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章 全庐涉险 密谋解围

第二章 全庐涉险 密谋解围

正当卢半山考虑在次日将建文君臣送往溧水之时,何治也在苦苦思索,他反复比较建文帝一行从鬼门出逃,渡过秦淮河后,可能逃亡的几条路线,觉得他们进入“全庐”躲藏是很有可能的。于是将此想法禀告朱棣,要求增派人马,严密包围并细致搜查“全庐”。生性多疑的朱棣听后,觉得不无道理,便立即在自己的亲军中,增拨三个百户所的兵力(三百三十六人)给何治,命他连夜包围并搜查“全庐”。但朱棣深知为政之要,在于不得罪显宦巨室,特别是在开国之初。于是他又吩咐何治:“路人皆知,卢半山曾救父皇性命,有恩于我朝。对此等元勋重臣,务须保持适度礼节,严防伤其家人,以免过多树敌。”何治唯唯而去。

次日丑正,何治带着锦衣卫的“四大金刚”和一千五百多人马,将“全庐”包围得水泄不通。根据已知情况,他命“四大金刚”各率一个总旗的兵力(五十人),分别从四道庄门同时并进,形成东西对进、南北夹击、齐捣中心的态势,自己则带领剩余人马负责包围全庄,并搜查庄墙外的农耕佃户。

深夜,正在熟睡的全庐人丁,突被人声鼎沸、战马长嘶从梦中吵醒,惊愕地望着四处涌入、手持火炬、明刀亮剑的燕军,砸门闯户,逐舍搜查,一个个显得惊惊惶惶。躲在别院的建文君臣,也早被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也感到惴惴不安。正在此时,卢半山父子带着两名总管疾步流星跨进别院,向建文帝禀告:“燕逆似已发现陛下踪迹,突然围庄搜查。但陛下不必惊慌,快随老朽进入秘密通道转至别处躲藏。”说完,老人留下少东家和一名总管,负责恢复原貌,指挥四名丫鬟细致清除建文君臣居留过的各种痕迹,自己则带着另一名总管和两名丫鬟,牵扶着建文君臣,走出别院,三转两转进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神堂,香坛上供奉着太祖高皇帝的全身塑像,像前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卢半山也不言语,只见他将手伸进神像背后的绸幔中,扭动一处机关,殿内马上响起一阵沉滞转动的机具之声,神像后方地面逐次下陷,慢慢变成一坡砖砌下行梯坎。卢半山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建文君臣在丫鬟搀扶下鱼贯而入,总管断后。地道很长,弯拐很多,但地面尚较平整,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行到出口,进入一个面积不大但却干净整洁的农户人家。

惊魂未定的建文帝落座以后才对卢半山言讲:“亏得老卿家深谋远虑,有此设置,不然今日我等必将落入燕逆魔掌矣。”卢半山躬身答道:“全庐及庄外几座别院,均为太祖高皇帝所赐土地、金银建成,地道设计、施工则全仗‘江南二祥’出力,老朽有何德何能。”建文帝不大放心地又问了一句:“这条地道不会被燕逆锦衣卫搜索发现吧?”

“庄内人丁知道这条暗道的只有老朽父子和两名总管,今日多了两个丫鬟。即便锦衣卫那些粗坯酷刑拷问,庄丁们也无从招供。”说到这里,卢半山苍凉一笑,“即便锦衣卫察觉暗道所在,下去后也无法顺利通行,因为暗道内设有五道机关,其中三处为翻板陷阱,一处为壁装暗弩,最后还有一道厚重的铸铁暗门,凡不识路径之人,踩到机关,铁门就会倏然崩落。堵死暗道,砸伤来人。”

