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一章 鬼门余生 秦淮夜渡

第一章 鬼门余生 秦淮夜渡

大明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南京久旱不雨。为争夺侄儿朱允炆继位不久的江山,燕王朱棣率领的以靖难为名起事的大军,经过四年苦战后,终于紧逼金陵城下,同当时朝中兵部尚书铁铉指挥的十几万守城部队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石头城上炮声隆隆,杀声震天,犹如山崩海啸,迸裂入云。

六月十三日,防守金川门的谷王朱穗和驸马李景隆向朱棣通欵投降,燕王的铁骑如潮水般涌入金陵城内,同守城部队在城市的废墟中间、余烬未熄的瓦砾堆里,进行残酷的白刃战。大街小巷到处血迹斑斑,堆满了尸体,散发着熏人的尸臭味。少数重伤的兵卒犹在蠕蠕乱动,号爹叫娘,乃至咒骂连天。

突然,一股浓烈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顷刻间大明宫烈焰升腾,火光烛天,把地狱般的金陵城照得血红彤亮。

通济门外,秦淮河边,一幢孤零零的砖砌小屋,芦掩茅盖,蛛网尘生。堂屋神龛上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照着一对正在摇扇纳凉的老年夫妇。他们寡言少语,时而站起身来,吃力地爬上屋外的小土坡,看着城内的浓烟烈火。良久,老婆婆自语似的说道:“刘伯温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呀,想不到才四年时间就变天啦。”

“幸亏老皇爷早有准备,”老头儿神思怅惘地说道,“恐怕就这一两天内就要有人来啦,准备了几年的东西就要用上了。”

老两口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话哩,堂屋神龛背后却忽然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捶击声和撬剥声。老头儿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望了老婆婆一眼:“听……好像来了!”

“你先推开神龛看看嘛。”

老头儿拾起屋角放着的夹钳,用力把神龛两侧隐秘处的两个大铁销拔出,稍稍用力一推,神龛发出“吱呀、吱呀”的噪声,缓缓地滑向左侧。砖墙上露出一个黑咕隆咚、半人高矮的洞口。霉臭扑鼻的洞里,这时显现出几点昏黄的灯火。

倏忽间,洞内伸出一盏皇宫内常用的羊角风灯,向洞外四下晃了几晃,然后钻出一个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脚蹬皂靴的官人来。他几方张望,见无危险,便向洞内轻轻叫了一声:“出来吧!”

洞内陆续走出十几个身穿紫袍或红袍的官员,最后两个中年和尚扶着一个身穿袈裟、颈挂佛珠、光头无戒的年轻僧人走下堂屋。这一行人脸色疲惫、神情严峻,官衣下摆及皂靴糊满淤泥,有人的乌纱折翅,还有一人光着一只脚,形象狼狈至极。此时一个惊魂未定的官员,发觉屋角跪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妇,连忙说道:“老人家,快快起来,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老夫妇面向年轻僧人,用纯正的安徽口音禀告:“老奴陈忠从濠州起义时起,即给洪武老皇爷牵马带蹬,厮杀了十几年。他老人家登皇位后,看在我多年积劳的份上,赏了我一个御马监副总监的头衔,叫我在京郊马场按月领取俸银。同时还将马皇后身边的一名宫女赵秀娥,赏给我做了老婆,我这才成了家。直到洪武三十一年的一个夜晚,老皇爷突然密召我进皇城毓英宫,见到他老人家躺在软榻上,叫我近前讲话。他说:‘我自知存世不久,在我死后极有可能发生内战,新皇帝位堪虑,生命恐也难保。因此,我叫工匠在修造大明宫的后期,挖了一条逃生的地下暗道,出口就在通济门外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僻静之处。’这时老皇爷的龙体已因久病而衰,声音低沉地接着说道,‘你跟我出生入死几十年,是我信得过的人。现在我给你一个重要的差事,马上辞去御马监的官职,对外扬言回濠州养老。我赐你黄金三百两和大明宝钞五千贯,打发你的儿女先回老家置办几十亩田产维持生活。你和赵秀娥从下月起就改名换姓,住在通济门外的秦淮河边,替我守着那条逃生暗道的紧急出口。如果新君因大难出逃,他将用半页铁券和你接头,你就用现已备好的小船送他过河,送到我在锦囊内素绢上所写的地方。另外,还将这两副面具交给新皇,你们夫妇就算完成使命,终生再勿为外人道。’”说完,陈忠拿出半页丹书铁券,双手捧送给那年轻的光头和尚,“请陛下与你的另外半页铁券嵌合检验。”

