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云突变 汗血忠魂
建文帝等走后几天,溧水那边传来信息,说他们十二人又已出发到西南去了,卢家老小这才放下了一颗颗悬着的心。下一步,就该为伯英、仲雄兄弟准备行装、送他们登程了,这时已是八月上旬。
临行前一天,卢家又举行了一次家宴,为哥儿俩送行。卢良才的妻子王氏夫人和女儿卢星儿,也都出来参加。席间,卢良才对伯英、仲雄说:“现在什么都准备齐了,可是忘了问你们,谁上口外,谁下西洋?”
伯英与仲雄虽是孪生兄弟,且都绝顶聪明,但性格却大相径庭。伯英生来沉静、多思,办事稳妥。仲雄活泼、大胆,不断有新点子,虽招人疼爱,但也时不时地捅点小娄子,受到父母斥责。当下伯英对仲雄说:“老规矩,兄弟你先挑吧!”
仲雄笑着向伯英打了一躬:“既蒙哥哥厚爱,我就不客气先挑了。我原想到漠北去找那稀世奇珍传国玉玺,但后来细想,那份功劳还是让哥哥去建吧,将来好光宗耀祖,永垂青史。我自己呢,虽然生长在大江边,水性也还不错,可从未见过大海,多少年来就想到海边玩玩,我就挑出海吧!”
伯英说:“好!那我就去口外蒙古地方。”
这时,蒯总管也来为两位公子把盏送行,他对卢良才说:“两位公子虽有一身武艺,但从来没有在江湖上闯荡过,只身出门终是叫人担心。我想给他们每人配备一个会点武功的书童,没事时有个伴儿,有事时也有个帮手。我们想,这事就由犬子蒯通和陆迅承担吧!”。
卢良才熟知“江南二祥”这两个孙子,一个比自己的孩子小四岁(蒯通),一个小三岁半(陆迅),但从小就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生活在一起,非常要好,有空就凑在一起玩耍,比他们真正的书童还跟得紧。而且这两个孩子还随着他们各自的父亲学了些武功,做个帮手确是不错。但出门总要冒风险,何况这次出去使命重大,风险更甚,弄得不好甚至有性命之忧,自己的儿子自己可以做主,何苦再搭上两个小小少年呢?因此,听蒯总管说完后他沉吟不语。
蒯梓早已料定他的心事,便说:“庄主不必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危,既然两位公子的千金之躯都去得,他们又有什么去不得呢?再说,这是两个孩子自己出的主意。他们虽不知道两位公子出去要干什么,但听说少爷出门办事,就吵着要跟去闯闯江湖,并且把行囊都准备好了,才来找我们……”
蒯总管的话音未落,门外急急忙忙闯进两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进门后就跪在卢良才面前,一齐朗声说道:“确是我们自己要去的,行囊都备好了,庄主伯伯你就允了吧!”
卢良才和老庄主见他俩的脸憋得红红的,一副着急的样子,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卢良才说:“你们要去也可以,不过得约法三章。”
两个少年急说:“十章也行呀,不要说三章了。”
卢良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第一,出门处处要谨慎小心,不要恃强争胜;第二,要听从两个哥哥的安排,该问的才问,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更不能信口胡说,惹是生非;第三,待两位哥哥的事情办完,即刻随同回转,不得贪玩在外滞留,以免家里担心。”
蒯梓又嘱咐说:“你们既要当书童,就要像个书童,出去以后要处处听从两位公子的吩咐。头一件,这称呼就要改过来,公子就是公子,不要再哥哥长哥哥短的,免得露馅儿。”
两个少年一一允诺,卢良才又同总管商量了一下,把他们俩各自跟谁分派定了:蒯通年少,又较顽皮,跟着性情沉稳的伯英;陆迅年长半岁,又稳当一点,正好和二公子搭配。
次日,两个公子扮作游学书生,每人一袭襕衫,一顶秀才头巾,腰悬佩剑,手执马鞭,伯英胯下一匹白鬃马,仲雄骑了一匹黄骠马,即刻上路。两个童儿青衣小帽,一人一副挑子,紧随其后。挑子的一头装着书箧和一只鸽笼,一头装着简单的行李包裹。每只鸽笼里装着四羽经过千里飞行训练的信鸽,以便及时向家里传递信息。为了掩人耳目,伯英改名田中盛,仲雄改名田中益,都是从卢姓字体衍生而来。
其时已近初秋,夏日的暑气虽未完全退尽,林间尚有几只老蝉还在凄苦长鸣,但早晚已是露白风清,凉爽宜人。庄稼还未收割,放眼望去田野里到处是成熟的金黄,那萧萧林木和小桥流水显得格外多姿。伯英等四人此时走在庄园外的小路上,心情真是舒畅极了,全不像去冒死涉险,倒像真的出去游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上官道。兄弟俩一个要先到南京再转西北,一个直奔南方。分手时刻到了,主仆们都停了下来,依依不舍,殷殷道别。
伯英主仆经凤阳、过蚌埠、渡淮河,这天中午来到宿州附近一处浓荫匝地、遮天蔽日的树林。秋日的太阳虽已不似夏天那样炙人,但中午时光仍然觉得燥热难耐。因此,伯英和蒯通进了这个林子都非常高兴,连马也来劲了,嘚儿嘚儿直往前奔,想到茂密处歇气。不料刚进林子,就听见密林深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喊“救命!”伯英一惊,心想白日清光竟有人为非作歹,这还了得!便催马疾驰,赶到出事地点,看见原来是一个头戴烟墩帽、身着圆领补服(太监装)的男子,正扬着醋钵儿似的拳头,雨点般地狂揍一个青年书生。那书生身体羸弱,面色苍白,衣衫不整,但抓住一个蓝布包袱死不松手。稍远处还有一个头戴黄色道冠、身着褐色八卦衣的矮胖道人,满脸淫笑地在乱摸乱亲一个更为年轻俊俏的书生。这书生上衣已被撕破,露出了贴体的红绸裹肚,看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伯英见状大怒,断喝一声:“住手!”随即翻身下马,几步冲到他们跟前。那太监听到怒喝声先松开了手,及至见到伯英也只是个白面书生,便不屑地叫道:“去!去!苟爷不找你的麻烦就便宜你了,别来蹚这浑水。”伯英哼了一声:“这浑水我蹚定了!你们凭什么调戏妇女、抢人财物?”那苟太监用阉鸡似的声音叫道:“小子,他们孤男寡女,乔装改扮,不是私奔也是奸情,难道不该逮走吗?”这时抱着包袱的书生急忙分辩说:“我们是兄妹,我叫施成章,她叫施小娥,京师人氏,到此投亲,因无钱雇车马,才让妹妹改扮男装与我同行,不过是为了路途方便,这有什么错吗?”
伯英见这一男一女,确实面庞相似,而且言辞诚恳,已大体了然于胸,便斥责那太监道:“找借口抢人劫色,无耻,滚吧!”
