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闽惊艳 神龙点睛
卢仲雄和陆迅南行,到了溧水市集,买了两匹骡子,一匹让陆迅骑用,一匹驮运行李,兼作替换骑乘。
这样行走当然轻快,日行两三百里全不费力。不到二十来天,他们经仙霞岭,沿南浦溪南下,进入福建境内。蝉鸣荔红时节的八闽景色与江南差异不大,只是道路崎岖,气候湿润。但最令人头痛的是路人皆说闽语,问路经常出错,他们弯弯绕绕、拖拖沓沓,直到九月中旬才赶到建宁府地区。
这一日,两人正骑行说笑间,突然后面有两骑马怒驰而来。这八闽之地崎岖多山,特别是他们正走着的这段官路沿南浦溪而建,一边靠着高山,一边面临深涧,更显得险峻。后面两骑马竟毫无顾忌地在官道上飞奔,仲雄二人只好带着马骡路旁避让。瞬间工夫,那两骑马便与他们擦肩而过,只见马上骑着两个年轻后生,都披着黑绸披风。前面一人头戴英雄巾,面容姣好,鬓边斜插着一枝颤巍巍的大红绒花,衣着华丽,脚蹬蛮靴。后面一人头戴宽沿遮阴帽,身着黑色紧身衣裤,脚蹬皂靴,似是心腹伴当或家仆小厮。
待这二人的马跑过去后,陆迅不满地说:“好霸道的小妞!”仲雄奇怪地问:“怎么会是小妞?”“你没有闻到她们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脂粉味吗?再说,那打扮也不伦不类……”
他的话还没说完,蓦地里一块酒杯大小的石头对准他们飞来。仲雄的马走在前面看得真切,是后面那“小妞”用马鞭鞭梢在地上随手一拨飞过来的。这石头来得好快,仲雄连招呼陆迅也来不及了,他疾掏金镖对空电射而出,“叭”的一声那石头化作石屑纷纷洒落下来。再看前面两个“小妞”鞭梢儿划空一响,马已跑远,路上只留下两串银铃儿似的笑声——果然不像男人。
仲雄下马拾起金镖,放回镖囊,说了声“好险!”陆迅见状却十分生气地说:“这姑娘好不讲理,我们又没招她惹她,一出手就这样重,若不是公子应变得快,我的脑袋不就开花了吗?若再见到时,非找她们理论不可!”仲雄连忙阻止他说:“算了,算了!方才大约就是你说她们打扮得‘不伦不类’,听了不高兴,才教训我们一下。不过由此看来,她们的耳力、功夫都挺不错,这八闽之地也大有高人在,我们倒是要处处小心了”。陆迅道:“在家时我听伯伯和爹爹都曾说过,少林功夫分南北两支,北少林在河南登封,南少林就在福建莆田,可见这福建的武功也是极高明的。公子您在泉州把事情办完之后,何不带我到莆田去看看、学学南少林功夫,以求融会百家之长?”仲雄连连点头:“对,到时候我们一定到莆田去。”至此,那恼人的石头风波才被他们忘记了。
傍晚,他们到达建宁府,陆迅仍按往日规矩,在府城西门找了间不大不小的招贤客栈住下。陆迅走出客房,正准备招呼店家安排晚饭,忽听客堂上有数人说话,因带闽南口音,听不太准,像是在向店家打听:“这店里有没有两位刚从南京来的年轻客人?”他立刻警惕起来,只听店家回答说:“小店刚到了两位从南京来的客人,一位公子姓田,另一个是书童小厮,不知爷台有什么事?”那店家的声调诚惶诚恐,似是很敬畏前来打探的人。陆迅不知这里有什么名堂,赶紧退回客房向仲雄禀报,仲雄闻听也警觉起来。
他们还来不及商谈,门外店家已快步走来大声禀报:“田公子,本地乡绅林府的总管前来拜会您。”接着,他又附耳小声对仲雄说道,“林府老爷林鸿翥在洪武年间贵为工部尚书,几年前殁了,家眷才回到原籍。林家在本地广有田产,家道富足,公子您可是与他家沾亲带故?”仲雄摇头反问:“总管可说过因何事要来见我?”店家说,“他没讲,我也没敢问,公子出去见见就明白了,这样的大老倌是得罪不起的。”
仲雄明白,于是整了整头巾和襕衫,随店家来到客堂。守候在那里的林府总管一眼瞥见仲雄,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躬身趋前,满心高兴地说:“田公子,小人是林府总管林升,奉家公子之命前来拜会,并邀请您过府相叙。”又说,“田公子这样的风采,怎么能住在这样简陋的客栈里呢?林府房舍广有,安静舒适,又有我家公子相陪,田公子不如就搬到我们那里去住。”说完,双手奉上锦纸封袋装着的名刺,又说了一些他家公子好生仰慕田公子的话。
仲雄接过锦纸封袋,取出名刺一看,只见一张白录罗纹纸,上面抬头称他为“乡谊 田兄上中下益”,下面落款“乡谊弟林凤翔再拜”。那田中益三字墨迹犹新,显然是林升来到客栈打探到自己留在登记簿上的姓名才填上去的,便说道:“多谢大总管拨冗前来相邀,只是在下与贵府公子缘悭一面,从不相识,在下祖籍也不在福建,贵府公子与大总管是不是认错人了?”
林升陪笑道:“没有认错,没有认错!”接着他反问,“今天你们在官道上可曾遇到过两个披着黑绸披风的骑马少年?”仲雄说:“遇到过。”林升说:“前面那位就是我家公子,说准一点是我家大公子。后一个是他的书童凡羽。大公子说,今日小厮不恭,多有得罪,他已责骂过凡羽了,请田公子过府相叙也有陪情之意。我家公子自幼生长在京师,前几年家老爷殁了,才奉母回到原籍福建,至今口音、习俗俱是金陵的,田公子来自金陵,可不正好是乡谊吗!”
