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七章 血战倭船 情殉南洋

第七章 血战倭船 情殉南洋

商船终于驶向大海,仲雄与陆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仲雄站在船头再次“亮相”,听到岸上士兵呜嘘呐喊要逮“钦犯”后,知道“亮相”已经成功,阉奴彻底吞钩,便迅速回到舱内,除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脱下那身“行头”,把它们裹成一团,塞进行李中。他舒展了一下腰身,笑着轻声对陆迅说:“我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以后真的要一边欣赏大海风光,一边学习贸迁了。”陆迅问:“信鸽该放了吧?”仲雄说:“当然可以放了!”便找来笔砚,裁出两张小小的薄绢,在上面各写了几句话:

货已出手。即乘“元龙号”自泉州放洋,学习贸迁。

我们都好,预计明年春暖花开时节回家。

知名不具

仲雄再看一遍后将薄绢卷成小卷,分别塞进两只信鸽脚上绑的信管,捧到船头,松手放鸽。那对鸽子拍着翅膀,绕船飞了一圈,似乎在向主人告别,然后振翅向北飞去。两人见了,真有说不出的轻快和高兴。回到舱房,陆迅小声说:“我出去听听船上的人对刚才岸上兵卒叫喊的反应。”仲雄说:“好,你要特别注意住在我们隔壁的范德益和陈天武,我总觉得此二人表情有点特殊。”

陆迅提着水壶边走边看,发现这船比行走内河的船只确实要高大许多,长足有二十多丈,宽近十丈,尖尖的船头高高地翘起,那桅杆直插云端,此时船帆正鼓满了海风,从下面仰视,就像一座帆布小山。船身共高三层,底层装货,完全密封。中间一层住客人,有小单间,也有统舱,船主与管事室也在这层。顶上一层是船工与小厮们歇息的地方。在路过各个客房时,陆迅已听不到人们对方才发生的锦衣卫抓捕“钦犯”的议论了,他便到账房去借口查看货物是否装齐,就便打听范、陈二人的情况。账房小钱先生是货栈总账房老钱先生的儿子,见田公子的书童前来查问货物,非常热情地说,田公子住的舱房在陈天武与范德益两位老客之间,底舱的货物也在他们的货物之间。那范德益不知有什么事,昨日叫人捎话来说,这次他又不出海了,所有货物仍旧委托本货栈代为发卖。小钱先生还说,那陈天武是个老通番,东西洋都跑过好多趟,经验丰富,做生意也十分精明,还会讲一点日本话,你们公子要学贸迁,最好多向他请教。

陆迅到船尾伙房打了开水便往回走,路过陈天武的单间舱房,恰逢那老头开门探头出来,见到陆迅他诡秘地一笑。陆迅趁机友善地说:“陈爷,我刚打来鲜开水,您老先来一杯?”陈天武说:“好!”马上取来一个盛有茶叶的小壶,待陆迅给他续满开水,他才端着退了回去。陆迅返回自己舱内,轻声对仲雄说了方才的情况。仲雄听说陈天武就住隔壁,想到舱壁很薄,便小声提醒陆迅,以后说话要特别小心。还说过几日等把脸混熟后,再去拜望这个老通番。

航行第一天,船基本上是沿着海岸向南行驶,风浪不大,所以仲雄他们几乎没有不适的感觉。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在船的上下各层来回行走,一方面是要了解船的结构和船上人员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想从各个角度去看大海。他们觉得,在海里看海比在岸边看海别有一番情趣,大海在这里变得更加辽阔而自己也变得更渺小了。胡龙与其他船客见他们玩得开心,以为不过是公子哥儿的行径,并不当一回事。入夜,船客们都回到各自的舱房,很少出来,仲雄这才叫陆迅将他白天“亮相”那副“行头”取出,趁着夜色扔进大海。晚上,他们以为大事已毕,放心大胆入睡,尽管仲雄的铺位很窄,陆迅还打地铺睡在舱板上,但都睡得很香。半夜,仲雄忽然感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知道有夜行人到来,立即一跃弹起,伸手就摘挂在壁上的宝剑,不料手刚伸出,就被那人铁钳似的一把夹往,只听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别动!我若取尔性命,你早就不在人世。现在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仲雄想,说得也是,他若存心杀我,我早就呜呼哀哉了,便说:“大侠有什么问题请讲,小可一定老老实实回答。”那人听了这话,“哼”了一声,说道:“什么大侠二侠的!我原以为你是真佛,露了法相,结果是他娘的赝品。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代人受过?”