听了这番话后,建文帝心境稍微安定一些,及至天明,他和臣下才发觉这处农庄系由一正两横三栋精致的茅屋组成,竹篱紫扉外面是大片菜畦,绿油油的蔬菜长势喜人。菜地外是一条明净的小溪,流水琮琤,绿柳成荫,整个地貌是一片深沉的绿色,浓绿变换成化不开的幽静。程济看了由衷赞道:“就这样的地方,不要说长住下去,就是多看几眼,也会打消不少尘俗之念。”

将建文君臣安顿住下后,卢半山又忙天火地带着管家从地道赶回全庐。他以老年人特有的细心,仔细检查了建文君臣原来住的别院,看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桌面上、茶几上却又撒落一些浮尘,恰像是久已无人居住的模样。卢半山看了惨然一笑,这才走回厅堂,等待锦衣卫前来搜查。

何治设想的“东西对进、南北夹击”的战术,实施得极为不顺。“四大金刚”遵从何治的命令,不许叫庄丁带路,要自己搜索前进,结果东、西、南三路人马在暗夜里瞎闯,不是被巨大的太湖石挡路,就是遇见水深及腰的小溪堵拦,根本进不了中心区房舍。莽撞的郑铁锤带着南路人马,不知“逢桥不过”的诀窍,逢桥即过,结果他跌入陷阱,摔了个鼻青脸肿,污秽满身。只有带领北路人马的王勇,误打误撞,“逢桥必过”,结果顺利进入全庐中心厅堂。好整以暇的卢半山端坐在厅堂主位上,厅堂上方紫檀香案上端端正正供奉着三面晶明铮亮的丹书铁券。王勇虽然莽撞,却也知此物是明太祖朱元璋赐给卢家的“免死金牌”,因此不敢造次行事,只得傻里傻气地在厅外望着。

倒是少东家眼尖,一眼认出王勇就是前日探庄的“货郎”,他佯装不知,偏要招呼:“这不是前天进庄卖货的王四哥吗?怎么今天这身打扮,还带了这许多人,想是做大买卖来了,快请进来,摆开带来的货色,叫我们看看嘛。”王勇听了面显尴尬,进退两难,只得哼哼哈哈,胡乱支应。

过了好大一阵,才见在庄外搜查但一无所获的何治,带领着处处碰壁的“三大金刚”来到厅堂。他抬头看见香案上的丹书铁券,知道此物的“厉害”,立即将手握的绣春刀入鞘,并端整自己身着的飞鱼服,肃容下跪,大礼参拜,然后细细端详铁券上的朱砂描字:

免终身及子孙赋役,罪不及身,可越衙上疏御前

何治看后黄眼珠儿一转,来了主意,他大声宣告:“太祖高皇帝所赐丹书铁券上并无‘免于搜查’字样,弟兄们,搜!”何治右手一挥,几百名如狼似虎的兵丁便四散开来,逐房逐门严密搜查。卢半山父子见何治如此蛮横,气得半死,但也无可奈何。

搜查整整进行了三个多时辰,“全庐”所有房舍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兵丁们不仅翻箱倒柜,还要撬墙掘地,如梳如篦般搜,搞得“全庐”一片狼藉。但是几百兵丁全都空手而归,一无所获。何治这个太监,因为生理上的缺损,心理上十分阴险狠毒。他虽然万分懊恼,但却不下令停止搜查,而是带了锦衣卫“四大金刚”以及一批兵卒,在“全庐”内四处踏勘。忽然,他在一栋平房的隐蔽转角处,发现摆着六只新恭桶。何治心头猛然一动,忙把少东家及总管蒯梓叫来厉声问道:“庄里最近是否住进一群客人,不然哪来这多新恭桶?”

少东家听后脑海里轰然一响,心想这下糟了,因为这些恭桶确实是在上午收拾建文君臣所住别院房间内拎出来的,尚未清洗。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丫鬟顺手放到这里,这下可捅出天大的娄子来了,真是百密一疏呀!正在他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对答之时,总管蒯梓眉头一皱,不忙不慌答道:“少东家哪管这些小事,只有我才清楚,内堂各房均设静室,放有恭桶,每日清晨庄外都有粪车来此搜集外运,用去肥田。公公定然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我们庄户人家对人粪肥可是宝贵得很呀!”