那太监听了气得七窍生烟,尖声说道:“苟爷长期在北平燕邸伺候皇上,现在又任新设锦衣卫的千户,州、县官员见了咱家都要打躬作揖,你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边说边退,从拴在大树上的马鞍旁边“刷”地抽出一对鎏金短戟,也不言语,一招“蟒蛇出洞”,直向伯英前胸刺来。伯英早有防备,霍地移步侧滑,躲开双戟,顺势拔出宝剑进行格挡。不过,伯英不想滋事伤人,对苟太监的攻击只是遇式破式、见招拆招。但那太监不识时务,以为伯英剑术无奇,功夫稀松,便一招紧似一招,双戟全向伯英身上要害部位“招呼”。这可惹恼了毕竟年轻气盛的伯英,他陡然一变剑法,只见弧光充斥,游闪如矢,只杀得苟报国连连退让,大声尖叫:“这小子是练家子,师兄,快来帮我!”那胖道人也不言语,只是悄悄从挂在腰间的革囊中,摸出一件暗器,远远站在一旁,等待机会射杀伯英。但伯英剑气如墙,紧罩全身,暗器根本无法近身;而且,胖道人还怕伤到自己的师弟苟报国,所以不敢贸然出手。正在此时,忽然锵地一响,伯英使用玄色陨铁锻造的“棠”字宝剑,竟将苟报国所使鎏金双戟齐刷刷削为四节。苟太监大惊失色,自忖必死,谁知不愿结仇的伯英,此时却轻轻往外一跳,欠身一揖说道:“承让,承让!”
苟报国自知不是伯英对手,但还是狂言不改:“老子今天认栽,你小子留个万儿、亮亮招子,将来好找你算账!”伯英确实不愿和这两个无赖纠缠,因此还是谦恭地说:“小可田野村夫,学的只是庄稼本事,无门无派,更无万儿可留,两位官人还是上马忙公事去吧。”
苟报国两人翻身上马,正待离去之时,手握暗器的黄胖道人,却突然回身扬手,“嗖嗖嗖”对准伯英射出“三连星”。正在欢欣鼓舞的小蒯通见伯英躲避不及,便侧身一跃,护在公子面前,舞剑横挡。他只击落两颗,却有一颗紫色暗器带着呼啸声扎进他的胳臂。蒯通激灵灵一个冷战,“哎哟”一声,遽然倒地,全身猛烈抽搐。两个无赖纵声大笑,鞭马急逃。
这一卑劣伎俩让伯英又急又恼,他知道蒯通中了毒物,便跃身上马狂抽两鞭,白鬃马四蹄腾跃,猛往前扑。但前面马速也快,一时难以追上。于是伯英从锦囊中取出一支钢镖,右手扬处,暴射一道银虹,猝然间钉入胖道人的马臀,那马痛得狂猛一跃,把胖道人从马背上硬掀下来,让他跌了个四脚长伸的“王八晒盖”。伯英飞身下马,一脚踩住道人,恶狠狠说道:“拿解药来!”苟报国在旁不敢来救,黄胖道人却直哼哼。伯英急了,便用剑尖刺进道人大腿上一绞,只见血花四溅,一个酒杯大小的伤口显现。伯英再用剑尖划破道人土黄色的道袍,在他腰间发现一个革囊,扯下一看,里面装着几十颗鸽蛋大小的紫色疙瘩砺石,革囊旁边还挂着一只羊皮手套。伯英戴上手套,抓出一个砺石,使劲摁进道人大腿上的伤口,恶狠狠几捺,只见他伤口边的皮肉马上发黑,血液变紫。胖道人又痛又吓,忙喊:“解药在我怀里,请公子爷务必给我留下一点,千万不要全部拿走!”这时,他从怀里抖抖战战摸出一个红色扁瓶,“外敷内服,止血解毒。”
“按你刚才的下流行径,真该让你活活痛死。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就给你留下一些解药。但你这些下三烂暗器却要全部收缴销毁。”于是,伯英带走革囊和药瓶,摘下道旁两张树叶,留下一些解药,这才飞身上马,赶回密林深处。只见小蒯通不断抽搐,已经昏厥。那一对逃难的兄妹,正接了半碗山泉,撬开蒯通的嘴,在灌“诸葛行军散”。伯英滚鞍下马,向那兄妹称谢后说:“我追去打伤了贼道,逼着要来解药,现在用它内服外敷吧。”真是一物降一物,蒯通服下解药以后,抽搐渐渐减轻了些。
忙过这一阵子后,他们才发觉夕照黄昏,天色渐暗。伯英这时却发起愁来,蒯通亟须住下疗伤,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咋办呢?施成章见状知道伯英在为住处发愁,便说:“大哥不必担心,我们兄妹要去投靠的亲戚,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刘庄.那庄园不小,庄主本人的医术又十分精湛,而且品德高尚,乐善好施,投靠那里绝无问题。”
“你说的可是名满苏皖地区的神医刘彦修老先生?家祖父曾经和他八拜结交,订有生死之盟,他还在舍下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他不仅医术精湛,而且武功上乘,是河间派有名的首领人物。”
“啊,您对刘爷爷知道得还不少咧,但有一件您恐怕不知道吧?”施小娥宛然一笑说道,”他唯一的亲侄孙女刘莺,就是我哥的未婚媳妇。”
伯英一听大喜,连连称好,毫不犹豫地将仍然处于高烧状态的蒯通抱起,轻轻放上马鞍,让施小娥骑另一匹马,自己挑上行李,和施成章一起步行,连夜投奔刘庄。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他们才摸黑进了刘庄,施成章对伯英说:“请大哥在门房稍等一会儿,容我们先向刘爷爷禀报一声,再来请您进去。”谁知兄妹俩进去了好一阵子,施成章才脸带泪痕、领着两个庄丁来到门房,对伯英说:“刘爷爷请您马上进去,尊价先由他们送去客房,你们见面后他马上就去诊治。”
伯英随着成章去到院内深处一间陈设典雅古朴、满屋透着药香的书房,屋内一色檀木螺钿家具,书案上银
高剔,案旁墙壁上挂着一把松纹古剑。书案后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白眉覆目、慈祥满面的老人。伯英整装肃容,行了跪拜大礼,然后躬身站着。
“走近些,请坐,让我看仔细点。”刘彦修亲切说道,“嗯,长得和你祖父十分相像。前次见到半山兄还是洪武九年,那时你爹的年纪和你现在差不多,他们都好吧?”