仲雄仍旧抄着老调说:“小可田中益,京师人氏……”那人低声叱道:“我不听你编的这套鬼话,就说说你在替代何人受过?你替代的人此刻住在哪里?你们放出信鸽又是给谁报信?”仲雄仍旧装糊涂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奉父命到此游历,兼学贸迁。”那人又“哼!”了一声,“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以为自己乔装改扮,无人发觉。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说完,他打亮火折子轻轻一晃,仲雄这才看到,此人手里攥着一包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自己不久前命陆迅扔进海里的那包“行头”。而且这包“行头”并无海水浸渍的痕迹,显然是在刚扔下船时就被此人轻身一跃从半空中接过去的。仲雄不禁被此人的轻功与夜视功夫震骇住了,正想再编点说词来对付这人,忽然陆迅插口说道:“这位爷,难道你和白天那两个阉奴是一伙的?是不是看中了我家公子,想要抓去报功请赏,到锦衣卫混个一官半职!”说时,陆迅已摸出一把时刻不离身的匕首,准备和来人拼命。

仲雄听后可急坏了,厉声斥道:“休得胡说!”他以为那人定会暴跳如雷,正想赔礼道歉,挽回局面。不料那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较前大为平和,缓缓说道:“我若要捉你们去锦衣卫请赏,又何必等到现在。我只是想问清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佛亮相,是鬼现形!为什么要替那朱明王朝一家卖命?你所替代的那个昏君此刻又在哪里?”

仲雄听到这里,已大体明白此人家里可能曾被查抄或流放过,所以对朝廷含有刺骨锥心的怨恨。但他对自己今天的“亮相”又狐疑万分,看来此人并非坏人,但怎样才能制止这人的追问而让自己全身而退呢?他想了想才说:“反正同住一条船上,我们又跑不掉,你老慢慢观察嘛。”隔一会儿,只听“噗”一声响,像是来人将那包“行头”扔到舱板。接着,他又闷声闷气说道:“好!来日方长,我会天天盯着。小子们,倭寇猖獗,不可掉以轻心呀!”以后就再也没了声息。又过一阵子,陆迅大胆亮起火折子把灯点上,再看舱内哪有人影。他迅速想起陈天武白天那诡秘的笑容,用手指了指右壁,仲雄会意地点点头。然后陆迅拾起舱板上那包“行头”,走出门外,再一次把它扔进大海。

往后几天,他们都没了游兴,只是在船上暗暗观察,看究竟谁是那夤夜闯入之人。陆迅特别注意右壁的陈天武,每到厨房打开水回来,都要替他灌上一小壶,他照旧满脸含笑接受,但除了说声“谢谢”外,从不多说半个字。而且他又不与别人来往,根本听不出他操什么口音,因此无从判定他到底是或不是那深夜闯入之人。这天晚上,胡龙照例又来看望仲雄,并说:“明天要过南澳岛,往后船就远离岸边,直插大海中心向占城(越南西贡地区)驶去,风浪会比前几日加大。若遇上坏天气,这船会把人的骨头都颠散了,初次走海的人几乎没有不大呕大吐的,望公子小心。”说完,他拿了些镇吐药物给仲雄。

仲雄问:“过了南澳岛是否就算进入南洋?倭寇的活动是否也会少些?”胡龙说:“南澳虽在广东地面,但紧靠福建,这一带仍有倭寇出没,要到了临近占城的海面,才算进入南洋,那里才真的没有倭寇了。”仲雄又问:“朝廷为什么不派水师来剿灭倭寇呢?”胡龙苦笑一下:“朝廷根本就不支持我们出海通番,怎会派水师来剿灭倭寇呢?所以通番商人只好雇用保镖,并训练船工习武来保护自己。但这些办法对付小股倭寇还行,对付大股强悍的倭寇,特别是像赤龙会、黑龙会等有组织的倭寇,我们就难逃厄运,有时只好眼睁睁地被劫掠,但求他们不杀人就算上上大吉了,唯愿这次出海不要遇着倭寇才好。”正说着话,胡龙跟前使唤的小厮来禀,听舵师说已经起风,怕是要变天了,问这船是避进南澳岛呢,还是继续前行?胡龙听后,急匆匆走了。不一会儿,这小厮挨门传话,说是马上要起风浪,三艘船上的船主兼管事通过灯语联络后决定,不停航避风,继续向前驶去,以争取早日离开东海,免遭倭寇抢劫。到了仲雄屋里,他还特别加上一句:“我家大少东关照,公子初次出海,若吃不住风浪颠簸,可以用绳子把自己绑在床板上。”仲雄含笑答应,并让他回去谢谢大少东,但心里也有些疑惑,不信这海上风浪能把自己怎样。

不料到得下半夜,主仆二人一齐被剧烈的颠簸颠醒,只听舱外海风怒号,巨浪排空,宛如千军万马挟着惊天雷鸣奔腾呼啸而至。那风愈刮愈大,船身颠簸得也愈来愈凶,忽而腾跃升空,忽而“哗”地坠下,直把二人像面团一样搓来揉去,他们很快便翻江倒海般大吐大呕起来,好在早就备下装置秽物的器皿,才不致把船舱弄得到处狼藉。仲雄又把胡龙送来的镇吐药和陆迅分服了一些,觉得好受一点。天亮以后,船上小厮跌跌撞撞用食盒给他们送了些吃食和汤水来,他们只喝了点汤水就什么也吃不下了。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早上,云开雨歇,天光放晴,船身逐渐平稳下来,两人几天来才第一次安稳地吃了一顿早饭。饭后他们整理巾帻,一起走出船舱凭栏远眺,只见这里的大海沧波浩渺,一望无垠,蓝得更加深沉,在朝日映照下金光粼粼。仲雄想起欧阳修的诗句,不觉脱口吟哦起来:“大哉沧海何茫茫!天地百宝皆中藏。”陆迅说:“我看这大海恰像孩儿脸,说变就变,一会儿那样暴烈,一会儿又这样温驯,到占城前还不知变化多少回,希望它永远这样温驯才好。”