“那……这几只恭桶为何不倾倒清洗呢?”

“公公,您今晨兵围全庐,庄丁们都不许进出,那粪车更无法进庄,恭桶只好放在此地,排队等候粪车了。”

“那……其他各房的恭桶为何不来此排队呢?”何治紧追不舍。

“要来的,要来的,”说时,蒯梓粗喉大嗓叫了一声,“粪车来了,收恭桶啰。”话音未落,只见各房各舍的老妈子、小丫头,左手提桶,右手拿刷,纷纷走了过来,片刻之间便码放了一地的恭桶,容量大小有别,成色新旧不一,颜色红黄都有。蓬头乱发的使女们,望着明刀亮剑的官兵,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蒯梓此时态度更加恭敬:“公公,要不要再逐房逐舍清点各房的恭桶是否够数?或者逐桶翻盖检查,分辨哪些是客肥,哪些又是主粪?”

场面如此荒唐,问题这般古怪,早使在场的兵将忍俊不禁,恰好这时郑铁锤又出了个“虚恭”(放屁),“扑哧”一响,引人低头暗笑。常言道做贼心虚,放屁脸红,郑铁锤感到异常尴尬。此时,蒯梓灵机一动,拍了拍郑铁锤的肩膀,亲切说道:“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呀!”一句调侃话,引得众人忍俊不禁,全场哄笑。何治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谁在这里放屁搅局?”

郑铁锤嗫嗫嚅嚅回答:“末将昨夜喝老酒时,吃了三包茴香豆,哪晓得今天早晨老放……老放……”。

“你怎么不去吃三包耗子药下老酒呀!”何治狠狠咒他一句。

这一问一答更让在场兵将和老妈子、小丫头们捧腹大笑开来。何治被气得脸红筋胀,猝然转身,回到厅堂,对卢半山拱了拱手:“皇命在身,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说完,带着全部人马,灰头土脑,嗒然撤出。自此以后,何治便得了个“恭桶公公”的绰号,连“四大金刚”在背后也这样叫他。何治知道后气得含血喷天,却又无可奈何。

全庐主人原以为这场灭门大祸就此过去,哪知那何治退出庄后,越思越想那六只新恭桶越发生疑。他十分后悔当时没能厚着脸皮硬追下去,现在杀回马枪肯定无益。于是,他便率领所部兵将,仍将全庐严密包围,细致盘查进出庄丁,静观待变。

五六天一晃又过去了。住在庄外的建文君臣忍耐不住,提出要在夜间冒险离去,逃向远方。但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卢半山认为,此时锦衣卫必然侦骑四布,如果夤夜硬闯,难免不被察觉,因此一再谏阻。但时间长了,性格恬静的卢半山,也开始感到焦躁,觉得应该设法诱使何治撤兵解围才好。这天,他和卢良才及两个总管商量如何解围之时,蒯梓报称南京城破后,外逃的难民越来越多,少数大明宫的宫女也逃往外地投亲靠友,寻觅落脚之处。本庄农田租户陈春发的姐姐陈春香,原是大明宫内一粗作宫女,最近就逃到陈春发处栖身。卢半山听后思索良久,突然轻轻一拍檀木茶几:“有了,你们看这个办法能行与否?”他随即讲述了自己的主意。经过几个人商议补充,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计谋,决定分头实施。

不久,便从陆陆续续的逃难人群里,以及全庐内外的租户中,悄然传开了一则流言,说是前朝的建文逊帝,早向六合方向跑了;而这里的傻大兵们却在死死围着“全庐”,都是些足尺加二的大笨蛋。这个消息很快经由围庄士兵传到何治耳中,精细过人的何治马上派人实施逆向追查,不到两天就查出这个传言是从全庐农耕佃户陈春发的姐姐陈春香那里说出来的。何治立即命人将陈春香带到自己跟前,首先验过她在宫中挂用的宫女腰牌后,才和颜悦色地进行询问并耐心听她诉说。

