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六章 泉州设疑 阉奴吞钩

第六章 泉州设疑 阉奴吞钩

第二天下午,仲雄说要出去办事,陆迅紧紧跟随,他们先到东门僻静处,找了间简陋的春明客栈住下。仲雄让陆迅对店主说,我家主人由外地来此投亲不遇,身染疾病,要在此地暂住一时,一面求医,一面继续寻找亲戚。接着,他又叫陆迅到估衣铺去买了一套破旧的丝绸夹袍和一双旧靴子来。傍黑之前,仲雄换上了这套“行头”,又戴上那副人皮面具,用一件黑绸大氅把自己兜头兜脑罩住,在陆迅搀扶下走出客栈,说是去看医生。到玉秀阁不远处,才取下黑氅交给陆迅,让他在一处僻静的街角等着,自己一个人径向玉秀阁走去。

高档珠宝玉器店多半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所以这玉秀阁平时就不像杂货店那样顾客盈门,加以此时快到掌灯时分,门前更是寥落人稀。就在这时,店伙瞥见门外偏偏倒倒走进一个人来,此人头上裹了一块肮脏的巾子,身上穿着一件原来质地上好但此时却已到处破损污渍的黄不黄、黑不黑的丝绸夹袍,脚上的靴子也快露出趾头。人虽年轻,但毛发森森、脸色蜡黄、瘦弱不堪。伙计凭经验知道,这种人买不起珠宝玉器,却往往有好货卖出,因此也不能得罪。所以不轰不撵,还例行公事地招呼了一声:“您来了!”当然,这招呼里没有半点热情。

这穷汉并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柜台前站定,然后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件玉珮,就要递了上去,不料那柜台甚高,他总够不着。一个伙计见他站立不稳,手脚也不甚利索,便赶快过来接过那件玉珮,帮他递了上去。穷汉见玉珮已递到掌柜手里,才操着纯正的京师口音小声说道:“这玉珮是我家祖传之物,现下我等钱急用,想把它出手。听说贵店收购各种珍宝玉器价钱公道,所以我特地送来,请掌柜的估个价。”说完,他低着头,拢着手,靠边面对墙壁一站,活脱脱一个落魄公子、潦倒王孙的赧颜形象。

那掌柜刚接过玉珮时还大大咧咧,不甚在意,及至仔细一看不禁极度震惊,吓得几分钟合不拢嘴。原来穷汉递给掌柜的是一块通体碧绿、几近透明的翡翠玉珮,这块宝石绿浓得饱满,翠得亮丽,纯正不邪,均匀柔和,翡翠极品所要求的“浓、阳、正、和”四个方面,它样样均为上乘,水头、地张也无可挑剔。掌柜轻轻抚摩此珮,恰像羊脂一样莹腻润泽。但玉石行中自古就有“神仙难断寸玉”之说,掌柜生怕自己看走了眼,误买了炝色的赝品,他立即吩咐伙计:“快请这位相公到客堂去坐!先奉香茶款待,再马上去把张识货请来。”

这位穷相公自然就是仲雄了。他被请到客堂坐定后,伙计殷勤地送上一盏香茶,掌柜就开始盘问他的姓名、家世和玉珮的来历,等等。仲雄依旧低着头,小声说道:“不说也罢,说出来辱没先人,反正这块玉珮不是捡来的,更不是偷来的,是我祖父在我呱呱坠地时亲手给我带上的。现在我想改换门庭,学习贸迁之道,到海上走走,因为没有本钱,才想到卖它。只要贵店价钱给得公道,我就出手。”

掌柜问:“那您倒是说说,要多少钱才肯出手?”

听掌柜的这么一问,仲雄倒真是犯难了。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原打算说个大大的数目,把掌柜的吓了回去,再把玉珮带走,既达到了显示的目的,又可把玉珮保存下来。因为这玉珮可是建文帝赏给自己的纪念品,还要拿去送给林小姐作定情之物的,怎么能真的卖掉呢?现在他见掌柜十分稀罕此物,真不知道该把数目说到多大才算合适。说少了,万一他一点头买下,那怎么办?可说得太多,他们又会怀疑自己出手的诚意。仲雄想了一会儿才说:“掌柜的,您先说说愿意出多少价吧!”