伯英恭恭敬敬作了回答,寒暄中他绝口不提建文帝之事,只说这次是奉祖父之命,到口外漠北地区联系几笔大宗买卖。刘彦修也未深问,便说:“今天下午,你出手救了成章兄妹,书童却被暗器打伤,听说伤势不轻,现在咱们就看看去。”说完,他起身带头走向窗明几净、舒适简朴的客房。看见躺在床上的小蒯通呻吟不断,仍然发烧。刘彦修坐在床边仔细检查伤口以后,又戴上羊皮手套拿出毒物暗器——疙瘩砺石细看,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他又倒了一点儿贼道给的“解药”在手指上细闻细研,还蘸了少许到口里尝尝,最后他才说道:“这种毒物非常奇怪,绝非中原所产,更非中原侠士所用。但不妨再将解药灌服小童两次,先保性命无虑。然后,我和庄内药师再作仔细研究,看如何将这少年彻底治好。”
当夜,施成章也住进隔壁客房,既是陪伴伯英,也顺便照料蒯通。施小娥却住进未婚嫂子刘莺的闺房,两姑嫂作长夜之谈去了。
蒯通又分两次服下解药后,高烧开始减退,但偶尔眩晕,疼痛依然。更糟糕的是解药已经服用过半,再服两三天就即将告罄,伯英深感焦虑。幸好,第三日上午,刘彦修带着一个发白如银的药师到了客房,他们对蒯通望、闻、问、切以后,又简单商议了一阵,然后才对伯英说:“我们昨天把毒物和解药都作了认真研究,认定了这是由某些深海剧毒鱼类腐烂的内脏,炼制而成的剧毒暗器,解药的具体配方还搞不清楚,但我们确信用刘庄特制的大清热、大解毒的‘九转还魂丹’能够彻底治愈蒯通。”说到此时,他不无忧虑地补充道,“‘九转还魂丹’的主药之一是牛黄,它盛产于河北天津一带,近年来战乱频仍,货源严重短缺,庄内药房存量不多,最多只能供应蒯通月余,到时如他体内残毒未尽,断药可能导致小蒯通长期昏迷,甚至终生瘫痪,那时我也回天无术了。现在最关紧要的是派人到天津附近收购上等牛黄,尽快赶回,至迟不能超过‘七七’之数,以确保蒯通康复。”
“我去!”伯英坚定地回答。“蒯通是因我们兄妹受伤,我陪伯英哥去。”施成章也不含糊。刘彦修见了深为满意地说:“你们马上跟我到药房去识别真假牛黄,明晨就走,一定要在四十九天以内赶回!”
次日清晨,秋风飒飒,云淡天高。伯英和成章都是素锦装束,披着灰绸披风,分骑骏马迎风疾驰。他们断黑方投店,鸡鸣早看天,日夜兼程,一路狂奔,才四天时间便快到山东济宁了。这天中午,伯英放松马缰,成章也缓缓跟在后面,寻找打尖小店。
他们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两里地,才在路旁找到一间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食店,店堂倒很干净,于是下马拴缰走了进去,挑了个靠里的木桌坐下。店主很快上了伯英他们要的酒菜,两人慢慢吃喝起来。此时店内并无其他顾客,店主和伯英搭讪开了:“两位公子都是从金陵一带来的吧?”“店主好眼力。”“哪里,你们的装束和口音都不像本地后生;再看马蹄印,也知道你们是走过长路的。”“啊,看马蹄印!?”“跑长路不歇脚,最损马蹄了。看你们这两匹马的铁掌,都磨得快透蹄了。”店主一指店外的马,“到济宁快找家铁匠铺换掌,再跑下去不用三五天,马就要跑瘸了。”
伯英和店主正闲谈间,店外走进一个短袷束腰的老人,看来和老板很熟,还未坐定就叫:“今儿个,俺要美美地吃喝一顿,先来四两酱驴肉,半斤大曲,待会儿再吃两碗大肉面。”店主一面打酒一面笑问:“今儿个劫了官银吗?平日里都是二两烧刀子和一碗杂碎汤呀!”老汉笑眯眯一指店外,一辆牛拉大车后沿拴着一匹高大污秽的黑马,说道:“俺有嘛说嘛,上月出门送货,十天前才往回赶,昨儿个早晨从胡家集出来,在一个偏僻的小山坡上,捡到一匹好马,刚八瓣牙,骨相不错,只是缺料掉膘,现在卖相不好,等俺回去好好侍弄一段时间,怎样也得卖百儿八十两银子。”
“啊,捡的‘洋捞儿’呀!”店主边说边走出门端详那匹黑马,“骨架子倒还凑合,只是……”
正在这时,伯英、成章也走了出来,围看黑马,只见它腰长肚细、头小脖高、眼圆耳尖,身长一丈有余,由蹄至脊高约九尺,果然牙才八瓣,确是一副良驹骨相。但它毛色污秽,满身灰尘,瘦得皮包骨头,站着都摇摇晃晃,又分明是一匹驽马。成章看后悄悄问伯英道:“什么好马呀!风刮大了都会被吹倒!”
伯英低声回答:“相马我不在行,蒯通他爹可是行家,他对我讲过,伯乐在《相马法》上写道:‘旋毛在腹下如乳者,千里马也。’你看这黑马肚腹下面并排长着两丛乳头似的旋毛,说不定真是匹好马!”
不知什么时候店主转到他们身后轻声说道:“别看它现在这副倒霉模样,很可能是匹乌孙马,或者蒙古大草原的巴尔虎良种马。你们想要,我可以代你们砍价,不过你们得给我马价一成的中钱。”
伯英含笑点了点头,他在离家时,父亲按“穷家富路”的习俗,给了他五千两大明宝钞,现在才花了不到二百两,买这匹马作为备用,上当也吃不了大亏。他只是对店主说:“先问问来路正不正?”
“你这马真好,风都刮得倒,不晓得是从哪个屠宰坊里买的病秧子;再不就是你罗老西趁天黑摸进了谁家马厩,瞎摸来的一匹驽马。”老板心领神会地问开了。
“俺罗老西活了六七十岁,还没偷过人家一根柴禾棒,更别说这马呀牛的。”老头气得涨红了脸,眼珠鼓得牛卵蛋大,立即道出了这匹黑马的来处。
那是前天上午,罗西老汉赶着他的牛车路过一座小土丘时,发现上面有匹孤零零的黑马,看见人来“咴咴”低叫。马旁的大柳树下僵卧着一个黑衣黑甲骑士。罗西老汉见了有些好奇,莫非那骑士病了?便停下车来,顺手操起防身用的朴刀上坡查看。那黑马见有人来连忙跑开,而树下的黑甲骑士却一动不动。罗西老汉趋前看到,那骑士满身血迹,面色惨紫,看来生前伤势很重,死了已经不止一时半刻。尸身上苍蝇乱飞,尸臭之气浓烈。信佛的罗西老汉强行压住恶心,一边念诵佛号,一边用朴刀刨开黄土,将尸体浅浅掩埋。正转身下坡时,只见那匹黑马走到主人埋骨之处,扬鬃长啸几声以后,竟乖乖地随着罗西老汉走下坡来,自动在牛车后沿站定。
罗西老汉仔细打量这匹黑马,见它鞍辔齐备,马鞭犹挂,但满身灰尘,鬃乱毛长,怕是走了很长路程又若干天没有洗刷过了,还较长时间不曾饱食,饿得瘦骨嶙峋。罗西老汉认定这马虽掉膘,但缰口犹硬;而且是一匹很有灵性的义马,便替它卸下马鞍,喂了净水,再给它套上草料袋,让它跟着牛车边吃边走,今天来到这里。
听过马的来路,店主眼询伯英、成章,伯英笑着点了点头,店主这才开始询价。经过双方激烈的讨价还价,罗西老汉最后让步说:“按行规卖马不卖鞍,今天我破个例,连马鞍、马鞭一齐奉送,八十两银子,外加一坛济宁大曲。干,就拿银子;不干,各走各。”
伯英倒也干脆,马上掏出八十两大明宝钞送给罗西老汉,又转身给了店主四十两银票,说:“我先付那坛酒钱,再买两瓶你货架上的大曲酒,送给这位老人路上解乏。剩下的都算‘中钱’,该够?”