仲雄想:“他手下从人的手段已是如此了得,本人只怕更胜一筹,要真是个‘公子’去见上一见,交个朋友倒也是幸事。只是眼下已经知道她是‘小姐’,再去会见多有不便,保不齐陆迅还要讪笑我贪图女色。再说,从她在官道上那张狂劲儿看,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还是不见为妙。”便拱手对林升说道:“难得林公子如此厚爱,今日之事说来也怪小价(仆人;对自己仆人的谦称)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望林公子原宥。至于过府相叙之事,本应遵命拜谒,只是小可此番来闽,是奉父命有要事到前路去办,时间紧迫,今晚在此一宿,明早便要登程。林公子的盛情我心领了,回来时若有时间一定到府上拜望,此番就不去打扰了。”
林升听了好生失望,他仍再三邀请均遭仲雄婉拒,最后只得无奈地说:“既如此,小人只好先回去复命,再听我家公子的示下。”又问仲雄道,“田公子怕是还没有用晚膳吧?”陆迅趋前答道:“小人马上就去吩咐店家安排晚膳。”林升扭头对跟来的小厮吩咐:“快骑马回府告诉小厨房,备一桌上等酒席送到招贤客栈,愈快愈好!”小厮诺诺连声,出客栈骑马走了。这里林升又同仲雄寒暄了几句,才怏怏离去。
林升刚走,仲雄就招呼陆迅回到客房,掩上房门,一起商量如何应付眼前局面。陆迅说:“方才我抽空向店小二打听了一下,他们只知道林府一向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在乡邻间口碑很好。关于家里人口及其他情况都不清楚。至于那个‘公子’到底是男是女,为何对您苦苦相邀,这些就更不知道了。”
仲雄听后略一沉吟,说道:“不管他林公子是男是女,我抱定宗旨不去就是。就怕待会儿他又送酒席过来,我看干脆回避一下,出去随便买点什么吃的,夜深回来睡觉,明天早点动身,再不与他家发生纠葛,就没事了。”陆迅把行李匆匆归置一下,也没带武器,只是取了些银两在身,便直奔长街而去。
这建宁城虽在闽北山区,但离福州、泉州都不甚远,本地盛产茶叶,而茶叶是中国商人出海通番与外国番客来华采购的重要物资,所以城内商业繁盛,夜晚仍是灯火通明,店家照常买卖,比起京师更显热闹。仲雄二人在街上东瞧瞧、西逛逛,观看了一会儿市景,末后挑了一家琼华酒楼进去,在楼上选了一个临街的座头坐下。跑堂的赶紧过来招呼,先送上两盅乌龙茶,再问:“两位爷吃点什么?”仲雄点了个“十变汤”,加两个炒菜,再叫来点茶鸭、糟鱼之类的小吃和‘状元红’酒。堂倌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酒菜就齐了。他们细细品尝那“十变汤”,滚烫时一个味,温热时一个味,微温时又是一个味,吃着也叫人感到新鲜。他们匆匆吃完饭后,付了钞便向大街逛去,正在向一个茶店询问乌龙茶价格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公子请留步!”仲雄与陆迅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来了一人,面黄身短,颏下微髭,头戴土黄色道冠,身着土黄色八卦衣,但步履颠踬,满嘴酒气。仲雄并不认识此人,正惊疑间那矮胖道人右手突然一扬,猛地一个铂金网罩兜头兜脑将仲雄罩住,他随即往前一拽,网绳一收,仲雄猝不及防便被丝网牢牢绑住,越是挣扎绑得越紧,很快就被捆成马蹄粽子状了。道人马上又伸出如戟的五指,飞快地在仲雄左肩上的缺盆、巨骨两处大穴点了下去,他顿时半身麻木,动弹不得。矮胖道人随即将他一把提起,扭头扬长而去。陆迅发觉拼命去追,又哪里追赶得上,只见那道人一阵风似的将仲雄抓进一个很大的宅第。陆迅赶到时黑漆大门已紧闭,门楣上方匾额写着“胡宅”二字。陆迅叫了半天无人理睬,只得怏怏回到旅店。见到林升与林府家丁还守着食盒候在那里,他三言五语说了仲雄被绑走的情况后,大家一时都惊傻了。林升两手一摊:“这可如何是好?”陆迅一时间乱了方寸:“我们一起打上胡家要人!”
林升镇定下来说道:“小兄弟,慢来,慢来!那胡家世代出海经商,专做洋人买卖,家有良田千亩,还有四艘放洋大船。在本地声誉很好,从未听说有过为非作歹之事,绑架这种下三烂的勾当不大可能是胡家干的,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但我亲眼看见那黄胖道人把公子抓进胡家的呀!”