“老人家,你……”年轻和尚犹带狐疑地接过陈忠呈送的半页铁券,吩咐道,“程济,看看刚才那老太监王钺给的红箧内的东西,有无半页丹书铁券?”

“有!刚才我不知道这半页铁券有何意思,幸好还从红箧中取出带走,没有扔掉。”说着,程济递来另半页精铁铸成、朱砂描字的铁券,刚好同老人呈送的半页铁券榫扣铆合,完整地显出三行阴刻文字:“免终身及子孙赋役,罪不及身,可越衙上疏御前。”年轻和尚看后点了点头,然后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夫妇,说:“老人家,起来讲话,我就是朱允炆,难得你们这一番忠心。请赶快把皇爷爷留下的锦囊给我,以便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老宫女赵秀娥双手呈上一个密针细线缝制的明黄色绸缎锦囊和一把锋利的小剪刀。朱允炆三下两下剪开锦囊,扯出一张白绸手绢,上面只有两句话:

陈忠送尔过秦淮 “半山堂”内定行踪

朱允炆看后困惑不解,但随行的监察御使叶希贤看了忙说:“老皇爷的意思,可能是叫我们去找曾经在采石矶救过他性命的卢半山,此人就住在金陵城西十几里外的‘半山堂’。我与他相交多年,深知其为忠义之士;而且我还曾多次去过‘半山堂’,知道那是一个很大的庄园,内有房舍几百间,暂避一时绝无问题。”

朱允炆望了一下随行人员,问道:“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商议的结果是去而且马上就走,因为这里就在金陵城下,难保不被燕逆军队搜捕。建文帝匆匆喝了几口赵秀娥送来的茶水后,就站起身来准备要走。这时,陈忠又呈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着两副精致考究的面具,朱允炆见后迷惑不解。

陈忠连忙禀告:“这也是老皇爷叫老奴转呈陛下的,两副面具都是他命令一个扣押在锦衣卫‘诏狱’内的秋决囚犯,花了三个多月时间、按陛下的面容精制而成。只要戴上这两副面具,人脸马上变为陛下模样,稍远处即难辨真伪。”朱允炆突然想起在自己刚成年时,一天,洪武老皇爷叫他进一宫中密室,令一庶民用黏稠物体拓取自己的脸型,想来即为此事。他接过面具,轻轻摸了摸问道:“这是什么皮子做的,简直和人体肌肤一样?”

“它就是人皮!老皇爷在世时最恨贪官,曾在《大明律》上明文规定,凡贪污赃银六十两以上者,剥皮处死。这就是用贪官之皮做的面具。那个待决死囚就因为做了这两副面具,被减刑为杖六十,徙三千里。”

建文帝听了不寒而栗,忙将面具交给程济收好,然后起身离座。陈忠夫妇将神龛复归原位后,点燃一盏气死风灯,在前带路,将建文君臣引到秦淮河畔、芦苇深处隐藏着的一只带篷小木船上。老两口吃力地摇着小船将建文君臣送到对岸,然后双双跪在河滩上禀告:“我们本应送陛下去‘半山堂’并随侍左右,但因年事已高,又长年饮用芦苇荡内的积水,得了大肚子病,步履艰难。如果跟随陛下行走,必然成为累赘。就让我们自我了断后去向天上的老皇爷复命吧,也把陛下今夜出逃的秘密永远沉于秦淮河底。”说完,老夫妇俩相互搀扶着,沉重地爬回小木船上,然后用风灯的残烛点燃了干透的船棚,火势迅速蔓延,小木船像一团巨大的火球,缓缓地向着秦淮河下游漂去。火光中,犹可见到两个发白如银的老人,恭恭敬敬跪在船头之上,用他们最后的生命,遥祝建文帝一路平安。