来看望他们的胡龙刚刚走近船舱,还未讲话,他跟前使唤的小厮就跑来急急忙忙说道:“回禀大少东,走在头里的东升号打旗子传话来说,前面岛礁中发现倭寇舢板踪迹。东升号已停航等待我们元龙号与后面的通远号赶上去,大家一起商量怎样对付。”胡龙一听脸色剧变,一跺脚对仲雄说:“这真是怕鬼鬼偏来,请公子把佩剑等武器准备好,该随身带的东西也都带上。唯愿上苍保佑,我们能平平安安闯过这一关!”说完带着小厮惊风急火地走了。

元龙号、通远号赶上东升号后,胡龙与通远号船主一齐乘小艇到了东升号船上。东升号船主马上将他们请进密室后说:“方才在桅斗上瞭望的船工说,前面岛礁附近发现有倭寇的两只小舢板出没,后来我到船头用‘千里眼’也瞧见了。不知倭寇安的什么心,摆的什么阵?如果他们想打我们的伏击,凭前面岛礁甚多的地形,完全可以隐藏得严严实实,可偏偏就要露出来让我们看见。这些小舢板肯定是从大船上放下来的,但就是不见大船,不知倭寇搞什么鬼。”

胡龙等又走到船头上用“千里眼”细瞧,却什么也没看到。三人再回到密室商量:如果绕开这片岛礁航行,那样得多走三四天,说不定还会中倭寇设下的埋伏。于是决定,仍按原来航线航行,三条船排成“品”字形前进。元龙号最大,走在前头;通远号在后左,东升号在后右。遇到倭寇的舢板就凭船大浪高的优势硬闯过去,把它闯翻;没有被闯翻的,就用弓箭压住,不准它靠近。万一有少量倭寇跳帮上船,就挥刀斩杀。若遇上倭寇的大船,头一步还是花钱买平安。要是倭寇索价太高,那就只有硬拼了。好在这次是三艘大船联袂航行,而且每条船上都聘有保镖和不少会武的水手,砍杀起来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胡龙回到元龙号船上,一面令船上保镖及水手们准备刀箭器械,一面令小厮传话给各位客商,说前方岛礁中发现倭寇舢板,会点武艺的都要准备格斗;不会武艺的也不要惊慌,老老实实待在舱内。

三艘船排成“品”字形在岛礁中穿行,走了半天也不见倭寇船只的踪影,眼见就快驶出岛礁区了,三位船主暗自高兴,唯愿这是一场虚惊。不料就在这时,前方右侧一个大岛礁后面,如飞驶出两条插着倭寇旗帜的大船;同时左侧几个小岛礁后也划出几十只插着倭寇旗帜的小舢板,都挡在元龙号前进的航道上,并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三位船主各自举着“千里眼”细看,只见两艘寇船旗帜上都画着一条红色的像大蚯蚓似的赤龙,而小舢板上的倭寇头上也都扎着画有红蚯蚓标记的白布条,知道这是扶桑赤龙会的标志,立刻紧张起来。船行到离倭寇船只不远处,只好停了下来。胡龙走出舵楼,对着倭寇大船大声喊话:“扶桑赤龙会的首领听着,请给我们让出一条路来。你们若有什么困难,我等当尽力相助。”

胡龙这样喊了几遍,只见倭寇打头那艘大船舱内走出一胖一瘦两个矮鬼,那胖子原来就是云天敬,但装束却完全变了。他上身穿着黑色大袖短衣,下身穿着黑色系脚长裤,外罩一件黑色的硬邦邦的长马甲,腰系宽折布带,头缠窄白布条,顶心头发挽成一个抓髻。所穿马甲上一左一右缀有白色“月亮”,上面还都画着红色“蚯蚓”。那瘦个儿头上也缠了一条画龙白色布带,但身上却是中国装束。胡龙一眼认出,这人就是贺阿拐,他立即气满胸膛,大骂起来:“阿拐你这奸贼,原来逃到这里来了。你和云天敬把我妹妹掳到哪里去了?快说!”那阿拐听了不仅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说道:“大少东,此刻是两方交涉,我给扶桑赤龙会四头领横田须贺当通事,你怎么骂起通事来了?你妹妹现在活得好好的,你着的哪门子急!”胡龙忍住气问:“你们挡住航道,到底要干什么?”

