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五章 卧底中原 谍影古观

第五章 卧底中原 谍影古观

建宁城外南郊的黄花观,建于后唐天成五年,至明初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它属于道家正一派,全观道众三百余人。观主玄清道长虽已年逾花甲,但神清气爽,武功过人。这天,他正在元始天尊像前焚香顶礼,小道童忽然来报,说他多年的老友龚了师傅一行四人来观求见。玄清听后一笑,心想这老杂毛兴许又是讨喝我的极品铁观音来了,便吩咐道童准备沏茶,自己掸了掸玄青直裰上的浮土,径向客堂走去。

龙八等人见了道长都纷纷长揖为礼,玄清也以礼作答。刚刚落座,龙八就说:“今天不是品茶下棋来了,而是有急事相求。”于是把昨夜凤翔受伤之事简要讲了一遍,最后说道,“我晓得你这牛鼻子老道除了烧丹炼汞之外,还弄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解毒疗伤药物,赶快找些给我,好救我那唯一的女弟子,不然,林老夫人会骂我一辈子的!”“你这老杂毛,又要讨药,又要骂人,真没行止。”接着,玄清仔细询问了凤翔的症状、毒物爆开时的颜色、气味等,沉吟一阵,自语似的说道:“是那物件……是那物件!”他忽然侧头问道,“使这毒物的是什么人呀?”

“和你一样,也是个牛鼻子老道。”龙八大大咧咧答道。

仲雄躬身补充:“在我被胡家绑着时,听看守的家丁说,网我那道人叫云天敬,是锦衣卫的缇骑校尉。”

“什——么!?”玄清的眼睛晶然一亮,“云天敬!……前些日子他还来黄花观住过十几天,后来又突然走了。这人确实是锦衣卫的,但怎么会使用倭寇的独门暗招——毒龙雾呢?怪事!”玄清侧头想了一会儿才对龚了说:“老杂毛,知道吗?林小姐中的毒叫毒龙雾,是日本倭寇专用的毒物,中华武林侠士从不使用这种下三烂。它有剧毒,吸入多者很快死亡,吸入少者预后癫痫。我过去治过几起中这种毒物的渔民,摸索出了一个验方,很管用,连服三剂准保平安。”玄清郑重嘱咐,“这个药方万勿外泄,以免倭寇循踪而来寻衅。”他随即叫道童取来笔墨纸砚,很快开了一纸药方,主要是麝香、牛黄、珍珠粉、人指甲、象牙屑、冰片、清黛等,要求研细为末,合蜜成丸,如龙眼大小,日服三次,每次三丸。

玄清正开处方时,观里执法道士玄鉴匆匆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道长听后悚然一惊,面色骤变,忙说:“果然有鬼,把他带来。”龙八见玄清有事,收好处方,叫林升将捎来的四筒“冻顶乌龙”茶叶和五十两银票的香火钱留下,就准备起身。玄清却一把攥住龙八:“老杂毛,别急着走,让管家先回去抓药制剂给林小姐服用,你和田公子不妨暂留两个时辰,为我观内作个证人。我知道你虽不在江湖上厮混,但在莆田少林派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由你出来作证,人们是信得过的。”

龙八奇怪地问:“我只是常来这里喝茶下棋,对你观内事情知之甚少,有什么事要我这拙老汉作证呢?”玄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很快,两个拿着利剑的执法道徒押着一个年轻的道人过来,跪在道长面前。玄清厉声问道:“石船,你刚才在崇宁宫小偏厦暗房里埋藏什么东西?”石船一听,如雷轰顶,脸色一下变青,马上连连磕起头来,嘴里带着哭腔说道:“观主师伯,弟子方才在崇宁宫小偏厦暗房里埋的……埋的是……几本俗书。”“什么俗书,拿来大家看看嘛。”

石船先是支支吾吾,胡编乱造了一些言语,但经玄清、玄鉴厉声询问,漏洞百出。最后他才说道,自己是在暗房里掩埋一包云天敬交给他的东西。石船说:“我刚从客房经过,无意中听到玄清师伯在讲,云天敬‘这人确实是锦衣卫的,但怎么会用起倭寇的独门暗招——毒龙雾呢?怪事!’师伯又说‘毒龙雾是日本倭寇专用的毒物,中华武林侠士从不使用那下三烂’。我听了害怕,马上想把他交我暂时保管的一包东西掩埋起来。不曾想到还没埋好就被玄鉴师叔发现了。”