掌柜以为此人虽然穷困潦倒,毕竟是公子哥儿出身,不知道此物的珍贵,连个要价都报不出来,心中大喜,正想趁机压价,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掌柜一见连忙起身相迎,嘴里说着:“张老,您来了。”紧接着,便把他拉到内室悄悄说道,“这个穷酸要出手一件祖传玉珮。我看这物是翡翠中的极品,更难得的是雕工精细,所以才请您老过来掌掌眼。要是合适,我们就压价把它收购下来。”待老人坐定后,掌柜再把玉珮递了过去。

老人进来时,仲雄见他年岁虽高,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就把头埋得更低一些,以免被他发现自己戴着人皮面具。幸好,老人并不怎么注意他,到内室后更是专注地翻来覆去审视玉珮。老人在内室坐着看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窗后边对着光亮透视,然后叫点起一盏硕大银灯,他再对着灯光屏息审视。最后认定此翡翠玉珮为玻璃底,色底融为一体,绿里稍显一丝儿黄味,是价值连城的秧苗绿。过了好一阵,他才转过身来笑着对掌柜说:“你没有走眼,这件玉物是极为珍贵、极为难得的。”然后他走出内室到客厅坐下,和蔼而又轻声地问仲雄道:“敢问相公,府上是哪家贵胄,不然怎么会有这宫中的玉物?”

仲雄听了既是吃惊,又是高兴。吃惊的是,这张识货真可谓识货;高兴的是,他不就是要人知道这是宫中玉物吗?现在算是初步达到了目的。但此刻他仍然继续装成羞口难开的样子,期期艾艾地说:“你别管什么宫中不宫中,反正这是我家祖传的东西,由我祖父亲自给我戴上的。若不是等着钱用,我也不会卖它。”

张识货笑了笑说:“相公,您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区区在下我。您这玉物是宫里作坊的玉雕工匠‘玉石刘’雕琢的。我年轻时与他在一个民间作坊共事,同一个甑子舀过饭吃,对他的雕琢手法乃至一刀一划都是熟悉的。后来他被征调入宫当差,民间就再也没有他雕琢的玉物流传,所以您这玉器只能是宫中之物。再说,这玉珮上系着明黄色丝穗,所刻的几个字又是‘皇天后土,锡女永享’,口气之大,也不是一般百姓敢用的。这玉珮如作为皇室珍品加以收藏,其价值远比它本身所值更高。”

说到这里,张识货稍停了一会儿才对掌柜说道:“我看这玉物,咱们倾全家所有也买不起,更不敢买,不如将它推荐给京师大内来的喜公公吧,咱们不光可以收点佣金,还能借此落个识货知价的好名声。”掌柜在识玉方面自愧不如张识货,听他这样一说,只好点头同意。然后张识货才对仲雄讲:“当今圣上登基后,新选了一批嫔妃,急需珠宝玉器赏赐她们,所以最近专门派了喜宁喜公公来此收购,本店和奇宝斋都在为他效劳。今日天色已晚,无法再去找他,请您明日再拿这个玉珮前来小店,若有别的珠宝玉器,也可一并拿来,我们派人陪你一齐去找喜公公。只要东西好,他是什么都敢买的,也能给你个好价钱。”

仲雄心想,玉珮不出手,又能把持有这块玉珮的人在此地的消息传到喜太监那里,通过喜太监再把这消息传到宫里去,这结局太好了,便点头答应下来。掌柜说:“相公,您不愿说出家世也罢,总要留下尊姓大名,才好称呼您啊!”仲雄只好临时诌了一个姓名,低头说道:“在下祝简文,京师人氏。”说完,要回玉珮藏入怀中,低着头蹭蹭蹬蹬走出了玉秀阁。

