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宫秋》及作品节选

《汉宫秋》为马致远所作的历史剧。作品取材于王昭君出塞的历史故事，全剧四折一楔子，是元代剧坛上的名作。昭君出塞的故事，从西汉到元初，经历了一个演变过程。它最早见于《汉书·元帝纪》和《匈奴传》。大致情节是：西汉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元帝以宫人王嫱赐呼韩耶单于为阏氏。昭君入匈奴，生二子。呼韩耶死，从成帝敕令，复为后单于阏氏。汉元帝时，汉强匈奴弱，昭君出塞，是元帝主动实行民族和睦政策的具体表现。

《汉宫秋》节选^〔1〕（第三折）

【题解】《汉宫秋》全剧共四折一楔子。这里选取的是第三折，表现的是汉元帝与王昭君的离别以及王昭君投水自杀的场面，突出地表现了汉元帝对王昭君的思念以及王昭君宁死不入番家的民族气节。作品对汉元帝的心理和感情表现得非常细腻，其中某些唱词十分精彩。

（番使拥旦上，奏胡乐科^〔2〕，旦云）妾身王昭君，自从选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3〕，送入冷宫；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献与番王形像^〔4〕。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这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也！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5〕”（驾引文武内官上^〔6〕，云）今日灞桥饯送明妃^〔7〕，却早来到也。（唱）

【双调·新水令】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8〕。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9〕。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10〕！

（云）您文武百官计议，怎生退了番兵，免明妃和番者。（唱）

【驻马听】宰相每商量，大国使还朝多赐赏。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儿出外也摇装^〔11〕。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12〕，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13〕。

（做下马科）（与旦打悲科^〔14〕）（驾云）左右慢慢唱者，我与明妃饯一杯酒。（唱）

【步步娇】您将那一曲阳关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慢慢的捧玉觞^〔15〕。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您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16〕。

（番使云）请娘娘早行，天色晚了也。（驾唱）

【落梅风】可怜俺别离重，你好是归去的忙^〔17〕。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18〕？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题贵人多忘。（旦云）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者。（诗云）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19〕；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20〕！（留衣服科）（驾唱）

【殿前欢】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21〕。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22〕。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23〕？

（番使云）请娘娘行罢，臣等来多时了也。（驾云）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24〕。（做别科，驾云）我那里是大汉皇帝！（唱）

【雁儿落】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25〕。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26〕？

（尚书云）陛下不必挂念。（驾唱）

【得胜令】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庭上铁衣郎^〔27〕。您也要左右人扶持，俺可甚糟糠妻下堂^〔28〕！您但提起刀枪，却早小鹿儿心头撞^〔29〕。今日央及煞娘娘^〔30〕，怎做的男儿当自强！

（尚书云）陛下，咱回朝去罢。（驾唱）

【川拨棹】怕不待放丝缰，咱可甚鞭敲金镫响^〔31〕，你管燮理阴阳^〔32〕，掌握朝纲，治国安邦展土开疆；假若俺高皇，差你个梅香，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恋恁春风画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33〕。

（尚书云）陛下，不必苦死留他，着他去了罢。（驾唱）

【七弟兄】说甚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34〕！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35〕。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36〕。草已添黄，免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37〕。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38〕。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39〕。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40〕；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牧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41〕。

（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索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伙编修讲^〔42〕。不见他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43〕？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44〕。（下）

（番王引部落拥昭君上，云）今日汉朝不弃旧盟，将王昭君与俺番家和亲。我将昭君封为宁胡阏氏^〔45〕，坐我正宫。两国息兵，多少是好。众将士，传下号令，大众起行，望北而去。（做行科）（旦问云）这里甚地面了？（番使云）这是黑江，番汉交界去处。南边属汉家，北边属我番国。（旦云）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长行去罢。（做奠酒科，云）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做跳江科）（番王惊救不及，叹科，云）嗨！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罢罢罢！就葬在此江边，号为青冢者^〔46〕。我想来，人也死了，枉与汉朝结下这般仇隙，都是毛延寿那厮搬弄出来的。把都儿^〔47〕，将毛延寿拿下，解送汉朝处治，我依旧与汉朝结和，永为甥舅，却不是好？（诗云）则为他丹青画误了昭君，背汉主暗地私奔；将美人图又来哄我，要索取出塞和亲。岂知道投江而死，空落的一见消魂。似这等奸邪逆贼，留着他终是祸根，不如送他去汉朝哈喇^〔48〕；依还的甥舅礼，两国长存。（下）

【注释】

〔1〕汉宫秋：全名《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剧本取材于昭君和亲的史实，又在民间传说和历代诗人歌咏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艺术创造。

〔2〕番使：外族的使节，这里指匈奴呼韩邪单于的使者。番：古时对外族的通称。下文的“番王”，指呼韩邪单于。胡乐：胡，古时对北方和西方少数民族的泛称。因称其音乐为胡乐。