“你上胡家要人,万一他来个死不承认你又如何下台?再说,我们确实也不晓得,那道人是不是胡家指派前来劫持田公子的。而且,看样子那道人是有备而来,他劫走田公子后一定会藏匿在胡家隐秘之处,要是贸然闯上胡家,不仅劳而无功,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促使他们把田公子杀掉。我看不如我先回去禀明我家公子,大伙一起商量商量,再定行止。”
这时,那原在远处骑马等候的“林公子”,已听到林升差去的小厮禀报田公子被道人劫走之事,正带了凡羽催马过来,听了林升的话也说:“管家所言甚是,我看小管家还是随我一起到舍下去吧!本城出了这样的事我林家岂能袖手,但怎样才能找回田公子却要好好商量。”
陆迅原来的心思也同仲雄一样,尽量不与林家的人沾边,快点离开此地。但此刻公子已被胡家的人劫走,林家的人却和他一样着急,并表示愿意帮助找回公子,陆迅一下便感到林家的人可亲了。再说,他在此人地两生,势单力薄,那道人的武功轻功俱属上乘,就凭他一个小小书童要去找回公子,真比登天还难。陆迅略一思索,就答应先到林府商量商量再说。
陆迅随林公子到了林府,只见朱漆大门上镶着一对亮闪闪的黄铜兽面门环,确是簪缨世家门楣。入府后,通过垂花门里的大客厅,被安置在客房住下。他放下行李,顾不上洗漱休息,马上就想去找林公子与林升商量搭救公子之事。但见时间已到午夜,怕林公子见怪,又踌躇起来。正在此时凡羽前来传唤,说他家公子与总管已在小客厅等候他去。陆迅真是高兴极了,马上随凡羽前往,到得小客厅,见林公子仍是方才的便装打扮,看得出他回家后也没有洗漱梳理。陆迅十分感动,连忙趋前行礼,之后便垂手站在那里。林公子令他坐着回话,陆迅才坐了下来。
林公子操着纯正的南京口音,上来就问仲雄的籍贯、家世,到此何为,在此地有无仇家,等等。陆迅按照原来编好的那套话回答,特别强调公子除了与学中朋友来往以外,从不涉足江湖,所以没有仇家,更不知那个道人为何要将公子掳走。
林公子听了有些奇怪,本来还想追问田公子家里人员情况,但怕问得太多招嫌,也就把话题转到搭救上来了。这时林升说道:“田公子既没有仇家,此次又是初到福建,不可能与人结怨。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个矮胖道人见面就抓,他与胡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把田公子劫走后又藏在胡家哪里?我想,只有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了,才能决定是拿着帖子到胡家要人呢还是去报官?当然,若有江湖高手不声不响就把田公子直接救出,不伤林、胡两家和气,那就最好不过。”
林公子沉吟一阵说道:“看样儿,是得先派人到胡家打探一下,首先探清田公子被劫去藏匿的所在。此事需要一个轻功极高的人方能胜任,凭我这点三脚猫功夫还不行。这里倒隐藏着一位高手,但只能恳求于他,不能呼来唤去。今天太晚,不如等到明天,先向他说明情况再求他办事。”
待陆迅走后,林凤翔也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但怎么也难以入睡。陆迅料得不错,这位“公子”确实是位小姐。她在京师时因为年纪幼小,父亲见到朱元璋屡兴大狱,每案牵连多人,亲戚门生故旧都难幸免,所以没有急于给她订亲。不料到她年纪稍长时,父亲又病故了,按当时朝廷规定,已故官员家属必须回到原籍,不能留寓南京,所以她与幼弟便随母亲迁回了福建。凤翔原本聪明,心气颇高,在京时父亲已为她与弟弟延请老师在家教读,回到原籍后又随一位高手学了一身武功,因此颇为自负。她每每在心里祝愿,一定要找一位文武双全、人才出众的人做夫婿。可回到原籍她才发现,自己与老家的人无论在语言、习惯,还是生活情趣上都很难融洽,因此,虽不断有亲眷来提亲,却都没有满意的。林老夫人只有一女一子,疼还疼不过来,事事都由着她,蹉跎几年,凤翔芳龄已到二九,母亲开始着急,但她还是我行我素,闲时就带着贴身婢女凡羽改扮男装,到郊外骑马狩猎或去山林游玩。
昨天,她与凡羽又外出转悠,回家路上恰逢仲雄二人骑马在前行走,远远听见他们操的金陵口音就备感亲切,便催马加鞭赶了上去。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见仲雄剑眉星眸、玉面朱唇,勃勃英气中带着几分儒雅的风采,已萌生好感;及至见到仲雄用金镖打掉凡羽用马鞭拨去的石块,更增加了对他的爱意。她在心里不觉说道:“众里寻他千百度,大约就是他了!”回家后急忙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母亲,缠着老夫人派人将他邀回家来作进一步了解。林老夫人虽然觉得此事有些孟浪,但又拗不过女儿,何况她也相信一见钟情的“缘分”,于是便把总管林升请来商量。那林升是林府的世仆,既忠心又能干,听了夫人与小姐的议论,便一力承担,带着小厮到城内各处客栈查找,于是才有了头天晚上他到招贤客栈以“乡谊”名义相邀仲雄那一场戏。但仲雄拒不肯去,林升回府复命后林小姐急了,愈发认定仲雄不趋炎附势,正是自己寻觅想要的意中人。她怕此次失之交臂,抱憾终生,便亲自带了林升等人到客栈相邀,又才有了以后的情节。
次日早饭后,林升早早就到后院小客厅等候小姐传唤。林小姐出来仍是男装打扮,只是倦眼惺忪,懒意慵慵。管家知她夜里没有睡好,便宽慰道:“小姐不必着急,我想只要把老龚头请动了,即便不能马上救出田公子,打探点消息是没有问题的。再说,这田公子虽然人才出众,举止不凡,但我们到底不了解他的底细,多拖一些时日,只怕对真正了解田公子还有好处。”
