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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辽金元文学
1.1.4.3.2 文天祥文

文天祥文

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进逼南宋首都临安,文天祥赴元营谈判,被扣押,后乘隙逃归。他把出使被扣和逃归途中所写的诗结集,取集中《渡扬子江》“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句意,命名为《指南录》。作者写这篇序之前,已经为诗集写了《自序》,故本篇为《后序》。文中回顾了作者出使元军被扣留,逃出后历尽艰险、多次濒临死亡的经过,抒发了誓死报国的慷慨豪情,是宋代散文的名篇。

指南录·后序

【题解】这篇文章的前三段是自叙出使元营的始末,文字简明扼要。第四段里,一连列举20种面临死亡的险境,说明万死一生的情况,交织着作者的悲愤和忠贞。第五段介绍诗集的内容和编次。最后又是一番充满血和泪的感叹,抒发了这位忧患余生的民族英雄的救国宏愿。文章气势奔放,激昂慷慨,和作者的为人一样,照耀千古。

德祐二年〔1〕正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2〕。时北兵已迫修门外〔3〕,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4〕,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5〕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6〕。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7〕,贾余庆献谄于后〔8〕,予羁縻不得还〔9〕,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10〕。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11〕。予分当引决〔12〕,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13〕。”至京口,得间奔真州〔14〕,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15〕,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16〕。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17〕。不得己,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18〕。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19〕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20〕当死;骂逆贼〔21〕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刎死〔22〕;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23〕;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24〕,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25〕;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26〕;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27〕;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28〕;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29〕;至海陵〔30〕,如高沙〔31〕,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32〕至通州,几以不纳死〔33〕;以小舟涉鲸波〔34〕,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35〕,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36〕,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37〕,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38〕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39〕,主辱臣死〔40〕,有余僇〔41〕;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42〕,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43〕,雪九庙之耻〔44〕,复高祖之业〔45〕。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46〕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47〕,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48〕,使旦夕得正丘首〔49〕,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50〕,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51〕,名曰《指南录》。

【注释】

〔1〕德祐:宋恭帝赵显年号,二年为公元1276年。

〔2〕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此为文天祥全衔。南宋时置左右丞相,以左相为首,右相次之。枢密使:掌管全国军政的最高长官。《宋史·职官志七》:“南渡后以现任宰相充都督。……赵鼎先以知枢密院事为都督川陕荆襄诸军事,其后与(张)浚并相,并带兼都督诸路军马人衔。”即其例。

〔3〕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文天祥《指南录·自序》:“时北兵驻高亭山,距修门三十里。”北兵:指元兵。修门:指国都的门。

〔4〕萃于左丞相府:会集在左丞相吴坚的府第。

〔5〕以资政殿学士行:《宋史·职官志二》:“景德二年,王钦若罢参政,真宗特置资政殿学士以宠之。……景祐四年,王曾罢相复除。二十年间除三人,皆前宰相也。”后遂为例,宋朝宰相罢政,多授以此官。

〔6〕“初至北营”四句:《指南录卷一·纪事》:“予诣北营,辞色慷慨。……大酋(元丞相伯颜)为之辞屈而不敢怒。诸酋相顾动色,称为丈夫。是晚诸酋议良久,忽留予营中。当时觉北未敢大肆无状。”

〔7〕吕师孟构恶于前:吕文焕守襄阳降元,其侄吕师孟为兵部侍郎,于德祐元年十二月出使元军,请求称侄纳币。《指南录卷一·纪事》:“先是,予赴平江(府治今江苏苏州),入疏言:‘叛逆遗孽不当待以姑息,乞举《春秋》诛乱贼之法。’意指吕师孟。朝廷不能行。”构恶之事指此。构恶:结怨。

〔8〕贾余庆献谄于后:贾余庆为同签书枢密院事、知临安府,与文天祥同使元军。元军扣留文天祥,与贾余庆有关。《指南录卷一·使北》:“贾余庆凶狡残忍,出于天性,密告伯颜,使启北庭,拘予于沙漠。”献馅:谓向敌人献媚。

〔9〕予羁縻不得还:《元史·伯颜传》:“顾天祥举动不常:疑有异志,留之军中。天祥数请归,伯颜笑而不答。天祥怒曰:‘我此来为两国大事,彼皆遣归,何故留我?’伯颜曰:‘勿怒。汝为宋大臣,责任非轻。今日之事,政当与我共之。’令忙古歹、唆都馆伴羁縻之。”时忙古歹为万户,唆都为建康安抚使,二者都是元朝的高级将领。