〔3〕王昭君：名嫱，字昭君。本为汉元帝宫人，后因和亲，被赐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称宁胡阏氏。剧本所叙与史实不尽相合。毛延寿：晋葛洪《西京杂记》载，元帝后宫宫女很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画像，按图召幸。诸宫女皆贿赂画工，独昭君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求美人为阏氏，元帝按图赐昭君行，召见时发现昭君容貌为后宫第一。元帝反悔不得，诛杀毛延寿等画工。后世由此敷衍成故事，多归咎毛延寿一人。点破：指在画像上破坏她本来十分美好的容颜，画得不美。

〔4〕甫能：刚刚能够，好不容易的意思。甫：刚刚。恩幸：皇帝的宠爱。形像：图像。胡地：指匈奴所居住的地方。

〔5〕“红颜胜人”二句：是宋代欧阳修《明妃曲》中的原句。意谓女子容色过人则命运多不佳，不必怨尤而只应自叹。红颜胜人：容貌出众的女子。

〔6〕驾：元杂剧中皇帝的代称，所谓“驾头杂剧”，即扮演帝王的杂剧。内官：侍奉皇帝的宦官，近臣。

〔7〕灞桥：指霸桥，在长安灞水上。汉唐时送人东行时多别于此。明妃：即王昭君。西晋时为避文帝司马昭讳，改昭君为明君，后世遂有明妃之称。

〔8〕生：语气助词，加重语气表勉强，违背心愿。则索：只得。

〔9〕“旧恩”二句：以金勒（金饰的笼辔）喻旧恩，言其短；以玉鞭（玉饰的马鞭）喻新恨，言其长。

〔10〕承望：想到，指望。

〔11〕早是：本来已是。悒怏(yìy　ànɡ)：愁闷不乐。摇装：或作遥装，是我国古代的一种风俗。远行者在离家前，选吉日出门，亲友送至江边，被送者上船一会儿又折回来，改日再正式启程。

〔12〕渭城衰柳：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句意。改“衰柳”写秋景，以表达临别的凄凉心境。渭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这里非实指。

〔13〕撮：凝聚，集中。

〔14〕打悲：装出悲伤的样子。打：此处作“做”解。

〔15〕阳关：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人以此为送别曲。因诗中有“阳关”二字，故称《阳关曲》或《阳关三叠》。玉觞：玉制的杯。这里代指酒。

〔16〕尊前：在酒尊之前，指宴饮时。尊：酒具，又写作樽。捱：拖延。劣了宫商：音调不协，弹得不好。劣：误。宫商：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的简称，这里代指音乐。俄延：拖延，迟缓。

〔17〕别离重：难分难舍。好是：真是，甚是。

〔18〕李陵台：李陵，汉武帝时名将，因孤军深入、战败无援而投降匈奴。李陵台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波罗城，至此已到匈奴边界。

〔19〕“今日”二句：出自唐李白《王昭君》诗。

〔20〕“忍着”二句：出自宋陈师道《妾薄命》诗。着：穿上。

〔21〕则甚么：做什么。西风吹散旧时香：元代诗人元淮《昭君出塞》诗云：“西风吹散旧时香，收起宫妆换北妆。”诗题下自注云：“马智（致）远词”，当是诗人看了《汉宫秋》后所作，并非如有的注本所说是马致远化用成句。

〔22〕委实：确实。青苔巷：指永巷，宫中的长巷，汉代是囚禁有罪的宫女的地方。青苔：言其冷僻荒凉。本剧第一折写昭君于永巷夜弹琵琶，元帝得以发现昭君的美貌。椒房：后妃居住的宫室，因用香椒涂墙，故称《汉书·车千秋传》颜师古注云：“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菱花镜里妆：本剧第二折有元帝暗窥昭君对镜晚妆的情节。菱花镜：指铜镜。风流相：娇美妩媚的容貌。兜的：陡然，突然。

〔23〕苏武：汉代苏武出使匈奴，被拘留达19年后才回汉朝。

〔24〕朕躬：皇帝自称。朕：本古人自称之词，秦始皇始定为皇帝专用的自称。躬：身体，引申为自身。

〔25〕别虞姬楚霸王：西楚霸王项羽垓下兵败，忍痛与宠姬虞姬诀别，感慨无限，十分凄凉，最后突围至乌江自尽。守玉关征西将：指东汉名将班超。他曾在西域活动达31年，平定匈奴贵族等的变乱，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玉关：玉门关，汉时为通向西域的门户。此泛指边塞。