经过严厉追问,石船又才进一步说出,云天敬在半个多月前来观里暂住,几天后私下找到石船说,京师锦衣卫是老皇爷在洪武十五年亲手创建,虽然到洪武二十年撤销了,但永乐皇帝登基以后,立令恢复重建。现正处于草创阶段,很缺人手,指挥使纪纲在他赴闽前嘱咐他在公干之余,寻访几个武功高强的人到那里去。他早就听说黄花观以内功见长,人才济济,因此到闽后就专门住进了本观,偷偷物色人选,选来选去就选中了石船。云天敬许诺,回京后立即向纪纲推荐石船到锦衣卫任职。石船出身小门小户,却想找个天大地大的靠山,他早就羡慕观外的花花世界,所以听云天敬一鼓吹就动了心。他对云天敬说,到锦衣卫是光宗耀祖的事,既富且贵,他愿意去。云天敬说那好,我回到京师就向纪纲推荐,有我为你美言,进锦衣卫没有问题。不过你这黄花观讲习内功,在江湖上虽有一定地位,但名气也不甚大。而锦衣卫要的却是以拳脚搏斗、刀剑拼杀等外家功夫见长的人,我衡山派在这方面颇负盛名,你不如偷偷跟我再学点衡山派的功夫,将来内功外功俱有修为,岂不更好。石船顾虑背着师尊另投他门,一旦暴露就会被本观逐出门墙,亦为江湖所不齿。云天敬说,你偷偷地学谁会知道?若进了锦衣卫,本门本派的道众巴结你还来不及,谁敢将你逐出门墙?石船觉得他说得有理,就答应下来。云天敬抽空传了他几招几式,石船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但很快云天敬就要他履行一个志愿学习衡山派武功的手续,说是衡山派的武功不能随便传人,有这个东西他以后回衡山时才好向师父笑道人交代。云天敬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本人仰慕衡山派武功,志愿随云天敬道长学习,日后对衡山派忠心不二,决无异心,等等——就让他签字画押按手印。石船顾虑这样会留下把柄,曾经犹豫,但又怕云天敬因此不推荐他到锦衣卫;加上云天敬说这又不是要你加入衡山派,根本不算背叛师门。石船也觉得是这样的,便签字画押按了手印。云天敬后来住进城里旅店,临行前交给石船一包东西,说是带着行动不便,让他妥为保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泄露出去,更不能丢失,否则他们两人都有性命之忧。听了这话,石船非常害怕,至今包裹仍在,好几次他想打开那包东西瞧瞧,但见包的外面贴有云天敬签押的封皮,怕拆坏了将来云天敬见怪。

玄清听他说得大体不差,才抬起头对龙八等人说道:“诸位都听到石船的言语了,但今日之事尚未完全弄清,还需继续查勘。”玄清没有说出口的是,从云天敬第一天到本观起,他就觉得此人既来此地执行公务,却又加意在道观内活动,颇为可疑。之后听说他在拉拢石船,两人经常鬼鬼祟祟地在一起议论,玄清更是起疑,但无凭无据也不便查问石船,只得布置执法道人随时注意他俩的行踪。所以这次石船在崇宁宫掩埋物事,刚一动手他就知道了。这时,执法道人玄鉴请示玄清同意,由他押着石船到崇宁宫取回掩埋的物事,回来当众开封。玄鉴等人走后,玄清才对龙八说:“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请你们留下作证了吧!”龙八点头:“日后我可以向武林作证,黄花观道规之严实在少见。”接着又宽慰玄清道:“道长,山大出杂木,人多出怪物,这么大一个道观,如此多道众,哪能一点不出差错呢?”玄清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玄鉴等又押着石船回到大殿。小道童手里拿着一个不小的油布包袱,双手捧到玄清面前,道长一挥手说:“你就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吧!”道童打开包袱外面一层油布,只见里面果然还有一层贴着云天敬签押封皮的油布。玄鉴撕掉签押,打开第二层油布,里面是个大布口袋,拆开看到,包里除有几套换洗衣物外,还有一个鼓鼓胀胀的小牛皮口袋,以及一个大信封。玄鉴进一步拆开下去,只见小牛皮口袋里装的是一把卷成一卷的薄刃长刀,抻开长刀只见寒光闪闪,手柄上一面镌刻着“赤龙”两字,另一面刻着“须贺”二字。接着,玄鉴又打开了大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大摞不堪入目的春宫画,每张上面均标注有几行方块文字,但他只认识“枕绘”二字,其余都不认识。龙八细致观看后审慎地说:“这些方块字十有九成是倭寇用的日本文字!”玄清听了面容一肃:“老龚头,你有把握吗?这可不能开玩笑!”龙八郑重说道:“年轻时我在莆田南少林寺当石匠时,庙里曾经抓到两个乔装打扮、混进庙里偷师窃艺的青年倭寇,我当时也是管押人员之一,亲眼见过那两个贼子写的‘服辩’,用的就是这种文字。”