建文君臣噙着热泪离开了秦淮河畔,连夜南行,赶去“半山堂”。经叶希贤联系,卢半山、卢良才父子立即恭迎建文君臣入庄,安排他们住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别院内,专拨六名可靠丫鬟侍候饮食起居。平日里,除老、少庄主和两位总管蒯梓、陆永祥可以出入别院外,庄内其余人员一律不准进入。惊魂稍定的建文君臣,这时才安住下来。

老主人卢半山年近八旬,仍步履矫健,言语清朗,配上他那鹤发童颜的相貌,洒脱出众的举止,一看便知是世外高人。他原名成,出身于书香门第,为他授业解惑的恩师却是那半疯半慧、亦魔亦仙的周颠老人。卢半山不仅向周颠学得精湛的剑术和上乘的轻功,还师承了一些至诡至奇之术和至仁至霸之功。元末因仇恨异族达官贵人欺侮汉人,他誓不入仕,隐居在草桥乡,改名半山,意为祖国山河不全之意,住的庄院也称作“半山堂”。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朱元璋起兵已有三年,久驻和阳(今安徽和县),打算渡长江北上取金陵为根据地,却在采石矶被元军及方山寨民兵元帅陈林先包围。他与徐达落荒逃至江边,前无舟楫,后面元鞑大军掩至,正待束手就擒时,芦苇丛中忽然摇出一条小船,将他二人救走。元军在岸上呼叫船上的艄公,许重金叫他将朱、徐二人送回,艄公不理,还边摇橹边唱:“圣天子六龙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元军大怒,对着小船万箭齐发,艄公一手摇橹,一手舞剑,朱、徐二人也挥动兵器把箭打入水中。朱元璋脱险后,诚意邀请救命恩公卢半山参加他的红巾军,卢不肯,朱便解下随身的玉珮送给了他。朱元璋金陵称帝后,曾几次邀请卢半山父子入朝为官,均被婉拒。因为卢半山深知历代开国之君,为巩固帝位都会杀戮功臣,因此力求归隐田园。朱元璋无奈,于是赏他黄金千两,京郊良田五百亩,并先后赐予丹书铁券三道,使其子孙永享皇恩。

正在卢半山筹划修建庄园之时,他的两个故交突然秘密前来找他。这两人正是当时名满天下、主持修建大明宫的正、副总监“江南二祥”(木工蒯祥和石工陆祥)。他们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将一座大明宫修得既巍峨壮观,又瑰丽非凡,而且进度很快,工程质量上乘。朱元璋见了十分满意,但在工程进行到大半时,他突然密召“二祥”觐见,命令他们在后宫加造几间密室和一条地下暗道。“二祥”不敢不遵,但一面修建,一面心头打鼓,他们都很清楚,知道皇帝隐私越多的人,最后多为皇帝所杀。秦始皇在陕西骊山陵墓建成后,工匠全被活埋。修建曹操疑冢的所有匠人,最后也全部“失踪”。“二祥”深知洪武老皇爷秉性忌刻,杀戮开国元勋尚且毫不手软,更何况是了解后宫密室、地下暗道的监工人员。皇宫落成之日,十有八九便是他们赴死之日。因此“二祥”才来问计于卢半山。

古道热肠的卢半山慨然允诺,先将“二祥”的家眷悄悄从江苏吴县老家接来住下。然后在大明宫全部工程竣工以前,于事先约定之夜,由少庄主卢良才亲自划船将“二祥”接过秦淮河,来到纷繁杂乱、工役众多的“全庐”建筑工棚。从此,他二人改名换姓,寡言少语,终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潜心帮助卢半山修建庄园。现在,“二祥”均已过世,儿辈都在“全庐”内分管田庄和修造事务,只有两个孙子蒯通及陆迅,和卢半山的一对孪生孙子卢伯英、卢仲雄交谊深厚,常在一起读书、练武。