仲雄原来打算,再到奇宝斋去“卖”一次玉珮,以扩大影响。现在出乎意料地与宫里“接”上了线,大可不必再到奇宝斋去了。于是,他按照腹案,走进了较远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个红烧蹄髈和一碗海鲜面,据案大嚼起来。吃完后一摸身上,有意装的几文铜钱不够付账,只得把店家叫来,说本公子今日出门走得太急,忘了带散碎银子,权将这件衣服押在这里,明日备好银子再来赎取。说完,掏出一件杏黄色的苏绣丝绸内衣交给店家。店家见他穷到这等地步,还人五人六地放不下架子,自称“本公子”,吃饭也不肯将就吃点便宜的,不觉好笑。但见这件内衣簇新,绣工非常精致,抵一顿饭钱绰绰有余,便收下了。然后仲雄才到街角找到陆迅,依旧罩着黑绸大氅,让他搀扶回到春明客栈。进客房后,他除掉面罩,换回原来的衣衫,将方才穿的“行头”卷好带着,仍由陆迅扶着走出客栈,对店主说主人刚才去看病时,无意中遇到了要投奔的亲戚,马上就搬过去住,但今天的店钱照付。店家见他们只住了两三个时辰就付了一整天的店钱,很是合算,并不起疑,反倒祝他病体早日康复。

玉秀阁掌柜等那“穷相公”走后,非常高兴地对张识货说:“这次喜公公到此收购珠宝玉器,十停生意倒有六停都让奇宝斋揽去做了,我们不仅少赚了银子,还大失面子,连东家都责怪我们无能。眼下有了这块玉珮,便可以大大捞回面子,多少赚点银子,与奇宝斋总算打个平手。”说完马上令伙计告诉厨房,今晚多加几个好菜,再打二斤“状元红”来,给张老庆个头功。

这张识货是玉秀阁的老把式,现已在家养老,遇有特殊玉器才来鉴定一下。晚饭时,几杯酒一下肚,他正在述说历朝历代有关玉器的掌故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坏了,方才我们忘了派一伙计跟着那卖玉珮的人,一起到他的住处去,若有难处还可先帮衬他几两银子把他稳住。明天……”张老头捻须细想,许久才说:“我怕他十之八九不会来了。”掌柜忙问:“为什么?他可是说等着钱花。”张识货摇了摇头:“他为什么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世和这块玉珮的来历呢?他报的那个姓名,十有九成就是假的。但此人家里必定显赫过,不然就不会有这块玉珮。我国朝建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扳倒过好几个亲王,杀掉的外姓王公大臣就更多了。他说不定就是这些亲王、高官中的哪位后代,而玉珮则是宫中赏赐给他先辈的。试想一想,他若是被满门抄斩的天潢后裔,又怎敢去见宫中的太监?就是已被赦免,苟活下来的官宦子弟,也不会腼颜去见宫里的太监。我怎么就偏偏要他去见那喜公公,还在事先告诉了他呢?!”说完,他狠狠敲了几下自己斑白的脑袋。

掌柜说:“那我们现在就派人去找他,请他今晚住到店里来。”张识货说:“他又没有留下地址,泉州城这样大,到哪里去找他?”掌柜听说后,也感到事情不妙,方才白欢喜了一阵,便问:“那咋办?”张识货思虑一阵才说:“为今之计,赶快把那玉珮连同穗子的形状、尺寸、字迹详细地画成图样,描上颜色,还要注明它的质地、雕工,等等。明日若那卖玉珮的人来了,最好不过;若不再来,就把这图样马上送到喜公公那儿去,说明原委,表明本店也在竭力为他效劳。他看了图样若真想买这块玉珮,凭官府的力量总是容易找到这卖玉人的,比我们满世界去瞎找强。”

掌柜也觉得别无他法,只好这样,于是两人匆匆吃完晚饭,仔细描摹起玉珮的图样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识货就来到店里,与掌柜及众伙计一起眼睁睁等着那卖玉珮的穷酸到来。可一直等到吃完晌午饭,也不见他的人影。张识货说:“果如所料,他缩回去不来了。”与掌柜的一合计,马上派了个能说会道的伙计,专门将玉珮图样送到府衙去,找喜公公过目。

