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代表作品《西厢记》

《西厢记》是王实甫的代表作品，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改编自中唐元稹传奇小说《莺莺传》。全剧通过描写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展现了崔、张、红娘等追求婚姻自主的叛逆者同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礼教的维护者之间尖锐的冲突，深刻地揭示出封建势力的残酷性与虚伪性，热情地歌颂了青年男女争取爱情婚姻自由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尤其是作者明确地提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进步理想，更是对传统婚姻制度的大胆挑战，具有鲜明的反封建倾向。《西厢记》突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的格式，长达五本21折，避免了因篇幅限制而造成的剧情简单化和模式化的缺点。这一形式上的大胆革新，对后来的戏剧创作起到了引领作用。作品在戏剧结构、矛盾冲突、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达到了元杂剧的一个高峰，成为最具舞台生命力的一部佳作。

《西厢记》节选（第四本第二折^〔1〕）

【题解】这一折是《西厢记》中颇有代表性的一折。“长亭送别”的曲文在《西厢记》中颇具代表性，既有丽藻，又有白描；既有对前代诗词的借鉴、化用，又有对民间口语的吸收、提炼，在总的风格上，不仅构成了协调的色彩，而且形成了通晓流畅与秀丽华美相统一的特色。论者有《西厢记》是诗剧之说。“长亭送别”是全剧诗意最浓的部分，它在情节上没有多少进展，也没有戏剧矛盾的激烈转化，只是以抒情诗的语言，叙写女主人公的离愁别恨，使全折弥漫着一种淡淡而又悠长的哀愁。

（夫人、长老上，云^〔2〕）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3〕，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

（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4〕，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5〕，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6〕？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7〕，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8〕。马儿迍迍的行^〔9〕，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10〕。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呵？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11〕，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12〕；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13〕？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做到）（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14〕，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15〕。（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16〕，凭者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17〕。（洁云^〔18〕）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19〕。酒席上斜签着坐的^〔20〕，蹙愁眉死临侵地〔21〕。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22〕，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23〕。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24〕。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25〕，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26〕，但得一个并头莲，强似状元及第^〔27〕。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28〕，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29〕，白泠泠似水^〔30〕，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31〕，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32〕，蝇头微利^〔33〕”，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34〕。

（夫人云）辆起车儿^〔35〕，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36〕，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37〕，专听春雷第一声^〔38〕。（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39〕，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40〕（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41〕，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42〕，比司马青衫更湿^〔43〕。伯劳东去燕西飞^〔44〕，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泪，心内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45〕，顺时自保揣身体^〔46〕。荒衬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47〕。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草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帷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搁不住泪眼愁眉^〔48〕。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49〕”，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50〕”。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51〕！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52〕，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53〕。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54〕。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55〕？（旦、红下）

【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注释】

〔1〕这一折写崔张的分别。全折情意缠绵，文辞华美生动，为历代批评家所称道。

〔2〕长（zhǎnɡ）老：寺庙的主持和尚。这里指普救寺的法本长老。云：元杂剧术语，即开始说话的意思。

〔3〕长亭：古代设置在驿路上供行人休息的亭舍，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故称“十里长亭”，饯别送行常至长亭。

〔4〕上朝取应：到京城应试。

〔5〕碧云天，黄花地：出自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

〔6〕霜林醉：形容枫叶经霜变红，如同人醉后脸红一样。霜林：枫林。

〔7〕玉骢(cōnɡ)：原指青白色的骏马，这里代指马。

〔8〕倩：请。

〔9〕迍迍(zhūn)：行动迟缓的样子。

〔10〕“却告”二句：刚刚摆脱了相思之苦，又开始了别离之愁。却：通“恰”。破题儿：唐宋文人称诗赋起首点破题意的几句为破题，引申为事情的开端。明清小说中常有“破题儿第一遭”的说法，有“头一次”的含义。