林小姐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还是得先请出我师父才行。”随即命仍扮成小厮的凡羽将陆迅找来,对他说道:“我家里有位高手,武功极好,这次要打探田公子的消息,非他不能胜任。只是他年轻时曾追随先大人,上年纪后因无家无室才住进我家里,教我武功。这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很尊重,总管从不向他派活儿,还在花园中拨了一处住所专供他住。他闲暇时就莳弄花草,摆弄假山。今天我们去请他帮助寻找田公子,态度必须恭谨,千万不能露出倨傲神情,否则,老人家一犯倔脾气,九头牛也拉不动。”
陆迅知是求人救公子的事,自然满口答应,但在心里嘀咕:什么样的高手,如此神秘?林凤翔与林升、凡羽带着他走向花园,沿着柳径走进一处榕荫匝地、山石错落的所在,在一座纤巧假山掩映的小院外,凡羽趋步上前,在院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只听院内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门开着的,进来吧!”四人进了院子,轻轻掩上院门,又轻脚轻手走了进去。院内竹影摇窗,花香袭人,只见一个老头背对他们,斜靠石桌,坐在一条石凳上,身旁放着花锄、喷壶,似是刚刚干完活儿在歇息。林凤翔上前叫了一声“师父!”林升叫了一声“龚老!”他都只“嗯!”了一声,身子纹丝不动。陆迅上前打了一躬,说道:“小人陆迅拜见前辈!”那老人听到他的声音,却猛然一下转过身来。
老人面色黑红、环眼虬髯、目光如电,在陆迅身上上一眼下一眼不住打量,看得陆迅心里发毛,生怕在哪里缺了礼数,得罪了老人,但又不敢多问,只得恭恭敬敬站在那里。老人打量很久,渐渐露出似曾相识的神情,突然指着陆迅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小人自幼在京师长大。”老人追问:“你祖籍呢?”“先祖籍贯江南吴县,可自家祖父这一代起,就离开原籍住在京师,没有回去过。”老人点点头说:“这就对了!”老人沉思片刻,若有所悟,不再追问陆迅,只是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跟我来。”就又领着他往里走。林凤翔等人听了这一老一少的问答,虽然如坠五里雾中,却都有了更大兴趣,于是又一齐跟着走了进去。
老人把陆迅领进院子,直接进了他的卧室,招呼陆迅和林凤翔等人坐下,随即从一个精巧橱柜内取出一座中型寿山石雕递到陆迅手上,问道:“仔细瞧瞧,是否认得?”众人不解其意,一下都围了上去细细端详。只见那石雕珠圆玉润,光彩奕奕,雕的是二龙戏珠图相:一青一白两条神龙,穿行于云雾之中,正在争夺一颗通红的宝珠。整个石雕不仅对石头天然生成的色彩利用得十分巧妙,最难得的是刻工精细,无论龙身上的鳞片,龙头上的龙须,还是天上的云霓,无不细致入微,两条龙嬉戏的神情更是栩栩如生。
众人正在交口赞叹,陆迅却道:“请问前辈,刻龙何不点睛?”众人仔细一看,果然那两条龙的四只眼睛都没有雕刻出来。林凤翔生怕陆迅问得冒失,正待拿话岔开,老人却已哈哈大笑开了:“问得好!不过在我回答之前,要先问你:知不知道这宝珠一共多少层?”众人这才注意观看那小小的红色宝珠,通过镂空的花纹可以看到里面还有好多层,层层都可转动,但到底多少层一时也看不清。陆迅却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晚辈料得不错,这宝珠应为九层,取其九九归一之意。”
老人显然被陆迅的回答打动了,眼中绽出了泪花,嘴里连连说道:“好一个九九归一!好一个九九归一!我现在就为你给石龙点睛。”说完,从橱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套雕刻工具,从陆迅手里取回石雕,握在手上,三刀五刻,龙的眼珠子就凸现出来,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相互瞪着对方,两条龙变得更活了。刻完,老人把雕刀一抛,轻轻说道:“多少年不动刻刀,手都荒了!”
这一下,轮到陆迅激动了,他两眼注视着老人,嘴角颤动,好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您老是……‘龙点睛’龙爷爷?”老人先不回答,只是眼含热泪,望着远方,嘴里不住念叨:“龙点睛、龙点睛、龙点睛……”似乎要把这三个字咀嚼了吞咽下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清醒过来,对陆迅说道:“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我都快忘记了!不过我确实不敢当‘龙点睛’三字,我是龙八。”
陆迅听后“啊”地叫了一声,脸容一肃,立即跪到地上给老人连连叩起头来,嘴里不住说道:“龙爷爷,我就是陆祥的孙子,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可惜我爷爷再也不能与您相见了!听我爹爹说,他在临死时还在念叨:‘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是不能再见“龙点睛”龙老弟一面,也不知我的事连累他没有?’”
龙八一下把陆迅从地上拉起来,搂进怀里,老泪纵横地说:“我那知心的老哥哥,临死时还在记挂小弟,我这辈子活得也不冤了。今天我又见到他的后人,真高兴啊!”
