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亡命天涯 魂系渝州
苟报国与喜宁自那日在泉州码头亲眼目睹“建文逊帝”的“真容”后,又是亢奋又是懊恼。亢奋的是终于得到“逊帝”蹈海出逃的“确证”;懊恼的是近在咫尺的猎物,竟然从自己的利爪下溜走。两人略一商量,在码头问清“逊帝”所乘船只为“元龙号”后,就立即遣回兵马,带着从人,星夜兼程赶回京师,直奔锦衣卫向首领纪纲报告。纪纲听了哪敢怠慢,马上带着这两个急于报功请赏的太监夤夜闯宫,当面向永乐皇帝禀报。
朱棣半躺在明黄宫缎绣龙的软榻上,正和坐在绣墩上的谋臣——道衍和尚姚广孝商议编纂《永乐大典》之事。见纪纲三人匆匆赶来,姚即起身告退,朱棣摇了摇手,嘱其留下一同听事。纪纲等参拜完后即垂手侍立,由苟报国主讲,喜宁帮腔,述说他们在泉州的见闻。从穷书生卖玉珮、小食店赊蹄髈、押内衣讲起,一直讲到码头追船、“建文”露相为止,禀报了约半个时辰。说完,两人再呈上玉珮图样和明黄苏绣内衣。朱棣眯眼细听,很少插嘴,听完才面容肃然地接过两件证物,仔细翻看后递给姚广孝。和尚细看良久,并用鼻子嗅闻一阵,才向朱棣建议:“叫内监去宫女房中,急召两名原来伺候过逊帝的老宫女前来辨认。”
深夜被召、吓得半死的两名老宫女,战战兢兢来到御前,仔细翻看两件证物,特别注意明黄绣龙内衣的大小尺寸,以及绣衣上的金龙是否“两角五爪目圆睁,九朵祥云护龙身”(寓意“九五之尊”)。还按宫中绣房规矩,逐一比照内衣上所绣金龙是否“九似”?即“角似鹿,头似马,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鼠”。端详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最后一致认定,确是逊帝以前佩戴的玉珮图样和所穿内衣,这才被打发回去。
朱棣生性多疑,精细过人,沉思半晌才泠然问道:“按尔等所讲,当时‘元龙号’尚在视线之中,为何不急征几艘快船赶去,穷追不舍,一举擒获允炆小儿呢?”
苟报国听了多少有点慌神,他黄眼珠儿骨碌碌一转,马上禀报:“当奴才们赶到码头时,‘元龙号’等大船已经开出半个多时辰,风正扬帆,驶疾如电,奴才们也是从‘千里眼’中看见昏君的面容,再快的船也追不上了。”喜宁生怕朱棣怪罪,赶忙随声附和。
朱棣听后又未言语,姚广孝想了一阵才向朱棣说道:“臣嗅闻这件内衣,无甚汗渍味道,可能未曾穿过;那块玉珮仅是图形,并非实物;而‘祝简文’之名,只是那穷酸偶尔一提,所以微臣有些担心。”和尚侧头再问苟报国:“我听说出海通番的大船东,一般均独资或与他人合资开有货栈,作储转货物及接待客人之用。两位内官为何不到码头上查问‘元龙号’的货栈,逐一查询此次随船出海的客商,弄清逊帝是借用什么名目上船的呢?”