太监喜宁也在锦衣卫兼职,这次到泉州采购珠宝玉器是个极肥的美差。这是他争取承天监太监刚铁使劲,并且说妥所得好处四六分成,再由刚铁在永乐皇帝跟前活动,好不容易力排众多大太监而争来的。喜宁到泉州后,名为采购,实则是四处勒索,能拿的就拿,能要的就要,硬是绕不过去要付钱的,还要拿回扣、孝敬,或者让地方官府垫付一部分款项,在官费中开支。他带着几个小太监和一帮扈从住在府衙内,成天好吃好喝,稍不如意还要拍桌子骂娘。府衙苦不堪言,但又怕他在皇上面前使坏,只好事事忍着,盼他早点办完事情打道回京,所垫付的官款也全都转嫁到商家头上。正在此时,刚调锦衣卫任职的太监苟报国却阴阴沉沉来到泉州。喜宁开始相当紧张,以为他是来监督采购,分他油水的。后来见他并不过问采购之事,这才略为放心,但问苟报国来此干啥,他却神神秘秘绝口不说,这又使喜宁心里直犯嘀咕。

喜宁哪里知道,自从云天敬这个倭寇探子的事暴露以后,锦衣卫指挥使纪刚气得差点要杀苟报国,后来改为杖责五十,命他负着杖伤,马上赶到八闽摆平此事。他路过建宁时找到府尹,简单说了几句云天敬不再担任锦衣卫校尉,以后若来啰嗦,立即捕送进京。然后来到泉州,如法炮制。事情办完本应马上回京复命,但他听小太监们私下议论,喜宁在这趟差使中大笔捞钱,很是羡慕,就赖着不走,寻找各种机会与喜宁套近乎,想插手分点彩头。无奈喜宁早就防范着他,根本不许苟报国染指。

这天下午,喜宁与苟报国一起坐在府衙花厅里闲聊。喜宁的心情特好,他估算了一下,自己这次赴闽采购珠宝玉器,大约已获利二十余万,再隔数日,若无别的进项就准备满载回京了。他生怕苟报国住此时间长了会摸清他的底细,抓他的把柄,便试探着询问苟报国什么时候回京。苟报国知道喜宁心里的小九九,就是不吐这个口,说自己还有大事要办,归期不定,反过来倒问喜宁这趟差事办得如何?苟报国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希望喜宁能主动倒点油水出来,让他分享,然后两人一起回京。可那喜宁是个恨不得从一条牛身上能剥两张皮的阉人,已到手的油水怎肯平白无故分给他人?所以赶忙拿话岔开。就在这时,喜宁手下一个扈从领着玉秀阁的伙计匆匆走了进来。那伙计见了喜宁二人赶忙躬身行礼,然后把昨日穷汉来卖特佳玉珮,今日久等不来,所以店东打好图样呈送,请公公过目等情讲了一遍,最后说道:“若公公有意购买,可着人在城里寻那穷汉,小店也派人协助。若公公觉得没有意思,也就作罢。”说完,呈上玉珮图样。

喜宁最初听了不当回事,接过来也不避开苟报国,随手摊在桌上,两人一起观看。这一看不打紧,苟报国不由得大吃一惊,特别是看到玉珮上写着“皇天后土,锡女永享”的字样后,他眼神惊悚,回过头来厉声问伙计道:“那卖玉珮的穷汉多大年纪,什么模样,什么口音?”伙计战战兢兢一一作了回答。苟报国听了既兴奋,又紧张,脸色发紫,声音战抖,马上命令自己的扈从备马,他要立刻赶到玉秀阁去,仔细了解那卖玉珮穷汉的情况和下落。这一来,喜宁可是摸不着头脑了,他不知一纸玉珮图样、一个卖玉珮的穷汉,竟然会使苟报国如此紧张以致癫狂,赶忙凑过头问怎么回事。这时该苟报国摆谱了,他哼哈了几声,什么也不肯说。喜宁不知他是故弄玄虚呢,还是真正发现了什么重大问题,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结果,为稳妥起见他也命令自己的扈从立即备马,说要同苟爷一起赶到玉秀阁去。

