发髻别玉簪时,手伸上去却放不下来,稍一动弹便痛得锥心刺骨。王府的医生准备给她推拿复位,刚刚握紧老王妃的臂膀,她便疼得双泪直流,破口大骂医生。王府医生不敢再动弹,只得挽起她的衣袖,敷上一层厚厚的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药物,但全无好转迹象,右手搁在头上始终放不下来。
回城路上,宝音郡主有意和小娟靠近,悄声地将她老娘的怪病告诉了小娟,求她告诉汉医想想办法。伯英听后想了一会儿,又轻声对小娟说了一阵。郡主听小娟转告后哧哧直笑:“这招太损,不过也许管用,我准备挨骂就是了。”
当马哈木王爷正在客厅询问伯英的履历时,宝音郡主却急匆匆走向母妃的斡鲁朵(宫帐),风风火火掀开毡帘,大声嚷道:“汉医马上就到!”说着闯进帐内,几步跨到老王妃身边,伸手便扒她娘的裤子,硬要扯脱下来。老王妃这一急呀,慌忙将双手闪电般缩回,死死拽着裤子,张口就骂:“丫头,你疯啦,医生马上进来,怎么扒娘的裤子!?”
“娘,你的手……!”
老王妃垂目一看,自己的右手什么时候复位啦?除了肩关节稍微有点酸胀外,手指伸缩自如,怪病全然好了。老王妃这份高兴啊,连声叫道:“快请,快请医生进来呀!”
这时,宝音郡主才附着娘的耳根,把伯英教她的损招详细说给娘听,边说边乐,最后娘儿俩笑成一团。“走,我们看看这汉族后生去,还没进门就拿我老婆子开涮,坏小子!”
宝音郡主扶着老王妃施施然走进王府宴会厅时,马哈木王爷见了大吃一惊:“啊,你的病好啦,怎么好的?”“好了就好了呗,东问西问干什么!”老王妃忍不住又笑着指了指刚才认识的伯英,用蒙语说道:“就是这小子出的坏主意,拿宝音小妮子当枪使,猛一下就把我的怪病治好了。”王爷还想问个究竟,老王妃说,“问那么详细干嘛,我早饭还没吃哩,正饿得慌,快入席吧。”
宴会是丰盛的,气氛也是轻松的。老王妃打发脱欢去请他媳妇来见医生,陪陪宴会,隔不一会儿,脱欢阴沉着脸回来禀报:“阿思兰说她心里堵得慌,不想吃饭,请医生明天上午去看病吧。”老王妃听了对着老王爷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
宴会快结束时,马哈木那双不怒自威的菱形巨眼忽地一睁,紧盯着伯英、蒯通说道:“从明天起,就要为阿思兰治病保胎了,你们搬进王府的小帐篷来住,但进出是自由的。我在这里先告诉你们两个一二三。如果你们治好了阿思兰的习惯性流产,让她顺利地生儿育女,我就赏你们一骆驼金银,这匹骆驼能驮多重我就赏多少。另外还赐给你们两名宫女,人由你挑,要谁给谁。阿思兰坐完月子,母子平安,我就马上放你们两人,加上徐有福一共三个人回中原去,这是上上大吉的一二三!”王爷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脸色一沉,“如果你们不是正经八百地治病,而是想悄悄逃走,跑了你们两人,我就杀掉徐有福一个;跑了一个,我就杀掉剩下的两个;如果治不好阿思兰的病,保不了胎,我就杀掉你们三个。这可是个倒霉背运的一二三,听清了吧?”
伯英听了马哈木这番连魔鬼听了也害怕的话,不由得身上激灵灵一战,心想:你的儿媳妇习惯性流产,却怪医生没有本事,这就像菜做咸了去怪卖盐的一样。唉!可在这里,他的话就是法律。
接风宴会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收场。
第二日辰正,伯英、蒯通由王府的通事官德木齐陪同,去了小王妃阿思兰住的毡帐。只见锦帐内绒毡铺地,宝鼎燃香,珠帘低垂,华丽异常。宝音琪琪格郡主早已等在那里,她和嫂子虽然同是王公贵族出身,都是娇生惯养,同样刁蛮成性,但姑嫂俩的关系却十分亲密,称得上莫逆之交。这时她对伯英讲道:“我嫂子说了,你们汉医给大内的宫眷看病,历来都用悬丝诊脉的办法,不能见真人的脸面,更不能摸后妃们的玉腕,她今天也要你用悬丝诊脉的办法为她切脉。”伯英一听,头都大了,心想:叫我在你玉腕上切脉我还怕切不准哩,现在又编个戏法要我悬丝诊脉,这不是存心刁难人吗!想到这里,伯英马上便说:“我学医时间不长,技艺不精……”
“嘘……嘘……”不等伯英说完,小郡主马上打断他的话头,“昨天我亲眼看见你把死人都医活了,难道还不会悬丝诊脉?”她不由分说,就从挂着珠帘的红绡帐内牵出一根约莫两三丈长的红丝线递给伯英,“给,切脉吧!”
