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梧桐雨^〔1〕及作品节选

《梧桐雨》是一部描写唐明皇、杨贵妃两人爱情故事的历史剧，又是一部宫廷爱情悲剧以浓郁的抒情性、醇厚的诗味和文辞的华美著称。这一剧本取材于唐代陈鸿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和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题目取名也来自其中诗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作品描写“安史之乱”前后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的悲欢离合。全剧四折，第一折写李隆基不问是非，竟给丧师失地的番将安禄山加官晋爵，让他镇守边境。同时描写杨贵妃对与她有暧昧关系的“义子”安禄山的思念，在李杨爱情关系上抹上了一道不光彩的、有着潜在危险的阴影。第二折写安禄山为夺江山、迎娶杨贵妃而造反，而李隆基却不理朝政，只命使臣进荔枝，让杨贵妃金盘跳舞。在他淫乐无度时，安禄山攻下潼关，直逼长安，李隆基被迫带着杨贵妃逃往四川。第三折写马嵬兵变，士兵刀砍杨国忠、马踏杨贵妃。第四折写已经退位的太上皇李隆基沦为孤家寡人，一人独居于西宫，孤独愁闷地思念杨贵妃。

梧桐雨节选（第四折）

【题解】全剧一共四折，这里选取的是第四折，描写唐明皇在“秋夜梧桐雨”的环境下思念杨贵妃，心理刻画细致入微，人物的悲凉心境与戏剧氛围协调一致，用雨打梧桐叶的实写引出“雨滴人心碎”的虚写，既切合人物的精神风貌又富有诗意，是元人杂剧中场面描写中的上品。

（高力士上云）自家高力上是也。自幼供奉内宫，蒙主上抬举，加为六宫提督太监^〔2〕。往年主上悦杨氏容貌，命某取入宫中，宠爱无比，封为贵妃，赐号太真。后来逆胡称兵，伪诛杨国忠为名，逼的主上幸蜀。行至中途，六军不进，右龙武将军陈玄礼奏过，杀了国忠，祸连贵妃。主上无可奈何，只得从之，缢死马嵬驿中。今日贼平无事，主上还国，太子做了皇帝。主上养老，退居西宫，昼夜只是想贵妃娘娘。今日教某挂起真容^〔3〕，朝夕哭奠，不免收拾停当，在此伺候咱。（正末上云^〔4〕）寡人自幸蜀还京，太子破了逆贼，即了帝位。寡人退居西宫养老，每日只是思量妃子，教画工画了一轴真容供养着，每日相对，越增烦恼也呵！（做哭科）（唱）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5〕，甚的是月夜花朝。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叠愁容貌^〔6〕！

【幺篇】瘦岩岩不避君群笑^〔7〕，玉义儿将画轴高挑。荔枝花果香檀桌，目觑了伤怀抱^〔8〕。

（做看真容科，唱）

【滚绣球】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9〕，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这待诏^〔10〕，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11〕，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12〕，花萼楼前上马娇^〔13〕，一段儿妖娆。

【倘秀才】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14〕，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15〕，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16〕，命天。

（带云）寡人越看，越添伤感，怎生是好！（唱）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17〕。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够死后也同棺椁。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带云）一会儿身子困乏，且下这亭子去，闲一会咱。（唱）

【白鹤子】挪身子离殿宇，信步下亭皋^〔18〕；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19〕。

【幺】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20〕，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21〕。

【幺】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22〕。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23〕。

【幺】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24〕，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做叹科，云）寡人也怕闲行，不如回去来。（唱）

【倘秀才】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怏怏归来凤帏悄，甚法儿、捱今宵？懊恼！

（带云）回到这寝殿中，一弄儿助人愁也^〔25〕。（唱）

【芙蓉花】淡氤氲篆烟枭^〔26〕，昏惨剌银灯照^〔27〕；玉漏迢迢^〔28〕，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口是心苗^〔29〕，不住的频频叫。

（带云）不觉一阵昏迷上来，寡人试睡些儿。（唱）

【半读书】一会家心焦躁，四壁厢秋虫闹，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业眼难交^〔30〕。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31〕，疏剌剌落叶被西风扫^〔32〕，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33〕。厮琅琅鸣殿铎^〔34〕，扑簌簌动朱箔^〔35〕，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36〕。

（做睡科，唱）

【倘秀才】闷打颏和衣卧倒^〔37〕，软兀剌方才睡着^〔38〕。（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正末唱）忽见青衣走来报^〔39〕，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正末见旦科，云）妃子，你在那里来？（旦云）今日长生殿排宴，请主上赴席。（正末云）吩咐梨园子弟齐备着^〔40〕。（旦下）（正未做惊醒科，云）呀，原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唱）

【双鸳鸯】斜翠鸾翘^〔41〕，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42〕，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43〕。

【蛮姑儿】懊恼，暗约^〔44〕。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外梧桐上雨潇潇^〔45〕。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46〕。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毕剥^〔47〕，增百十倍歇和芭蕉^〔48〕。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49〕，平白地瀽瓮翻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50〕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51〕，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带云）当初妃子舞翠盘时^〔52〕，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他惊觉了。（唱）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53〕，红牙箸成腔调，乱宫商闹闹吵吵。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凑着，暗地量度。