两人随同伙计匆匆赶到玉秀阁,苟报国对掌柜与张识货有关卖玉珮穷汉的情况查问得十分细致。喜宁听张识货说这玉珮为宫中高手匠人“玉石刘”所雕琢,肯定是从宫中流出之物后,他大体上明白了苟报国一惊一乍并非故弄玄虚。但他们问来问去,再也问不出多少新的线索,毕竟那穷汉只在玉秀阁待了不长时间,店里的人所知有限。苟报国非常扫兴,只好往回走,但对其中原委仍然只字不向喜宁吐露。在回府衙的路上,喜宁思前想后,还是什么也不清楚。为怕误了事情回去受到皇上责罚,影响对自己的封赏,他只得谦卑地拉拢苟报国,说道:“苟兄,你我一同侍奉当今皇上,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遇到这件大事,要齐心合力把它办好才是。”

苟报国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到此数日,天天坐冷板凳,也不见有谁和我有福同享。好在为皇上办事,管他板凳是冷是热。”狗的知己便是虱子,喜宁太熟悉自己这位伙伴的秉性了,于是马上脸庞堆笑说道:“只怪小弟粗心,这些日子没有照顾好苟兄起居。这样吧,晚上我即命小的们给苟兄送一万两银票过去,让您在此间随便买点土产物品回京。”苟报国心想:你捞了不知道多少个一万两,这点银子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门儿!便仍旧摇头说道:“我也不缺您那一万两银子闲花。这事如果查清,那可不是十万两、八万两银子的事。”喜宁知他嫌少,咬咬牙一口气加到三万两银子,苟报国这才故弄玄虚地说:“实不相瞒,我此次出京是奉皇命暗中查访缉拿一名干系重大、至关紧要的钦犯。昨日到玉秀阁卖玉珮的那个穷汉,从伙计说的个头、长相与口音来看,十之八九就是这名钦犯。而这枚玉珮又是这个钦犯所独有的,满世界找不出第二块来。”

喜宁多少听出了点“味道”,马上追问:“既是特大钦犯,何不知会府衙,多派兵丁,带上玉秀阁的伙计指认,立即来个满城搜查呢?”苟报国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在前朝后宫干过,此间只有我一人认得他。这钦犯太紧要了,只靠那帮糊涂大头兵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捕乱搜是没有用的,必须你我亲自动手。抓到了是天大的功劳,官升八级十级都有可能。若走失这名钦犯,你我在皇上面前被砍头还算轻的!”

至此,喜宁已经猜出了六成,但他毕竟未在前朝后宫干过,不认识帝后嫔妃、皇子皇孙,他急得满脸涨红,粗气直喘,一横心问:“苟老兄,我出五万两银子买你一句话,这人是不是……?!”

他们俩一个出身乡野无赖,一个原是市井青皮,讨价还价至此,总算成交。“就是他!”苟报国马上压低声音说道,“前朝废帝朱允炆,那枚玉珮就是洪武老皇爷在他弥月时亲手给他带上的,满天下就这一块,前朝后宫的太监、宫女都知道此事,也都看见过这块玉珮。”这番话让喜宁听了热血沸腾,浑身抖颤,他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马上联想到玉秀阁描绘的图样上、标明玉珮系的穗子是明黄色的,不是皇家之人谁敢用这颜色?玉秀阁的掌柜还说,他自报姓名为“祝简文”,那不就是“朱建文”吗!

喜宁越想越兴奋,越觉得应全力以赴搜寻抓捕。他知道真要抓住建文帝,官封公侯,赏银巨万,永乐皇帝都将毫不吝惜。喜宁狂喜得简直不能自已。苟报国此时更是踌躇满志,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次到福建来办这倒霉差使,竟碰上了建文昏君出逃至此的天大好事。尽管他和喜宁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但在抓捕建文帝这一点上利害是一致的,于是回到府衙后,两人立即进入密室,商量搜捕方案。

次日,也就是十月十三日。一大清早,泉州海港码头已是人声鼎沸,今天这里有三艘船联袂出海至南洋。它们是:元通货栈的元龙号,通汇货栈的通远号,东兴货栈的东升号。现在,这三艘海船一字儿排开停在海面上,它们都油饰一新,桅杆上各挂着一个大红绸球,球下悬着一卷没有打开的红绸挂轴。要走的人和送行的人此刻都来了,还有一些力夫在搬运装船的最后一批货物,整个码头热闹非凡。