这一问真把苟报国和喜宁吓慌了,周身冷汗直冒,连忙跪下磕头说道:“请皇上开恩,奴才等当时确实不够细致,只是急着回来向主子报信,所以未曾彻查。”那苟报国还有一样毛病,因为他是自己“净身”入宫,手术粗放,下身受损,稍一紧张就会流尿,弄得骚臭满身。朱棣似乎也闻到了尿臭味道,不由得眉头皱了起来,抬眼对纪纲说道:“你马上回去准备,明日卯正以前,带上这两个奴才再去泉州详细查询,限二十五日内赶回京师,据实向我禀报。”
纪纲领旨后哪敢延误,连夜带着苟报国和喜宁赶回锦衣卫,叫醒“四大金刚”立即准备,次日凌晨,一行七人就快马加鞭直奔福建而去。不旬日已到达泉州,纪纲只是简单知会府衙一声,便从客栈查起,再查小食店,查码头,查货栈,不厌其烦,反复盘问。他们在胡记元通货栈耽搁的时间最长,纪纲将在栈内留守的胡朝奉带回府衙严刑审问,并按照海客名帖逐一审查本次出海客商的字号、籍贯、年龄、身高、长相、口音等,一项不漏。纪纲发觉客商中除田中益一人操金陵口音、年龄与逊帝稍近外,其余均是常年跑海的老客。纪刚又逐一审问元通货栈每个见过田中盛的伙计,都说田公子年纪二十左右,身高五尺五六寸,唇红齿白,衣着光鲜,富家子弟,阔绰大方。苟报国听了不住摇头,说此人与“逊帝”全不相似。纪刚细想,“逊帝”已经穷到要卖玉珮、赊吃小店蹄髈的地步,哪里还敢大方摆谱,甚至拿出三千两银票去贩茶叶!但他还不放心,又把“元龙号”船工花名册调来逐一审核,与逊帝年龄相近的倒有七八个人,但都是土生土长、世居泉州的当地人,满口闽南话,从未去过京师,全无可疑之处。
仅仅过了二十二天,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纪纲一行,又星夜赶回金陵大内,内使宣召纪纲单独觐见,其余回去休息。朱棣仍由姚广孝陪着,依然半躺在那张明黄宫缎的绣龙软榻上,静静听着禀报。纪纲深知朱棣秉性,对泉州之行作了极为详尽如实的汇报,但朱棣听来却了无新意,不过他也注意到那位操金陵口音的田公子,并用眼神征询姚广孝的意见。和尚双眉微皱,按照常理推论说道:“如果说这田公子是逊帝改扮,他既然衣着光鲜,又有童仆随侍,还能一气拿出三千两银票托付货栈置办货物,光景应是相当丰裕,又何须破巾遮颜去卖玉珮并到小店赊吃红烧蹄髈呢?如说此人是逊帝的保镖,其部属尚且这般宽裕,主子也不致穷困潦倒而去赊吃卖玉吧!”
朱棣听后微微颔首,也感到有些蹊跷,但有两事他却深信不疑,就是那两件物证确实出自大内,为建文小儿日常穿戴之物,证明逊帝确已蹈海出逃,或去外邦求助,或是隐居避难。必须派出可靠的将军,率领庞大的船队,配备精良的武器,沿着“元龙号”货船行驶的航线,顺藤摸瓜,细查细访,绝不让允炆小儿漏网潜逃。想至此,朱棣主意已决,便对纪纲说道:“尔等此行大为有益,回去后立即将锦衣卫派往内地省份、州府的缉事番子,抽回一半转派福建沿海布控,一待‘元龙号’等海船归来,立即逮捕船东……”朱棣略一思忖,加重语气说道:“不!立即逮捕全船员工和所有客商,严刑鞫讯,并对船内仔细搜查,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纪纲唯唯称是。
朱棣歇了一歇,才回目对当值小太监吩咐:“告诉内府银库,赏纪纲黄金五十两,彩缎十表;苟报国等人各赏纹银二百两,彩缎两表。”纪纲谢恩后走了,朱棣才和姚广孝细细商量。他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问姚广孝:“朕意派一忠诚可靠而又具文韬武略之人,督造战舰,率领强大舰队,出海搜寻允炆小儿,卿以为此举可行否,何人为宜?”姚广孝沉吟须臾才说:“圣上英明,船队可以通商友好为名,遍访海外诸国,既可宣扬国威,又可寻缉逊帝,名至实归,一举两得。至于统率出海船队之人……陛下派来随微臣学习过谋划的内官监太监郑和,忠贞可靠,胆识过人,臣以为担当此任定不负圣望。”
朱棣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三宝忠心可嘉,处事沉稳,是个合适人选。”他又回眸对当值小太监吩咐:“传郑和立即进宫见朕!并传召工部侍郎带领清江提举司造船总监,明日早朝后来南书房觐见。”
