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一
从北京奔丧回来,戚继光大病一场,也像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儿子在床前喂他药,问道,爹,你是常胜将军吗?
戚继光反问,谁说的?
祚国说是登州的娘说的。
戚继光淡然道,世上哪有常胜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呀。
这时王升和进来,问他今天感到好些吗?
戚继光说:“好多了。叫舅舅惦记着。”
王升和说:“你这是内感外伤,养几天就好了。谭大人是多好的人啊,可惜,好人无好寿啊!”
戚继光叹口气,问他什么时候回登州。
王升和说他早该走了。可他左右为难。他不能一个人回去呀!不带祚国回去,夫人能饶了他吗?来时讲好的,一定把祚国一根汗毛不少地带回去。她追几封信过来了,一个劲催呢。
戚继光问祚国,你愿意跟舅爷回山东老家吗?
祚国摇头,绝不再回登州去,他说要跟爹当将军。
王升和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变得可真快!你娘白疼你了。”
戚继光劝舅舅,该走就走吧。他做主,孩子留下了。
王升和很为难,他倒不是怕回去落埋怨,王夫人也挺孤单的,早已和祚国相依为命了,这不是要她命吗?
这是没法两全的,如今再离开祚国,不同样是要沈四维的命吗?况且沈四维是个志趣高雅的人,戚继光更愿意选择她来课子。见王升和还想唠叨,戚继光早扭过头去,没再说什么。
王升和走后没多久,这天,戚继光正在公事房里整理自己的诗集《横槊稿》,沈四维进来说,相府公差送来一封加急信。
说罢递上信,戚继光拆开火漆封口,看后茫然半晌。
沈四维问是怎么了?
戚继光呆了一下,原来是张居正老父过世了。
沈四维松了口气,她拿过信,边看边说,生老病死,世所难免,这还值得你这么伤感吗?咱们该上礼就上礼吧。
这哪是伤不伤感、随不随礼的事呀。戚继光为什么心里不落底?这其实是关乎天下社稷的大事呀。原来按明王朝定制,自闻丧日起,不计闰,丧父母之官员必须辞官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其间不得保奏夺情起复!
沈四维也觉得不简单了,张居正是国之柱石,皇帝还小,他是国家须臾不可离开的人啊,他一旦回乡尽孝,那朝中还不得出乱子呀。
戚继光说,幸而两宫太后对他破例“夺情”了,只给他三个月假,回江陵葬父。就这三个月,也够漫长了,谁知道那些怨恨张居正的人会不会利用这机会朋比为奸,对他落井下石,形成倒张浪潮?
是啊,沈四维也深感朝廷离不开他呀,皇上没成人,两宫太后是女流,国家大事都得由他拿主意呀。好在“夺情”了,三个月里,张居正只要悉心控制,当不会有大乱子。
戚继光想得更远,“夺情”对天下可能有利,这对张居正并非好事。
沈四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守制二十七个月,这是本朝规矩,尽管守制长短有别,却是历代相沿如此。孝为先嘛。所以戚继光认为,尽管有“夺情”先例,很容易成为别人攻击的口实。
沈四维问,说他恋权?
可不是!张居正的治绩,日后史家会有褒贬不一的评论,一些史家历来视儒法为截然不同的两家。
沈四维问,那张居正一定是法家了?
戚继光分析,诸葛亮是“外儒内法”,王安石变法,被史家讥讽为“急功近利”,张居正是大权独揽,敢作敢为,他是有明以来最有作为的首辅,但朝野隐藏的仇怨也是显而易见的。戚继光看不透将来史家会给他写上怎样的一笔。
张居正在给戚继光的信上说,他在乡守丧,太后都下令,重要公事仍旧差人火速送往江陵,请他裁处。他的恩崇太高了。
是啊,按祖制,文官是不能封爵的,他的加官,由少师而改为太傅,又由太傅改为太师,并且被特许为“俸如伯爵”,真是位极人臣了,可戚继光认为,佼佼者易折,也令人担忧。
沈四维再度看信时,又有了新的兴奋点,他信里告诉戚继光,蓟辽总督换了梁梦龙,又说是自己人,让他放心,沈四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真是用心良苦啊!据戚继光说,张居正回籍守丧,怕这三个月里有人为难戚继光,特地安置一个守护神在他身边,这就是梁梦龙接任蓟辽总督的原委。
沈四维也知道,蓟镇总兵不好干,这个任上,一连撤了十个人,而戚继光已坐镇十几年了,这也是奇迹,这与张居正不无关系吧?
戚继光点头,那还用说?
戚娴忽然进来,说:“哥,嫂子,你们看谁来了?”
随着一阵爽朗笑声,戚芳菲第一个进来,随后是戚继美,还有他们的儿子寿国。
戚继美叫哥哥、嫂子,儿子也问候了伯父、伯母。
沈四维把孩子揽到怀中,好英俊哪,八岁了吧?