（高力士云）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两声，岂独梧桐？（正末云）你那里知道，我说与你听者。（唱）

【三煞】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似喷泉瑞兽临双沼^〔54〕，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来漂^〔55〕。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56〕，似花奴羯鼓调^〔57〕，如伯牙水仙操^〔58〕。洗黄花润篱落，清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摧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59〕，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注释】

〔1〕梧桐雨：全名为《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2〕六宫提督太监：总管皇帝后宫的太监。唐代无此官名。

〔3〕真容：指杨贵妃的画像。

〔4〕正末：男主角，这里指唐玄宗。

〔5〕京兆：地名，在长安附近，是汉代首都长安的辅佐地区。这里实指京城长安。

〔6〕打叠：收拾。

〔7〕瘦岩岩：瘦得很厉害的样子。

〔8〕觑：见到。

〔9〕谩：聊且。

〔10〕待诏：唐代设立翰林院，内有擅长文词、经术、医卜、艺术的人士，随时听候皇帝召唤，称为待诏。当时有“医待诏”“画待诏”等名目。这里指画代诏。

〔11〕快：灵巧。染：指画的着色。

〔12〕沉香亭：在长安兴庆宫内，唐玄宗与杨贵妃常在亭上赏花。回鸾：古舞曲。

〔13〕花萼楼：指花萼相辉楼，是唐玄宗和诸王兄弟游宴的地方。上马娇：是宋元时画的杨贵妃图像的一种，画的是杨贵妃上马的情况。

〔14〕千秋节：唐玄宗诞辰是八月五日，开元十七年，百官上表奏请这一天为千秋节。华清宫：唐代宫殿名，在今陕西骊山上。唐玄宗与杨贵妃常在此过冬。

〔15〕“七夕”二句：语本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16〕乘彩凤、返丹霄：成仙。是死的委婉说法。

〔17〕打：遭。离恨天最高：元人常有“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的说法。

〔18〕亭皋：平边平地。

〔19〕芙蓉拆胭脂萼：指木芙蓉花开。萼：花托。

〔20〕上阳宫：唐宫殿名，在洛阳。

〔21〕管：包管。一灵儿：指灵魂。

〔22〕红牙箸：红色象牙箸，敲乐器用。

〔23〕按霓裳乐：按《霓裳羽衣曲》的节奏。

〔24〕翠盘：指园中的假山。

〔25〕一弄儿：一味地。

〔26〕篆烟枭：指香的烟气盘旋上升。

〔27〕昏惨剌：昏暗的样子。

〔28〕漏：古代滴水计时的工具。

〔29〕口是心苗：心中有想法，言语会表现出来。

〔30〕业眼难交：意思是难以入睡。

〔31〕滴溜溜：形容树叶飘落的象声词。

〔32〕疏剌剌：形容风吹落叶的声音。

〔33〕忽鲁鲁：形容风吹灯的声音。

〔34〕厮琅琅：形容铃声。殿铎：殿铃。

〔35〕扑簌簌：形容窗帘吹动的声音。朱箔：朱帘。

〔36〕吉丁当：象声词。玉马儿：指铁马，古代屋檐上常挂的铁片。有的也用玉做成，称为玉马。

〔37〕闷打颏：昏沉沉的样子。

〔38〕软兀剌：软摊摊地。

〔39〕青衣：指宫女。

〔40〕梨园子弟：唐玄宗曾选乐工和宫女在梨园集中训练，这些人称为梨园子弟。

〔41〕斜翠鸾翘：谓翠鸾翘斜插着。翠鸾翘：用玉做成的凤形首饰。

〔42〕浑一：完全。出浴的旧风标：太真出浴是古代许多艺术家都喜欢描写的题材。风标：风韵。

〔43〕鲛绡：古代传说中的人鱼叫鲛人，他织的绡称为鲛绡。因手帕多以绡做成，故多以指手帕。

〔44〕暗约：思量，忖度。也作“黯约”。

〔45〕兀那：那。兀：语气词，无义。

〔46〕定虐：扰乱。

〔47〕毕剥：象声词。

〔48〕歇和：协和。

〔49〕子管里：只管。

〔50〕兀的：这。也么哥：语气词。

〔51〕银床：对井架的美称。

〔52〕翠盘：一种跳舞用的道具。

〔53〕六幺：或作绿腰、录要，唐大曲名。

〔54〕：象声词，形容雨声。瑞兽：古代在喷水的地方装上石兽，让水从兽口中流出。

〔55〕把高凤麦来漂：东汉人高凤读书极为专心，一次下大雨，将他所晒的麦子全冲走了，他浑然不觉。

〔56〕“度铃声”句：据载，唐玄宗避难蜀中时，在栈道的雨声中听到铃声后，更加伤感，因而作《雨霖铃》一曲。

〔57〕花奴：汝阳王李琎小名花奴，擅长羯鼓。羯鼓：一种可以从两头敲的鼓。

〔58〕伯牙：春秋时人，善鼓琴。水仙操：传说是伯牙所作的琴曲名。

〔59〕斟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