林凤翔只知道她师父姓龚名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变成了“龙点睛”——龙八!林升听自己的父亲,也即林府的前任总管说过,南京城里的宫殿是老爷当年任工部下属营缮所所正时主持修建的,负责宫殿设计与总监工的是有名的“江南二祥”,下面的能工巧匠中有一外号名叫“龙点睛”的石工,专为宫内各处石刻的龙雕眼睛,除他以外,别人雕的龙眼总显得呆滞、死板,在皇帝老倌那里都通不过。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龙点睛”就是这个相处多年的老龚头,而陆迅这小孩竟是陆祥的孙子!林家主仆既万分惊奇,更被这一老一少的真挚感情所打动。林凤翔还有一层欣喜,既然田公子的书童都这样谈吐文雅,知识渊博,出身不凡,那田公子必然是更有学问、更有来历的人物,她真为自己的偶遇感到庆幸。于是,立即让林升派小厮到厨房传宴,庆祝师父与故人的后代相聚。
宴席还没送到,龙八就拉着陆迅的手细细询问他祖父当年为何失踪及以后的情况。陆迅先还有些顾虑,迟迟不肯开口。龙八说:“你不要怕,此间都不是外人,我这条性命就是林大人救的。当年林大人在我危难时能担当丢掉乌纱帽的风险相救,他的子女也绝不会违背父志出卖你我。再说,这些事已过了多年,皇帝老倌都换了三个,也没人注意了。你先谈谈我那老哥哥的情况,待会儿我再讲同你祖父分手后的际遇。”
陆迅这才把当年他祖父和蒯祥为大明王朝修建南京宫殿,在密室暗道即将修成之时,为防范洪武老皇爷“鸟尽弓藏”杀戮功臣,外逃田家庄隐姓埋名才得以保全性命等情况,简略说了一遍。陆迅还说自己家里也有一座同这一模一样的二龙戏珠石雕,也没刻出眼睛。听爹爹说这是祖父当年的好友“龙点睛”刻了送给他的,刻工技艺高超,那宝珠就有九层,取其九九归一之意,而祖父当时只能刻到七层。所以陆迅一见龙八这件石雕,又见老人精湛地刻出了龙的眼睛,立刻就猜想到他可能是“龙点睛”龙爷爷。
陆迅诉说时,龙八不住点头慨叹。陆迅说完问龙八道:“请问龙爷爷,您怎么一见面就想到我可能是陆祥的后代呢?”龙八拈须微笑道:“不是一见面,而是一听到你的名字就联想到的。说来话长,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和我那老哥哥一起干活和玩笑的情景。”
此时,林府小厨房已将宴席送到,几人一齐入席,请龙八坐了首位,他一面吃喝,一面说起了往事:
“当年南京修宫殿时,民工、工匠均由各地征调而来——民工是按黄册户籍即普通民户户籍征调的,工匠则在匠户中征调。当时我家在福建仙游,是石匠匠户,当有一人应征。可是我父亲年迈多病,两个哥哥又已娶妻生子,家室拖累很重,谁去应征都有难处。一听到征调令,全家哭成一团。我行八,当时只有十四岁,身体弱,手艺差,要去应征多半是有去无回,但想到自己毕竟单身一人,就是死在外头也不会牵累家里,所以还是咬咬牙出来了。我原先在乡间也跟着父亲学了一点石匠手艺,但干的都是粗活、小活,经常是打下手。到了京师修宫殿,精雕细刻我干不了,只得干立柱础石、铺路面石的场面活儿,每天规定要交两斗二升石屑,由监工验收,我力气太小,根本干不了。为此,我没少挨监工的打骂,他们骂我是‘废物点心’,我天天都受窝囊气。有一天,我又干坏了一件活,监工用鞭子抽了我一顿,还罚我在毒日头下跪一炷香。我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全身热胀得像要爆裂一样,真盼有口水喝。工友们尽管也可怜我,但又有谁敢递水给我?我只好闭着眼睛等死。这时,突然听见一个和蔼的口音问道:‘他犯了什么事,这样处罚?’我听出是总监工陆祥的声音,睁眼一看果然是。他有事正好路过这里。听到他的问话,监工赶忙跑来毕恭毕敬答道:‘回总监工的话,这孩子是顶替他父亲与哥哥的匠籍来的,什么也不会干,刚才又干坏了一件活,所以罚他。’
“陆总监工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后说:‘算了!大家都是苦哈哈。这孩子身板单薄,在你这儿是不好派活,我那里正好缺一个跑腿传话的人,就让他到我那里去得了,另外再给你派一个得力的石匠来。’当下陆总监工就把我带走了,在路上他对我说:‘你也不要记恨那个监工,他也无非是想早点修完宫殿回家。你要记住,大家都是苦哈哈。’
“从此,我就跟定了你祖父——我那老哥哥,先是替他跑腿传话,后来他见我还不算太笨,就教我学石刻工艺。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也为了不被退回去,我就拼命学了起来。开始,我只能给老匠人打打下手,开开粗坯,后来慢慢参加打刻大型石雕边上的云纹、万字纹、波涛之类的小活。再后来,便能独立完成整幅的大石刻了。我特别喜欢刻龙,因为龙飞上天腾起一片云雾,游入大海卷动万丈波涛,加上我又姓龙,便在刻龙上苦下功夫。好在宫殿里到处都是龙呀凤的,尽够我刻的了。有一次,洪武老皇爷来视察宫殿修建情况,看到我刻的龙大加赞赏,他特别喜欢我刻的龙眼,说是把整条龙都带活了。以后你祖父就让我专门雕龙,别的工匠打刻的龙也把眼睛的位置留着让我去刻,没想到我从此落下了个‘龙点睛’的外号。
“有一天,我得到一块上好的寿山石料。这石头不仅细腻如玉,最难得的是‘刘、关、张’(即白、红、青)三种颜色长在一起。我高兴极了,就把它一剖为二,刻了两座一模一样的二龙戏珠石雕。两座石雕的龙眼都没刻出,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想等到一个喜庆的日子再去刻它,得点彩头。我把一座石雕送给了你的祖父,一座留给自己。你祖父见到也很高兴,说这玩意儿可以当传家宝,先传给儿子永祥,再传给将来的孙子陆迅。所以我刚才听你说出自己的名字,便一下想到了我那老哥哥的话。及至细看你那依稀与他相似的模样,我更觉得你很可能是陆祥的后代,所以我才考问你的身世。”
龙八喝了一大口酒后又说:“这尊寿山石雕几十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闲时就取出来抚摸一番。我常常想,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喜庆日子呢?只怕这两条龙的眼睛要永远瞎着了!没想到今天我还能见到我那老哥哥的后人,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所以我刚才高高兴兴为龙刻了眼睛。”
林凤翔、林升早已对这一老一少讲的故事着迷,林凤翔觉得师父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讲出,敬酒以后便问:“师父,您既是‘龙点睛’,怎么又学起武功来了呢?”
