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窦娥冤》

《窦娥冤》全称《感天动地窦娥冤》，是关汉卿的杂剧代表作，悲剧剧情取材“东海孝妇”的民间故事。作品写窦娥被无赖诬陷，又被官府错判斩刑的冤屈故事。它是我国十大古典悲剧之一，是元杂剧中悲剧的典范，具有极高的艺术成就。据统计，我国约86个剧种上演过此剧。全剧四折一楔子。剧情是：楚州贫儒窦天章因无钱进京赶考，无奈之下将幼女窦娥卖给蔡婆家为童养媳。窦娥婚后丈夫去世，婆媳相依为命。蔡婆外出讨债时遇到流氓张驴儿父子，被其胁迫。张驴儿企图霸占窦娥，见她不从便想毒死蔡婆以要挟窦娥，不料误毙其父。张驴儿诬告窦娥杀人，官府严刑逼讯婆媳二人，窦娥为救蔡婆自认杀人，被判斩刑。窦娥在临刑之时指天为誓，死后血溅白绫、六月降雪、大旱三年，以明己冤，后来果然都应验。三年后窦天章任廉访使至楚州，见窦娥鬼魂出现，于是重审此案，为窦娥申冤。作者采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营造出浓郁的悲剧氛围，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窦娥冤》深刻地揭示了窦娥悲剧产生的社会根源与必然性，批判锋芒直指封建社会本质，其主题鲜明有力，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而窦娥在刑场上的三桩誓愿的一一应验，以及结尾的鬼魂诉冤与清官断案，显然是超现实的幻想性描写，反映了下层民众的美好愿望，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深化了主题，使得作品悲剧气氛更加浓重。

《窦娥冤》节选（第三折^〔1〕）

【题解】《窦娥冤》全剧共四折加一楔子，其中第三折是《窦娥冤》全剧的高潮。一方面它表现了窦娥的善良，另一方面又通过三桩誓愿，表现了窦娥的巨大冤屈。窦娥的死，既是善的毁灭，又是对恶控诉。这三桩誓愿，当然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但实际上也寄托着作者的美好愿望。

（外扮监斩官上^〔2〕，云）下官监斩官是也。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3〕，休放往来人闲走。（净扮公人^〔4〕，鼓三通，锣三下科。刽子磨旗^〔5〕、提刀，押正旦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6〕，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正旦唱）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7〕，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8〕。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9〕：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10〕。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11〕！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12〕（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什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13〕，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哭上科^〔14〕，云）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妇儿^〔15〕！（刽子云）婆子靠后。（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咐他几句话咱^〔16〕。（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咐你话哩。（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17〕。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唱）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18〕，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19〕。（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监斩官云）你有什么事？你说。（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20〕。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21〕。（刽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22〕。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23〕。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24〕？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25〕，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26〕？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27〕。（监斩官云）打嘴！那有这等说话！（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28〕，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29〕。如今轮到你山阳县^〔30〕。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31〕，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32〕。（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且看后来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众应科，抬尸下）

【注释】

〔1〕折：杂剧划分演唱场次的单位。一般一本四折，每折唱同一宫调的一个套曲，也是故事的一个段落，相当于现代戏剧的“幕”。

〔2〕外：杂剧角色名，即“外末”的省称，元杂剧中正角色以外的次要角色，一般为男性角色。

〔3〕着：让，派，令。做公的：公人，衙役。

〔4〕净：杂剧角色名，一般扮演刚烈粗暴或凶恶奸诈的男性，偶也扮女性。

〔5〕刽子：刽子手。磨：摇，挥动。磨旗：摇旗。

〔6〕行动些：快点。

〔7〕没来由：无缘无故，没有原因。与下句“不提防”构成互文。刑宪：指刑法，与上句“王法”构成互文。

〔8〕森罗殿：迷信说法，人死后鬼魂要到阴间接受审判，森罗殿就是阴间阎王审判的殿堂。生：“生生地”的省略说法，相当于活活地、深深地。

〔9〕合：应该。清浊：比喻是非善恶。怎生：怎么。糊突：糊涂，分不清。盗跖：传说春秋时反抗贵族统治的领袖，被统治阶级诬之为“盗”，故称盗跖。颜渊：孔子的学生，贫而好学，历史上被看做是贤人的代表。

〔10〕元来：原来。

〔11〕错勘：错断。勘：判定。

〔12〕前合后偃（yǎn）：前仆后倒，站立不稳。偃：仰面倒下。哥哥行(háng)：凡用于人称代词后面的，均起指示方位的作用，如“哥哥行”，即“哥哥那里”。行：宋元人特有的说法，放在人称名词之后，有轻微的指代意味。

〔13〕餐刀：杀头的委婉说法。也么哥：助气词，无义。通常用于曲词中叠句的结尾，如“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有加强语气的作用。有时也写做“也末哥”或“也波哥”。这是元杂剧中常用的感叹词。

〔14〕卜儿：元杂剧中扮演老年妇女的角色。

〔15〕兀的：指示代词，这个。

〔16〕咱：语气助词，相当于“吧”。

〔17〕冬时年节：冬至，春节。瀽〔jiǎn〕：倒，倾。一陌儿：一百张（纸钱）。陌：古代一百钱的总称。

〔18〕葫芦提：糊里糊涂。也写做“葫芦题”“葫芦蹄”。罪愆：罪过。干家缘：做家务。

〔19〕凉浆：指水酒或水粥。烈：烧。荐：祭献。

〔20〕一领：一张。白练：长的白色绸缎。旗枪：带枪头的旗杆，代指旗子。

〔21〕打甚么不紧：没什么妨碍，有什么要紧，即“不要紧”。

〔22〕无头愿：没头没脑的誓愿。灵圣：指怪异之事。湛湛（zhàn）：清澈深远。

〔23〕苌（cháng）弘化碧：周代忠臣苌弘，无辜被害，“流血成石，或言成碧，不见其尸。”其事见《拾遗记》《庄子·外物》亦有记：“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碧：青绿色的美石。望帝啼鹃：古代传说，蜀王杜宇，号望帝，为其相鳖灵所逼，逊位后隐居山中，其魂化为杜鹃，啼声凄厉，百姓哀之。其事见《寰宇记》。

〔24〕飞霜六月因邹衍：战国时燕之忠臣，阴阳家代表人物。相传燕惠王时邹衍被谗下狱，时值夏天，他仰天大哭，感动上苍，竟然降霜。后人遂以“六月飞霜”喻指冤狱。

〔25〕六出冰花：因冰花多为六瓣，故以指雪。

〔26〕素车白马：东汉时，范式与张劭交好，劭死，式自远地乘白车白马往吊。后人以“素车白马”借指吊丧送葬。断送：这里指送葬。

〔27〕楚州：隋开皇元年（581年）置，治所在寿张（后改淮阴）。亢旱：大旱。

〔28〕期：寄以希望。

〔29〕东海曾经孝妇冤：《汉书·于定国传》载，汉东海郡寡妇周青，为侍奉婆婆矢志不嫁，婆婆不愿拖累她而自缢。其小姑告官，诬嫂以杀人之罪。官府不察，竟判处死。临刑之际，周青指身边竹竿语人曰：倘我无罪，血沿竹竿往上倒流。其言果应。而东海地方乃大旱三年。后任官员于定国为其昭雪，天方降雨。

〔30〕山阳县：今江苏省淮安县。

〔31〕每：们，是宋元时俗语。正法：公正执法。

〔32〕明题遍：全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