“半山堂”后来更名为“全庐”,意味着祖国山河已全。它坐落在一片浅丘之上,占地数百亩,庄外小溪环绕,庄内大树千章,浓荫蔽日,鸟语花香。农庄外表坚固朴实,但庄内庞大的建筑群却修得十分精致,曲院回廊,水榭风荷,布局犹如图画。建文帝住进安谧隐蔽的“全庐”以后,虽然惊魂初定,但一幕幕悲惨的往事,却反复地在他脑海里升腾显现:

逆军逼近大明宫,焦急万状的建文帝正待撞柱自尽之时,老太监王钺抱着一个红箧,自内宫匆匆走进毓英宫,跪在建文帝面前低声禀告:“老皇爷在洪武三十一年龙驭上殡前,一夜突然召我进寝宫,交给我这个红箧后说:‘如新皇遇着重大危难时,可将此箧呈上,打开后他自然明白。’我看现在这个情势,该是呈送红箧的时候了。”

几个随侍臣子接过红箧细看,箧身全为精铁铸造,两把锁的锁眼也灌注了铅水,急切间不知如何打开。还是程济有些主意,他吃力地抱起红箧,走到殿前檐口石板上,奋力将箧摔下砸开。只见里面装着僧衣、僧帽、僧鞋三套,剃刀一把,白金十锭。还有三张虫书鸟篆、朱印尖符的度牒,分别写着应文、应能、应贤的名字。箧底有张黄绫素笺,上面写着:

速从“鬼门”出行

素笺背面画有大明宫示意图,上面清楚标明“鬼门”所在之处。

君臣们紧急商议后,由老太监王钺用箧内剃刀,先后为朱允炆、杨应能、叶希贤剃发。正在此时,全身缟素、披头散发的马皇后,带着几名宫娥匆匆进殿,给建文君臣送来一个沉重包袱,其中除有建文帝日常的换洗衣物外,还特意装了赤金二十锭,以及他平日鉴赏名人字画时加盖的“建德堂钤”的印章。马皇后双目噙泪说道:“陛下去向已定,臣妾还有后宫嫔妃之事等待处理,不能随驾远行,但愿我们来生还成夫妇,臣妾这就去了。”说完,她奋力挣脱建文帝的手,面容惨淡地往萃华宫疾步而去。

当建文君臣一行按素笺指引,在后宫一个偏僻角落找到“鬼门”,撬开窨井井盖后,发现里面原是大内排水的总沟渠,污水横流,恶臭扑鼻。这时也顾不得了,君臣们鱼贯而入,沿着阴森恐怖、淤泥没脚的地道艰难行进,渐渐走到秦淮河畔。

朱允炆在地道中哪里知道,此时萃华宫里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很快燃起熊熊烈火,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正在那里上演。

燕王朱棣挥师入城以后,命人迅速扑灭大明宫的烈火,随即指派总管太监何治带着一哨禁卫军马,严密搜捕建文帝、马皇后以及其他嫔妃,但搜了几天一无所获。后来何治又将原来侍候过帝后的宫女抓来严刑拷问,甚至还打死了两个,但她们众口一词均说:“萃华宫的大火是马皇后督促着宫女们点燃纱幔、帏帐烧起来的。她还督着嫔妃们逐次跳入烈火之中,最后,她由老太监王钺扶着扑进火海里自焚。当时并未见到建文帝在萃华宫内。”

何治立即在大明宫的余烬中搜寻,一共发现了烧得焦糊的六具女尸和一具男尸,但那男尸却和自己一样,是个没卵子的阉货。他忙将此情况向燕王禀报。那朱棣和乃父一样,阴鸷多疑,城府极深,只是命令分拨一个千户所的兵力(一千一百十二人),组成十个百户所,仍由何治统率,像篦子一样在金陵城内外反复搜索建文帝。