伯英没法,只有硬着头皮接过线头,按医书上所说,用左手绷紧丝线,右手按在线上移动,揣摩阿思兰脉博起伏跳动的情况。但切了很久,那丝线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急得伯英头上汗珠直冒。宝音郡主却在一旁掩口直笑,蒯通见了过来轻声说道:“谨防这两个丫头片子捉弄你。”伯英定了定神,再仔细观察红丝线,仍无起伏跳动迹象,便说:“这脉现木象,木然无息,难道……难道小王妃断……断气了?”宝音郡主一听,笑得花枝乱颤:“算你有本事,丝线确实拴在床柱子上咧,这次来真的。”
伯英听后松了口气,擦了擦汗,连忙比划着对小郡主说:“这红丝线一定要拴在小王妃左手腕寸、关、尺的部位上,还要拴紧,不然切不出脉搏跳动。”
“知道了,知道了。”小郡主边说边钻进她嫂子的床帏,姑嫂俩嘻嘻哈哈地用蒙语说着什么。一会儿,小郡主从床帏里钻了出来,又把红丝线头递给伯英,“这回可不是木头了,你要好好把脉切准啊。”
伯英仍用左手将线头绷紧,右手食、中两指轻轻搭在丝线上,调匀气息,仔细揣摩。这次红丝线真有反应了,时快时慢,不住颤动,但全无规律,不像人的脉象。伯英猛然将红丝线一扯,只听床内“喵”地叫了一声,这下他心中有数了,又装模作样切了一阵,故作惊讶地大声说道:“大事不好,脉象出现妖气,小王妃怀的可能是鬼胎!”
“扑哧”“扑哧”几声大笑开来,床帏里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你才怀着鬼胎咧!”说时珠帘挑起,环珮叮咚,宝音郡主扶着她那云髻高挽的嫂子翩然而出。只见阿思兰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波斯猫,那诊脉的红丝线就紧紧拴在波斯猫的后腿上。
“看来你还真的有点本事,现在正经瞧病吧。”小王妃的汉语流利极了,说着,她将润洁纤长的手腕自觉地放在小小的脉枕上。哭笑不得的伯英无可奈何地看了阿思兰一眼,发觉她确实长得十分健美,唇红齿白,杏眼桃腮,一双黑晶晶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而又调皮的光芒。伯英埋下头去,细心切脉,然后询问情况:“何时停的天癸?”
“什么是天癸呀?”阿思兰不解地望着伯英。
“天癸者月信也。”伯英想尽量问得文雅一点,显得老成一些。
“什么又是月信嘛?”阿思兰还是不懂,她侧头问,“宝音,你知道吗?”
娇俏的宝音郡主也直摇头。
伯英急了:“月信就是月经,几时停的?”
“月经就月经嘛,什么天癸地癸向日葵,年信月信天天信。你酸起来累不累啊!”阿思兰泼辣成性,从来口无遮拦。宝音小郡主也趁火打劫:“医生,你还没长胡子,怎么就和那些长着山羊胡子的老汉医一样,说起话来酸得噤牙!”
两姑嫂轮番戏耍,弄得伯英脸红耳赤,不敢多问,只是匆匆忙忙写了一个验方:红参四钱,水煎服,每日一剂。又补充说:“我回去斟酌后再详细处方。”说着就要起身离座,但他忽然想起一事,觉得十分紧要,于是又硬起头皮建议,“先贤文中子有云:‘善医者先寝食而后医药’。小王妃已经两次小产,千万要闭情锁欲,男欢女爱之事应尽量克制。”
这回轮到小王妃脸红了,她忽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声叱道:“你这胎毛未干、奶气未退的娃娃,怎么管起我床上的事情来了!脱欢不上我的床,就会上旁的女人的床。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懂不懂?听说你还没娶媳妇,少在这里说些自己都不懂的事情。”说着,她眼神一瞟,又问蒯通,“你懂什么叫男欢女爱吗,小公羊?”
