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高明与《琵琶记》

高明（1307～1359），字则诚，自号菜根道人，浙江瑞安人，元末明初著名的戏曲家。曾从元代理学家黄溍学，立身处世以儒学为准则。至正五年（1345年）进士，先后任处州录事、绍兴府判官、福建行省都事等。晚年隐居于宁波城东之栎社，以词曲自娱。朱元璋即位，遣使徵之，他以心疾辞，佯狂不复出。高明以南戏《琵琶记》名世，被誉为“南戏中兴之祖”。另有南戏《闵子骞单衣记》和诗文《柔克斋集》，均已佚，仅存诗文50余篇。《琵琶记》写汉代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悲欢离合的故事，全剧41出。被誉为传奇之祖的《琵琶记》，是我国古代戏曲中一部经典名著。

琵琶记节选（糟糠自厌^〔1〕）

【题解】这是《琵琶记》的第21出，也是《琵琶记》中最精彩的片段。在这一出中，赵五娘承受了各种苦难，先是吃糠的折磨，后是婆婆去世的巨大打击。正是通过这一系列的苦难，展现了赵五娘非同一般的性格与品格。作品十分精彩地表现了赵五娘吃糠时的心理及自己被抛弃的命运，读来令人感动。

（旦上唱^〔2〕）【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3〕，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4〕。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管取^〔5〕？（合^〔6〕）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7〕。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8〕，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9〕。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吃介^〔10〕）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非不欲买些鲑菜^〔11〕，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冤^〔12〕，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吃时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埋冤杀了，也不敢分说。苦！真实这糠怎的吃得。（吃介）（唱）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13〕。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14〕。悄似奴家身狼狈^〔15〕，千辛百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16〕。（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17〕？（不吃放碗介）（唱）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为怨鬼。公婆老年纪，靠着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谩把糠来相比，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外、净上探，白）媳妇，你在这里说甚么？（旦遮糠介）（净搜出，打旦介）（白）公公，你看么？真个背后自逼逻东西吃^〔18〕，这贱人好打！（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净慌吃介）（吐介）（外白）媳妇，你逼逻的是甚么东西？（旦哭介）（唱）

【前腔】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将来逼逻堪疗饥。（外、净白）这是糠，你却怎的吃得？（旦唱）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19〕，公公，婆婆，须强如草根树皮。（外、净白）这的不嗄杀了你（旦唱）嚼雪餐毡，苏卿尤健^〔20〕；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21〕，纵然吃些何虑？（白）公公，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外、净白）胡说！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22〕！

（外、净哭介，白）原来错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杀了我！（倒介）（旦叫介）（唱）

【雁过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尽心相奉事，番教你为我归黄土^〔23〕。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抛弃了奴？

（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

【前腔】媳妇，你耽饥事公姑^〔24〕。媳妇，你耽饥怎生度？错埋冤你也不肯辞^〔25〕，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我料应不久归阴府^〔26〕。媳妇，你休便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唱）

【前腔】婆婆，你还死，教奴家怎支吾^〔27〕？你若死，教我怎生度？我千辛万苦回护丈夫，如今到此难回护^〔28〕。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箧又无^〔29〕。（外叫净介）（唱）

【前腔】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30〕，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我骨头未知埋在何处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31〕，吉凶事全然未保（并下）（末上白）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自家为甚说这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名唤做赵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两月，丈夫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年饥荒，家里只有公婆两口，年纪八十之上。甘旨之奉，亏杀这赵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籴些粮米做饭与公婆吃^〔32〕，他却背地里把些细米皮糠逼逻充饥。唧唧^〔33〕，这般荒年饥岁，少甚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公婆不知道，颠倒把他埋冤；今来听得他公婆知道^〔34〕，却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他家里探取消息则个。（看介）这个来的却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慌？（旦慌走上介，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见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却要来。（旦白）公公，我衣衫首饰尽行典卖，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区处^〔35〕？公公可怜见，相济则个^〔36〕。（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椁之费，皆出于我，你但尽心承值公公便了^〔37〕。（旦哭介，唱）