〔26〕“那里”二句：保亲与送女客相对成文，都是指旧时婚礼习俗中的送亲人（将新娘陪送到夫家去的人）。李左车：汉初著名的谋士，曾佐韩信下燕齐二国。送女客：古代婚礼规定，女子出嫁时，家中有一人陪送至夫家，这人称为送女客。萧丞相：指萧何，汉初功臣。史籍中没有记载他二人做媒送亲的事，此处是借汉元帝口，讽刺文武大臣们除了懦弱妥协，推举昭君和番以息边患外，别无能耐。

〔27〕不沙：不是那。架海紫金梁：元杂剧中常以“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比喻得力的将相。梁：桥。铁衣郎：指穿铠甲的战士。

〔28〕可甚：可堪，实际上就是不可堪（忍受）。糟糠妻下堂：指休掉妻子。这里是反用“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说法。糟糠妻：指共过患难的妻子。《后汉书·宋弘传》记载，汉光武帝想以姐湖阳公主嫁宋弘，示意宋弘抛弃原来的妻子。宋弘说：“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下堂：休弃。

〔29〕小鹿儿心头撞：形容心情因害怕而惴惴不安。

〔30〕央及：央求。煞：同“索”，要的意思。

〔31〕怕不待：岂不想，难道不。待：语助词。丝缰：丝制的马缰绳。鞭敲金镫响：元杂剧中常以“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来形容得胜后的情景，这里用来形容回宫时的情形。金镫：铜制马镫，马鞍两边的脚踏。

〔32〕燮(xiè)理阴阳：调理阴阳，比喻治理国政。过去都将燮理阴阳看做宰相的当然责任。燮理：协调治理。比喻大臣辅助皇帝治理国事。

〔33〕梅香：宋元戏曲小说中对婢女的通称。画堂：古代的宫殿均饰有图画，因以称宫殿为画堂。又汉代未央宫中有一堂名画堂。春风：比喻皇帝的恩泽。一字王：辽、元之际地位最尊贵的王称，如赵王、燕王之类封王只用一个字，谓之“一字王”；若郡王，王称前必冠以两个字，如咸安郡王、兰陵郡王；地位稍次，谓之“二字王”。汉代无此制度，剧中是借用。

〔34〕兀良：衬字，用于句首以加强语气或指示方向，略同于“啊呀”。

〔35〕旌节：古代使者所持的符节。关山：泛指关隘山川。

〔36〕迥野：辽阔的原野。

〔37〕苍：灰白色。糇（hóu）粮：干粮。《诗经·大雅·公刘》：“乃裹糇粮。”打猎起围场：打猎的布下了围场。围场：打猎时形成的围捕野兽的场地。

〔38〕携手上河梁：《文选·李少卿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表示惜别的意思。河梁：桥。

〔39〕部从：从属，随从。銮舆：皇帝乘坐的车驾。銮：指车上的銮铃。咸阳：秦古都，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这里为叶韵，用以代指长安。

〔40〕泣寒螀(jiānɡ)：秋虫悲鸣如哭泣。寒螀：寒蝉。

〔41〕昭阳：宫殿名，皇后所居。高烧银烛照红妆：宋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原诗以人比花，这里化用其意。

〔42〕索：想要。行：们。推辞谎：指推辞的话。编修：官名，掌管编写国史，记录皇帝的言行。这两句是说，我要向大臣们说一句推托的谎话，又只怕那班弄笔头儿的史官啰唣。

〔43〕趁：追逐，追寻。这里是欣赏的意思。

〔44〕唱道：亦作“畅道”。〔鸳鸯煞〕曲定格，第五句开头的衬字。毡车：唐代回鹘的后妃所坐的车子，用毡子作车篷，名为毡车。

〔45〕阏氏(yān　zhī)：匈奴君主嫡妻的称号，相当于皇后。

〔46〕青冢（zhǒnɡ）：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冢：坟墓。相传塞草皆白，独昭君墓草青青，故称青冢。

〔47〕把都儿：蒙古语“勇士”的音译，元杂剧中多作武士、兵士、将士解。

〔48〕哈喇：蒙古语的译音，意思是杀。

辑　评

*贾仲明《录鬼簿·马致远吊词》：万花丛里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四方海内皆谈羡。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汉宫秋》《青衫泪》《戚夫人》《孟浩然》，共庾（吉甫）、白（仁甫）、关老齐肩。

*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酹江集》：读《汉宫秋》剧，真若孤雁横空，林风萧萧，远近相和。前此惟白香山《琵琶行》可相伯仲也。

*焦循《剧说》：元明以来，作昭君杂剧者有四家，马东篱《汉宫秋》一剧，可称绝调。臧晋叔《元曲选》取为第一，良非虚美。

*梁廷枏《藤花亭曲话》：《汉宫秋》写景写情，当行出色，元曲中第一义也。

*王国维《录曲余谈》：余于元剧中得三大杰作焉。马致远之《汉宫秋》，白仁甫之《梧桐雨》，郑德辉之《倩女离魂》是也。马之雄劲，白之悲壮，郑之幽艳，可谓千古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