“够了,够了。”店主笑得见牙不见眼。
偏偏倒倒、步履蹒跚的黑马,于是被牵着跟上伯英、成章的坐骑向济宁进发。薄暮时分他们才进入人群熙攘的济宁城,在西关找了一家较为整洁的鸿升客栈,订了两间上房住下。客栈老板姓代,原是江苏人氏,先到济宁打工,后来自己经营客栈,因为诚信待客,所以生意红火,今天更加殷勤接待两位同乡。伯英他们深为满意,决定将黑马留此,精料净水寄养,留下二十两纹银,约定一个月后回来领去。
次日上午,伯英他们替马换了蹄铁以后,又继续北上,未旬日即已抵达天津附近的武清县。据刘彦修讲,这里不仅盛产牛黄,而且口外、关外的药商也常来此销售牛黄,大约二两纹银才能购买一两真货。为何牛黄如此珍贵?因为它是一种牛的胆囊结石,有极强的清心解毒、消肿镇惊作用,对治疗恶伤肿毒、神志昏迷、癫痫抽搐常有奇效。牛黄中又以平、津附近所产为上品,称为“京牛黄”。
伯英他们到后的第二天,便外出打听牛黄货源情况。因为连年战乱,交通堵塞,口外货源减少,牛黄价格涨至三两纹银一两。伯英倒不十分计较价格,但让他大伤脑筋的是如何分辨真伪,万一买些赝品回去,那不害死了小蒯通?最初他们按照“便宜无好货”的原则进行采购,挑着价格高的买,一天之内大大小小收购了约计半斤,但拿回客栈老板一看,却说他们买的牛黄倒有一半是赝品。气得两人哭笑不得。最后他们只得听从老板的意见,每天花三两银子,聘请一位从天津达仁堂退休回家的老药师把关,让他眼观、鼻闻、口尝、“挂甲”,逐个检查,仅仅五天就收购了三斤多精品,大大超过刘彦修“力争收购一斤牛黄”的要求,便连夜结清账目,跃马扬鞭,满载而归了。回经济宁,仍住鸿升客栈,当天人困马乏,吃过晚饭,简单洗漱,倒头便睡。
第二天清晨伯英起床时,发现成章又像往日一样,早早起床,抢先去干饮马、加料、配鞍这些杂活。他好生过意不去,脸也未洗便匆匆赶去马厩,果见成章正在那里忙碌。伯英叫了一声便抢着拿起刷子准备刷马,成章却喜滋滋地对他用手一指:“快看那匹马,伯英哥!”
伯英略微侧身抬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一匹雄骏矫健的黑色良驹正竖着一对尖藜似的短耳、瞪着一双铜铃样的眼睛望着自己。细看它通身上下锦缎般漆黑光亮,没有一根杂毛,唯独额上长有一块菱形白毛,分外抢眼。它高约九尺,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腿修长有力,腹下生着两团乳头似的旋毛。伯英一时竟看呆了,不觉脱口说道:“好一匹‘乌云托月’,哪里来的?!”
“咦!你咋忘了?它就是您用一百二十两银票买的那匹又脏又瘦、走起路来歪歪倒倒的驽马呀!这里的代老板也真够仗义的,专人精料饲养,经过三十来天调理,它脱胎换骨似的变了样了。但马倌却说这马性子暴烈,莫说骑它,就是走近一点它就鬃毛硬竖,乱踢乱咬,连马鞍都搭扣不上。”
伯英听后倒来了劲,偏偏走将过去,准备摸摸黑马,谁知它毫不领情,低声咆哮,伸腿就踢,根本不让伯英近身。越是这样,伯英越是喜欢:“走,成章,拿鞍辔去。”不一会儿,伯英抱来一副镶银鞍辔和一对白铜脚蹬,成章拿着一卷青褥马褡,来到“乌云托月”身边。说来也怪,那黑马见着这套熟识的马具却一下愣住了,任由伯英二人铺好褡褥,放上鞍蹬,勒紧肚带,带上辔头和嚼子。但当伯英解开缰绳,刚刚翻身上马时,这畜生发觉不是原来主人,便立即嘶叫咆哮,乱耸乱跳,竟一下把伯英摔下马来。伯英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躯,脚尖轻轻一踮又飞身上了马鞍。黑马前仰后颠,花样百出,又把伯英摔下鞍来。成章惊呼:“算了,算了,饿这畜生两天,再来骑它。”伯英却不答应,他轻功好,耐性长,摔下飞上,翻上摔下,如此折腾了五六回,总算坐稳马鞍。他轻轻一磕铜蹬,黑马抬起头来“咴咴”一声长啸,便箭似的冲出马厩,跃上马道后更飞驰如电,伯英直听得耳旁风声呼呼,眼前光影后掠。正疾驰间,这畜生突然前蹄腾空,身躯后仰,又想把伯英摔下鞍来,但伯英早就防它这招,俯首曲腰,紧紧贴身马背,任它颠腾,依然扬鞭驱进。眨眼间,前面出现一道高埂,黑马也不停步,腾空跃起,滑翔似的飞过土埂,继续向前狂奔。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它就跑出二三十里地,这才慢慢放缓脚步,企图停下。伯英此时却不干了,他狠抽两鞭,逼着黑马再度飞奔,再停再鞭再跑,如此反复折腾,一直跑了百十里地,黑马全身涔涔汗湿,伯英这才松鞭缓步,让马渐渐歇下。看来它老实多了,伯英让它歇够以后,又才腾身上马,勒转马头。双腿略微一夹,黑马慢跑起来。它跑得那样平稳,微微起伏,踏沙有声,让人骑着一点也不费力,看来黑马已经服输任骑,听凭驾驭了。
回到客栈以后,成章见此情况也分外高兴。他们拴好马匹,回到住房,成章又从包袱内摸出一节泛着暗蓝光泽的管子,在伯英面前一晃:“看,还有一样宝贝!”伯英接过看到,原来是一节长约六七寸的由精钢锻造成的管子,管壁上有一长盖,可以打开装物;管子另一侧安有机括按钮。伯英正待揿动按钮,却被成章猛地伸手按住,“别动,它能伤人!”他拿过钢管,对着天花板,用力一揿按钮,只见管口闪出一道寒芒,“嗤”一声响,一支尖针钉到天花板上。伯英不解地望着成章:“你创制的?”