〔10〕“直前诟虏帅失信”二句:《指南录卷一·纪事》:“正月二十日至北营,适与(吕)文焕同坐,予不与语。越二日,予不得回阙,诟虏酋失信,盛气不可止。……至是,文焕云:‘丞相何故骂焕以乱贼?’予谓:‘国家不幸至今日,汝为罪魁,汝非乱贼而谁?三尺童子皆骂汝,何独我哉?’焕云:‘襄守六年不救。’予谓:‘力穷援绝,死以报国可也。妆爱身惜妻子,既负国,又帻陨家声。今合族为逆,万世之贼臣也。’(吕师)孟在傍甚忿,直前云:丞相上疏欲见杀,何为不杀取师孟?’予谓:‘汝叔侄皆降北,不族灭汝,是本朝之失刑也,更敢有面皮来做朝士!予实恨不杀汝叔侄……’”

〔11〕“贾余庆”三句:《元史·世祖纪》载,至元十三年二月,“宋主率文武百僚诣祥曦殿望阙上表,乞为藩辅,遣右丞相兼枢密使贾余庆、枢密使谢堂、端明殿学士签枢密院事家铉翁、端明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刘岊(jié)奉表以闻。……遣其右垂相贾余庆等充祈请使,诣阙请命。右丞相命吴坚、文天祥同行”。

〔12〕分当引决:理应自杀。

〔13〕“昔人云”二句: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城陷,贼以刃胁张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14〕“至京口”二句:《指南录卷三·脱京口》:“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间道出江浒,登舟泝金山,走真州。”京口:今江苏镇江。真州:今江苏仪征。

〔15〕东西二阃:指淮南东路制置使李庭芝(驻扬州)和淮南西路制置使夏贵(驻庐州,今安徽合肥)。阃:统兵在外的将帅。

〔16〕“约以”三句:《指南录卷三·议纠合两淮复兴》载,文天祥至真州,守将苗再成向其陈述恢复策略,天祥认为“中兴机会在此”,即作书与李庭芝、夏贵,约双方连兵大举。此事亦见《宋史·文天祥传》。

〔17〕维扬帅下逐客之令:《宋史·文天祥传》:“时扬有脱归兵言,密遣一丞相入真州说降矣。庭芝信之,以为天祥来说降也,使再成亟杀之。再成不忍,给天祥出相城垒,以制司文示之,闭之门外。”

〔18〕长淮间:即淮河以南,当时的淮南东路一带地区。

〔19〕“避渚洲”六句:因长江中沙洲为敌所据,须避开。北海:长江口以北的海域。渡过扬子江口,入于苏州洋(今上海市附近海面)。四明:今浙江宁波。天台:今属浙江。永嘉:今浙江温州。

〔20〕诋大酋:指前文“诟虏帅失信”事。

〔21〕骂逆贼:指痛斥吕文焕、吕师孟叔侄为逆事。

〔22〕“去京口”三句:《指南录卷三·候船难》:“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约待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谓船已失约,奈何?予携匕首,不忍自残,甚不得已,有投水耳。”

〔23〕“经北舰”三句:《指南录卷三·上江难》:“予既登舟,意泝流直上,他无事矣。乃不知江岸皆北船,连亘数十里,鸣梆唱更,气焰甚盛。吾船不得已,皆从北船边经过,幸而无问者。至七里江,忽有巡者喝云:‘是何船?’梢答以‘河鲀船。’巡者大呼云:‘歹船!’歹者,北以是名反侧奸细之称。巡者欲经船前,适潮退,搁浅不能至。是时舟中皆流汗。其不来,侥幸耳。”物色:搜寻。

〔24〕瓜洲:在扬州市南四十里长江边。扬子桥:指扬子津,在扬州市南15里。

〔25〕“坐桂公塘”三句:《指南录卷三·至扬州》:“予不得已,去扬州城下,随卖柴人趋其家,而天色渐明行不能进。至十五里头,半山有土围一所,旧是民居,毁荡之余,无椽瓦,其间马粪堆积。时惟恐北有望高者见一队人行,即来追逐,只得入此土围中暂避。”又:“数千骑随山而行,正从土围后过。一行人无复人色,傍壁深坐,恐门外得见。若一骑入来,即无噍类矣!时门前马足与箭筒之声,历落在耳,只隔一壁。幸而风雨大作,骑只径去。”桂公塘:小丘名,在扬州城外。

〔26〕“贾家庄”句:《指南录卷三·贾家庄》:“予初五日随三樵夫,黎明至贾家庄,止土围中。卧近粪壤、风露凄然。……是夜雇马趋高沙。”同上书《扬州地分官》:“初五至晚,地分官五骑咆哮而来,挥刀欲击人,凶焰甚于北,亟出濡沫(给钱)。方免毒手。”贾家庄:在扬州之北。巡徼(jiào):扬州宋军巡查的哨兵,故有“凶焰甚于北”之语。