朱棣又随即和工于心计的谋臣姚广孝商量,决定通过各种渠道,对外大肆宣扬,建文帝、马皇后及一众嫔妃均已投火自焚。又将那七具焦糊的尸体盛装入殓,以帝后之礼进行国葬。朱棣还当着众臣扶棺大哭,悲伤万状。此举一为压住天下士子对他“叔夺侄位”的恶评;同时也让那些企望建文帝聚师复辟、重登大宝的孤臣孽子们,从此绝望,永远死心。

何治率部反复搜索仍无结果,朱棣听后焦急万状,但他不动声色,在登皇位后,立即下令恢复在洪武后期被废置的军事特务机构——锦衣卫,以他的亲信纪纲为指挥使。而纪纲得到的第一道密旨就是“充实力量,广布校尉,密查允炆小儿行踪。如能缉之,赏黄金万两,封千户侯,世袭罔替”。

在朱棣组织力量,严密侦捕建文帝的同时,藏匿在“全庐”内的朱允炆也越来越惊恐。因为老庄主命令自己的儿子卢良才亲自带着几名精干、可靠的庄丁,尽日里在金陵城内打探消息,但传回“全庐”的净是噩耗:

建文帝的太子文奎及另外几个子女,全被新建的锦衣卫抓入“诏狱”,秘密处死。

朱允炆的三个兄弟朱允通、朱允坚、朱允熙的爵位均遭废黜,也被锦衣卫软禁,生死不明。

原兵部尚书齐泰、原太常寺卿黄子澄均已被捕回京,两家男丁(包括九岁的男孩)通通“弃市”,女眷则全部发往教坊司充当官妓。

死得最壮烈的莫过于铁铉及方孝孺二人。兵部尚书铁铉被俘后拒不降燕,斥骂燕逆之声不绝于口,最后被扔进猛火油锅,炸成焦炭。

一代宗师、文学博士方孝孺,严词拒绝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竟被诛灭“十族”,被杀之族亲达八百四十七人。

躲在“全庐”内的朱允炆,听到这些消息均感钻心刺骨之痛,他既为这些誓死忠贞的臣工感叹不已,同时又为自己的安危惶惶不可终日。因“全庐”仍属天畿重地,燕逆侦骑四出,日夜搜捕,显然不能久留,必须早日出走为宜。

事也凑巧,就在这个当口,一天下午,有个庄丁报告少庄主卢良才,说在陷阱内逮住了一个擅自撞庄的形迹可疑之人,陆总管已将他领到报事厅,正在盘查。少庄主听后大感惊异,因为经过“江南二祥”改造过后,庄内道路纵横,东、西、南、北四面都开有门通向外面,但由各个门进入庄院中心区的路径却各不相同。东门、西门是“之”字路,但东门是逢柳树转弯,西门是逢榆树转弯。北门、南门都是“回”形路,但北门是逢桥必过,南门是逢桥不过。若有人访问庄主或到本庄办事,迳从正门进入报事厅,自有人接待禀报,或直接处理应办事务。如有人擅自撞庄,想自由进出庄院,那么,除了轻功极佳的武林高手可以从树梢间跳跃而过外,没有不迷路或不跌入陷阱的。庄院内明岗暗哨,守卫极严。一个小山岗上设有瞭望楼,每天都有庄丁在此值班瞭望,只要有人擅入庄院,值班庄丁一经发现,立即振动通往楼下的铃铛,楼下值班的庄丁马上外出盘查,并飞报总管。庄院外围数十里内住着数百户为卢家耕种土地的庄佃,庄内有事即鸣锣报警,每家庄佃均各派一名男丁,手持武器前来维护庄院。由于组织严密,所以从卢半山年轻时算起,几十年过去了,庄院的安全从未出过大的差错,擅自撞庄的人也不多。偏巧在建文帝藏匿于此时有人撞庄,这不能不引起总管陆永祥的高度注意。所以,他一面盘查这个形迹可疑之人,一面令庄丁飞报少东家卢良才。