〔11〕靥(yè)儿：原指脸上的酒窝，这里指妇女装扮面部的一种首饰。

〔12〕索：须。

〔13〕也么哥：曲中衬字，相当于现代汉语“呀呼咳”之类的语气词。

〔14〕辱没：玷辱，使不光彩。

〔15〕挣揣：博取，夺得。

〔16〕余荫：恩泽、福分所及之意。

〔17〕拾芥：比喻轻而易举，言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芥：小草。

〔18〕洁：元代俗称和尚为洁郎，省称为洁。这里指法本长老。

〔19〕衰草萋迷：犹言枯草遍地。萋迷：草茂盛貌。

〔20〕斜签着坐的：指张生侧身直腰坐在凳子边沿，是表示谦恭的坐姿。签：插。

〔21〕死临侵地：死，此处可能是副词，言极憔悴。临侵：指憔悴乏力的样子。

〔22〕阁泪：含泪。

〔23〕推：这里是假作之意。

〔24〕奈：无奈。时间：眼前，现时。

〔25〕谂(shěn)知：熟知，深知。

〔26〕妻荣夫贵：此句可与上文“你与俺崔相国作女婿”连读。俗云，夫荣妻贵，莺莺既是相国小姐，已具身份，那么张生无须上京博取功名，亦可凭借相国女婿身份取得富贵。这里暗含埋怨老夫人之意。

〔27〕状元：科举考试殿试第一名，为科名中最高荣誉。

〔28〕就里：内中的实情。

〔29〕玉醅(pēi)：美酒。醅：没过滤的酒。

〔30〕白泠泠（línɡ）：这里形容清淡寡味。

〔31〕怕不待要：难道不要。

〔32〕蜗角虚名：微不足道的名誉。蜗角：作细微解。《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蛮氏；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触氏。争地而战，伏尸百万。”

〔33〕蝇头微利：极细微的利益。班固《难庄篇》云，世人竞争利，如蝇吮肉汁，所沾无多。

〔34〕一递一声：一声接一声。指莺莺与张生两人不断地叹息。递：接连不断。

〔35〕辆起车儿：套上车子。辆：驾或套之意。

〔36〕登科录：科举考试的录取名册。

〔37〕经忏：指佛经。礼：这里作诵习解。

〔38〕春雷第一声：指科举考试夺魁的捷报。

〔39〕口占：随口吟出。

〔40〕“弃掷”四句：出自唐元稹《会真记》传奇，是莺莺婉拒张生之语。这里借来写莺莺告诫张生不要变心。张生以为莺莺在试探他是否会以当初之情去改爱京师“眼前人”，所以急切分辩道“小姐之意差矣”。

〔41〕赓（ɡēnɡ）：接续。

〔42〕红泪：悲别之泪。《拾遗记》载，魏文帝时，薛灵芸被选入宫，别父母，“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

〔43〕司马青衫：白居易《琵琶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此处用此典，言别离之凄苦。

〔44〕“伯劳”句：比喻离散。乐府诗《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牵牛)织女时相见。”伯劳：鸟名。

〔45〕趁程途：赶路程。

〔46〕保揣：保重。

〔47〕三峰华岳：谓华山莲花峰、毛女峰、松桧峰。

〔48〕搁不住：禁守不起。这里作忍不住解。

〔49〕文齐福不齐：文才够格而时运不济。意即考不中。

〔50〕停妻再娶妻：封建社会有停妻再娶条例，士人金榜题名后尤多再婚权贵之行，莺莺故有此说。

〔51〕一春鱼雁无消息：一去没有消息。语出秦观《鹧鸪天》：“一春鱼鸟无消息。”

〔52〕青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神鸟，是西王母送信的使者。

〔53〕霭：云气。

〔54〕“四围”二句：马致远《寿阳曲》：“四围山一竿残照里。”一鞭残照，落日距离山峰只有一鞭之长。

〔55〕这些大小车儿：这么点大的小车儿。

辑　评

*朱权《太和正音谱》：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

*徐复柞《曲论》：(北曲)马东篱、小山自应首冠，而王实甫之《西厢》直欲超而上之。盖诸公所作，止于四折，而《西厢》则十六折，多寡不同，骨力更陡，其所以胜也。

*王世贞《曲藻》：北曲故当以《西厢记》压卷。

*张琦《衡曲麝谭》：今丽曲之最胜者，以王实甫《西厢记》压卷。

*李贽《杂说》：《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李渔《闲情偶记》：吾于古曲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解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