众人听了,神情为之一惊。很快,玄鉴又找出一个小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文书,他刚看了数行就脸色大变,怒不可遏地走到石船跟前,“哗”的一声将文书摔到石船脸上,厉声问道:“你签字画押的就是这张卖身契吗?”石船战战兢兢拿起文书一看,脸都吓白了,“扑通、扑通”连连磕头,嘴里不住地喊师叔、师伯,说:“我签字画押的文书绝不是这个东西,我冤枉呀!那该千刀万剐的云天敬害苦我了!”玄清接过文书,仔细看完后才交给龙八、仲雄二人传看,只见上面写着:

我久慕扶桑赤龙会武功盖世,来自日出上邦,今经横田须贺武士介绍,志愿拜在赤龙会门下。往后一定努力学习扶桑武功,服从首领调遣,保守本会机密,共享人间富贵。日出不改,此志不渝!

建宁府 黄花观 石船(签字)

癸未年陆月拾玖日

玄鉴嘴里骂道:“你这认贼作父的畜生!咋忘了倭寇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仇恨,你父亲是在海上被倭寇杀死的,你姐姐张明慧被倭寇抢去至今生死不明,你母亲连病带气也一命身亡,要不是本观收留你,张明礼呀张明礼,你早就尸骨无存。现在你竟认贼作父,要去投靠倭寇取得荣华富贵!”说着说着,一个“钻心脚”就要向跪在地上的石船踢去,却被玄清拦住。道长吩咐石船:“你且起来说话,那云天敬是什么人现在大体明白了吧。他很可能是卧底在中华的倭寇奸细,日本名字横田须贺,是个武士。这柄薄刃倭刀也可作证,刀上镌刻着‘赤龙’‘须贺’四个字,‘赤龙’就是赤龙会,大概是倭寇的一个组织;而‘须贺’则是他的名字,表明这把贵重的倭刀就是云天敬的,同时表明他在赤龙会里还有一定地位。”玄鉴听了不住点头,接着玄清的话头说道:“石船,你应该拿出中华男儿的良心来,特别是要拿出你与倭寇有杀父之仇、掠姐之恨的男子汉血性来,认真对待这件事。你先老老实实说,你签字画押的到底是不是这件文书?”

石船听师叔与师伯都说到自己的杀父之仇与掠姐之恨,不觉血脉贲张,他瞪大眼睛,紧握双拳,咬着牙道:“云天敬,我再见到你非宰了你不可!……师伯,弟子在吕祖面前起誓,我签字画押的绝不是这件文书。当时弟子只是贪图富贵,想到锦衣卫当官,但还没有无耻到认贼作父,明明知道云天敬是倭寇还投靠他去。只是这上面签字画押确是我的笔迹,纸头好像也是原来那张,但不知道文书里的话为什么变了。”

玄清问:“云天敬拿给你看了以后,让你签字画押的文书是不是事先写好了的?而你签字画押是用另外笔墨写的,是这样吧?”石船答:“是这样的!”玄鉴听到后说:“师兄,我也有点明白了,问题恐怕就出在这两种不同的笔墨上。”说着,他拿起文书对着烛光逐行逐句仔细照看,不一会儿他似已了然,便对玄清说道:“师兄请看,这文书字迹掩盖下的个别地方,还隐隐显出一些原来文字的痕迹,只有对着亮光才能依稀看出。看来,那云天敬是先用一种特殊的、能慢慢褪色的墨汁写好学习衡山派武功的文书,骗得石船签字画押,等文书上的字迹消褪后,才用普通笔墨写上现在的内容。日后他只要把这张文书一抖搂,石船就得乖乖听命于倭寇。如果石船不听,他可用这张文书为凭,以锦衣卫的名义拘捕甚至宰了石船;还可传帖江湖,连我黄花观也一齐搞臭抹黑。”

玄清、龙八、仲雄等人接过文书,轮流对着灯光仔细观瞧,果如玄鉴所言,是一张阴谋作伪的文书。玄清叹了口气:“我以前只是听说有这样一种笔墨,是某位炼丹高手无意中搞出来的,并未见过。这倭寇的用心真狠呀!云天敬拜在笑道人门下已经十年,还不知把衡山派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事情已经清楚,玄清叫来两个年轻执法道童将石船押到“思过室”内看押,然后和玄鉴、龙八等人商量下一步行动。事关重大,涉及一名锦衣卫缇骑校尉是否是潜伏的倭寇探子。究竟如何处置为好,议来议去,玄清一锤定音:“这等大事让道观自行处置殊为不当,还是报官吧!老龚头,麻烦您一块儿去作个证。”