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壮举,从此时开始,就在初步酝酿并开始实施。经过两个月的精心准备,当时官居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郑和,已经调集大批能工巧匠,在能舶万斛之舟的苏州刘家河,动手制造航海巨舰了。
正当永乐皇帝紧锣密鼓筹划造船出洋追捕建文逊帝之时,在西南重镇重庆城外、嘉陵江畔的磁器口镇上,一所坐落在白崖山腰的宝轮寺(注:后曾改名龙隐寺)七级浮屠下面,一间幽静的小禅房内,朱允炆正伴着荧荧青灯,细细研读黄卷。
建文君臣十二人自江苏溧水离开卢家别业后,为不惹人耳目,决定分为三起行动,一起由程济、杨应能、叶应贤随侍建文帝左右,须臾不离。其余六人遥随帝后,负责供应衣食。另二人即赴云南,探听西平侯沐晟对时政的态度及其兵马实力。
建文君臣三僧一道,衲衣芒鞋,有时甚至沿门托钵,长街化缘,用以掩人耳目,但多半时间是在赶路。他们经安徽而至湖北襄阳,住原兵部侍郎廖平家,拜谒隆中武侯祠后,续即西行。约两月始至当时重庆府属大竹县,寓居善庆里杜景贤家。自幼生于宫中、锦衣玉食的朱允炆,长途跋涉,疲劳至极,人也变得黑瘦不堪。君臣们原拟在此长久居住,但因程济曾在大竹县邻近的岳池县任过教谕,门生故旧不少,又都知道他去京师为官,见他在新皇登基之时突然归来,行踪诡秘,言语支吾,因而在背后有不少议论。程济知悉后,觉得在此不宜久居,于是奏明建文帝,君臣四人趁着一弯新月初上之时,匆匆离开善庆里,取道邻水县,沿着一条小河南下至重庆府江北县统景乡,暂住梅子园。
统景景色极佳,号称“集山川之秀,统天下之景”,素有“巴渝桃源”的美誉。建文帝在此居停较久,长日无聊,经常沿河散步或在河滨垂钓(注:这条小河至今仍名御临河,或径称建文河)。但梅子园附近无庙宇可以挂单,三僧一道长住一家小客栈内,终日无所事事,也易惹人生疑。君臣们商议,觉得古人所云“大隐隐于市”颇有道理,于是离开统景,来到嘉陵江畔的磁器口镇,住锡宝轮寺内。
这宝轮寺庙虽不大,但历史悠久,始建于西魏年间,来此挂单的僧众很多;加上磁器口又是当时重庆府最繁忙的水陆码头之一,号称“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来往客商云集,船工、纤夫充斥于市,来上三五个陌生人根本无人注意。建文帝一行住此,倒也觉得十分自在,但寺内只供中午素食一餐,而且提倡“一揣食”,即修行之人吃饭应该节量,不宜过饱,“一受即止”。君臣几人经常饿得清口水长流,朱允炆时值壮年,生理需求更旺,经常感到饥饿难忍。他每每在夜间换装,潜入街上食肆加餐。朱允炆虽然生长在江南,但却偏偏嗜辣,因此常吃当地的红油小面及川北凉粉(注:至今磁器口正街犹有“建文凉粉”老店),餐后往往还要买上一两斤当地特产的“陈麻花”,带回庙内分享。
建文帝在宝轮寺驻锡将近两月,青灯古佛,暮礼晨参。还不时去到宝轮寺下的嘉陵江边,俯望悠悠碧水,遥眺隐隐青山,神思远驰,并曾信口吟成一首七绝,在当地悄然流传:
鹃啼声声宝轮春 碧水难浴蜀道尘
嘉陵步月寻旧梦 心香一瓣奠故人
(注:建文帝在嘉陵江畔行吟处,至今犹塑有铜像纪念。)
忽一日,派去探听蜀献王朱椿政治态度的杨应能归来禀报,说朱椿早就对建文帝在位时削藩之举不满,暗中已与燕王勾结。朱棣登基后,朱椿立即奉表拥戴,现在更秉承燕逆旨意,专门派其子崇宁王朱悦尊,选拔了一哨剽悍人马,配合京师锦衣卫派驻此地的缉事番子,到处搜捕建文君臣。末了,杨应能还加重语气禀报:“可能燕逆已经听闻陛下易服为僧出走之事,所以专门颁布了《僧道度牒疏》,准备对国内所有僧人重新造册登记,实际是想从中查找线索,缉拿陛下。”