那横田须贺也就是云天敬,本来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此时却故意嘟里嘟噜倒出一串东洋话来,阿拐翻译道:“横田大人说,方才我们在岛礁右侧的海面上等待你们,没想到你们很聪明,不走那边,仍按原来航线走,以致我们赶了半天才在这里赶上你们。不过我们能赶上并超过你们,就说明我们的船比你们的船快得多,你们想跑是跑不了的。横田大人说,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你们这三条船由我们护送到指定地点,把货物全部卸下,然后悉听尊便,愿上哪里就上哪里,保证不伤一个人,还给你们留点粮食和淡水。”

胡龙冷笑着说:“你们若求资助,我们三条船还可凑个几千两银子。现在你们竟想吃掉全部货物,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们既如此黑心,那就只好较量较量,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阿拐来回翻译一通后又说:“横田大人说,我们扶桑赤龙会的勇士个个英武顽强,你们中华之人决非对手!”他的话音刚落,倭寇大船和舢板上百十个头缠白色布带、身穿黑衣黑裤的小倭寇,一齐举起手中武器,“嗨!”“嗨!”“嗨!”大喊了三声,震得海面发颤。胡龙听了,心里不觉有点发毛,但想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况三条船上会武的人也不下百十来口……正在此时元龙船上响起一个声音:“老拿这些小孩子打架吓人的玩意儿出来卖弄,你扶桑赤龙会也不怕丢人现眼!贺阿拐你这个卖祖求荣的奸贼,跟着倭寇说‘你们中华之人’如何如何,羞也不羞!”这声音不高,吐字缓慢,但以气逼音,声音清亮,气势威严,而且传播很远,久久还有余韵在海面回旋。会武的人一听就明白,说话人的内力极强。横田须贺、贺阿拐与众倭寇听了都吃惊地向元龙号上张望。船上一直注视着事态发展的仲雄等人以及其他船客,也在船内寻找说话的人,但却看不出是谁讲的。

胡龙虽然不懂武功,但见横田与阿拐的神态也大体明白,他们被说话之人镇住了,便顺势说道:“我们这次出海请有高人相助,怎么样?来较量较量吧!”他说这话本来是吓唬横田与阿拐的,没想到却起了鼓舞己方人心的作用。正应了那句话“战以气为主,气勇则胜,气衰则败”。他的话音刚落,三艘船上的船工以及一些船客都不约而同高呼起来:“来,较量较量!较量较量!”那气势大大盖过了方才倭寇“嗨”的三声。

横田须贺见这架势心里也没底,与阿拐小声嘀咕一阵后,阿拐又大声对胡龙说道:“横田大人说,我们还有火炮火箭,可以把你们的船通通烧掉。但横田大人心地慈善,说我们尽量不那样做,只要你们交出一个人来,我们就不要你们的货物,也不放火炮火箭烧船,并即刻放你们走。“

胡龙惊问:“你们已经掳走我的妹妹,还要掳走什么人?”阿拐打着阴阳哈哈说道:“这不叫‘掳’,叫‘请’,我们要‘请’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船上的田中益田公子。”胡龙愈听愈气,不等他说完就怒斥道,“住口!你们真是无耻之极!田公子是我元通货栈的客商,我怎能干出那种出卖客商的勾当?现在你们赶快把我妹妹老老实实交出来!”阿拐听后又是嬉皮赖脸一笑,“别急嘛,横田大人说先叫你看一个人。”说完,横田拍了两下手,两个小倭寇从船舱内拖出一个人来。此人两手反绑,蓬头垢面,衣裙破烂,胡龙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妹妹胡云香,不觉大恸,泪流满面,放声叫了起来:“妹妹!妹妹!你受苦了!”胡云香看清了胡龙的面庞,也大哭起来:“大哥,快来救我呀!这些挨千刀的倭寇把我藏来藏去,欺负苦了!”三艘船上的国人见此情景,也都愤慨已极。

贺阿拐却非常得意,“横田大人说,你们若不交出姓田的,执意要战,我们首先就拿这丫头开刀祭旗。现在,让你们考虑一会儿再答复我们。”稍停一会儿,他又显得格外亲热地说,“大少东,你我主客一场,我贺阿拐奉劝一句:还是把那姓田的交出来为好,什么信誉不信誉,那狗屁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我看你家通番的船只这次要是再打倒了,以后连鬼都不会找上门来。那姓田的又不是你的亲兄亲弟亲姑爷,管他哩!”说完,他奴颜婢膝地跟着横田须贺退回船舱,胡云香则被绑在桅杆上。

胡龙在阿拐说话时不住嘴地骂,阿拐一走他急忙就来找田公子,想表明他胡家绝不是那种无耻负义之徒。可四处不见仲雄,胡龙直奔他住的舱房,推门一看,田公子主仆和隔壁的陈天武都在。胡龙正要说话,仲雄却先说了:“大少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为了这三条船上几百口人的生命,你还是把我交出去为好,只是要加上两个条件:第一,要他们将胡小姐马上放回;第二,立即放这三艘船走。所以,我只能先下到一只小艇上,等他们送回胡小姐和我们这三艘船走远以后,小艇再送我到他们的大船上去。”

胡龙一听大惊,忙说:“田公子,你拿我胡龙当什么人呐?我要是拿搭船的客商去换回自己的妹妹,我胡龙还算中国人么!胡家元通货栈今后还能在泉州立足吗?我的妹妹是要救的,但决不能用这个办法。”