众人押着石船进城,立即赶到府衙报案。府尊下乡督征秋粮去了,接案的只是一个刑名师爷和一名捕快班头,听完案情并看过证物以后,班头又问了石船几句,便和师爷商量开来。班头说:“光凭这把倭刀和几张春宫画,就要断定一名现职的锦衣卫校尉是倭寇探子,是不是孟浪了些?”龙八说:“不是还有石船那张投师契约,和他这个人证吗?”班头泠然一笑:“万一云天敬死不认账,说那契书是石船自己写来陷害他的,那又咋办?”“可也是……还是等府尊回来处理吧。”刑名师爷收下了那包证物,并叫班头把石船抓来投入大牢,其他未作任何安排。

玄清和龙八等人灰溜溜地分手回家。

只有那班头行动迅速,估计玄清等人走远以后,马上打发一个心腹捕快赶快换装通知贺阿拐,叫他外逃避风。因为那班头和贺阿拐是“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一起开赌坊”的换帖兄弟。贺阿拐听后惊慌地跑到旅店和云天敬商量,恶道一听自己在黄花观的“老底”被抄、石船被捉,吓得黄肿的脸色“刷”地一下惨白,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猛一横心对阿拐道:“师弟,事已至此,我隐瞒了十几年的真实身份也该告诉你了。”原来云天敬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却是被掳掠去的中国妇女。他自小即由扶桑赤龙会教养,十四岁便乔装孤儿,混进衡山派卧底。一为窃学中原武功,二想天长日久以后,篡夺掌门人地位,全面控制衡山派。不曾想苟报国秉承燕王之命,回山招请派中高手去金陵充实锦衣卫,笑道人却单单指派云天敬去。他不敢抗命,行前去向联络人告辞,那人叫他到金陵后,以赤龙须贺长刀为信物,到金川门外顺风客栈与杨啸老板接头,以后即听从杨老板指挥。但他到金陵后,几次去了金川门,发觉那里早已被前时期的攻防战烧成废墟,怎么也找不到顺风客栈和杨啸。云天敬这才急着来到福建,打着替锦衣卫物色武林高手的幌子,实际是给自己寻找联络人员,贺阿拐和石船就第一批上了他的贼船。

“阿拐,你决定吧,要么跟我一路下海上船,劫财嫖娼,喝酒骂娘,过神仙日子。要么,我一人逃走,你就来顶这摊烂事!”贺阿拐心想,自己反正光棍一条,与其留下吃官司、蹲大牢,还不如干脆点当倭寇去,过几年快活日子。他一横心便点了头,还说:“守着胡家的泼天巨富,临走时何不敲它一笔,给大头领作个见面礼!”他悄悄说了自己的计划,云天敬一听连声叫好,两人迅即分头准备。

贺阿拐到马厩内准备了两匹快马,让云天敬牵着等在大门外,自己快步跑进内院向正生闷气的胡云香禀报:“大门外来了个小童,拿了封信,说是昨夜失踪的田公子写给您的,要您去接。”胡小姐一听又惊又气,口里骂道:“好大架子,春兰你去把信拿来。”“不行,不行,那小孩说,田公子还带了件什么信物,一定要亲手面交。”胡小姐听了大为惊异,连忙跟着阿拐匆匆往大门走去,两个贴身丫鬟紧跟其后。出了大门,胡小姐东瞅西望,哪有什么小童?正疑惑间,满脸奸笑的云天敬疾身快进,并指如箭,径向胡云香章门穴上戳去,胡小姐当即昏迷过去。云天敬一把抓过她往马背上一撂,自己脚尖一踮,跃上马背,鞭马狂奔。贺阿拐也急跃上马,紧紧跟随。两个丫鬟从惊恐中清醒后,大喊大叫追了上去。