陈春香期期艾艾说道:“我今年二十二岁,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因为家贫被父母狠心卖进宫的。当时我才十三岁,在萃华宫里当了一名粗作宫女,成天挑水扫地,一干就是九年。”

“今年六月中旬,燕王大军冲进金陵城时,宫中突起大火,惊惶万状的宫女们纷纷收拾随身衣物四散逃离。我夹了个小包袱也跟着乱跑,当时吓昏了头,不知怎么就在萃华宫外迎面撞上了披头散发的马皇后。她由一个老太监搀扶着,踉踉跄跄向已经燃起大火的宫中走去。我还像往日一样,躬身站在路旁,敬候她们走过。她们没有理我,仍旧边走边说。马皇后道:‘万岁爷出去后,就去京口,过六合,奔襄阳,这时怕已到京口了……’其他的话我顾不上听,扭头就跑,好容易才逃出宫外,找到这里。”

说完,陈春香两眼发直,愣愣地望着何治,再无多言。无论何治怎样利诱威胁,甚至以死相逼,但陈春香一口咬定,她只听到马皇后说过“去京口,过六合,奔襄阳,这时怕已到京口了”这四句,再多一句也没听到。何治无法,只得将陈春香押送给南京城内的朱棣,请他发落。朱棣亲自询问,得到的仍然是那四句话,十七个字,一句不多,一字不少。朱棣好不耐烦,又叫他的心腹谋臣姚广孝继续讯问。这和尚使尽各种手段,甚至动用了刑具,但陈春香九供不改一词,始终就是那四句话,十七个字。姚广孝无奈只得回奏朱棣:“看来此女所供属实,且兵围全庐已久,并未发现废帝蛛丝马迹,何不撤兵沿六合一线搜查,看是否有所发现?”朱棣听后沉吟良久才吩咐道:“叫何治带领锦衣卫校尉及其所辖兵丁,立即渡过长江,沿着六合一线,严密搜捕允炆小儿。陈春香仍拘留于前朝宫女队中,随时听候传讯。”(过三个月后,何治六合之行毫无结果,回师南京再讯陈春香,严刑致其伤残并赶出南京。陈春香幸免一死,最终获得老庄主允诺的二十亩地和农庄小院一座,这是后话。)

何治得朱棣口谕后,即日领兵过江,朝六合方向搜索前进,“全庐”之围才算正式解除,庄内老小大大松了口气。但处事谨慎的卢半山还不放心,生怕中了何治“假意撤兵、诱敌暴露”之计,随即派出几拨精干庄丁外出核查,确信锦衣卫真正撤兵解围以后,这才将建文君臣从地道接回,仍然安排在别院居住,并认真考虑建文君臣逃难之事。

卢半山反复考虑,认为稳妥之计还是让建文帝一行先去自己在溧水所置别业暂住一段时间,以避燕逆狂搜乱捕锋芒,待局势稍微澄清一些后,再定下一步行止。他带着这种想法,领着卢良才和蒯梓到别院同建文君臣具体进行磋商。老庄主具体建议建文君臣先到自家在江苏溧水的别业,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向西南方的川、滇、黔等省行进。因为那里交通闭塞,民风淳厚,容易找到安全、隐蔽场所,先行落脚,然后聚集力量,徐图进取。卢半山还特别强调,按阴阳五行之说,朱棣之名属木,西方主金,南方主火,西南方向则金、火兼有,均克朱棣,有利建文帝。叶希贤认为老庄主的主张颇有见地,但他不无忧虑地说:“燕逆稳定大局以后,必然派出缇骑全国搜寻,西南地区恐亦在所难免。最好能在国内国外几处设疑,使燕逆眼花缭乱,莫辨南北。那样,陛下在西南地区的回旋余地更大,安全也就更有保障。”