“我哪有这本事,”成章压低声音说道,“今早我清刷黑马的马褡子时,在褥边发现此物,我偷偷对着大树射击,五步以内射出劲仗很大;超过七步就是强弩之末,难透轻裘了。”成章撬开管壁的盖子,抠出一支钢针又说,“管子内径不大,只能装四支钢针,射完还得另装。”伯英接过钢针细看,也是精钢打造,长约两寸,锋利无比。他略一纵身把天花板上的那枚钢针拔下,装入管内,对成章说,“过去曾听家父讲过,西域武林有人能连发钢针暗器,可能就指此物。这针锻打起来并不困难,蒯通最会干这类活计。待他疗好毒伤以后,不妨叫他比着葫芦画瓢,再做一个管子,还多锻些钢针,你们每人一管,留着防身吧,但切记不能随意伤人。”
“你不要这玩意儿?”成章忙问。
伯英摇摇头道:“小时爹叫我选学暗器,我当时在钢镖、袖箭、飞蝗石、索命针、紧背弩、铁蒺藜、追魂钉、蒙眼沙等多种暗器中,偏爱钢镖,我学用了十多年,已经习惯了,何况这钢针射程不远。”
伯英、成章收拾好马匹、行李,真诚谢过代老板后,飞身上马,往归途方向疾驶而去。为了不误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他们依旧日夜兼程,加上“乌云托月”的脚程奇快,让跟随它的马匹虽然四蹄狂奔仍然追赶不上,两人终于提前三天回到刘庄。
由于刘庄远离城镇,刘彦修又不爱交结官府,尽管他以医术济人,名重一时,但庄里通常还是较为冷清。可是今天不同,伯英与成章刚到庄外就发现庄子内外屋檐下、墙角边到处是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一个个病容满面,甚至蓬头垢面、鹑衣百结。刘莺与施小娥在院子里忙着替这些人分发药品和食物,令人惊异的是小蒯通也忙前忙后在搬运东西。
三人见到伯英与成章牵着马匹满载而归,一齐欢呼着迎了出来。刘彦修闻报后也急忙从厅内走出,见到他们十分高兴,说:“我虽相信你们能如期回来,但限期愈近还是担心。蒯通服了‘九转还魂丹’之后很快退烧,伤口也逐渐愈合了,病情已彻底好转。但现在药用光了,我就担心他身上存有余毒,怕你们逾期不归,又发作起来难以挽救,现在就完全放心了。”随着指了指院子内外那些病容满面的人又说,“这些乡亲都是从凤阳来的,那里今年遭受旱灾,灾后瘟疫流行,病倒的人成片。先有几个闻知我的贱名到此求医,被我治愈后回去一传,竟然愈来愈多。我若不是等你们回来,便主动到凤阳就地医治去了。”
当下,刘彦修命药房主管将伯英、成章带回的牛黄立即拿去碾磨制药。当老庄主看见“乌云托月”时,神情陡然一惊,忙叫牵来让他前前后后仔细端详,然后才问哪里来的?施成章简单说明来处后,又笑吟吟道:“刘爷爷,你没见到它最初的倒霉样儿,大风都能刮倒似的,一匹标准的驽马。”刘彦修沉吟须臾,吩咐家丁重新为“乌云托月”配好鞍鞯、辔头,转脸对伯英说:“卢公子,劳您加鞭急驰三五十里地,让我验验它的汗水。”伯英虽然莫名其妙,但仍遵令上马,他鞭不响梢,双腿只是轻轻一夹,但听“乌云托月”咴咴一声长啸,便似利箭离弦,倏闪如电,霎时间就不见踪影。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只见官道上一骑烟尘,伯英跨着“乌云托月”四蹄生风而回,到了刘彦修面前滚鞍下马,恭敬说道:“跑了两个塘站,来回六十里路,不知行否?”老庄主也不言语,径直走到黑马跟前,用一条洁白的汗巾在它的颈脖及双膊处擦拭,看似黑亮的汗水揩到毛巾上竟立即变成一片鲜红的血迹。再擦几次,整条毛巾染得通红。刘彦修兴奋地说:“原来只是在书上见过,今天我才相信这人间世上真有‘汗血天马’。”众人见了也无不称奇。
蒯通扭着刘彦修要他细说汗血天马的来历,老庄主却说:“卢公子他们长途跋涉,十分辛苦,过几天待他们喘过气来再讲吧。”但伯英和成章此时也兴奋莫名,急于知道宝马出处,都说:“不累、不累,您快讲吧。”于是几个年轻后生和卸驮的家丁们,簇拥着刘彦修进了大厅,懂事的刘莺马上替老人沏来一盏幽香的黄山银毫,老庄主微微一笑,抿了两口,慢慢讲了开来。
“据《汉书》记载,西域大宛国二师城(注:今土库曼斯坦阿斯巴哈特城)郊外有座高山,山上聚有一群神马,奔跃如飞,如肋插双翅,神骏异常,根本无法捕捉。聪明的牧民想了一个绝妙的‘借种’办法,在夜间去山下放出一大群体格健壮、正在发情的母马,引诱山上的神马下来交配,生下的马驹养成后可日行千里,汗出如血,而且善解人意,非常忠于主人。当地牧民称它为‘阿赫达什’(宝石之意)。
“汉元鼎四年,有个名叫暴利长的敦煌囚徒,为求及早释放,将他入狱前捕捉到的一匹匈奴入侵骑兵死后遗留下的汗血马,献给了皇帝。汉武帝刘彻命人试骑后,发现该马的速度与耐力确为群马之冠,心中大喜,夸为‘天马’。随即命人用纯金铸造了一匹与真马大小相同的金马,派差官送到大宛国,要求交换十匹汗血种马。但大宛国王深恐汉军骑兵因此改良战马品种,将无敌于天下,所以坚决拒绝。汉使怏怏而返,在归途中更被人杀死,金马被劫。汉武帝闻讯大怒,口谕:‘敢犯强汉者,虽远亦诛!’乃封大将李广利为‘二师将军’,率领四万大军,五年征战,终于俘虏了大宛国王,强制该国每年进贡两匹最优异的‘天马’供皇帝乘用。此外,还要岁贡二十匹‘汗血’种马。但大宛国人不知搞了什么鬼,这些种马来中原后都像被骟了似的,怎样也续不了种,兽医也无可奈何,因此这种宝马在我国始终未能繁衍群养。直到元初,成吉思汗西征时,一直以‘汗血宝马’为坐骑,但蒙古骑兵也没有解决这种宝马的种源养殖问题。
“到我大明朝代,大宛国偶尔有人偷运一两匹汗血宝马出境,但索价之高令人咋舌,即活马体重多少斤,黄金就要多少斤,少了不卖。听说我朝只有兵部尚书铁铉在与鞑子元帅王保保交锋时缴获过一匹,驯养后作为自己的乘马,东征西讨,所向披靡。”
蒯通忍不住插口问道:“师父,你说中原只有一匹汗血宝马,那公子这匹又从哪里来的?”