建文帝与程济等人听后均感栗然,觉得宝轮寺不宜久留,亟待离去,但行向何方,一时尚未议定。当夜,建文帝仍然上街加餐,两碗红油小面尚未吃完,突见神色仓皇的程济背着鼓鼓行囊,匆匆进了面馆。程济丢下两枚铜钱,拽着建文帝就往外走,他附耳道:“巴县衙门的捕快已进庙内搜查,我只带了您的换洗衣衫和全部赤金,搭梯子翻厕所后墙逃出宝轮寺,快走!”君臣二人忙不择路,慌张前行,忽见后面火光烛天,又听人声鼎沸,原来是搜捕的衙役发现寺内厕所后墙搭有梯子,怀疑有人逃跑,于是兵分几路,将磁器口镇上几个街口死死卡住,两个班头各带十余名捕快挨门挨户搜查。
朱允炆吓得双腿发软,程济也惊慌失措,急迫间他就近敲开一家街院,开门的却是一位头发银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婆。程济忙说:“我们都是过路客商,官府要抓我们去充苦役,希望能在府上暂避一时,事后一定重谢。”说着,他打开包袱,准备去取银两,谁知被那老太婆狠狠白了一眼,但却让他们进院,带到房前指着一口水井,哑声说道:“吊下去,井壁有洞!”程济清楚,元末明初重庆很多住户、特别是有青年妇女的人家,为防鞑子及土匪骚扰掠夺,都想方设法在室内修夹墙、挖地窖,以便藏人藏物。他便抓着井绳先缒下井去,然后接应建文帝下井,钻进井壁上一个大洞,再用一块大小与洞口相齐的漆黑木板掩蔽洞口。老太婆提走井绳,迅速藏好,若无其事地在灯下纺织麻线。
过了一阵,朱、程二人在井中隐约听到上面人声嘈杂,又见有人用火把在井口上摇晃探视,还听有人厉声盘问:“井内是否藏有生人?”老太婆依然哑声回答:“井水含硝太重,点不起豆花,多年没用,井绳都烂了。不信,就到邻居借根井绳下去看嘛。”听见此言,朱、程两人在井壁洞内吓得浑身抖颤,觉得这次可能没救了。但等了一会儿,无人缒井下来,只听衙役们吆吆喝喝走了,两人悬吊的心这才落下。又一阵子,方见井绳缒下,老太婆在上面哑声叫道:“上来吧,没事了!”两人相继上来,千恩万谢,程济又待取银两称谢,那老太婆摇了摇手,“救命不为赚钱,从后门快逃吧,沿小路下河,搭上船就走!”程济向老太婆深深一跪,建文帝也向这位慈祥的老人作了一个长揖,然后从后门逃走,沿老太婆所指小路迅速跑向河边沙坝。(注:至今重庆磁器口街上,当年建文帝避难的枯井仍然保存,供人参观。并有传说,哑声老太婆是观音菩萨化身,此后建文帝更加虔心敬佛,尤其礼拜观音菩萨。)眼见天色快亮,君臣二人此时也无法去寻找杨应能与叶希贤了,随便上了一艘盐船,给船工递上二两银子,船只立即开动,沿嘉陵江顺流而下,天大亮时即已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君臣二人下船,爬坡上坎,在一条僻静小街的简陋旅店住下。(注:此街后来改名为接圣街,至今仍称接圣街。)
在栈房“写号”以后,建文帝回客房休息,程济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店主闲聊,从中打听消息。那店主倒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原来锦衣卫的缉事番子,带着府衙捕快,隔三岔五要到港口码头巡查,对旅店、茶寮搜查尤严,并借机敲诈勒索,稍不遂意就要抓人拷问。但上月中旬,那些缉事番子突然消失,说是调到沿海防范倭寇。这些天捕快们来得也少些了,难得过上几天松快日子。”
程济听后心情略微放宽,这才安心住下。但这小客栈污秽不堪,破帐烂席,蚊蝇肆虐,臭虫成群,蟑螂乱爬,君臣二人夜难成眠。尤其是每日三餐,还要爬坡下坎去到水流沙坝,钻进那些用竹席搭成的食棚,食用发着臭味的猪“下水”和以烂菜叶煎炒成的供应船工、纤夫的菜肴。住此不到旬日,君臣二人均染赤痢,建文帝还患了恶性疟疾。他们又不敢去上城督邮街寻找名医、进大药房诊治,只能就近找那些过街的江湖郎中看病,好不容易止住了痢疾。君臣二人商议,在此长住即使不被捉将官里去,也可能病垮拖死,还不如趁现在精神稍微恢复,赶快经贵州去云南,投靠西平侯沐晟去。