少庄主卢良才说:“锦衣卫既来包围与搜索全庐,想必已经知道,至少是怀疑陛下仍然健在,那么,以后陛下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四处穷追。万一真被他们抓去,后果就不堪设想,还需要想个万全之策方好。”

众人一听又踌躇起来,程济对卢良才说:“庄主既想到此,想必已有主意了。”

卢良才笑说:“这次全庐解围,给了我一个深刻启示,同时,也引出我一个主意,只不知是否合适。”他稍微一停,“我寻思若要使陛下行踪难测,最好有人装扮成他的模样,逃往一两处寻常人去不了的地方,在那儿故意显露形迹,搅乱朝廷的视线,甚至把朝廷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才好。”

程济听了连连颔首,称赞此意与叶希贤所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具体如何实施呢?

密室内陷入了沉默,诸人均在冥思苦索。半晌,卢良才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了一个听似荒谬但却奇妙可行的主意。众人一听都轻声叫绝,可叶希贤却说:“此计虽佳,但实施计划之人难找,不仅要求绝对忠诚可靠,而且形体、外貌也须大体近似陛下才行;否则,难起迷惑作用。”

程济等人又踌躇起来。

隔了半晌,卢良才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这才谨慎说道:“我有一对孪生犬子,条件倒还合适,两人又都会点武功,不如让他们试试。”说完,他看了看老庄主。

建文帝马上反对:“这可太危险了!府上只有两位公子,一齐派了出去,若有差池,我怎么对得起你们全家?”程济等人也说:“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卢良才说:“我两个犬子的武功,是家父和我手把手教的,对付一般的武林人物和锦衣卫的校尉、缇骑绝无问题,因此请陛下和各位先生放心。何况他们去去就回,并不在外耽搁,我想慢不过年把,快一点半载也就够了。”

卢半山听了卢良才的主意后,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大家都想听听他的想法——伯英、仲雄可是他最心爱的两个孙子,卢家仅有的两个男性后代呀!因此,这事最终还得他拿主意。卢半山又想一会儿,才满脸肃然地说:“就让他们去吧!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再说,他兄弟俩也该到江湖上闯荡一下,翅膀才硬得起来,老在窝里蹲着是飞不高的。”大家听后都感动不已,这事就算定了。

接着,大家又开始商量,让他兄弟俩到什么地方去最合适。思谋已久的程济这时郑重说道:“我想起了开国老臣宋濂先生写的一首越歌,其中有一句‘一股在南一股北,几时裁得合欢袍’,不妨就照此诗意,让他两兄弟一个到口外蒙古地方,一个到海外南洋。口外蒙古自元顺帝逃回去后,一直与大明处于战争状态;而海外南洋朝廷有禁海令,这两个地方国人都不易到达,但又不断有人偷越长城或偷偷驾船放海去做生意,要想出去又是出得去的。燕逆如想查找当前却无从下手,何况一南一北,更易隐蔽行踪。”大家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决定当晚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这时,建文帝拉过卢良才轻声说道:“两位公子出行,也许用得上这个物件。”说着,递给他两副人皮面具,并说明出处。卢良才听了惊讶不已,很久又才说道:“还请陛下取出两件随身携带之物,并请陛下留一点笔迹,供两个犬子临摹。”

