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活在珊瑚小岛上的居民中
到1935年,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生活在改变中,旅游者们已经发现西礁岛,并且城市元老们已把海明威的住宅列入游客游览的地图中,不用说,老爹是不高兴的。在最近两年里,波琳已经完成他们处于当地居民中的那两座旧的两层楼住宅的整修翻新,包括以水晶玻璃枝形吊灯代替吊扇。不过当欧内斯特雇用一个来自西礁岛的新手时,他在做的糕饼上涂上糖霜。托比·布鲁斯为整座房地产建造了一个高达六英尺的栅栏。建造这堵墙所用的砖块是新近从城市的街道上拆下来的,让出空地以便建造新的、更漂亮的柏油路面。

海明威在佛罗里达西礁岛之家
虽然这堵墙会给老爹支撑住清静的隐居处,但是欧内斯特极想离开西礁岛,而奔向湾流东方更深的水域。因为他曾经听说古巴的政治手腕依然残忍不堪,所以他决定在那个季节到巴哈马群岛的比米尼去。
老爹曾经听人吹嘘比米尼是世界上最变幻斑斓的蓝绿相间的水域,乘着湾流的潜流有丰富的海上生活,那股潜流短离岛的海岸只有一英里的距离。海明威已经在赞恩·格雷(1)的作品《箭鱼和金枪鱼的故事集》中读到有关捕捉大的金枪鱼的事,这是一种大约十年前在离西班牙不远处发现一条极好的金枪鱼所激发的兴趣,在那时他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正准备前往欧洲旅行度蜜月。
在1921年,欧内斯特曾经给他父亲和家属写过一封信,描述他在轮船的船头看见不少六英尺、三百多磅的鱼一直在跳出水面。对欧内斯特来说,它们看上去更像马匹纵身跳过栅栏,速度突然增加,姿势优美自如。当轮船停靠在西班牙维戈时,欧内斯特和哈德莉发现一家鱼市场,在大理石厚板上把有几条大鱼的内脏取出,而他知道这一种叫做蓝鳍金枪鱼。海明威被这种思想所迷住:把这些大鱼中的一条送到了钓竿和绕线轮上去;他在十年中已经梦见这一情景。
然而,第一次比米尼之行几乎没有成行。其实,这次旅行可能已使欧内斯特吃尽了苦头。这事从1935年4月7日星期天开始,在日出后几小时。当“皮拉尔”号船向大海驶去时,欧内斯特在掌舵。几位朋友都在船上,他们是:迈克·斯特拉特·约翰和凯蒂·道斯·帕索斯夫妇和几位船员同事艾伯特·“面包”平德和另一个西礁岛的本地人汉密尔顿·“萨卡”亚当斯。雇用平德是出于他对机械和航海的知识,而雇用亚当斯是做“皮拉尔”号船的厨师。
比米尼之行的计划是让所有船员吃住都在船上。“皮拉尔”号船能睡七人,用小吃房间的家具合拢起来成一张双人床,再用船尾舵手座的凳子做铺位,外加前面的双人睡舱和船身中部的两个铺位。
迈克·斯特拉特是欧内斯特在巴黎时期结识的朋友、缅因州金枪鱼俱乐部主席,他建议他们一路上曳绳钓鱼直至比米尼。欧内斯特似乎赞成缓慢而又适意的旅行。他已经计划好两天横渡大海,将利用湾流的缓慢向北流动,来加速沿着佛罗里达的海岸前进,然后那天晚上在离霍克珊瑚礁较远的一边抛锚泊船。翌日早晨,他揣测他们将开始向东面的一段航程去穿过湾流。这次旅程从西礁岛至比米尼全程总长二百三十二英里——完全在该船及其船员们尚未展现的潜力之内。他们唯一没有能带上船的东西是运气。
“皮拉尔”号船仅仅出港几小时,离开海岸开了二十英里,就在那时,欧内斯特突然发现一只大的绿色海里生长起来的甲鱼在沿着海草的路线游动。老爹的船不再继续向前航行,船的速度放慢了,它是在向后周围环行,被期望中甲鱼块的美味所诱惑,因为那是第一流的食用肉类。就在事情将要发生的时刻,硬壳动物的任何踪迹都消失了,可是他却发现在褐色水草下面绿色和黄色的闪光物。“运气多好啊,先生们。把钓线放出去,我们要钓到海豚。”这意味着并不是哺乳动物,而是极好的可吃的鱼。
一条四十磅的雄性海豚猛击第一根钓线。斯特拉特拿起钓竿开始与鱼战斗。道斯·帕索斯顺手抓取他的新的小型电影摄影机,并爬到“皮拉尔”号船的船舱顶上。“主席,”这是欧内斯特对斯特拉特的爱称,“不要太快。让上了年纪的道斯记录下这一战斗场面。”斯特拉特露齿而笑,并把摄影机一挥。这人并不是一个胆怯的船员。在船尾舵手座,凯蒂·道斯·帕索斯站在“面包”和“萨卡”旁边,注视着这一场景。