阿拐两骑刚刚跑出城外,迎面撞着一大帮架鹰牵狗的纨绔子弟喧笑而来,其中就有小少爷胡虎。他见云、贺两骑怒驰而去,勒马大声问道:“贺师傅,到哪里去?”神色仓皇的云、贺二人,哪敢停马答话,只见云天敬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物件,猛然向胡虎的马蹄处砸去,“嘭”一声响,一股黄绿色烟雾升腾而起,一股腥臭无比的气味迅速扩散。胡虎和近旁几个年轻少爷嗅着这股难闻的气味,马上感到恶心晕眩,很快摇晃着坠马倒地。在众人惊愕中,云、贺两骑箭射般离去。街上倒了一大片人,吓坏了过路的老少爷们儿,七手八脚把这帮公子、少爷抬进了距离最近的胡府。其中胡虎中毒最深,全身抽搐,昏迷不醒。胡老夫人正为女儿被掳走之事惊惶万状,见了胡虎伤情更是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只得一面派人报官,一面延医看病。来的仍是建宁府头牌名医周雪庵,开的处方和预后的警告也同于前日给林凤翔的一样。胡老夫人和随后赶到胡家来的士绅、孺人,听了都忧心如焚,痛哭失声。周雪庵临行前悄悄告诉胡老夫人:“听说林尚书府讨到一个秘方,让同样中毒的林小姐迅速清醒,很快起床,你们不妨到林府求告一下。”

这一帮老太爷、老太婆听了,马上聚集去林府拜谒求方。胡老夫人为了自己小儿子的生命,也只得跟着前去。这一下真难倒了林老夫人,家里分成两派,不明就里的管家林升和丫头凡羽都说:“胡家活该,不给!”龙八及凤翔却要以德报怨,但又怕泄露秘方为黄花观招祸。正争论不休时,身体已全然复原的仲雄轻声说道:“我提一个折中办法,玄清道长的秘方万不可外泄,但不妨立即按方配制一批药丸,逐日送给患者各家,直至痊愈为止。”龙八听了,大腿一拍:“好,两全其美!”林老夫人频频点头,林凤翔美眉一挑,瞟了仲雄一眼,明澈如水的眼神中,显现了几分赞许的神色。此方案也得到胡老夫人等几家的拥护,她们千恩万谢地叫人把自家的公子、少爷抬回家中,按时服用林府逐日送去的丸药。药物对症,疗效奇特,三天以后这帮公子哥儿们都霍然痊愈了。

已经完全康复的林凤翔,在家里养病闷了六七天,早想出去活动活动。这时正值秋高气爽,她提出到郊外黄花观向玄清道长致谢,同时也想借机和仲雄亲近亲近。仲雄曾几次提出要走,但林家固留,他也不便绝情离开,于是也同龙八、林鹏举等人跟着凤翔去了。郊外,碧水苍峦,翠竹依依,大家心情一爽。仲雄喜欢穿白,今天他头戴白绨软巾,身穿圆领镶边素罗公子袍,腰系白色丝绦,外罩白绸披风,腰悬佩剑。林凤翔在仲雄马后见他迎风驰去时,挺拔秀逸,巾带飞扬,飘飘然有如谪仙降世,不禁爱煞,在赶上他时便随口吟哦起来:

骏马素罗鞍,兀自惹人看。

敢问谪仙子,何事到人间?

仲雄第一次见到林凤翔在狭窄的官道上奔驰时,觉得她有些“张狂”,今天见她明目如水,衣袂飘飞,而且出口成章,文采斐然,顿时觉得她“腹有诗书气自华”,于是也来了精神,便步原韵信口和了她一首小诗:

本是池中物,姑娘何须看?

岂必挟风雷,从来在人间!

林凤翔见他文思敏捷,不假思索就和了自己一首,确是自己企盼中的文武全才,非常高兴,马上又接口吟道:

腾龙挟风雷,万姓仰头看。

何如池中物,相聚在人间!

仲雄见她又一次随口吟唱出来,如果说开头那几句还可以宿构,后面四句只能是现做的了,也不能不佩服她的才思敏捷。见她吟诗时眼波流动,酡红满腮,竟大胆表白了想与自己这个“池中物”“相聚在人间”的愿望,更不觉为之心醉神驰,正想再和她一首,小公子林鹏举这时却大声嚷了起来:“田大哥,快和呀,一唱一和,鸾凤和鸣呀!”经他这么一嚷,仲雄反而不好意思再和下去了。

这一天,仲雄和凤翔都觉得过得太快,幸福、甜蜜的感觉充满了两个年轻人的心间,让他们分分秒秒都感到温馨与快乐。仲雄意识到自己开始在爱情中沉沦,但他一点也不想挣扎,而是认真地品尝着初恋的晕眩。到黄花观向玄清道长的致谢一切都不失礼数,但一切都是行礼如仪,不知觉间又到了回城路上。