“问得好,我也正纳闷哩!”
伯英听蒯通叫刘彦修为“师父”,觉得非常意外,等他跟着庄主去服药时马上就问刘莺、施小娥怎么回事,她们才说,蒯通身体逐步康复期间,刘彦修为使他身上的余毒不致侵入经络与脑髓,教了他一套练气活血、梳理经络的“十段锦”。蒯通聪明过人,几乎是一见示范就能记住动作,几遍下来便能掌握要领。这“十段锦”是河间派学习武功及医术的入门功夫,刘彦修见他一学就会,便又教给他一些河间派的健体强身的基本功夫。蒯通仍是一学就会,过目不忘。这令刘彦修大为称奇,认为他与河间派有缘,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聪慧机变的少年,决心主动招他为徒。
伯英听完她们的述说,也非常高兴,但想到蒯通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出类拔萃的木匠,他改来学医是否合适,便找来蒯通问道:“河间派的武功与医术都是天下第一流的,刘老几十年没收徒弟,能主动破格收你为徒,是天大的好事。不过你想过没有,你是木匠世家出身,改业学医今后就不能再干木工活了,你愿意吗?就是你愿意,梓叔能答应吗?”
蒯通说:“这些事我早想过了。我以为,百工技艺是相通的,木工修建楼阁殿堂,医生修理‘五脏庙’,一样都是修,所以两下并不顶牛,还可相互启发和补充。我今后要一面跟师父学医,一面继续跟父亲学木工技艺,两下都不耽误。我多学一门技艺,父亲只有高兴。何况我这次被胖道人的剧毒暗器所伤,若没有师父和公子及施大哥相救,小命早就呜呼哀哉了。我父亲如果知道这些,更会对师父感激不尽,绝无不答应之理。河间派的武功我也觉得和我有缘,学起来十分畅意,所以愿意死心塌地做河间派弟子了。我担心的倒是公子您到口外无人相帮,因此才对师父言明,必须等您回来才正式拜师,他老人家也已应允。”
大家听他把医生说成是修理“五脏庙”的,与木工一样都是“修”的技艺,不觉哈哈大笑。伯英见他决心已定,并已把刘彦修称为师父,也就放心大胆地同意了。晚上,伯英、成章与蒯通、刘莺、小娥等又聚集在刘彦修的书房里。伯英向刘彦修表明他完全赞同蒯通在此拜师学艺,接着又简单介绍了蒯通的家世。刘彦修听后既感惊异,更加赞叹:“没想到他竟是主持修建京师宫殿的‘江南二祥’之一的蒯祥的孙子,家学渊源,难得难得!”刘彦修慈祥地摸了摸蒯通的头,“你跟卢公子从口外回来后,就一面继续向你父亲学习修建楼阁殿堂,一面跟着我学修理‘五脏庙’吧!”大家听到刘彦修也说修理“五脏庙”,又一齐笑了,蒯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话已说到去口外,刘彦修顺便问伯英道:“公子,凭你这身装束打扮,就想到口外蒙古地方去吗?”伯英听他如此发问,必有考虑,便反问道:“这身装束打扮难道不行?”
刘彦修说:“恐怕不行!我并无心打听公子的行动,只是担心你这样过不了关。公子知道,元顺帝逃至口外仍以皇帝自居,奉元朝正朔,只是统治地盘小了一些而已,但依旧与我大明为敌。所以我朝自太祖起,就不得不沿长城一线广设卫所,驻扎重兵,以防元鞑子卷土重来。现在顺帝已殁去多年,他的曾孙本雅失里当了大汗,虽然蒙古也分裂为鞑靼和瓦剌两部,大汗只能统治鞑靼部分,力量大为削弱,但与我大明仍处于敌对状态。公子这身儒生打扮,在我大明的关隘处就可能遇到阻拦,关上守军会怀疑你是元人奸细,不然一个读书人跑到蒙古去干什么?即令勉强混出关去,蒙古那边也不会容留于你。因为过去元朝对人们身份地位的规定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是非常蔑视读书人的,现在这种看法在蒙古仍然没有改变。”
伯英听后肃然动容,立即站起身来拱手对刘彦修说道:“我奉父命到口外去办点事情,至于怎样才能出关,原也不甚了了,只想到了长城边上再请教熟悉情况的人。初步想的是改扮成商贩混出关去,没想到叔公您对蒙古的情况这样熟悉,我何必舍近求远呢,出关的办法就请叔公赐教吧!”说完,又给刘彦修深深地作了一揖。
刘彦修欠了欠身说:“我对蒙古的情况也不能说十分熟悉,只不过前些年常到那里为农牧民治病兼采购药物,所以略知一二。据我所知,蒙古人多数至今仍然过着‘韦耩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的粗放生活,长期缺医少药,有病通常就找萨满,而那萨满只会跳神。前年我去给他们治病,他们开始还心存疑虑,后来我治好了一些人,他们才纷纷前来求治,最后几乎走不掉了。据我了解,现在蒙古地方最需要的就是务农、做工、经商及治病的人,这四种人去到那里,蒙古上下都很欢迎。而且这四种人出关,在大明关隘也容易放行。公子这次要出关,恐怕只能扮作这四种人中的一种,像你眼下这样儒生打扮是出不去的,即使混了过去,蒙古人也不欢迎。”
听刘彦修话说至此,书房内几个年轻人一下都来了精神。蒯通说:“我看公子和我都扮作木匠出去吧!”刘莺说:“不行,你俩都长得太白净,不像干粗活的手艺人。我看不如扮作买卖人。”
成章却说:“师父说到那里做买卖的都是小商小贩,贩运的无非是粮食、茶叶和铁木器。卢大哥气质高雅蕴藉,恐怕还装不出小商小贩那种斤斤计较的猥琐模样。我看还是扮作郎中好,医生差不多都是读书人,卢大哥不用刻意装扮就像。再说。蒯通贤弟要跟师父学医,到那里正好通过治病救人,实地学习。”
他这番话一出,大家都叫起好来,伯英也点头称是。
刘彦修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可以考虑。只是扮作医生即便是江湖郎中也要给人治病,不知卢公子过关之后,在蒙古地方住的时间长不长?若去去就回,扮作郎中倒也无妨。若待的时间长了,真有人找你看病,又当如何处置?你若不给人看病,立马露馅儿;你要是装腔作势,给人瞎看,岂不害人!”