欧内斯特把驾驶盘交给“面包”,可能会有下一条鱼上来投网。他脱下衬衫,把它浸泡在一只盛满海水的水桶里。他已学到有关钓鱼的任何技巧,那就是懂得不要变得过分激动。他把湿的衬衫包在头上,宛如穆斯林用来包头的头巾,而潮湿引起的凉爽让他感到很舒畅。“嘿,我们现在怎么称呼你呢?”道斯·帕索斯脸带微笑地问道。
“马哈特马Mahatma在此是双关语,一是泛指人名,二是其意义为“圣人”、“伟人”,在此泛指掌管船的人。的情况又怎样呢?”欧内斯特问道,并收起钓竿和绕线轮。
“那是什么意思?”凯蒂问道。
“老船长,”道斯·帕索斯说,“你无须与他不利的一面联系起来去理解,谁是这只船的船长或船上能手。”
欧内斯特放松了船尾的钓鱼线。在一所研究海豚的学校里,下一条鱼上钩只是几分钟的事情。就在那时,左舷的钓竿弯曲,老爹抓牢它。他已经钓到一条在急切跳跃的够大的海豚。在阳光照耀下,海豚的鲜艳的绿色和黄色在闪闪发光,一会儿,第一条鲨鱼出现了。
道斯·帕索斯是第一个看到这条鱼的人——一个黑的小点,很快跳上来。当鲨鱼跳跃,并从两个半面咬住老爹的鱼时,激起海水四溅。“简直讨厌极了的鲨鱼!”欧内斯特用西班牙语咒骂道,并且把海豚的头绕住。
“更好地把鱼捉住。”欧内斯特大声叫道。
不过斯特拉特这位彪形大汉从没有一个机会给鲨鱼。鲨鱼吸了一口黄绿相映的水。一会儿,欧内斯特轻拍斯特拉特的背。“祝贺你,主席先生,你已经钓到你的第一条佛罗里达的鲨鱼。”

海明威在他的“皮拉尔”号船上
“获得像缅因州地方一样的鲨鱼,”斯特拉特大笑不已,并且注意着他的钓竿弯得有两倍的样子。然后他开始上下往复移动和绕线的任务。
“慢慢地把它拿回来,面包。”欧内斯特告诉他的舵手。他挥了一下手,而其时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斯特拉特的钓线进入深蓝色水面的那个点。“皮拉尔”号船返回到波浪拍打的柔和的滚滚浪潮中。海面上风平浪静。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早晨,大海的水面看上去很像一面无尽头的扁平的镜子,旭日的光芒把云层变成一片令人愉快的粉红色。蓦地那面镜子散开,像鱼的脊鳍直冲水面。鲨鱼游动得很快,随着它的活动,把绕线轮的钓线凸起的部分拔出。
“该死的加兰诺(2)。”欧内斯特说,他用这条鲨鱼的古巴名字叫它,“钓线不要再碰它,要使这家伙缓慢前进。”当一场战斗进行得更激烈的时候,老爹有一种把英语和西班牙语混合使用的方法。
斯特拉特继续使劲握住钓竿,把沉重的钓鱼线收进来。他不顾一切地要给老爹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下一个洄游,这条鲨鱼又在水中突然活动起来,在浸湿的褐色的紊乱的网眼中扭动和拱起它的背部。它的宽阔的鳍在水中游动溅起水花,它开始另一次洄游去拉出更多的钓线。
“一条多么了不起的海中妖魔。”迈克大笑道。欧内斯特带着他的步枪向艉构架探过身去开了一枪。这发子弹击中了这条鲨鱼的脊鳍的底部,接着在后面形成一大片红色条纹的云状物。“现在它就会心甘情愿地来了。”
斯特拉特看着他的大鱼又作了一次新的洄游。“当然啦,哼,就那样告诉他。”
随着一带血的痕迹,又有一条鲨鱼露出水面。
“鲨鱼上来了!”道斯从他船顶的休息处大声喊着。欧内斯特抓取一根钓竿,缓慢地把钓线向第二条鲨鱼抛去。那是一条更大的加兰诺。欧内斯特有一条有条纹的东方狐鲣在钓钩上,在装好诱饵之前,这条新发现的鲨鱼有两次很快地游过。鲨鱼用很大的力气撞击它,以至头和脊鳍都猛地跃出水面。
“行啊,你这狗娘养的,让我们看看你捉到什么。”欧内斯特咆哮着说,一面移动着钓钩。那条大鲨鱼在水面上兴风作浪,颠簸不已,激起泡沫。“给我一次战斗,你这没有合法身份的人。”他用力拉那沉甸甸的钓竿,并且注视着鱼的跳动。欧内斯特转向舵轮。“灵活地移动油门,面包,让我们使这条鱼十分疲劳。”当传动装置拉回到空挡时,引擎发出嘎嘎的响声。斯特拉特一直忙于鲨鱼的事,不过他还是有太多的线在外面。