此时陈天武却说话了:“主张田公子到倭寇船上去是我这‘客商’的主意。既要救回胡小姐,还要狠狠打击一下倭寇!”胡龙听了,不觉吓瞪了眼,陈天武这才说出方才与仲雄商量的方案。原来阿拐一说要胡龙交出田中益,三艘船上的人听了都很惊讶,不知这田公子是何许人,竟然引起倭寇那么大的兴趣。站在船舷上旁听的仲雄也不明白,倭寇怎么知道自己,又为什么这样跟自己过不去?这时有人碰了仲雄一下,小声说道:“田公子,借一步说话。”仲雄一见是陈天武,便跟着他一起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刚一进门,陈天武开门见山就说:“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原名蓝石,是本朝开国元勋蓝玉之弟,因战功显赫,官拜普陵侯。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为巩固帝位滥杀功臣,蓝玉九族被诛,我因率兵在外征讨,才幸免此祸。从那时起,我就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伺机欲报灭族之仇。”往下他立即说到正题:“公子还记得和我们一起住在胡家货栈东跨院的那个范德益吗?我早就怀疑此人来路不正,因为近年来只要他上哪条船,甚至只要他有货物搭上哪条船,那条船就准被倭寇洗劫。他的言谈举止中也有一些破绽,很像潜藏卧底的倭寇。我生平最恨两种人,一是朱明后裔,另一个就是倭寇,因此这次他上元龙号,我也跟着来了。倭寇为什么对田公子如此关注呢?我想,首先还是因为你在建宁时曾与云天敬作对,揭露了他的真实面目,他们恨你。更重要的是,那天范德益潜入你的屋内,在你包袱内发现了两件杏黄色苏绣丝绸内衣。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衣物只能出自大内。我当时就在隔舱紧盯着他,从他看到内衣后的惊讶神情可以揣度,他一定以为你是朱明皇室的重要成员,甚至就是建文逊帝,易服出海避难。范德益这次不知何故没有出海,但他并未放弃掳走你的想法,所以这次又派寇船拦截。说穿了,他们以为你是奇货可居,只要把你掌握在手上,就可以和大明朝分庭抗礼,或卖个天价。”

听到这里,仲雄赶忙对陈天武深深一揖说道:“这一切若非前辈明示,我还蒙在鼓里。现在可以明确告诉前辈,我绝不是朱明子孙,亦非天潢贵胄,对高皇帝以及当今圣上的所作所为也不尽以为然……”陈天武一挥手打断说道:“现在不谈这个,我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要尽快商量一个对付倭寇的办法。既然他们要掳走你,何不将计就计……”陆迅忙插话说:“那太危险!”陈天武说:“你们放心!我也扮作船工跟上他们的船去。为了对付倭寇,这几年我潜心研制了一种小型火药包,只要扔出去,我再用两掌阴阳各异的掌力同时击发,就可将药包引爆伤人,若遇着引火之物,还可燃烧。但正因为要我的掌力击发,所以只能在近处使用,不能扔得太远。这次我带了许多上船,原想等倭寇来抢劫、两边混战时,我跳到倭寇船上使用,但又怕倭寇的大船不开过来,击毁一两只小舢板无济于事。现在他们要掳走你,正好趁机混上倭寇大船放火。当然,这免不了有危险。所以才先与公子商量。”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捆扎甚紧的小火药包往空中一抛,双手掌力齐发,那火药包就“叭”地一声爆炸开来。陈天武说,“这是最小的,只是用来示范,但也能伤人,再大的就更厉害了。”又说:“如果炸药包用完了,我还可使甩手箭。倭寇没有三头六臂,我们只要齐心,一定能打败他们。”

仲雄听他说话中气充足,深沉洪亮,知道方才震慑倭寇那番言语就是他讲的。仲雄自与云天敬打交道后,便恨透了倭寇,更想救出胡小姐。现在有陈天武这样的高手同行,见他的火药包又如此厉害,还怕什么?便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提出要倭寇先释放胡小姐与放走这三艘船为条件。就在这时,胡龙走了进来。

陈天武对胡龙说了他的安排打算,当然,并未提到倭寇为何要掳走仲雄的原因。对倭寇早就恨之入骨的胡龙听了也很兴奋,但又不无担心,怕万一田公子有个闪失,他胡家于良心有愧,以后再也无法在泉州城内做人。陈天武说:“你放心,有我同去,就要争取平安回来,将来也由我去向通番商界解释。”胡龙这才勉强同意,表示只把三艘大船开出岛礁区,并不走远,如果需要,还可以掩杀回来救援你们。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部署,胡龙这才匆匆去选拔武艺较好的船工,并与阿拐交涉去了。

胡龙走后,仲雄将那块玉珮取出交给陆迅,说道:“这件珍贵的东西你先收着,若我不能回来,请务必交给林小姐,说我时时刻刻都想念着她,并请她珍重自摄,不要难过。”陆迅知道这种形势不容他也跟去,只得含泪答应下来。那边船主与阿拐的交涉还算顺利,倭寇答应胡龙提出的两项条件,但要元龙号先将田公子送去。胡龙坚决不干,要倭寇先将胡云香送回。双方坚持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算达成协议:倭寇即时撤回封锁岛礁区的舢板;元龙号派小艇将田公子送到倭寇大船前的礁石附近;与此同时,倭寇派舢板将胡云香送回元龙号上。待三艘大船平安驶出岛礁区后,运送胡云香的舢板再驶回将田公子接走,并放元龙号的小艇回去。