伯英老实回答:“我现在还说不好要在那里待多久,若事情顺利,也许去去就回;若事情不顺,也许待的时间就要长些。”大家一听,又觉得事情棘手起来。
刘彦修俯首沉思一会儿才说:“据我前年在蒙古的观察,当地牧民因吃肉较多,体质一般比中原的百姓强。只是草原风大,白天很热,夜晚奇冷,有钱有势的人家住毛毡帐篷,好过一些。普通牧民帐篷破败,有的还住牛皮帐篷和窝棚,四处透风,挡不住热气和寒气;加上长年席地而卧,所以得咳嗽、气喘、风湿之类病症的人较多。此外,蒙古人好斗,不时有人摔伤或受刀箭伤。公子若要扮作郎中,可在这几日我给蒯通治疗毒伤期间来个‘急就章’,跟我学点治疗常见病的方法,主要是针灸,还可记熟一些常用中草药治病的汤头口诀。公子有认穴、打穴的底子,又练过内功,学起来会很快的。到了蒙古后,再学学当地一些治疗伤病的乡土办法,如治外伤用烧红的烙铁烙烫伤口,可防溃烂;用大黄煎水喝,可治某些流行疫病,等等。我想,你有了这样的准备,到了那里即便有人找你看病,也能简单应付,还能救助穷苦牧民。当然,遇到疑难杂症,你们千万要想方设法推掉,不然就会大出洋相,甚至成为杀人的庸医。”
伯英见刘彦修考虑得这样周到,非常感动,对着他又是深深一揖:“如此就有劳叔公了!”
自第二日起,刘彦修白天无论在给凤阳灾民治病还是在给蒯通疗毒伤时,都把伯英带在身边,随时随处结合实际情况给他讲解一些诊断和治疗疾病的常识与方法。晚上又指点伯英到他的书房读点入门的医书、药书,并抄录一些治疗常见病的汤头口诀。伯英悟性很高又用功甚勤,除了认真记录刘彦修教给的每一种方法和每一句论述外,还随时记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和疑问困惑,务求弄懂。二十来天光景,伯英就已记录厚厚一本。通过这样的突击学习,伯英渐渐爱上了医药这个行当,越来越觉得医学博大精深,对刘彦修那种不巴结官府而以济人为高的人生态度,更是大为赞赏。他以为,诸葛亮告诫后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警语非常正确,而刘老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伯英也很想拜刘老为师,但想到此次口外之行前途未卜,他又不愿向刘彦修提出拜师的请求,怕一旦出事,连累了师父。
过了月余时间,蒯通身上的余毒已经拔除干净,又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一个晚上,刘彦修把伯英和蒯通叫到书房说:“蒯通的毒伤已经痊愈,我想明日为他及成章正式举行拜师礼,然后你们就可以上路了。但不知公子你打算从哪路边关出去?”
伯英说:“我只想过走‘西口’,从西边山、陕两省的边关出去,但还没有仔细考虑从哪个边关出走。”
刘彦修说:“既如此,我建议你们从九边中延绥边关的榆林卫出去,因为延绥边关都指挥使徐仝欠我一个较大的人情。他的儿子因狩猎坠马而长期昏迷不醒,临近死亡之时,是我将其救活并恢复了健康。榆林卫的官兵均知此事,也差不多都认得我。徐仝曾要谢我金银珠宝,被我坚拒后他掏出一块通关牙牌给我,说只要他徐某还在边关镇守,以后你和你手下的人只要手持这块牙牌到来,榆林关隘就会向你们打开。我前年到蒙古采购药物和替农牧民治病,就是从榆林卫出去的,关上找我看病的军民成百上千,忙活了一个多月才算脱身。”刘彦修说完,从书案的抽屉里掏出了一块牙牌放在桌子上,又说,“公子你和蒯通就拿着这块牙牌,到榆林卫去说是我的弟子,奉师命到蒙古采购药物,守关将士一定会放你们过去。”
听了这番讲话,伯英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这些日子反复考虑的想拜刘彦修为师学医兼习武艺的心事谈谈。于是他说:“若非叔公指点,我根本不知过边关到蒙古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叔公考虑得如此周到,一切就依您的指示去办。现在我倒想向叔公谈一点另外的肺腑之言,请您俯察。”
刘彦修听了,稍感意外地望着他,说:“分别在即,公子有话请讲。”
伯英说道:“上天厚爱于我,使我得以假蒯通受伤之机与叔公相聚。这些天来,您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操守,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很想拜在叔公门下,学您的人品、医术和河间派武功。但我此次奉父命要到口外蒙古地方干点关系重大的事,若事情办得顺利,返还后就恳请叔公允许我执鞭成为弟子,终生追随您学医、练武,济世救人。若事情办得不顺,我不幸葬身异域,就只有来世追随叔公了。”说完,他跪下给刘彦修磕了三个头。
刘彦修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听了伯英这番披肝沥胆的言语,大为感动,一把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说道:“我相信你的人品,暂且不问你到口外去干什么,先收下你这个弟子!拜师的事也不必等你们从口外回来,明天你就同成章、蒯通一起举行拜师礼吧!”
听完刘彦修的话,伯英眼里渗出了感激的泪花。蒯通却一蹦老高,上来抓住他的手说:“公子,真没想到从明天起,我们就是师兄弟了。将来回去,庄主伯伯和我爹爹知道了都会高兴的。”说完他撒腿就往外跑,“我告诉施大哥去。”
刘彦修生性简朴,平易近人,因此次日的拜师礼举行得也很简单,没有杀猪宰羊,大办宴席,更没有传帖江湖,四下通知,只是摆上香案福物,几个弟子参拜了河间派历代先贤的牌位及刘彦修本人,再学习了一下河间派的规矩条文,即告结束。伯英最长,为大师兄;成章次之,为二师兄;蒯通最小,是为小师弟。
拜师礼成以后,师兄弟们欢聚在伯英房里说笑,这时小蒯通兴冲冲地跑了,一会儿拿来两个马革小包,送给成章一个。打开看到,内装一个长约五寸、黝黑泛蓝、精钢锻造的管子,蒯通拿出对准天花板一揿机括,只见青光一闪,“嗤”一声响,一支锐利无比的钢针便深深扎进天花板上。进房来凑热闹的刘莺、小娥见状大惊。成章这才讲明暗器由来,是他从山东带回,让蒯通比着葫芦画瓢进行仿造。小鬼在仿造中又对机簧做了改进,现在六步以内射出都能入木三分。蒯通找铁匠帮忙,连夜做了两支,当做今天师兄弟间的见面礼。小娥听后马上就问:“你怎么把大师兄忘了?”伯英笑着摇了摇手:“此物来由我早知道,但从小学用钢镖惯了,不想改用此物。我劝成章用时也须谨慎,千万不可轻易伤人,尤其不要对钢针淬毒。更不能因此而懈怠了向师傅学习河间派精湛的武功。”听了大师兄教诲,成章唯唯称是,但又忍不住拿出自己那支管针,扑哧扑哧对天花板射了几下,不一时天花板上已扎进了三四支钢针。
正当他们笑语声喧之时,刘彦修提着一个精致的小药箱走进屋来,这是老人专为伯英、蒯通去漠北“行医”准备的百宝药箱。他见几个年轻人手上拿的黑管和射向天花板上的尖针,不禁有些好奇,便接过来仔细端详,也向天花板试射了一针,“扑哧”一响让老人一个激灵:“我知道这针管叫什么名字,它的主人是谁,伯英的汗血宝马又是从哪里来的了!”