凯蒂向上看着她丈夫,他正在“皮拉尔”号船的船顶上拍电影。“你正在拍这个镜头吗?约翰。”
“哦,是的,这是大得令人难以看见的东西。真的太了不起!”他说道,不时被向内转动着的贝尔·豪厄尔牌电影摄影机的胶卷有节奏的“咔哒”声所打断。
“道斯,你受到攻击了吗?从狗娘养的样子来看它要游出水面吗?”欧内斯特问道。
“是的,那鱼倒是道道地地漂亮的。”
萨卡向凯蒂侧过身来加了一句:“那种漂亮就是我不游泳的原因。”
“不管怎么好,我恳求它。”欧内斯特诙谐地取笑说。
“不,并不总是这样,”脸孔晒得黑黑的珊瑚岛的本地人加了一句,“这条古老的溪流可能是我的冥河(3)。”
“所有这些有关游泳的谈话的主旨是什么?我有一条鱼上来了。”主席笑着说。
“好啊,”道斯兴高采烈地说,“我在整理胶卷。把它弄上船去。”
不过斯特拉特的鲨鱼是放在更轻的滑车上,仍在吐出钓线,而老爹稳定地控制着将他的鱼放入船中。最后,欧内斯特需要把大鱼拉上来的手钩。“萨卡,抓住钓钩。”
可是当老爹的鱼来的时候,它突然间因受惊而逃窜,它的尾巴激起一阵短时间的溅泼声,这条大的鲨鱼沉潜在一小块漂浮的带褐黄色的海草下面。最后,过了几分钟,老爹把牙齿尖锐的怪物一同带上来了。
当斯特拉特的鱼在另一次很快的洄游要离开时,他的绕线轮又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好啊,我的朋友。”欧内斯特说道,“我超过你成为捕鱼的带头人。”
“真的,你说得对。”斯特拉特满口同意。

约翰和凯蒂·道斯·帕索斯夫妇在“皮拉尔”号船上
“干得好,老师傅。”道斯在上面感到高兴脱口说出这话。当欧内斯特很快地摆动着鱼叉时,萨卡握着接钓绳,他把钓钩拿上来插进鲨鱼跳动的鳃。这把钢制的工具用力插入肉中,那条鲨鱼猛地一动,对着木制的船身发出拍击声。然后,一切看上去似乎已妥善解决时,欧内斯特和萨卡举起六英尺长的鲨鱼头放上左右摇晃的船。当鱼的尾巴碰撞着船的边沿时,那条鱼又剧烈抖动,血向四面喷射出去。“你这淫乱的畜生。”老爹发出低沉的怒声。
在充满着肾上腺素和睾丸激素的汹涌澎湃的巨浪中,海明威从他的腰带中拿出一支科尔特牌、供打猎人用的、口径为22英寸的手枪。他瞄准着鲨鱼两只眼睛向容易操纵的部位,想要一枪命中鲨鱼的脑子,使它立刻毙命。可是刻意安排的计划,有时也会有误失,这一枪肯定徒劳无功。
就在欧内斯特紧握扳机的时候,那条鲨鱼又晃动了一下,撞击着木制的鱼叉使发出劈啪作响声。没有打中目标,子弹飞过黄铜制的剥离物,粉碎了。铅的碎片撞击了欧内斯特的两条腿,而鱼叉的裂片又击中了他的右臂和面孔。喧闹和骚动压抑了手枪发射的声音,而欧内斯特心中有数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我会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狗娘养的,”老爹说道,眼睛扫视着鲜血从他的双腿汩汩地流出,“我被击伤了。”
凯蒂惊恐万状地凝视着血淋淋的伤口。“天啊,你的两条腿。”她抬头望着她丈夫。道斯·帕索斯已经爬下来进入船尾舵手座了。
“你究竟伤得怎样?老海(4)。”道斯问。他把电影摄影机递给凯蒂,弯下身去更仔细地看了一下。在膝盖骨下面有一个小的三英寸深的裂开处,另外有一个蘑菇状的伤口,以及沿着一条小腿大约有六处伤口的血不停地滴下来。
“并不很厉害。”老爹耸耸肩说,“我并不感到有什么痛,甚至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斯特拉特和道斯·帕索斯扶着海明威过去坐在一张柳条编制的用于甲板上的躺椅上。“多少有些不舒服而要呕吐的感觉。哦……我的胃部。”
斯特拉特把欧内斯特的一只脚抬上来,把它放在柳条箱上。“得啦,海明威,难道你不愿告诉我们你只是一点皮肉之痛而无其他伤吗?”