卢良才赶忙来见撞庄人,走进报事厅,只见椅上坐了一个身着瓦灰色裤褂、脚蹬线耳草鞋、一副货郎打扮的中年人。此人身量较矮,背有些驼,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身旁放着一副挑担,里面装着针头线脑、布匹绸缎、胭脂花粉之类的货物。陆永祥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见少庄主进来便站起身来对货郎说道:“本庄庄主到了。”货郎一听,赶忙也站起身来,卢良才快步过去,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头,亲切地说:“来者是客,请坐下说话。”货郎便坐下说道:“小人王四,句容人氏,小本经营,随处贩卖少许针线、布匹杂物,养活一家老小。听说宝庄家业兴旺,庄佃众多,便想来做几笔生意,不想不识路径,竟迷失了方向,跌入了陷阱,多承这位管家关照,才把我领到这里。”他指着货郎担说,“小人的货物齐全,都是好家什,庄主若能光顾,小人感激不尽。”

卢良才满脸堆笑说道:“本庄动用的杂物一向由管家到草桥乡镇上或去南京城里采购,所以平时很少有货郎来。今日王四哥既然特意来此……”说到这里,他转身对陆永祥说,“总管,你就不妨拣需要的买上一些吧,公道给价,不要亏了王四哥。买卖做完后,再派人将王四哥送出庄去,省得他再迷路走失。”陆祥应了一声“是”,庄主以目示意后便退了出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陆永祥来到上房找少东家。卢良才正等着他,一见就笑着说:“看你的神情,点子已经盯上了!”陆永祥也笑着答应:“盯上了!”又说,“庄主所料不差,这家伙走出庄外,就一头扎进乌桕树林子里。那里早藏着三个劲装结束、手持武器的人。他们四人坐在一起,指着全庐比比划划,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起到镇上喜来客栈牵出三匹马,货郎仍旧挑着担子,连晚饭都没有吃,就一起赶回京城了。我派人向喜来客栈老掌柜打听,他说这四个人是昨天到的,货郎先来,三个镖师模样的人后到。四个人吃饭睡觉虽不在一起,但货郎却总往镖师的屋里扎。他也觉着奇怪,一个做小买卖的怎么攀得上镖行的爷们?再说,这里虽当大路,但离南京城很近,镖行的镖师一般不到这些地方住宿,他们专门来干什么?我看点子像是锦衣卫的校尉,是冲着咱们全庐来的。”

卢良才点点头说:“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稍停一会儿又补充道,“好在他们不是武林中人,大概是军伍出身的。”陆永祥听后也有同感,因为自建文帝来后,庄里就加强了戒备,一般人从四道大门中无论哪道门都是混不进来的,撞庄只能越墙而进。哪个做小买卖的肯为几笔生意去攀越这六尺高墙?没有武功根基或无人帮助,挑着货郎担又如何攀越得过?及至见到货郎,通过观察,陆永祥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一是见货郎线耳草鞋里的光脚,颜色较身体裸露的其他部位都白,五个脚趾并拢,显然是久穿鞋袜之人,临时改穿的草鞋。二是见他的货郎担里货物虽较齐全,但大多是崭新的,布匹、绸缎还是整匹的,似乎是开张第一天的货郎,来此之前还没有做成几笔生意,这与他自报的靠此“养活一家老小”的经历不符。三是问他一些生意经,有的他还答得上话,有的却瞠目结舌答不出来,像是上私塾的孩子背书一样,背熟了的才说得出,没有背过的就不知所云。因此,在少庄主说让管家派人“送”货郎出庄时,陆永祥已了然明白,这是暗示他要盯上此人。就在庄丁送货郎出庄后不久,他即施展轻功,在有树的地方从这棵树飞跃到另一棵树,没树的地方就尽量利用地形隐蔽,远远地跟着货郎,一直跟到镇上。他以为自己的观察够仔细的,没有想到少庄主又补充说出了他们的军伍出身,不由得从心里佩服。其实,卢良才的根据也很简单。首先,他在轻轻一按货郎的肩时,有意加了一点力,若是从未习武之人,身子必然下挫,但这个货郎的身子却本能地上弹,连微驼的背也直了一直,说明这货郎是练过武的,那驼背是假装的。但货郎在肩背受力反弹时,眼睛里闪出凶光,而不是敛显精华,可见他只练过外功,没练过内功。而武林中人一般没有不练内功的,只有军伍出身的人才专练外功。其次,武林高手探庄,一般会在夜间进来,借助轻功在树上或屋顶游动前进,不必用化装的笨办法,在大白天来闯迷宫。庄主卢良才嘱咐管家陆永祥,自即日起要进一步加强巡逻,注意警戒,随即返身入内向父亲及建文帝报警并商量对策去了。