夜里,仲雄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林凤翔那“灼若芙蕖出绿波”的形象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真有些舍不得离开建宁府了。但刚念及此仲雄马上警醒,逊帝的命运亟待拯救,自己怎能沉湎于儿女私情之中,而置肩上重任于不顾!仲雄暗自下了决心。次日清晨,他即向林升、龙八表明自己将在第二天去泉州的决定,并随即打发陆迅持自己的名刺到胡府辞行,同时打听胡家在泉州的产业所在,说是:“我家公子到泉州后要去拜望胡老爷与大少东,为搭救胡小姐尽绵薄之力”。胡老夫人与胡虎听了好生感激,胡虎当即随同陆迅一起到林府回拜,并送了些程仪,仲雄坚持不受,只是详细询问了他家在泉州的产业所在,以及出海通番的一些常识,胡虎一一作了回答。

一天匆匆过去了,林家无人向仲雄提出婚姻问题,他心里安宁一点,但又感到几分莫名的失落。晚上,仲雄正与陆迅打点行装,当值小厮来报:“小姐看望田公子来了!”他一下便紧张起来,但又感到一阵喜悦。林凤翔倒显得落落大方,头上梳着双鬟,身穿藕荷色衣裙,披云肩,佩玉环小绶,一副少女打扮。陆迅待她走进屋内款款坐定后,送上茶即便知趣地与凡羽到一旁整理东西去了。林凤翔略为想了一想,开门见山问仲雄道:“田公子,明日一别,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稍停一停,她又带着几分羞涩地说,“当然首先应该问的是,你还愿不愿意再见到我?”

黄花观归来,仲雄时时思念着林凤翔;但又觉得泉州之行干系重大,前途未卜,所以还是不愿与她谈及婚姻问题,以免儿女情长,耽误正事;更怕自己有什么闪失,害了别人终身。没想到今夜她竟然当面向自己提出“再见面”的问题,实际上同昨日吟诗一样,是暗示愿以身相许,不得不佩服这位南国姑娘的胆识。仲雄见她眼中一泓流动的秋水恰似燃烧一般,闪着情愫,撩人心绪,便有心与她开个玩笑,说道:“姑娘,学生此来一则为奉父命办事,二则也想借此游历一番。此地既已来过,回去时就要另觅他途,只怕十之八九不会再来的了。”说完,他歪着脑袋、含笑看她怎样回答。

林凤翔听他并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好像路过此地就只是为了游历,既然游过也就不再来了,完全无视自己这些天来对他的一片真情,不由得心中大恸,螓首低垂,泪珠儿似断线的珍珠串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但她突然发现,仲雄正用顽皮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泪眼相望,发起怔来。从林凤翔明目幽怨的眼神中,仲雄彻底读懂了她发自心灵深处的意思,感到自己这个玩笑开得太大,赶忙一揖到底,说道:“我非木石之人,这些日子姑娘对我的心意,岂能无动于衷?只是考虑到此去要办的事干系重大,所以不愿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再说,我若有闪失,岂不误了姑娘终身!因此,我想一切还是等我到泉州办完事后再说吧!”

林凤翔听他这样一讲,才回嗔作喜说道:“我并不想耽误公子要办的事,只盼公子你心中有我,长相思,勿相忘,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以后的事,我想只要水到,自会渠成。若说到你有闪失会误我的终身,我想我既以心相许,你无论闪失与否,我也是矢志不移的了!这个荷包是我亲手绣的,现在送给公子,以后你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仲雄接过荷包一看,只见它以粉红锦缎缝成,一面绣着一对紫色的飞燕,傍着依依杨柳;一面绣着她方才说的那两句话“长相思,勿相忘!”荷包里装着一棵勿忘我草。仲雄大受感动,便说:“我听说八闽姑娘绝不轻易拿自己绣的荷包送人!”“难道我送你这荷包又是轻易的吗!”林小姐秀靥含羞,语调中又有一丝儿哀怨。

仲雄听了这话,只觉得全身热血腾涌,禁不住上前一步拉住林凤翔的手,但多年的教育让他清醒,不能为了一瞬间的肌肤相亲而有违礼教,便道:“既蒙姑娘厚爱,我就郑重地收下这个荷包,也回赠姑娘两句话:长相思,永不忘!但愿我此行到泉州能够顺利办成要办的事,将来能与姑娘长相守,到白头!我此次出来未带什么贵重物品,随身只有一块玉珮,但还要派其他用场,所以只好等我到泉州办完事后再赠给姑娘,并向你说明它非同寻常的来历。”说完,他从贴身内衣下掏出建文帝赐给他用以显示帝王身份的那块玉珮,递给林小姐看了看,又嘱咐说,“关于这玉珮的事只能姑娘知道,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要提起。”