龙八脸色凝重地一声叹息:“咳!这就要从我那老哥哥的失踪说起了。南京宫殿快修成时,我们都很高兴,以为快回家了,总监工‘二祥’也比以前稍为松快一点。没想到他们突然又忙了起来,成天领着一帮人在宫廷内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不知忙些什么。我问陆老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锁双眉。不久,他二人就双双失踪了,上面追查下来,凡是与他二人交往较多的工匠都被捉到应天府追问,我自然也少不了啰。但问来问去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确实不知他们的去向。工匠们担心他们是否已被害了,后来听说官府还到他二人老家去搜查,说他们的家属也不知去向,大家这才想到可能是他们处心积虑,早就准备逃走的。但为了什么,逃到哪里,仍是个谜。我要是今天不听到阿迅说出个中缘由,也是至死都不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被拿到官府的人都先后放了,唯独我仍被关押着,我成天哭喊冤枉,也没人理我,但也不审我。一天夜里,我正在昏睡,突然被人推醒,我一看原来是当年鞭打我的那个监工,修完宫殿后他活动到应天府当了一名狱卒。在我被大家叫成‘龙点睛’时,他很害怕,以为我‘红’了,一定会借故报复他。我确实也恨过他,但后来想到陆老哥的话:‘大家都是苦哈哈,无非想修完宫殿早回家’,也就算了。没想到我在囚禁中他竟来帮我,偷偷地对我说:‘前几日我已把你的情况对原来营缮所所正、现在是工部右侍郎的林大人说了。我说你又没有犯事,关押在这里无非是打探总监工“二祥”的下落,现在别的人也都放了,请大人看在他多年出力修宫殿的份上,救他一命。林大人答应了,昨日传我到他府里去说,现在救你的办法只有一条,就是遇有长得和你大体相似的囚犯病死时,填上你的尸格报上去,就说你已经瘐毙,然后偷偷放你逃生。回来我就注意观察,没想到你小子运气真好,今天傍黑死了一个剪绺的小扒窃,年纪和你一样,长得又与你有几分相似,家里还无亲领尸,我准备在明日填上你的尸格报上去,你现在就逃走吧。不过林大人说,你走时先要到他府里一趟,有话向你交代。’
“我听了狱卒的话,那份惊喜就不用说了,马上跪下给他磕头,他讲:‘你什么都别说了,大家都是苦哈哈,我也是记住总监工这句话才搭救你的。’他领着我偷偷走出了牢房,把我进牢狱时被没收的随身衣物以及这座‘二龙戏珠’石雕一并发还给我,又假装押送囚犯把我送到林府。可惜当时太急,我只知道他姓赵,忘了问他的名字,至今连个长生牌位也无法给他供奉。
“见到林大人后,他问我:‘知道吗,为什么至今也不放你出监?’我真是卖浆糊的上门——糊涂到家了,当时还回答说:‘小人确实不知两个总监工的去向,怎奈应天府的老爷们就是不信,所以不放我。’林大人叹了一口气:‘你呀。只怕死了也是个糊涂鬼!你的事就出在你那外号上,谁让你叫个‘龙点睛’呢?你这外号连老皇爷都知道了,想想,龙的眼睛要你点才活,你不点睛龙就没命,真龙天子的命竟然攥在你的手里,那还了得,还能让你活吗?逃出去后你的家是回不成了,名字也必须改掉,就当自己已随这‘龙点睛’三字一起死了,逃到远处去,改名易姓为人吧。’说着,林大人递给我一个小包袱,‘这里已经给你准备了几身下人穿的衣服和一些散碎银两,今晚就走吧!’
“听林大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糊里糊涂被关了这久。叩谢了林大人救命之恩后,我连夜逃出南京,将龙八两字合成一个‘龚’字,改名龚了,意思是龙八已经完了。可逃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又恨又气又悲苦,想到自己拼死累活给皇帝老倌修了七年宫殿,末了竟落得个被关押两年的下场。我想不如出家当和尚算了,就一气跑到莆田少林寺,找到方丈要求出家。那一年我才二十三岁,明渊方丈说我戾气太重,不接受我出家的请求,他听说我会点石工手艺,就让我帮着料理寺里的修缮事宜。从此,我就在莆田少林寺待了下来,一待就是几十年。我在忙完活计后无事可干,就跟着寺里的和尚学习武功,学着学着竟然上瘾,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几年前,听说林大人在工部尚书任上殁了,家眷回到原籍。我想林大人对我的恩情天高地厚,他在京师时我不敢去报答他,现在他的家眷回原籍了,我得以此生剩下的一点精力去照应照应,哪怕帮助他家修个园子或者当个看家护院也好,便这样来了。我不敢说我就是当年的龙八——‘龙点睛’,只说我姓龚,在林大人当营缮所所正时在他手下干过活,现在无家可归,想到林府来讨碗饭吃。承蒙夫人与总管不弃,竟然收留了我。以后小姐又缠着我要学武功,我想就当我报答林大人吧,于是就真的教了起来。”