那四个探庄之人确实都是新建锦衣卫的校尉,分别叫周大山、吴金刚、郑铁锤、王勇,又确实都是军伍出身。但卢良才没法料到,他们还是结拜兄弟,曾占山为王,当过响马,后来受燕王招安才当了军官。四人因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在靖难之役中又立有战功,燕王称帝后就马上被拔擢到锦衣卫当了校尉。在绿林为寇时,江湖上把这四人连同他们使用的兵器,称为“周吴郑王,刀斧锤枪”。因他四人既可单独对敌,又练就了一套协同作战的本领。上阵时若单打独斗打不过,就四人一齐上,轻重兵器和长短兵器配合起来,有的专攻上盘,有的专打下路,有的靠力大势雄去震撼敌人的心魄,有的靠灵巧剽悍攻敌于出其不意,很少有不奏效的。到了锦衣卫后,营中又把他们称作“周吴郑王,四大金刚”。从此,他们自称大、二、三、四“金刚”,原来的外号倒渐渐被人们忘却了。

“四大金刚”为什么到全庐来探庄呢?这又要从永乐皇帝说起。因为,建文帝的存亡始终是朱棣最大的心病。由于建文帝是太祖高皇帝直接传位的正统皇帝,只要活在世上一天,燕王就有篡位之嫌。要是忽然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冒出个建文帝来,号召天下勤王,沸沸扬扬,又来和他争夺江山,他就更加难堪。特别是那些标榜“直笔”的史家、文人,不知又要做出多少文章。因此,在南京破城时,姚广孝建议他命令各军要防止武林高手接应建文帝逃走,燕王就一面传谕各军,一面又令心腹大太监何治专门组织了一支精干的小队伍,到各个冷僻地方游弋查找,不料两下都无所获。

何治是个精细之人,他根据建文帝身边的宫女交代:南京城破的当天,建文帝还在毓英宫中,大火起后才不知去向。他判定建文帝除了真让大火吞噬外,只有两个可能的去向:一是继续藏在宫中什么地方,二是沿着秘密通道逃走。何治把这个想法向永乐皇帝及姚广孝禀报后,朱棣认为有理,并且补充说:“当年修建这宫殿时,我就听说父皇曾令工匠修过一些密室暗道,但在什么地方却不清楚,是需要认真查找。”姚广孝则认为,建文帝的去向存在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被哪位武林高手救走。何治嘴上不敢反驳,心里认为无此可能,因为当天和建文帝一起待在毓英宫里的十几个大臣都不知去向,哪个武林高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救出这么多人。

想清楚后,何治立即着手在大内寻找密室暗道。同时,清洗了一批建文帝宠信过的宫女、太监,严格控制留下来的宫女和太监的饮食供应,以防有人将饮食偷偷送给仍然藏匿在宫内的建文帝君臣。他领着几个小太监,丈量了各处宫殿的总面积和室内的使用面积,从差额中居然发现了几处夹壁暗室,但可惜里面都空空如也,而且也从未有人住过。他又在御花园的假山和亭阁中不断敲击碰撞,通过空洞的回声竟然又找到了几条联络宫内各处的秘密通道,但可惜仍旧杳无人迹。