仲雄昨日一整天都没外出,今天一早就带着陆迅避开众人提前上船,钻进了胡龙专门拨给他住的一间小单舱内。他进舱后,又穿戴好前天到玉秀阁去的那套“行头”,等着开船那一刻到船头上再次“亮相”,表示他所代替的那位人物已经出海远航。天交巳正,船上岸上同时响起了鞭炮声。三艘海船的船主兼管事祭奠完“妈祖”,桅杆上大红绣球下系着的红绸挂轴一齐“哗”地飘落下来。只见一幅绣着财神老爷赵公明;一幅绣着“财源茂盛”四个金字;还有一轴绣着一个如意,一个花瓶,放在一个马鞍上,取其“平安如意”之意。在鞭炮声夹杂着的告别声中,三艘海船缓缓离开岸边,驶向大海。

就在这时,岸上一哨军马自远处如怒矢离弦般狂奔而来。前面两骑马上坐着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苟报国与喜宁两名大太监,他们暴戾的眼神里,闪射着嗜血的光芒。从昨天下午起,两人就向府衙要了一哨军马,在泉州城内外严密搜查建文帝。起初他们以为这废帝已到了穷途末路,手下连个侍从也没有,要不然也不会抛头露面,自己去卖玉珮了,抓他应是手到擒来。他们按照商定的搜捕方案,先从玉秀阁附近的客店、酒楼、饭馆等处搜起,很快便在那家小饭馆内,找到了仲雄头天吃红烧蹄髈时有意抵押的那件杏黄色苏绣丝绸内衣。两人一见都认出此是大内之物,喜不自胜。听店家绘声绘色描述抵押人的容貌,果然就是那卖玉珮之人,也就是他们认定的建文昏君。苟报国他们发疯似的连夜搜查,但找遍全城各家客店以及穷人寄居的祠堂、破庙,都不见卖玉珮人的踪影,两人这才着起急来。此时天已大亮,苟报国突然想起,玉秀阁的掌柜曾说,那卖玉珮之人讲过,他要改换门庭,学习贸迁,到海上走走。莫非这昏君要从海上逃走?想到这里,苟报国赶忙令人打听,从昨天到今天泉州有无船只出海。打听的人回报说,今天就有三艘船要出海,铁定巳正时候起航。两人一看日头快到巳时,只得火速带着人马向港湾码头狂奔而来,想截住船只上去搜查一番。不料他们刚刚来迟一步,那三艘海船已经启碇出航。

喜宁在马上望着离岸远去的船只,对着苟报国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双手。苟报国并不理他,在马上仍旧瞪大眼睛向船上搜索。因为这时船只走得还不太远,他又练过远视和夜视目力,因此对船舷边上站着的人的模样,还都看得十分清楚。突然,他发现一艘船的船头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正向岸边眺望。此人穿着一身黄不黄、黑不黑的丝绸夹袍,头上随便裹着一块方巾,脸色蜡黄,毛发森森,正像玉秀阁伙计说的一样。至于那长相,苟报国更是认得清楚,这不就是那个他们狂搜乱查、遍寻不着的建文废帝吗?他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赶忙用手围着嘴对海船大喊起来:“那船上的人听着,赶快把船开回来!你那船上有钦犯,我们是锦衣卫的校尉,奉皇命来抓钦犯的。”怎奈他的内功稀松,以气逼音的功夫练得还不到家,声音传播不远,很快就被嘈杂的人声、鞭炮声和风浪声所淹没了。喜宁这时也注意到了此人,见船不停下,也过来帮着苟报国大喊大叫,但那船仍然不停。两人急了,只得命令跟来的军士一齐高声呐喊,可再看船头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时,三艘海船上的人倒是隐约听到岸上的叫喊声了,但当时出海商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起航后在没有做成一笔买卖前,是决不能回航的,否则船主要终生走“背”运。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料想这无非是官吏们敲诈勒索的一种手段:硬说你船上有要犯或违禁品,扣住船只不放行,待“包袱”塞够了,要犯与违禁品也就通通没有了。因此,这三艘船的船主兼管事都假装没有听见,不仅不让船开回,反而令船工加快板桨,三艘船以更快的速度向大海驶去,以免岸上官军划着快艇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