龙八这些话前半部分大家还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后面他突然冒出个“小姐”来,这一下就让林凤翔露了馅。但陆迅只是一笑,林升何等精明,已经觉察,马上说道:“我家少公子林鹏举年纪尚幼,不能支撑门面,所以府里的事多由小姐协助夫人处理。为了进出方便,小姐常常身着男装,以公子的身份出去活动,希望小哥不要见怪。”陆迅赶忙起来抱拳说道:“不敢!不敢!”林凤翔大大方方站了起来,提起酒壶,绕开话题说道:“以后我不仅要继续跟师父学武功,还要跟您学石刻,那我不仅在武功上是正宗的莆田少林功夫,还是当年名重紫禁城的高手匠人‘龙点睛’的嫡传弟子。祝贺您与故人的后代相聚,干杯!”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乐了。龙八这才问起陆迅为什么到福建来,又是怎样到林府的?于是陆迅把到建宁府后发生的纠葛讲了一遍,龙八听后说:“原来你们是来找我帮助寻找田公子的,他既是救我那老哥哥的田老庄主的后代,又与你一同出来,我哪能不管呢?今晚我就先到胡家打探打探,如果可能,就顺便救公子出来。只是我不认识那田公子,阿迅能不能与我同去?看样儿你也会一点武功。”陆迅听说让他同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连忙起立答道:“只要能救公子,赴汤蹈火我也不辞,只是……”陆迅脸上微微一红,“我的轻功底子不好,越墙上房之事恐怕拖累龙爷爷。”
“这也倒是,今夜去胡家肯定要上房越墙……”龙八搔了搔他斑白的头。“师父,我认识田公子,让我跟您去吧。”林凤翔腼然一笑,“跟您学轻功武功这么多年,也让我在刀剑下见见真招嘛!”林升马上反对:“小姐,这太危险,您……”龙八倒是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他大大咧咧说道:“行呀,只是不许离开我,更不准乱砍乱杀。”林凤翔瞪了一眼林升:“今夜救人之事,不准向老夫人禀报,也不许向我弟弟言讲。你去准备五匹含枚絮蹄的快马,下午交给凡羽。晚上,只要她和陆迅跟我和师父到胡家救人。”大小姐决断地作了吩咐,林升只有唯唯答应。
在林家准备夜探的同时,胡家也正在上下忙碌。
原来用摄人网抓捕仲雄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宿州附近密林中,伙同宦官苟报国用毒石砸伤蒯通的黄胖道人云天敬。那次是他随着师弟苟报国去投奔燕王,在途中为捞“外快”而被伯英打伤的。他一瘸一拐走到金陵后,也被封了一名刚刚重建的锦衣卫校尉。在京师养好伤后被立即派往福建,搜捕在逃的逊帝朱允炆。他在办理官差的同时,也干着不可告人的私活。到了建宁府,他先到城外南郊的黄花道观住了十来天,然后找到了因违犯道规而被逐出师门的小师弟、此时已是胡府总护院的贺阿拐。阿拐将他安排住进一家豪华客寓,并根据恶道多年的癖好,找了两个年轻风骚的窑姐儿日夜相陪。昨夜,云天敬喝得酩酊大醉,在大街上看见了和伯英长像完全相同的仲雄,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取出摄人网撒手就捉了仲雄,顺路跑进胡府,将人交给阿拐时只是简单讲了一句:“绑好,待我酒醒后再来收拾他!”说完,便倒在贺阿拐床上呼呼大睡,直到次日酉时尚未醒来。贺阿拐莫名其妙,但他又不敢得罪云天敬,只得吩咐家丁将仲雄关在后花园一个大水池中的水榭里面,绑坐在一把酸枝木椅上。仲雄自幼锦衣玉食,生性活泼,哪里有过今天这种窝囊境遇,因而气得两颊涨红,先是破口大骂,骂累了干脆一声不吭。
入夜,三更以后,月落星沉。龙八、凤翔带着凡羽、陆迅,一色地换了夜行服式,戴着黑布罩头,各骑一匹口含枚、蹄包絮的快马,又牵着一匹备乘马,趁夜摸到胡家附近的大榕树下停住。凤翔安排凡羽留下看马,陆迅在外墙根接应,她自己则随着师父轻灵无比地跃过胡家粉墙,如落叶般飘然坠地,伏在一排木棉树后。待两个守夜的庄丁巡更至此,龙八疾如电闪般出手将他们放倒,逼问出关押田公子的地方,然后点穴撂在木棉树下。师徒俩随即潜入风声飒飒、树影摇曳的后花园,跨过一座小石桥,通过一道三折五绕的曲桥,低身到了水榭后廊,通过窗户看见里面正在上演的一出好戏。
原来,胡家的老、少东家都常住泉州经商,留家的胡老夫人长日里在佛堂虔心礼佛,小少爷胡虎年幼只知玩鹰耍狗,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小姐胡云香料理。云天敬抓人交给贺阿拐押进水榭之事,庄丁们马上向胡云香作了禀报。胡云香一听大为恼火,她本来就很讨厌贺阿拐,一双色迷迷的眼睛老是不怀好意地瞟着自己。听后她立即带着丫鬟、家丁赶到水榭,看见里面确实关着一个男人,她走近一看却是一位年轻俊秀、衣着华贵的公子,不禁更为惊异,连忙问道:“您是哪里人氏,怎被绑到这里来了?”
已被绑了多时的仲雄,正满肚子是火,便恶声恶气回答:“何必假惺惺来问,我还稀里糊涂呢。你大概是这里的贼婆老大吧,叫人把本少爷绑来究竟要干什么?”胡云香又气又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诚心来救你的,你却不识好歹,再不说实话我就走了!”仲雄见她态度诚恳,不像是来戏弄自己,便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来由和被绑经过。胡云香听后马上吩咐:“把田公子的绑绳解开!”几个家丁却犹豫起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前。胡云香火了,又大声重复一遍:“你们听见没有,把田公子的绑绳解开!”一个家丁小声说道:“阿拐师父交代,没有他的话,谁也不准给田公子解开绑绳。”
颐指气使惯了的胡云香,见这几个家丁竟敢一再抗命,而且是当着田公子的面,她如何忍受得了!她上前两步,对准一个家丁撂手就是一记耳光,嘴里骂道:“你们吃的是我胡家的饭,又不是端他贺阿拐的碗。马上给田公子解开网绳!再不动手我就叫总管将你们一个个杖毙!”