“不过完全是我的皮肉问题。”老爹说道,接着有点要恶心呕吐的样子。他向盛满海水的甲板上的水桶猛冲过去。
“你将休克吗?海明威,”道斯说道,“令人瞠目结舌的怪事。我们最好开船回去。”
面包和萨卡帮助把甲板打扫干净。
“我们怎么帮你呢?老爹。”凯蒂问道。
“最好弄到碘酒和热水。查明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凯蒂到“皮拉尔”号船的船舱里去了一会儿。面包和萨卡放出鲨鱼,并看到它沉入浅黑而清澈的水中。“迈克,”欧内斯特大声嚷道,“把那根钓线收拾起来。我们回家。”
斯特拉特把钓线弄上来,把钓竿收藏起来。他在船舱有遮盖物的船顶下面出现,看着欧内斯特伸直的双腿。“真遗憾,海明威。我没有听到任何枪响声,而认为你在戏弄我们。”
面包向欧内斯特转过身去说:“队长,你要喝些饮料吗?”
“还不要。”欧内斯特回答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气。“耶稣,那条该死的大鲨鱼,浪费我整个负责捕捉时间。开始一次钓鱼的行程真是千难万难。”
“你确实总是喜欢使情况变得轻松愉快。”道斯大开玩笑,并从凯蒂手中接过一满锅烧滚的水。凯蒂传过来一块毛巾和一瓶碘酒。“你知道,”她大声叱责欧内斯特,“这事可能已经使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
“哦,凯蒂,你自从中学以来就认识我。”他因疼痛本能地畏缩着说,“你知道可能会要受到严厉惩罚……啊……”当道斯把腿的伤口较深的地方的血擦干净时,欧内斯特歇口气继续说:“要是我不能带鱼和全体船员回家,也带不回客人。面包,我们还是转回西礁岛更好。”

海明威在钓鱼船上打瞌睡
“是的,船长。”面包回答道,突然加大油门向前开行。他慢慢地把驾驶盘向后转,直至那个喜欢运动的捕鱼人转向东南方向,然后随着引擎轰鸣,“皮拉尔”号船乘风破浪,掠过水面,在水平面上出现。
他们在午前到达西礁岛,欧内斯特在海上医院办理住院登记手续,并且接受一次破伤风针剂的注射。医生把十二颗打鸟弹大小的铅的碎片,除了一颗外都捡了出来。不过镊子达不到那颗是最大和最深的。那块碎片在欧内斯特的有生之年一直留在他的小腿里,然而,它并没有使他的步履慢下来。只卧床休息六天后,欧内斯特又准备设法去比米尼,不过这次他并不是沿途一直垂钓。由于他伤口的治愈,他感到最佳药物大概是新鲜空气和阳光。
海明威在1935年6月号《老爷》杂志上曾经撰文写及这次意外事故,在一篇题为《再次陷入枪祸之中:湾流来鸿?》:“在去比米尼途中,我们要朝向湾流中心线很好地曳绳钓鱼,看看我们能出现什么东西。在那里有不少看上去很好的潮流,有无数飞鱼栖息,其中我们必须前后来回穿过那里到古巴去,而你们不能告诉我们可能会偶然碰上什么。你们的通讯员没打算使自己在腿部有所损伤。”

“皮拉尔”号船停泊在比米尼
【注释】
(1)赞恩·格雷(1872~1939),美国作家,以浪漫主义手法描写美国西部拓荒者的生活,主要作品有《边境精神》《紫艾丛中的骑士》等。
(2)加兰诺(galano)是西班牙语,意谓“鲨鱼”,在古巴除这个意思外,还有“好看”的意思。
(3)事出希腊神话,指环绕冥土四周的冥河。
(4)Hem.是对海明威(Hemingway)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