双方交换人质的时刻终于到了。只见倭寇从大船上放下一只舢板,四个小寇奋力向元龙号划来。舢板里坐着披头散发、双手反缚的胡云香。胡龙用“千里眼”看得真切,才下令让早已准备好的小艇驶出。小艇上,仲雄白巾白袍,内着水鬼服,挎着“棣”字宝剑,站在船头,眼望前方。他虽知陈天武就在身后,但心里还是十分紧张。四个划船的船工中,一个由陈天武改扮,另三个也是胡龙挑出的元龙号上膂力最强、武功绝佳的壮汉——金昌、祁贵和水鬼张进。四个人不紧不慢地往指定的礁石划去。三艘大船上的几百号船工和客户,怀着无限敬仰而又万分沉重的心情,屏息噤声,圆睁双眼,望着一身缟素、容颜凛冽的田公子,在海风中巾带飘飞、义无反顾地向刀丛剑树般的倭寇大船驶去。

他们还没有划到礁石,已与迎面划来的倭寇舢板相遇。舢板上的胡云香仍然双手反缚,嘴里塞着脏布,她看见船头上站着的仲雄,知道他是为救自己而去匪船赴死,心里充满感激,眼泪簌簌直流,跪下深深一拜。仲雄见了,心也惨然,只是神色凝重地向她招了招手。那边胡龙在“千里眼”内见了,急忙令人放下一只小艇飞快划来,七手八脚将胡云香接到元龙号上。胡龙随即命令船只起航,并通知另外两艘船也跟着开走。东升号与通远号的船主虽然觉得胡龙以客商田公子去换回自己妹妹的做法实在欠妥,但又感到只要能逃脱倭寇魔掌已属上上大吉,何况自己在道义上又不承担责任,便马上命令船工开船急驶。

四个划舢板的小倭寇回到礁石边,一个小头脑模样的人用夹生的中国话说道:“田公子,胡小姐的,回去了,你的到我们的舢板上来吧。”仲雄瞥见胡龙他们那三艘大船走得还不够远,便说:“等他们驶出礁石区后,我才到你们的大船上去。”

这四个小倭寇一个个膀大腰圆,在日本相扑中都是“二枚腰”,即有常人两个腰身粗壮,是摔不倒的好手。他们见这田公子眉清目秀、举止飘逸,虽然身挎宝剑,听阿拐说他多少还会点武功,但以为不过是花拳绣腿,并不在意。再看这四个船工,一老三青,并无异状,相信他们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放心大胆地守在仲雄小艇边候着。眼见元龙号、东升号、通远号都相继驶出岛礁区后,倭寇舢板上那个小头目又说话了:“田公子,三条船岛礁区的出去了,你的过到我们舢板上来吧!”仲雄说:“我就乘这只小艇到大船上去,省得换来换去麻烦。你们紧跟在我身后,还怕我跑了不成?”他说话时,小艇已主动向倭寇大船划去,几个小倭寇认为他说得也是,心想正好将这小艇一齐扣下,于是紧随其后划了过去。

快到倭寇大船时,贺阿拐突然发觉仲雄的小艇上四个船工的桨划得不大协调,不像老走海的船工所为。再说他曾经几次随元龙号出海,似乎从未在船上见过这个老船工,生怕其中有诈,便给横田说了,立即指着小艇讲:“你们先停下,等检查后再上大船。”那小舢板上的四个小倭寇一听这话,停住划桨,立起身来就要跳上小艇检查。陈天武见事情紧急,说了声:“开始行动!”一个纵身便向大船跃去,随即两支甩手箭射向横田和阿拐。这边仲雄则按原来商定的分工,立即使出两枝金镖,向舢板上的两个小倭寇连续击发。金昌等三名船工也掏出压在小艇舱板下的大刀和身上的匕首杀向小舢板。由于离得近,那几个小寇体胖身肥,加之毫无防备,所以很快都被击倒。仲雄命金昌等人将小艇与舢板都划到离倭寇大船较远的礁石后隐蔽起来,等他们到倭寇船上大杀一通后再出来接应离去。

接着,仲雄也跃上了倭寇的大船。这时陈天武与横田须贺正在交手,他方才甩出的两支甩手箭,一支射中阿拐的膝盖,另一支却被横田接住又对着他甩了回来,陈天武刚刚踏上船舷,急忙一个“凤点头”避过。那横田虽然体沉力大,但脚步却非常灵活,趁陈天武立脚未稳,赶过来就是一个“满扑”,想把陈压倒在地。陈天武忙不迭地闪开。横田又连攻几招,陈天武已经看出他的根基是相扑功夫,但又夹杂了一些中国道家技巧,便避免和他正面相搏,而利用自己身轻便捷的特点,在船舷上飘来飘去和他游斗。其余倭寇把阿拐抬下去后,纷纷上来助战。仲雄这时赶到,正好与他们对打起来。陈天武见仲雄上船拼杀,连忙喊了一声:“收心!”这是他们预订的暗号,仲雄听了会意,立即向陈靠拢,两人背靠背一齐抗击四周围上来的倭寇。仲雄今天带着复仇的愤激情绪,与倭寇交战特别神勇,他把卢家剑中的狠招、怪招使得淋漓尽致,用剑削断了两个倭寇的脑袋,还刺伤了好几个敌人,使得众倭寇不敢靠得太近。