〔27〕“夜趋高邮”六句:《指南录卷三·高沙道中》:“予雇骑夜趋高沙,越四十里,至板桥,迷失道。一夕由田畈中,不知东西。风露满身,人马饥乏。旦行雾中,不相辨。须臾四山渐明,忽隐隐见北骑,道有竹林,亟人避。须臾,二十余骑绕林呼噪。虞候张庆右眼内中一箭,项二刀,割其髻,裸于地。帐兵王青缚去。杜架阁(杜浒)与金应,林中被获,出所携黄金赂逻者得免。予藏处与杜架阁不远,北马入林,过吾旁三四皆不见,不自意得全。”高邮:县名,今属江苏。

〔28〕“至高邮”三句:《指南录卷三·至高沙》:“予至高沙(即高邮),奸细之禁甚严。……闻制使有文字报诸郡,有以丞相来赚城,令觉察关防。于是不敢入城,急买舟去。”

〔29〕“行城子河”四句:《指南录卷三·发高沙》:“二月六日城子河一战,我师大捷。”又:“自至城子河。积尸盈野,水中流尸无数,臭秽不可当,上下几二十里无间断。”又:“自高邮至稽家庄,方有一团人家,以水为寨。统制官稽耸云:‘今早报,湾头马(指盘踞湾头镇的元兵)出,到城子河边,不与之相遇,公福人也。’为之嗟叹不置。”城子河:在高邮县东南。

〔30〕海陵:今江苏泰州。

〔31〕如高沙:谓至海陵后,同在高邮的艰险遭遇相似。高沙即高邮。

〔32〕“道海安”四句:《指南录卷三·泰州》:“予至海陵,间程趋通州,凡三百里河道,北与寇(土匪)出没其间,真畏途也。”同上书《闻马》:“越一日,闻吾舟过海安未远,即有马(敌骑)至县。使吾舟迟发一时顷,已为囚虏矣,危哉!”海安、如皋:都是县名,今属江苏。

〔33〕“至通州”二句:《指南录卷三·闻谍》:“予既不为制钺(指淮东制置使李庭芝)所容,行至通州,得谍者云:‘镇江府走了文相公,浒浦(常熟县东北浒浦镇,北临长江)一路有马(骑兵)来捉。’闻之悚然。”胡广《丞相传》载文天祥“至通州,几不纳。适牒报:‘镇江大索文丞相十日,且以三千骑追亡于浒浦。’始释制司前疑,而又迫追骑。赖通州守杨师亮出郊,闻而馆于郡,衣服饮食,皆其料理。”通州:今江苏南通。

〔34〕涉鲸波:谓出海。鲸波:巨浪。

〔35〕“死生”句:《庄子·至乐》:“死生为昼夜。”成玄英疏:“以生为昼,以死为夜,故天不能无昼夜,人焉能无死生。”意谓生死是平常的事。

〔36〕痛定思痛:韩愈《与李翱书》:“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

〔37〕吴门:今江苏苏州。毗陵:今江苏常州。

〔38〕三山:福建福州市的别称,以城内东有九仙山、西有闽山(乌石山)、北有越王山得名。

〔39〕求乎为臣:《礼记·中庸》:“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一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40〕主辱臣死:此句为古谚,《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41〕僇:通“戮”。《广稚·释诂》:“戮,辱也。”又:“戮,罪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42〕“以父母”二句:《礼记·祭义》:“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殆:危险。

〔43〕“修我戈矛”三句:《诗·秦风·无衣》:“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又《卫风·伯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44〕九庙:古代皇帝立九庙以祭祀祖先。此指朝廷。

〔45〕高祖:开国的皇帝,子孙以其功最高,称为高祖。此指宋太祖赵匡胤。

〔46〕“鞠躬尽力”二句:见诸葛亮《后出师表》。后世选本“尽力’,或作“尽瘁”。

〔47〕微以自文于君亲:无法掩盖自己对皇帝、对父母的过失。微:无。文:掩饰。此指上文“有徐谬”“有余责”之事。

〔48〕“诚不自意”三句:谓料想不到能回到宋朝,恢复宋朝的衣冠(指任职),重新见到皇帝。

〔49〕正丘首:《礼记·檀弓上》:“狐死正丘首。”郑玄注:“正丘首,正首丘也。”孔颖达疏:“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引申为死于故乡、故国。

〔50〕“是年夏五”二句:《宋史·瀛国公纪》载德祐二年,“五月乙未朔,(陈)宜中等乃立(赵)昰于福州,以为宋主,改元景炎”。

〔51〕庐陵:文天祥为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吉州在唐称庐陵郡,宋因之。这里是以郡名自称其籍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