想法既定,次日清晨程济付清房钱后,两人即经望龙门过河,上玄坛庙,再翻山走向南泉。虽然停停走走,但他们毕竟是大病初愈,身体羸弱不堪,走到下午申时,建文帝猛地发起高烧,颜面赤红,最后竟然昏死路旁。程济也是气息奄奄,守在一旁喘气。可怜亡国之君,犹如丧家之犬,无处可以存身,很可能暴尸路旁。也是建文帝命不该绝,不久便有一老一少两父女从山外卖药归来,路过此地回家。程济连忙哀告求救,老者停步摸了摸建文帝滚烫的额头,又掰嘴看了看他紫黑的舌苔,再为他把了一阵时而玄微、时而急促的脉象,判定这人是身体过度虚弱,又经奔波劳累,加上疟疾发作,以致昏眩虚脱。如不及时抢救,十之八九今夜难活。程济眼泪双流,长跪请求医治,老者轻轻一声叹息:“遇合——也算是个缘分吧!泉姑,赶快将他舒展放平,先灌几大口玄麦柑桔汤,再喂几包开心通窍散,休息一阵如不苏醒,就掐他人中、合谷两个穴位,紧急施救。”
泉姑遵嘱,一一施为,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建文帝长呼一口粗气,微微睁开眼睛。程济见了好生高兴,一面称谢,一面继续向老人求助,希望能够暂住他家,调养主人身体,伙食、医疗费用一概照交。老人沉默不语,未置可否,泉姑倒是先说话了:“爹,我们不是还有一间柴屋空着么,清扫出来,搭两张凉板,暂时让他们住下吧。这两个人身体都很虚弱,如果再让他们露宿风餐,恐怕也多活不了几天。爹,两条人命,十四级浮屠呀!”老者这才点头答应,父女俩扶着建文帝和程济,慢慢爬向山腰深处一座炊烟袅袅的瓦房,短短几里山路,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
原来这老者姓俞名良森,世居渝州,出身杏林世家,深谙岐黄之道,原在重庆城内悬壶济世,只因在元末医治过红巾军大将明玉珍的刀伤,为元军知悉后画影缉拿。俞良森夫妇便躲进长江南岸南泉侧边一座深山里居住。后来明玉珍攻占重庆,自立称帝,国号大夏,他几次派人进山,强邀俞良森出山拜为御医,赏赐甚丰。但没过几年,朱元璋遣中山侯汤和率军征夏,当时明玉珍已死,其子明升开城投降,重庆城中大乱,俞良森夫妇再次隐入南泉深山,并用明玉珍赏赐的金银,在山中修了一栋三明两暗、坚固结实的瓦屋以及配套房舍。后来俞夫人生下一女,一家三口就靠俞良森在南泉街上开的一家小药店,行医治病为生。
转眼间泉姑年已及笄,出落得亭亭秀秀、风韵宛然,说媒提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泉姑自幼跟随父亲饱读诗书,又学岐黄,能诗能文,眼界颇高,对一般求亲的纨绔儿不屑一顾;而城内的秀士生员又嫌俞家门第不高、家境清贫,不愿媒聘。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泉姑转眼二十六岁,依然待字闺中。
建文君臣住进俞家柴屋后,在俞良森精心医治和泉姑悉心照料下,用青嵩散很快就将建文帝的疟疾治好,程济也渐渐调理康复,但两人身体仍很虚弱。君臣们以赤金两锭酬谢俞家夫妇,并谎称建文帝名尹应文,京师人氏,世代均以贩卖珠宝玉石为生,程济则是尹的管家。这次是去滇缅边境购货,为行动方便才改扮僧道行装。哪知时运不济,在缅甸密支那依然被抢劫一空,好歹保全了性命,回到腾冲猴桥收了几笔旧账,才经昆明、贵阳来到重庆,准备买舟东下,哪知生病迷路,以致流落山野。这谎言编得天衣无缝,俞家夫妇及泉姑也都深信不疑,主动挽留他们再住些时日,待身体彻底康复后再走。君臣二人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还经常日惊夜吓,见到俞家诚意挽留,马上就坡下驴,痛快答应,连假意推辞的语言也无半句,仍在俞家柴屋住下,秋去冬来,很快过了新年。
朝夕相处的朱允炆和俞泉姑,渐觉意趣相投,彼此都很赏识。建文帝感到俞泉姑虽然长居山野,但兰心蕙质,娟秀可人,恰似深谷幽兰;而俞泉姑虽见“尹应文”布衣芒鞋,但谈吐不俗,气度非凡,颇具慧根。双方日久生情,渐生婚嫁之意,特别是朱允炆经过长时间的亡命生涯,经历艰险,也极想找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宁静度日,徐谋复国之事。但他又觉得自己曾在佛前削发盟誓:此生遁迹空门,长伴古佛青灯。如果再言嫁娶,渎佛会遭天谴。那程济倒也会劝:“圣上虽曾削髮,实为掩人耳目,并未五戒三皈,仅一荤腥无忌之居士尔,续弦焉有不妥?!”