陈天武一边打斗,一边有意向船头宽阔处退去。横田暗自高兴,心想你们只不过区区两人,到了那里被团团围住,看你们再往何处腾挪?便不甚阻拦。没有想到两人刚退到船头,船的底舱有人用东洋话大声喊叫起来,众倭寇一听都惊慌失色。陈天武多年跑海,曾经学过一些东洋话,大体听出喊的是“船舱被人凿漏进水了!”趁倭寇心慌之际,他立即掏出一个小火药包对准横田须贺砸去。横田以为不过又是飞蝗石之类的暗器,伸手便接,谁知他刚把“暗器”接到手上,那边陈天武已同时推出阴阳掌力,只听“轰”地一响,那“暗器”在横田手里爆炸开来,把他左手三个指头都炸飞了,脸也炸得血肉模糊。他痛得惨声大叫,赶快逃开。这时,陈天武接二连三向倭寇堆里扔出火药包,只听“轰”“轰”“轰”到处炸响,倭寇死伤殆半,余下的四处狂奔,又受到仲雄的无情追杀。少数人侥幸逃到舢板上,又被陈天武的甩手箭和仲雄的金镖击倒不少。那个年代的大船,一般是上等杉木打造,为防水又都经过桐油浸渍,此时一经火药爆炸,倭寇大船上好几处已经着火,开始燃烧。陈天武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匪船烧掉,于是便拾起倭寇扔下的鬼头刀,砍断系在桅杆上的风帆绳索,那三重大帆“哗啦啦”一下滑落下来。陈天武扔出几个火药包将风帆点燃,仲雄会意又到厨房找来几桶鱼油泼上,那风帆上的火势愈燃愈旺,不大一会儿便四处蔓延开来,整艘大船迅速成为火窟。

陈天武见船上的火势已成,嘬起嘴唇尖厉地唿哨一声,隐蔽在礁石后的祁贵、金昌听到,立即将小艇划了过来。两人正准备登艇,突然听见舱内有人急促叫喊:“田公子,我是元龙号上的水鬼张进,刚才是我潜水过来凿漏了他们的船,但自己也受了重伤。你们要尽快离船,愈快愈好!这船上有火药桶,马上就要爆炸了!”仲雄听了忙问:“张进,你在哪里?快出来,我们一起走!”张进以更急促的声音回道:“不要管我,我被守底舱的倭寇砍断了一只脚,请回去告诉东家,好好照顾我娘……你们快走,快走!”

仲雄哪能不管张进死活就走!他循声下到底舱找了几处,终于在一个暗舱里找到了满身鲜血、躺在舱板上的张进,一把将他拉起来背到身上,钻上船面就走。这时船上浓烟弥漫,火势燎人,根本看不见通道,仲雄忽听陈天武大叫一声:“危险,跳船!”原来他已闻到了浓烈的火药灼焦的气味。仲雄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轰”一声惊天巨响,倭寇船上一股浓焰冲天而起,烈火熊熊燃烧,大船迅速下沉。

陈天武在海里扑腾了好几下才浮出水面,想起仲雄与张进还在船上,便一面大喊:“田公子!张进!”一面奋力向那着火的倭船游去。但火势熊熊,哪敢靠近,只得调头奋力向礁石区游去。这时金昌、祁贵已将小艇划到,陈天武攀上艇后立即和船工一起划着小艇,远远围着燃烧的倭船游弋,同时大喊:“田公子!”“张进!”希冀两人能在什么地方突然浮现。可他们游弋了好多圈,始终不见田、张两人的身影。那大船底舱原已凿漏,此刻大部沉入海里,船上的大火燃着燃着竟渐渐自行熄灭,天色也慢慢黑了下来。

他们正在一筹莫展之时,胡龙却指挥着三艘大船驶回来了。原来在他们驶出岛礁区后,胡龙才把陈天武的将计就计、诛杀倭寇的安排,简要地告诉了另外两艘船的船主,令三艘船一齐停航,等待陈天武他们的消息。不一会儿,三艘船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大家都非常兴奋却又担心,便齐集舱面向着倭寇大船这边引颈张望。好长时间过去还无消息,大家都很着急,杂在其中的陆迅更是焦急万分。约莫一个时辰后,突然这方冲天大火燃起,胡龙等通过“千里眼”远远见到后,便马上命令回船,想接应他们离去。