建文帝想了一想,说:“我现在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只有一枚随身佩带的玉珮,是我降生时太祖高皇帝赐予并亲自给我带在脖子上的,二十多年来迄未离身,举凡宫中之人皆知此物。此外,我包袱里还有一枚镌刻有‘建德堂钤’四字的印章,是我过去赐给大臣字画和鉴赏名人书画时加盖的,大内及许多大臣家中也都留有印迹。这两件玉器是做不了假的,可能顶用。”说罢,他叫程济把自己的行囊拿来,将两件玉物取出交给卢半山。在解开包袱取印章时,建文帝想起了马皇后,眼角不觉又湿了。他见包袱内还有不少从大内带出的内衣裤和鞋袜,都是精致绝伦的杏黄色苏绣制品,便也拿出一些交给卢良才,说:“这些衣物都是大内之物,我已穿不着了,也给两位公子吧!”卢良才一一收下。当晚,建文帝又用自己日常批阅奏章常用的半行半楷字体,书写了一些字迹,于后交给了卢良才。

次日,全庐总管蒯梓、陆永祥已将建文帝等人出走的一应事物打点齐备,包括每人按改变了的或僧、或士、或商身份随身换洗的衣物,分批乘坐的车辆,携带的银两,等等。建文帝命人将从大内带出来的赤金与白金,各送了两锭给伯英哥儿俩。傍晚,卢良才又命管家在别院摆了几桌酒席,准备为建文帝等人送行。

酉正已过,别院小客厅里亮起了十二盏巨烛银灯,将小客厅映照得格外清雅华贵。两位庄主带着两名总管和六个使唤丫鬟雁列厅外,恭迎建文君臣次第入席。席上真是“三汤五割”,珍馐杂陈,兰陵美酒,时鲜果蔬。建文帝看了谦辞道:“我等已叨扰贵庄一月有余,今夜又何必如此破费。”卢半山躬身答道:“我父子能有今日光景,皆太祖老皇爷所赐。今夜为陛下饯行,也叫两个孙儿前来辞行,看陛下还有何训示。”说完,老庄主轻声唤道:“伯英、仲雄,快来觐见。”

卢良才的一对孪生儿子在当日午后听了父亲布置,要他们外出完成重要使命,两兄弟又是自豪,又感新奇,均愿誓死效命。他们早已等在厅外,此时应声而入,建文君臣见了,不觉眼前晶然一亮。只见这对兄弟约莫二十年纪,皆是高挑身材,唇红齿白,剑眉星目,丰神如玉,儒雅间透出英气,缄默中露出机敏。两人都穿着一色的白缎绣花束身软靠,脚蹬薄底快靴,头顶英雄巾上各插一枝颤巍巍的球状绒花,恍如临风玉树,恰似待翔仙鹤。程济看了忙问:“两位公子长相完全一样,我实在无法分清伯仲。”卢良才微笑答道:“我和家父有时也分不清楚,只好叫他们在头饰上作些记号,今夜头上插朱红绒花的是伯英,插鹅黄绒花的是仲雄。”这时兄弟俩齐齐跪下,向建文帝行觐见大礼。

建文帝见了好生喜欢,连忙吩咐:“快些起来,过来让朕仔细看看。”他拉着哥儿俩的手细细端详,又问他们读书和习武的情况,两人均一一作答。建文帝侧身对卢半山说:“老卿家有如此好的一对孙子,真是后继有人。如今他们为了朕的安危,远出冒死犯难,朕心实在感激。但我现在流亡途中,别无长物赏赐,下午交给卿家的那块玉珮和那方玉印,就算我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吧。”伯英、仲雄听了,又连忙磕头谢恩。席间,老、少庄主频频敬酒,伯英、仲雄轮流把盏,恭祝圣躬一路平安。在君臣们酒酣耳热之际,老庄主吩咐两个孙儿:“你二人舞一回卢家剑为大家助助兴吧。”