蒯通等人听了异常惊喜,马上要求师傅讲述。刘彦修今天一下收了三个徒弟,高兴得多喝了几杯老酒,便乘兴讲了开来。
“大前天,一个从凤阳来的既患瘟症,又有严重箭伤的病人,被我治愈后在他离去向我致谢时,才老实说出自己名叫王升,原是兵部尚书铁铉手下的一名参将,直到今年夏天在金陵城内攻防战时,他还一直跟在铁尚书身边……”通过老庄主声音苍凉的转述,伯英等人眼前出现了一幕幕惨烈悲壮的景象:
石头城上,炮声震天,砍杀激烈。铁铉身着重铠,遍体血污,骑着汗血宝马,在几十名属将和亲兵的护卫下,正在城内巡视指挥。一只伤手用布带吊在颈上的王升,紧紧跟在铁铉之后。他们正向金川门疾驰而去。突然迎面闯来一个骑了匹颠颠踬踬白马的黑衣黑甲将军,在马上大叫:“铁大人,那谷王朱穗和驸马李景隆都不是东西,已经大开金川门投降,现在燕军正潮水般涌进城来,如何是好!?”来人是铁铉的爱将,绰号“豹子”,人称祁连豹。
铁铉听了面色惨变,因已无兵可调、无援可增啦。他略一思忖,从旗牌官箭匣内抽出一支令箭,交给一名卫士:“速去大明宫外,把那几百名由大内侍卫和年轻太监组成的近卫军,调到金川门方向堵缺口,快跑!”祁连豹见状急喊:“成千上万的燕军冲杀进城,那几百名没卵子的阉货组成的杂牌军顶个屁用。铁大人,我和王升保你冲出城去,到甘凉地区去调集勤王兵马,再回来和燕贼拼个死活吧!”
铁铉面容凛然一沉:“皇帝尚在宫中,我这个守城总指挥岂能弃城而逃!……不过,催促勤王兵马倒是万分紧要。”铁铉一双浓眉扑簌簌地直飞,他突然转到一个念头,厉声吩咐:“豹子,下马;王升,过来!”两员爱将到了他的身边,铁铉低声说道:“京城难保,我已决心殉国,你们不必多劝。豹子,我写一道简单手谕,你带着它突出重围,速去甘凉地区调兵勤王。估计武定门和雨花门现在尚未失守,但无我的将令,仍然不放一兵一卒出城,更渡不了秦淮河。王升,你拿一支令箭把豹子送出城去,马上回来交令。”说完,铁铉拔出宝剑,割下一块白色衣襟,咬破中指,在衣襟上写下十个血字:
甘凉诸将 火速勤王 铁铉
他双目含泪,郑重地将血书交给祁连豹:“豹子,你出身西域,熟悉西北地理,调集兵马勤王之事,我就重托与你了!”接着,又深深一拜。
身负几处刀伤的祁连豹,双膝跪下,接过血书,揣进怀里,斩钉截铁说了一句:“砍头剜心,决不背弃!”说完起身,上马猛然一拽缰绳,但见他那匹满身浴血的白马竟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铁铉见了眉头一皱,顺手牵过自己的汗血宝马,将缰绳递给祁连豹:“骑它去!”“那您……?”“我有备马……而且巷战在即,哪里还用骑马,你们快走!”祁连豹翻身上马,正待加鞭,铁铉这才发现马鞭还在自己手上,便递给豹子,“鞭子手柄是空心的,里面装有一瓶特效刀伤药,留着路上用。”祁连豹接过马鞭,又在马上顿首,才在王升护送下,径向武定门冲去。
“师傅,那祁连豹冲出城去了吗?”成章忙问。
“王升说,他把祁连豹一直送出雨花门,过了秦淮河才分手告别。当时他见祁连豹面色蜡黄,身上几处伤口都在浸血,真担心这只豹子能否坚持到达甘凉。但当时军情紧迫,王升急于复命,再渡秦淮河,冲进雨花门,寻找铁尚书。此时燕军已大举进城,巷战惨烈展开,王升刀劈燕军一员裨将后,自己右胸和腿部又连连中箭,从马上摔下无力动弹,只得钻进死人堆里,用自己的鲜血涂抹脸上和颈脖,装成死人才躲过燕兵杀戮。深夜,他剥下一具燕军死尸上的号衣,穿着混出了武定门,连夜逃回凤阳老家。”
“祁连豹是什么人呢,使用何种武器,到了甘凉没有?”小蒯通急得抓耳挠腮。
刘彦修慈祥地抚摩了一下蒯通的头:“就你的问题多,碰巧我还问过王升。他说,祁连豹是色目中的钦察族人,自幼即当马贼,后来成了西域著名的魔头之一。因为武艺精湛,凶狠骁勇,才得了‘祁连豹’这个绰号,真名倒被人们忘了。洪武二十三年归顺朝廷,一直在铁铉麾下作战,因为屡立战功,已经官至副将,深得铁铉信任。他除了使用一对鬼头刀外,还使一种叫‘飞鸣镝’的独门暗器,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王升见过,说是一个长约四五寸的钢管,一揿机括就能射出毒针,可透重铠。”说到这里,刘彦修又扬了扬手上那根黝黑发蓝的钢管,“我看,它很像你们现在耍的这玩意儿。”
一直专心听讲、没有言语的伯英,这时霍地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自己那根黑色马鞭,略一端详镶银的手柄,便狠狠用劲一旋,那手柄立即随手转动,很快脱落,柄内却是空的。伯英使劲抖了几下,不见有物,对着光亮一看,他惊叫道:“管里装有东西!”蒯通马上接过管子瞅了两眼,顺手拔下刘莺头上的发簪,三下两下便从空手柄中挑出一个密实紧裹的绢布小卷,打开来看,赫然出现已经开始变紫的十个血字:
甘凉诸将 火速勤王 铁铉
“天呐,这是铁尚书的遗令呀!‘乌云托月’肯定便是他生前的坐骑;而暴尸于甘凉道上的那位黑甲骑士,八成便是祁连豹了。”施成章说得激动异常。
施小娥深情地望着自己手上的管针,说道:“蒯通仿造的这家什,肯定就是祁连豹使用的独门暗器——‘飞鸣镝’了。看来,他未走拢边关就死在途中了。”
刘彦修喟然一声长叹:“他身负重伤,又值酷暑,还要风餐露宿,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难渡这几千里的长路关山呀!”老庄主转脸吩咐,“莺儿,叫总管马上去后花园摆设一个香案,让我们师徒都来祭奠一下千古流芳的铁尚书,也为这头奋不顾身的祁连豹同声一哭。”说到这里刘彦修加重了语气,“河间派的弟子,你们做人就要像铁铉那样做人,这就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气节!”刘彦修说得铿锵有力,但却显得分外苍凉。“成章、小娥,你们更要多拜几拜,铁尚书可是令尊的故交啊!”
伯英马上问道:“成章,令尊究竟是谁?”
“他就是拒绝为燕逆起草即位诏书,因此被株连十族的方孝孺。”施成章热泪横流,低声说道,“我们改姓为‘施’,意思就是‘方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