蒯通一怔,货郎鼓般直摇头:“不懂,不懂!”
就这样,两位在昨天还名扬乞尔吉斯的大“神医”,今天却被刁蛮成性的小王妃寒碜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狼狈逃出帐外。锦帐内传出了姑嫂俩笑得快要背气的声音。
“天哪,给这位胡搅蛮缠的小王妃看病,真比同二十个蒙古武士打斗半天还累。”伯英一脸无奈,“她根本不把我们两个年轻医生当回事,这咋办呢?”
“回去找罗小娟商量商量吧!”心有余悸的蒯通勉强一笑,只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
伯英和蒯通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着,迎面碰到守候着的通事官德木齐。他见二人这等神色,便特意问了两句,伯英哭笑不得地将刚才给小王妃诊病的情况说了一番。德木齐听后思索一阵才低声说道:“小王妃骄纵成性,谁说的话她也不听,但她不信人话信鬼话。”德木齐加重了语气,“尤其是神说的话,她不敢不听。”说完,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走了。
伯英猛然一个激灵,觉得德木齐话中有话,随即陷入了苦思。
伯英和蒯通无可奈何地向王爷告假,回伊尔根巴图家去拿行李。他们闷恹恹地先找罗小娟,讲了初诊情况后小娟也哭笑不得。但病还得治、胎还得保呀!咋办?三人反复商量,都觉得去请教刘彦修老人推荐过的松布尔喇嘛为好,小娟自告奋勇地说:“明天,我领你们找松布尔喇嘛去。”
第二天清晨,小娟带着伯英、蒯通骑马直奔噶根庙而去。其时,喇嘛教在蒙古的地位远不如在西藏及后世显赫,因此噶根庙的形制不大,不过一圈围墙围着几十间土木结构的房屋,里面供奉着几尊佛像。伯英等人拴好马匹走进庙门,只见正中一间供奉佛像的房间内,有一个头戴破风帽、弯腰驼背、残眉眇目的老尼姑,坐在一个草墩子上念经。另外,还有个小尼姑进进出出,跑前跑后,不知忙些什么。小娟看后十分奇怪地说:“平日来这里看病的人很多,今天却一个没有,而且松布尔喇嘛也不在,这是咋回事?”她怕惊动了念经的老尼,便站在佛堂门外轻声问那送茶水来的小尼姑。“你们还不知道吗?松布尔师伯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被人杀死在这佛堂里,师太和我奉命赶来给他收尸和念经超度,前天夜里才到。”
“啊!”蒯通失望地叫了一声,“小娟姐,咋办?走吗?”
听到“小娟”二字,正在念经的老尼紧闭的双眼忽地睁开,豁然一亮,盯了罗小娟许久,下意识地说道:“啊!都长成大姑娘哪。”她流利的汉语里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
伯英听了好生奇怪,连忙进前问道:“大师可是中原人氏,出生江南?”那老尼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又低头去看经文,嘴里不住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既像宽恕伯英不当的提问,又像在拯救自己的灵魂,再也无言。弄得伯英他们好生没趣,只得上马回伊尔根了。
回到巴图家里,蒯通气犹未消地说:“想不到这个老尼姑如此不通情理,问话一句不答!”
伯英思忖着说:“我想,她可能有难言之隐,一当问到她的原籍,她就讳莫如深。蒯通,恐怕你也听出她的江南口音了吧?”
“错不了,苏州口音,和小娟姐讲话非常相像。呃!我听巴图说铁匠罗大伯就是从苏州逃难到塞外来的,他们家族原来非常显赫,但自从爷爷去世后,家里就受苦受难,亲属大多离散,他们也辗转流离,逃到塞外来了。生活刚才平稳一点,但小娟姐的娘又跳井死了。巴图还说,罗大伯的武功挺好,小娟的武功就是他传授的,是不是那女尼和罗家有什么瓜葛啊?”
伯英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夜间再探噶根庙!