这一来,几个庄丁不敢不听,一窝蜂上前争相为仲雄解开绑绳。仲雄伸了伸腰,仍感全身麻木,手脚不听使唤,他知道这是恶道点穴、阻气滞血的反应尚未消除,只得坐下屏神凝息,运气冲穴。躲在窗外“听墙根”的林凤翔,听着水榭内的“演出”,心里酸、甜、苦、辣、麻、咸的滋味样样都有,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她正在遐想之时,忽听龙八轻声说道:“快看,田公子就要出来了!”
水榭内,一个丫鬟倒了杯乌龙茶恭敬地端给田公子,鬼点子一向就多的仲雄突然轻声对丫环说道:“憋了大半天,先让我出去方便方便嘛!”丫鬟听了连忙过去对小姐耳语,胡云香听了“扑哧”一笑,面色微赧地低下了头,低声吩咐两个家丁,陪田公子去上厕所。
“快,我们到小石桥边等着。待会儿让我摆平那两个家丁,挟着田公子过墙,你来断后!”
仲雄一天水米未沾,虽然刚才运气冲开了穴道,活动了经络,但仍然倦乏无力,行走起来颤颤巍巍,在庄丁扶持下蹒蹒跚跚走出水榭。刚过石桥,龙八形如隼掠般闪出,紧并三指,在两个庄丁肘心的曲池穴位戳了下去,两人全身酸软,口不能言。不远处一个护院见了转身就跑,大叫:“抢人啰,抢人啰!”随即一棒锣声响彻夜空,“嘡、嘡、嘡”远近皆闻,贺阿拐马上带了一帮护院,掌着灯笼火把,呜嘘呐喊赶来。宿醉未醒的天敬道人,也步履踉跄地跟在后面。
林凤翔在仲雄耳边说道:“田公子,我是林凤翔,龙师傅先救您出去,我去堵住他们!”说完,拔出宝剑,一声娇叱,似矫如龙般射向蜂拥而至的护院们,大开大阖地砍杀开来。护院们哪是她的对手,纷纷后退。龙八趁势将仲雄往背上一背,一跃上墙,跳下墙外和陆迅一起奔向凡羽所在。这时,贺阿拐拿着一把叮当作响的大环刀抢了上来,也不言语,挥刀便砍,很快与林凤翔捉对儿厮杀开来。过了不到十招,贺阿拐就气喘吁吁,破绽迭出,若不是林凤翔今夜不想伤人性命,贺阿拐早成了她剑下之鬼。
矮酒坛似的云天敬这时酒意渐醒,忙叫:“师弟躲开,让我来收拾这牛子!”话音未落,人随剑进,剑到人到,恶狠狠刺杀而来。凤翔神色一凝,手形一换,蓝艳艳的剑锋如银河泻瀑般卷向矮胖道人。论武艺云天敬不在林风翔之下,但他酒色过度,身子掏虚,越长越胖,步履不灵,酒意犹存,渐渐落败。他一狠心,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物件,猛地往凤翔脚下一砸,“嘭”一声响,一股黄绿色的烟雾迅速扩散开来,凤翔吸入一口,只觉得腥臭无比,刺鼻呛喉,随即感到脑晕目眩。她纵身而起,猛往后跃,忽觉天旋地转,全身抖颤,只得将宝剑一插入地,勉强撑住身躯。云天敬大喊一声:“哪里跑,看剑!”他双手握剑,以剑代刀,跳在半空,一个“仙鹤斩”直劈而下。在此万分危急之时,忽听迸裂入云的一声长啸,龙八声到锤落,一锤砸向云天敬的长剑,火花迸溅,轰然巨响,云天敬的虎口竟被震裂,他倒退好几步才拿桩站稳。龙八飞身而下,将一柄流星锁子锤旋转如飞,恰似一股旋风卷尘的狂飙,罩住凤翔,逼退敌人。他随即将凤翔往胁下一夹,急跃上墙,纵身下跳,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回到林府,凤翔脸赤眼肿,呛咳连声,心情烦躁,神志不清。林老夫人见了,潸然泪下,好生担心,赶快打发林升连夜请来建宁府最好的老中医周雪庵进行诊治。周医生说林小姐眼前虽无生命之虑,但如不迅速清理体内积毒,将来可能引发癫痫。林老夫人听后心急如焚,忙按医嘱叫去买牛黄解毒丸来给凤翔服用,让她狂躁的心情先平息下来。到了清晨,林小姐才渐渐入睡。
此时,仲雄已经完全复原,他一再向龙八致谢,现在又换了衣履正式拜见林老夫人表达谢意。老夫人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意,仔细观察仲雄,觉得他不仅外表英俊,器宇轩昂,而且谈吐优雅,举止端庄,处处显出大家风范。看后十分满意,深感女儿筛选得人,于是更加担心,万一女儿将来癫痫,岂不误了一门好亲?她不便直接埋怨龙八,只是不住责怪林升和凡羽,老头儿听了尴尬异常,很不自在。
仲雄原想早走,但觉此时断然离去,显得冷漠无情,便和龙八商议如何让林小姐康复。老头儿也为此事正伤脑筋,他闷想一阵,突然大腿一拍:“我怎么忘记了这个牛鼻子老道呢?”连忙对仲雄说,“建宁府南郊有座黄花道观,已有几百年历史,道士们不仅武功一流,而且在祭醮禳灾的同时,也专门研制解毒疗伤的药物,用以济世活人,疗效神奇。观主玄清是我多年的茶友,何不找这牛鼻子老道讨特效药呢?”
这个主意马上得到林老夫人赞同,便命林升准备一份厚礼,吃过午饭就叫他和龙八一起奔向南郊。仲雄为了表示诚意,也和陆迅一道跟着去了黄花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