最后,他想到了排水沟。这偌大的宫殿占地近千亩,房屋数千间,还有宽阔的回廊曲径,但即便逢特大暴雨也从不积水,看来地下一定有排水沟渠,建文帝等人会不会从地下逃走呢?他通过观察测算,先找出了整个宫殿地势最低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偏僻的角落。然后在这里仔细搜寻,终于查到了那个浅水井,并发现井上的带孔石盖有挪动痕迹。他令小太监搬开井盖,“鬼门”赫然暴露出来,何治打着火把急忙跳下井去察看,发现铁蓖子也启动过。再打开铁蓖子,他立即看出里面交错显露着好多脚印,印痕清晰,显然走过的时间不长。他像发现了价值连城的珙璧一样,太高兴了,立即命小太监去禀报皇上,叫另一个小太监多多准备火把。

不大一会儿,永乐皇帝就乘着一副肩舆,带了锦衣卫“四大金刚”忙天火地赶来。听何治禀完详情,他眉头一拧,竟不惜万乘之尊,亲自跳下井去察看“鬼门”里的脚印。上来后,立即命何治带着“四大金刚”和几个小太监,点上火把进了“鬼门”,沿着水沟查找。何治等人在地沟里发现脚印中有不少是方头朝靴的印痕,沟壁上还有多处用手攀扶的痕迹,估计走过的人至少在十个以上。接着,他们又发现一只陷在淤泥内的朝靴,何治急命小太监捡拾起来。他们一直走到通济门以西的秦淮河畔,在地道尽头终于发现陈忠夫妇藏匿的小屋,他们破门而出,但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而且脚印也中断了。至此事情已经明了:南京城破之日,毓英宫里曾经有十来个人沿“鬼门”逃了出去,里面有没有建文帝不敢肯定,但多疑善诈的永乐皇帝是宁可信其有的。

建文帝他们逃到哪里去了?为此,何治专门换装去查勘“鬼门”出口附近的民居,发现那一带平民宅院居多,很难藏匿下十几个人,只有魏国公徐辉祖府第是深宅大院,而徐辉祖又是太祖高皇帝的托孤重臣,一直维护建文帝,要是建文帝逃到他家,他肯定是会接纳的。但徐辉祖却是中山王徐达的嫡长子,当今皇后的亲哥哥,永乐皇帝虽然忌恨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公然派人到徐家搜捕人犯。再说,搜出人犯倒也罢了,搜不出来,皇帝下不了台,必然拿去搜捕的人顶杠,所以,何治不敢提出要到徐府搜查的建议。好在城破不久,永乐皇帝就令锦衣卫缇骑和校尉将魏国公府严密监视起来,何治通过他们很快了解到,城破后徐家并无闲杂人等来往。继续南行便到了草桥乡,附近最大的庄院就是全庐。全庐庄主虽有太祖高皇帝御赐的玉珮和丹书铁券,但因无官职,加上庄主禀性清高恬淡,平日很少和官宦人家来往,建文帝是否会住进他家呢?何治反复思虑,为求保险他才要求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派了“四大金刚”到全庐查访,看看近日庄里是否进去可疑之人。没想到装扮成货郎的“四金刚”王勇进庄后什么也没打听到就迷了路,掉入陷阱,被总管领进了报事厅,装模作样卖了一点货物,然后就被发送出庄。回到锦衣卫向纪纲与何治禀报后,“四大金刚”都觉得窝囊透了,不仅因为查无所获,还因为到底要查什么人,上面连个底都没有交。

“四大金刚”走后的全庐院内,建文帝等人听说可能是锦衣卫的人来此打探,都惊慌起来。出逃的君臣们都知道,锦衣卫那一帮缉事番子,侦察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他们能砸碎你全身每处骨节,但却让你表皮光鲜,看似毫发无损,然后要你的舌头跟着他的眼神转动。还是老庄主卢半山沉得住气,他认为从来人的情况看,朝廷并无建文帝在此躲藏的准信,只是来试探试探;但既来试探必定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了破绽,建文帝等人在此长住总不安全;若将来锦衣卫掌握了更多情况,把庄院日夜监视起来,那时再想出走就难了。因此,他提出:“不如先转移到我溧水的别业去,以后再相机逃往西南,今晚已来不及了,明晚就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