皇帝也是凡人,七情六欲俱全,经不起程济一再撺掇,俞老夫妇应允,建文帝以随身所戴的一个硕大翡翠扳指为聘礼,就在这重庆近郊南泉山上,将泉姑的闺房改为新房,纳下了最后一位全然蒙在鼓里的“贵妃”。(注:此峰自明代以后,迄今仍称“建文峰”,正式标记在重庆市南岸区地图册上。峰顶现修有“建文庙”,并塑有建文帝像。)
婚后夫妻恩爱,年底泉姑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尹继璋(继承朱元璋之意),俞老夫妇好生疼爱,每日含饴弄孙,经常笑不合口。朱允炆常随岳父上山采药,闲暇时翻阅俞家杏林经典,渐渐对医药产生浓厚兴趣。这位逊帝在建文峰上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冬来闭户熬粥,夏雨掩门读书;汲来山泉煮茶,枕着松涛入梦;守着长年累月的寂寞,却求得心灵上的自在安舒,“复国雄心”倒越来越淡漠了。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忽一日,去重庆储奇门采购药材的俞良森,神情肃穆地赶回山上,将全家人员并程济叫来,慌忙说道:“今日我去裕丰和药栈选药,路过巴县衙门,遇见在衙内任捕头的外甥陈雄,他拽我到静僻处说道:‘最近朝廷派出户部都给事胡溶,率领四名锦衣卫校尉来到重庆,以寻访邋遢仙人张三丰为名,实际是严密侦缉逃亡的建文逊帝一行,并向各州府衙发下逊帝图像,悬了重赏:凡缉拿到逊帝之人,为官者封侯,世袭罔替;为民者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庄园一处。’陈雄说从前日起,胡溶就带领大批捕快和驻守兵丁,在真武山、涂山一带严密搜查,很快就要搜到南泉这边峰头上来了。他叫我们切实注意,如遇有可疑生人,赶快进城告诉他一声,真若抓住钦犯,定当分给好处。”
建文君臣听后大惊失色,他们知道危险又将临近,也不忍心再对俞老一家隐瞒,这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听凭俞老发落。君臣二人这番表白恰似晴天霹雳,引起俞氏一家巨大震惊,他们完全不知道一位真龙天子竟然成了自己的东床快婿,并在家内住了好长时间;而此时自家又面临着窝藏钦犯、九族灭门的大祸。俞家老小好不容易才从惊恐中镇静下来,俞良森首先表明态度:“我俞家世代书香,禀巴人守信重义之本性,并非见利忘义之徒,决不会出卖亲友以谋取荣华富贵,请陛下千万千万放心。”
经过反复商议,大家认为此时出逃,路上定然关卡林立,盘查更严,不如就近躲入南泉附近曲径幽深的仙女洞内暂时藏匿,待这阵恶风刮过以后再行外逃。就在当夜,俞良森父女即将建文君臣引入绵延百余里、连接几个县、支岔洞无数的仙女洞内躲藏。每隔两三天的午夜时分,由泉姑去送饭送衣,报告消息。如此过了一月有余,胡溶搜捕无功,才带着众人又搜峨眉山去了。君臣二人在深夜赶回俞家,跪谢俞老夫妇,留宿一夜后即背着泉姑收拾的行囊,匆匆赶赴綦江,奔贵州方向而去。分手前,建文帝一再亲吻犹在梦中的小儿继璋,并向泪人儿似的泉姑嘱咐道:“此子长成后,一定要向外公学医济世,生生世世勿入公门!”说完,这才狠心离去,又开始了他漫长艰险的流亡生涯。
无情的明月,深锁了百代寂寞。至今,重庆城郊,南温泉畔,幽静的建文峰上,阵阵松涛似乎仍在絮絮叨叨述说,一代亡国之君在他亡命天涯的时刻,曾被重情守义的巴人父女长期收留,并在这里写下了一段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