【玉包肚】千般生受^〔38〕，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39〕，没棺槨送在荒丘？（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珠泪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40〕。（末唱）

【前腔】不须多忧，送婆婆是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值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

（旦白）如此，谢得公公！只为无钱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须知此事有商量。（合）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肠。（并下）

【注释】

〔1〕厌：通“餍”，饱，满足。

〔2〕旦：戏曲角色名，扮演剧中女主角。这里扮演赵五娘。这出戏共四个角色，外、净分别扮演蔡伯喈的父母；末扮演邻居张太公。

〔3〕稔（rěn）：庄稼成熟，丰收。

〔4〕不耐烦：不能忍受。身己：指自己的身体。《广韵》：“己，身也。”孤身已：孤身一人。

〔5〕争奈：怎奈。管取：即看觑，关照，照顾。

〔6〕合：南戏中的过曲常连用两支以上，最后几句相同的，称为“合头”。在上曲合头上只注一“合”字，下曲不再重出曲文，仅注“合前”二字，意为“合头同前”。合头合唱时多，也有独唱的。有时没有合头，“合”则专指独唱。

〔7〕实丕丕：实实在在。

〔8〕骨崖崖：瘦骨嶙峋的样子。

〔9〕战钦钦：战兢兢，是忧虑重重、时提警戒之心的意思。

〔10〕介：戏曲术语，南戏、传奇剧本里关于动作、表情及效果等的舞台提示，同元杂剧剧本中的“科”。

〔11〕鲑（xié）菜：泛指鱼类菜肴。鲑：鱼的一种。

〔12〕埋冤：埋怨。

〔13〕嗄（shà）住：卡住，噎住。

〔14〕砻（lónɡ）：磨碾。吃尽控持：受尽折磨。控持：磨难，折磨。

〔15〕悄似：浑如，直似。悄：同“肖”。

〔16〕可知道：难怪。

〔17〕甘旨：美味的食物。特指供养父母的食物。

〔18〕逼逻：安排，张罗。

〔19〕“尝闻”二句：《孟子·梁惠王》：“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原意是“狗彘，食人食”，是说狗和猪竟吃人的食物。这里反用其意，指原是狗和猪吃的东西，人却在吃。彘：猪。

〔20〕“嚼雪餐毡”二句：苏武出使匈奴被拘留后，宁死不屈，被放至北海牧羊，渴则吃雪，饥则吞毡。尤：通“犹”。

〔21〕“餐松食柏”二句：以松、柏的叶子、果实充饥。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专门以松柏的籽为食。

〔22〕糟糠妻室：结发之妻。《后汉书·宋弘传》载，宋弘官拜太中大夫，光武帝欲以新寡之姐湖阳公主妻之，弘对曰：“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事遂作罢。

〔23〕番：通“翻”，反而。

〔24〕耽饥：担饥，承受饥饿。

〔25〕辞：辩白。

〔26〕料应：估计。

〔27〕还：如，若。支吾：对付，应付。

〔28〕回护：原指辩护或袒护。回护丈夫：意为委曲维护丈夫的体面。

〔29〕囊箧（qiè）：口袋和小箱子，代指家中的资财。囊箧又无：指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30〕闪：抛撇，抛弃，折磨。

〔31〕“青龙”句：青龙、白虎是古代的星宿名。青龙，吉星；白虎，凶星。两者同行，意为吉凶未定。

〔32〕籴（dí）：买进粮食。

〔33〕唧唧：啧啧，赞叹声。

〔34〕今来：现今。来：语助词。

〔35〕区处：应付，对付。

〔36〕相济：周济，帮助。

〔37〕衣衾：这里指殓尸的衣被。衾：被子。棺椁：棺材。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承值：承直，侍奉照应。

〔38〕生受：道谢语，犹言有劳、难为。

〔39〕终不然：难道的意思。

〔40〕不是冤家不聚头：民间俗语，一般对夫妻而言，迷信说法以为有前世缘分才有今世夫妻。这里泛指一家，意思是今世成为一家骨肉，也无非是前世因果，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