两位公子听了,说声:“遵命!”便即脱去外衣,结束劲装,接过女仆送来的佩剑,向建文帝躬身一揖后,便从容舞动起来。最初几式剑走轻灵,飘逸洒脱,但他们步形独特,身法灵便,不论是劈、刺、滑、挑、晕、抹、撩、拨,都充满内力,变化诡异,招招致命,式式凶残,绝不是花架子。不一会儿,他们大开大阖舞动起来,时而跳跃,时而长啸,而且愈舞愈快,最初还见人影绰绰,听到剑气萧萧,后来已不见人影,只见两团白影时分时合,青华掣闪,锋镝相连,恰似千万朵剑花寒芒闪烁,犹如银河上群星崩落。突然间,兄弟俩身形一矮,脚尖轻轻一踮,双双“一抹穿云”,两条白影轻盈升腾,直至三丈多高的小院屋顶站立,躬身为礼。随即一声长啸,哥儿俩犹如凌空飘下两团银影,剑芒挥处,竟然将小院花坛上事先摆放好的两摞青砖,整整齐齐一劈为二。刀锋之利、膂力之猛,令人霍然一震,惊讶万分。这时,两兄弟竦然站定,抱剑拱手,面不改色,气度从容,齐声说道:“献丑了!”

建文帝他们一时都看呆了,直到二位公子站定好一会儿,才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建文帝侧身对卢半山说:“两位公子剑法和轻功如此高明,长路关山、涉险犯难,朕也就放心了。”

酒席将散之际,程济与老庄主耳语了几句。宴后,建文帝一行回到别院准备行装,程济借故留下,和老、少庄主及伯英、仲雄迅速进入花厅后面一间密室,闭门细谈。

“我还不知道哪位少公子将去漠北?望能在行程中留心一件事情,它与陛下将来号召天下黎民、组织勤王兵马至为相关。”说到这里程济扫视一下众人,然后低声说道,“那就是传国玉玺的下落!”

室内诸人听了心皆一惊。

“此次陛下仓促离宫,未曾带走太祖高皇帝遗留下的那方‘皇帝御用之宝’,想已为燕逆所得。但国玺是皇帝行使皇权的唯一信物,为玺中至尊;而且民间素有‘官凭文书私凭印’之说,今后陛下起兵时,如若诏书上无宝玺加盖,则易使臣工、庶民生疑,因此我才想到那方流传了两千多年、以和氏璧篆刻成的‘金镶玉印’。听说是前元顺帝将它带回了大漠,但后来又被人从葬地掘了出来,现在又传说流失到民间。如能使之璧归中原,为陛下复国所用,那将是天大好事。”

“程大人,请您说说那和氏璧刻成的传国玉玺是什么模样?”仲雄急问。

程济笑了笑:“我也未曾见过此物,但按史籍所载,此玺乃正方形,每方均长四寸,纯白无瑕,状若凝脂,莹润一如婴儿肌肤,冬抚之则温,夏抚之则凉,玺顶雕有栩栩如生之五龙交扭,一螭尾系金镶。玺面所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形同龙凤鸟鱼之状。总之,此乃价值连城之人间至宝,它长期存于前元大都宫中。元顺帝妥欢帖睦尔被我太祖高皇帝驱赶回大漠时,便将此玺带回应昌府内深藏,据说后来又流失民间,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讲到这里,程济突然停了下来,扫视一眼众人,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洪武老皇爷对传国玉玺一直耿耿于怀,壬子年(公元1372年)春正月,他派遣徐达等三将率兵四十万,分三路进击漠北。临行时,老皇爷谆谆嘱告众将:‘今天下一家,尚有三事未了:一、历代传国玉玺在元未获;二、王保保未擒;三、元太子不闻音问。尔等北征时切记此三事,能获其一,厥功至伟。’”

听到这里,卢氏祖孙长长吁了口气,卢半山正容肃声地对两个孙儿说道:“千百年来,黎民百姓深信‘得国玺者得天下’,传国玉玺如能璧还中原,重归帝手,足以证明‘天与人归’,对鼓舞黎民士气,激励勤王军心,功用至伟,你们必须牢记程大人所嘱,尽心尽力夺回此宝。”

伯英、仲雄躬身答道:“孙儿谨记了。”

当夜,少庄主卢良才和总管蒯梓便将建文君臣十二人送往溧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