三艘船上的人看见倭船被焚,倭寇绝大部分被歼,陈天武等大获全胜,都欢呼雀跃,疯狂鼓掌,向他们表示祝贺和感谢。但听到田公子因救人陷身火船至今生死不明时,众人的心情又万分沉重起来。胡龙等三个船主忙命把船上所有的小艇全都放入海中,打起火把围着倭寇半沉的大船仔细寻找,可找了好大一阵,仲雄与张进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胡龙等见天已墨黑,无法派人潜入海下到倭寇残船中搜寻,只得下令将船泊住,等天明再说。半夜,突然风雨大作,元龙号颠簸得十分厉害。陆迅挂念着公子,本就难以入睡,见风浪又起,更是忧心如焚。好容易熬到晨光放亮,他走出舱外正待去找胡龙,却见海上白浪滔滔,那倭寇残船停泊处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残破木板飘浮海面。陆迅大惊,不觉失声痛哭,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齐集船舷来问究竟,知道后也都扼腕叹息。

这时胡云香也来到了,她见陆迅哭泣,也跟着哽咽流起泪来。昨天她被抱上元龙号后,仍自大哭大叫,胡龙给她吃了好些安神药才沉沉睡去。今天一大清早,她正漫步舱外,听到几个值夜的船工正在谈论田公子如何仗义,如何神勇,就驻足听了下去。这些故事是船工们从金昌、祁贵那里听来的,这两人冒险靠近寇船送人接人,表现勇敢,胡龙奖给他俩各五十两银子,一时也成了船工们崇拜与羡慕的对象。船客与船工们请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当时情况,听完后在私下里又一遍遍地加油加醋传播,越传越玄,把田公子等人说得天神般英勇,胡云香听后百感交集,心中更生爱意。但船工们又都议论说,这田公子为救张进留在火船上,十之八九是活不成了。胡云香听后又不禁大骇,赶忙去找胡龙,到船舷边见到陆迅流泪,知道情况不妙,便也失声痛哭起来。

胡龙见倭寇残船已散,派人潜水寻找已无任何意义,正在安排船工再划小艇到附近海面搜寻,见妹妹也来哭在一起,赶忙进行宽慰。通远号与东升号的船主见状也安排船工划着小艇下海再次帮助寻找,但是找了半天,仍是毫无着落。一只只小艇回来时,船工们嘴里不说什么,但那脸上凝重悲痛的表情似乎都在说:“田公子完了!”站在船舷边一直注视着小艇动向的胡云香被沉重的负罪感折磨着,愈来愈觉得自己对不起素昧平生、为了换回自己才冒死赴难的田公子;加以自己又被倭寇糟蹋失身,觉得无颜活在世上,想着想着,她大喊了一声:“田公子,我对不起你,现在跳海陪你来了!”纵身就向海里跳了下去。站在她身旁的胡龙大叫:“妹妹!你不能……”赶忙伸手去抓,可惜只抓到一个云肩,胡云香的身子已经入水,随着一个浪头打来,就把她卷入茫茫大海之中。

船工们立即又将小艇划出去搜救胡云香,但由于胡云香心存身殉,不求生还,跳到海里就自动下坠,所有小艇围着她跳海处找了一、两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她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把胡龙哭得嘶哑失声,晕厥倒地。陆迅也激动得不住掉泪,三艘大船上的人们知道此一情况后,都为这一对痴男怨女的所作所为,敬重地发出了悲痛而又深沉的叹息。

次日,胡龙把陆迅找去商量,说看来田公子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了,因为船上还有其他客商,通远号与东升号也有客人,拢共几百号人,海船不能老停泊在这里。只要他同意,这三艘船就打算明天开走。又说胡家要给田公子立长生牌位,永世不忘他的大恩大德。陆迅听他说的都是实情,何况他自己的妹妹跳海殉情也没找到,只好同意。但是提出,公子既然没了,他也就不必再跟着船到占城去了,打算在此处找个大一点的、有淡水能养人的小岛住下,继续寻找田公子与胡小姐……找不着活人哪怕找着尸体也好,回去才好向公子的家人交代。胡龙见这个小厮如此忠心,非常感动,满口答应,并决定将金昌这名水手留下,陪他一起寻找。随后,又令船工划着小艇,胡龙亲自带他们在岛礁间一处一处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绿树丛生并有淙淙流水的小岛,立即令船工砍树伐木,在岛上给他们架起两间小屋,又从船上搬了不少锅碗瓢盆与柴米油盐到小岛上来,还给他们留下一只小艇和若干工具。通远号与东升号的船主也各自以可用之物及弓箭渔网等器械相赠。一切都安顿好了,胡龙才对陆迅说,田公子的货物由元龙号代销,船回来时一定到这里来接他们,那时再将田公子的本金、利钱一并交还给他。

第三日清晨,三条大船终于要开走了。陆迅与金昌站在他们留守的小岛岸边挥手道别,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悲苦滋味!忽然,他们从身后照射过来的阳光映在前面地上的影子中看到,多了一个挥动手臂的人,不禁大喜,以为是田公子突然出现了。可惜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胡龙在船上叫喊:“陈爷,快上船来,再晚就来不及了!”回头一看,原来真是陈天武站在他们身后。二人正要问怎么回事。陈天武已放声对大船上叫道:“胡大少东,前面大约不会再遇到倭寇了,这次事故是我出的主意,我有责任留下来陪他们继续寻找田公子与胡小姐。我的货物也麻烦你代为发卖,银子待你回程来接我们时交还给我。”

陆迅听了心头一热,跪在陈天武面前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