林凤翔见事情总算有了结果,意中人终于郑重许婚,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她手里握着玉珮,眼里又不禁涌出泪珠,嘴里喃喃念着:“老天爷保佑你到泉州顺利办完事情,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金风瑟瑟,秋色萧萧,仲雄与陆迅离开了情意殷殷的林府,又奔驰在去泉州的官道上。仲雄的行囊加重了许多,里面增加了林老夫人叫裁缝连夜赶制的几身衣服;但分量更重的是,仲雄的心里既多了几分沉甸甸而又温馨的眷恋,更有几分乍相逢、又别离的惆怅。

几天以后,他们进了泉州城。按照预先的计划,仲雄进城后立刻去找胡家在此开设的元通货栈,投晚生名刺拜谒胡云香小姐的父亲胡长鑫。那货栈上下早已知道老家建宁府发生的事,正在为胡小姐的被劫而着急,听说田公子到来,伙计们争相来看风采。不一会儿,胡长鑫便带着长子胡龙亲自把仲雄迎进后院。宾主坐定后,胡长鑫首先便向仲雄表示谢意,说公子不计前嫌,不仅搭救了二小儿,现在又来寻救小女,在下实在感激之至。仲雄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现在要紧的是尽快救出胡小姐。当下就问现在有无消息?胡龙插话说:“听老家来人报告后,我们立即向本地官府报了案,又派人去作了打点。但官府说,那云天敬既是锦衣卫的现职校尉,倭寇的身份又未经官方证实,府衙也无可奈何,只能对贺阿拐发出海捕文书。于是,我们又派人在城内大街小巷遍贴揭帖,说贺阿拐劫走了我的妹妹胡云香,若有人救出她来赏银万两,知情来报者一经查实也赏银一千两,帖子上还画了我妹妹与贺阿拐的肖像。但已经过去二十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我们正为此愁肠百结,寝食难安。我家通番四艘货船,其中两艘前次在海上遭倭寇劫掠,损失惨重,不仅货物全被劫走,船体也受到很大损伤,船上员工还有伤亡。此番,我家另外的两艘帆船即将出海,但我们已无力独资办货,还要搭载一部分客货。海船尚未出发,偏又遇到我妹妹被劫走的事,目下只好由我先当管事开出一艘,家父留下来专心寻找舍妹。”

仲雄说:“云天敬在锦衣卫任职之事不必顾虑,已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是潜入我中华的倭寇。”他接着把前几日在黄花观发生的事粗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家父此番命学生来闽,一则是让我出来游历游历,增长些见识;二则也是让我来学学通番贸迁之事,以便将来一旦科举不中,也有个出身之处。今府上有船搭载客货出海,学生可否也来搭载少许货物,顺便也到海外游览游览?”这天,仲雄特意换上了林府为他赶制的一身金绣袍服。胡长鑫见他穿着阔绰,皮肤白皙,未经风霜,身后又跟着一个书童,料定必是豪门贵胄的公子哥儿,以为出海通番是个好玩的乐子,便说道:“公子于我胡家可谓不打不相识,若想出海玩玩,就跟大小儿一起去吧!至于货物,搭载与否均无不可。如要搭载可让本货栈代办,将银两交在账房就行,至于搭载费就不必说了。只是出海有乐有苦,船上远不如岸上安稳,初下海的人每每狂吐不止,若是遇上倭寇,就更不得了,除了货物会被抢外,人也可能受伤。听说公子会点拳脚,可那倭寇厉害得很呐,对这些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决定去与不去。”

仲雄听后笑了笑说:“我早想清楚了,死生有命,千金之子虽坐不垂堂,但往往还会招来意想不到的横祸,不如趁年轻出去闯闯。第一次我不指望赚钱,只图开眼,把希望寄托在以后的第二次、第三次。”说完,即命陆迅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账房。胡家父子倒不会把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但觉此人言行侠义,便痛痛快快答应下来。胡龙说,要揽的客货还没有揽齐,船要等半个月至二十天才能起航。仲雄表示:“那样也好,我们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在城里城外寻找胡小姐,就便也游览一下泉州城。”就这样,仲雄二人作为胡府的相识与客户,在元通货栈住了下来。胡长鑫本来要安排他们住在后院,说有丫鬟仆妇服侍,仲雄却怕来去不自由,执意作为普通客户,住在货栈的客房内。