当夜,待里屋巴图的鼾声响起,伯英这才悄然起身,换了一套塞外寒冬的夜行服色:身穿白绫袄裤,外罩巴图的光板老羊皮袄,头上包着白色生绢。临出门前,蒯通要求跟去,伯英说家里总得留人支应,不能全走,他才勉强答应留下。
屋外,既不见星光,更无月色,黑色的天穹像一口大锅,紧紧扣在广袤的原野上。好在四下里全是积雪,白茫茫一片。伯英练过夜视能力,所以还不难辨别路径。出得门来,他就使出轻身术,不走大路中间,专拣路旁车马未碾、人迹罕至的积雪处纵身快行。他一面走,一面倾听脚下有无积雪被踩踏的“苏苏”声。走一段他又停下来观察,看自己踩过的雪地上是否留下明显脚印。当发现必须细心察找,才能看到一点轻微踏雪的痕迹时,伯英非常高兴,确信自己的轻功没有后退,走了一个多时辰,噶根庙才隐隐出现。
伯英放慢了脚步,正准备轻轻靠近庙侧,突然发现庙前一个黄色身影,正在雪地里练剑。只见她剑幕如墙,飒然生风,劲疾无比;冷月照在剑锋之上,闪出缕缕寒芒,确是功夫已臻上乘的剑侠。伯英一下呆了,心想看个究竟,便猫着腰轻脚轻手向前靠了过去。他依旧匍匐在地,忽然,一个细微但却非常清晰的汉语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那伏在地上的朋友,是真佛就请露法相吧。”
这是一个带着浓厚江南口音的女声,伯英听了大惊,一连串的问题在脑子里激现出来:“她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见我要干什么?”但从她的口气中似乎听不出恶意。再说,此人的剑术和传音入耳的功夫都这样了得,她若心怀叵测,我想溜也不容易,于是,便大大方方站了起来,也使传音入耳的功夫轻轻说了声:“遵命!”
一个身材颀长、身着鹅黄色道装的女尼,恰似一尊慈祥的菩萨萧然肃立在自己面前,在雪光黯白的反射下,伯英看见了一张安详而又略显清癯的脸,觉得她很像某个似曾相识的人,但又不敢肯定。黄衣女尼开口便说:“啊,原来您就是上午来找松布尔喇嘛的那位公子,我的师兄松布尔确已去世,您又何必再来纠缠我呢!”伯英双手下垂,肃立在雪地里,轻声禀报自己此行的目的,刘彦修师父的嘱咐,甚至还砸了一颗松布尔喇嘛送给刘师父的“夜明金刚砂”,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最后伯英动容地讲:“如果保不住阿思兰的胎儿,三十六条幼小的生命就要死于马哈木屠刀之下。为了救出这些孩子,也为了大明和蒙古边境的安宁,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准备去闯,大不了一死以求心安!师太,难道您就能无动于衷吗?!”
黄衣女尼显然是被伯英这种舍己救人、义无反顾的高尚情操深深感动了,她想了许久才满含情意地说:“好!年轻人,贫尼也愿为救这三十六个孩子的生命尽一点绵薄之力。但阿思兰娇纵任性已成习惯,谁说话她也不听,这……这确实难办,不过,她不敢……”黄衣女尼在雪地上徘徊良久,才断然说道,“她不敢不信鬼神,你们不妨这样去办……”
一个看似荒唐但却管用的计谋从黄衣女尼口中道了出来。
伯英听后大受鼓舞,感觉她说的办法和前一日德木齐话中有话的提示不谋而合,这使伯英拿定了主意,躬身抱拳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敢问前辈上下怎么称呼?”黄衣女尼微微一笑:“我不过一无名小卒,叫我阿猫阿狗都行,无所谓上下,更不敢谬居前辈,您若同意我刚才说的办法,那就快去办吧。”说完,掉头就要离开。伯英抱拳连连说道:“多谢前辈指点!多谢前辈相助!”黄衣女尼再度推辞:“谢我什么呀,郎中先生?”伯英听她说到郎中先生和阿猫阿狗时,都流露出了浓厚的江南口音,感到分外亲切,便率然问道:“前辈可是江南人?多年没回家吧,口音变得有些杂了。”
黄衣女尼仰天长吁了一声,略带伤感地说:“我随遇而安,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了!”一边说,一边飘然向东而去。伯英目睹她走得远了,正准备往回走,突然,远处传来一缕如歌如泣的声音:“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尽……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塞外寒夜,雪野茫茫,万籁俱寂,突然听到他儿时常吟的宋词,伯英一时竟然呆了,站在那里久久不忍离去。朔风渐渐停了,雪花轻轻飘落,《虞美人》的词吟声越去越远,越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