仲雄早就想看清晨的大海和海上风光,因此,住下来的第二天清晨,便带着陆迅到海边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浩瀚无际的大海,感觉真是“碧落一痕天作岸,寥烟几点岛如拳”。此时太阳刚刚升起,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沙,流云跃动其间,大海更显壮丽。在海滩徜徉一阵后,他们又到洛阳江口去观赏那著名的万安长桥。这桥足有两里多长,横跨在洛阳江入海处。远看一线横江,宛如百丈蛟龙;近看长桥卧波,虹影摇曳浪间;走在上面,更有凌空御虚、踏云履雨之感。他们沿着海滩信步前行,心旷神怡,感到眼界大开。往后几日,仲雄二人都在泉州城内转悠,注意观察各种迹象,看能不能找到胡小姐的踪迹。可是除了看到胡长鑫父子遍贴大街小巷的悬赏的揭帖外,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

这天上午,仲雄说要去看看本城的玉器商店。陆迅问:“公子打算贩卖玉器到西洋去吗?我可是听说,别人都从南洋购买玉石坯料回来加工玉器,再卖给本国富人。”仲雄笑笑说:“听说此地玉器出名,不过随便看看。”实际上这是他思谋半夜,想出的一个大胆方案。他们出了元通货栈,沿街信步溜达,注意寻起玉器店来。仲雄先已从胡长鑫那里知道,泉州最大的玉器店有两家,一家叫奇宝斋,在顺城西街,主要经营翡翠、猫儿眼和钻石。另一家名玉秀阁,在东门里,主要经营刚玉类的各种宝石。两家都是前店铺后作坊,从外国“番客”和中国通番商人手中买来玉石坯料,加工成各种玉器出售,兼替客人加工和改制各种珠宝玉器,也收购一些奇珍异宝,转售赚钱。这两家玉器店在经营中重信誉,守承诺,所以深得顾客信任。不仅本地大户所用玉器多由他们供应,就是外省及京里的达官贵人到此采购玉器与收集珍宝,也少不了到这两家。仲雄正是了解这些情况后,才想去这两处显摆显摆,让外地来的客人易于“察觉”,并将讯息传回金陵。今天仲雄只是前来认路,到了两家玉器店的门口即便返回。

回到元通货栈已是晚饭时间,伙计见他们回来,赶紧迎进大堂。仲雄发现今天前来用餐和进出的客人远比往常多。走到他们住的东跨院,又发现原来空着的东西厢房也都住上了客人。这时,厨房给他们送来了晚饭,原来胡长鑫父子为尊重仲雄,不让他到大堂就餐,而由小厨房专送,菜肴也比大堂的精美丰盛。今天随厨房小厮一起来的账房钱先生,一进门就殷勤地说:“田公子,大少东让我禀告您,本货栈的船定于十月十三也就是大后天巳正出海。请您一边用饭,一边听我讲讲给您备货的情况。”

仲雄哪敢如此托大,忙请钱先生坐下,认真听他讲说:“公子初次出海贩货,稳妥一些好,所以我们就把您的三千两银子全都买成了茶叶,又主要买的是乌龙茶与武夷岩茶,待入门以后再行扩大。”往下,他掏出一本账折,详细报起各种茶叶的数量与价钱来。仲雄认真听过以后,谦和地说:“谢谢胡府老少东家的照顾,账目的事待会儿你给小价交代就是。我先请问你,今天货栈的人为什么特别多?”钱先生说:“正是因为马上要出海了,搭载货物并随船出海的人都来了,所以较往常热闹。”仲雄又问:“住这东跨院东、西厢房的是什么客商?”钱先生说:“住在东厢房的是本省德化的一个瓷商,姓陈名天武,是本货栈的老客户。住在西厢房的是一位江西商人,姓范名德益,他主要贩运景德镇的青花瓷器与广昌的通心白莲,与本货栈也已打了数年交道。上个月本货栈的两艘船只遭倭寇劫掠,他委托我们代运代销的货物全部被抢,损失很大。这次听说我们要到西洋,又备了点货来,并要亲自跟着出海,足见他对本货栈的信任。所以老爷和大少东都很感动,特地把他安排在这东跨院住。”

钱先生走后,陆迅过来悄悄告诉仲雄:“我们住房内的东西被人翻动过。”原来他极为仔细,每天外出前都在住房内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布置点暗记,谁要进来翻动屋里的东西,他回来就会察觉。仲雄曾给货栈的管事打过招呼,说他自有书童服侍,不要货栈的小厮打扫住房,所以不大可能是货栈的人进来。仲雄听后,心中一凛,赶忙进屋察看。他们的屋里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大宗的银票与银锭都已交给账房保管,仲雄最珍贵的几样东西:玉珮、林小姐送的荷包以及他那柄“棣”字剑,也都随身带着;那个装着信鸽“麒麟花”的鸽笼更是公开挂在廊下。所以他们并不担心丢失什么,经过检查确实也没有丢失什么。他们关心的是,为什么恰好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有人暗中察看他们,这人是谁,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