寿国说是八岁。
戚继光站起来,眼里泪花闪闪。他说,你们可回来了!十几年没见了。
戚芳菲又是一串埋怨:“哥还说呢!不都怪你吗?说什么回避,把我们打发得远远的,弄得有家难回,四海飘零。”
沈四维忍不住笑,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芳菲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这脾气。
戚继光已知戚继美这次是去贵州当总兵,沈四维这才惊喜地喊出来,继美都升总兵了?好啊,和你哥哥官一样大了。
戚芳菲却说,谁稀罕,整天颠沛流离,在湖广靖州当参将,已经是地老人荒的穷乡僻壤了,贵州,哼,更是瘴疠之乡,不死也得剥层皮!
戚娴笑她,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不想干还不容易?回家种田,脸朝黄土背朝天,没人拉着你当官呀!
大家都笑了。恰这时陈子平端了切好的西瓜进来。
戚芳菲悄声问戚娴,你又和陈子平好上了吧?
说是悄声,其实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沈四维连忙给她使眼色。戚娴很窘,陈子平只能嘿嘿地傻乐。
戚芳菲仍旧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这是天意,老天不让你嫁给肖隆。陈子平为你去坐大牢,这人不错了,我孩子都八岁了,你再等就成黄脸婆了,若我是陈子平,才不要你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戚继光又不时地咳嗽,他对戚继美说,你能回一次登州吧?
戚继美说,回去能住半个月。
戚继光要他代自己给先人扫扫墓,戚继光已写好祭文,要他代戚继光告慰祖上。
戚继美叫他放心。听见他不断地干咳,又黑又瘦,就问他是不是有病?他嘴上没好说,却怀疑他得了痨病。
戚继光却说没事。他已经快二十年没回故土了,戚继光很感慨,落叶归根,也不知他这片飘零的落叶什么时候才能归根。
说到这儿,他滴下两滴清泪。
二
戚继光抱病弱之躯带兵巡逻,陪他的是胡守仁,卫兵都在后边远远地跟随。
因为这是戚继光他们俩一同巡边的最后一次了。戚继光格外感到伤感。此前胡守仁已接到兵部调他升迁的勘合,戚继光本不该拉着他再来巡边。他问胡守仁,你不怪我吧?
胡守仁说,恩师说远了,这么多年,从南到北,能跟戚继光到底的,只有胡守仁了,王如龙、陈大成、杨文、张元勋、朱珏都陆续从他身边调走了。胡守仁说自己是最幸运的,他多想跟他到致仕呀。
戚继光说:“傻话,有我压在你头上,那你什么时候能当上总兵啊。”
两人信步走着,戚继光显得很伤感,他只想跟胡守仁多说说话,真舍不得他走。前几天接到凶信,王如龙也去世了,在他之前,丁邦彦、朱珏也相继离去,汤克宽在炒蛮犯边时,战死在辽东,一个个都走了……想起在浙江的日子,怎不令人伤怀!
胡守仁安慰他,恩师应保重自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都不是人力可强求的。
戚继光岂不知这个常识?他觉得自己老了,本应再为朝廷尽些力。可是……
胡守仁劝他,就别难为自己了。戚继光在南边,扫平了浙、闽、粤猖獗一时的倭寇,到北边,四战鞑靼,使他们彻底畏服,老老实实称臣纳贡,人都说他是靖边的福将,是当今的卫青、霍去病呢。其实,卫青、霍去病也不能跟戚继光比,戚继光的几大本兵书,是要流芳百世的呀!
戚继光瞩目莽莽荒原,心驰如奔马。按他的意思,要带十万大兵深入大漠,彻底击垮他们,大明北边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可惜,连张居正都不支持他,朝中还有谁是他的倚靠?壮志难酬,怎能不苦闷。
胡守仁劝他不必为此烦恼,戚继光对自己太苛求了,换了别人,没战事才好,乐得清闲自在。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咱们当臣子的尽力就行了。
他们不觉来到了小河畔,肖隆墓就在前边,但见墓上青草萋萋,有人在坟前新栽了一棵松树,树下围了堰,好像刚浇过水,泥土还是湿的。
戚继光下马,走到坟前默立,他仰头想想,哦,昨天是肖隆的祭日。这一定是戚娴来栽的树。
胡守仁指着坟前一堆纸灰说,是,纸灰还在。
戚继光喃喃地说,肖隆是自己最对不住的人,深深地伤害过他。他可能在泉下也记恨自己。
胡守仁说不会。最终不是接纳了他吗?
戚继光却不肯宽恕自己,不,你不懂,划在心口上的刀痕,是一辈子不能平复的。戚娴说得对,我那时怕他和妹妹结合,就是怕牵连自己,怕大风刮走了自己的乌纱帽啊!
他的自省,让胡守仁很感动,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他。
三
戚继光在京城张居正府门前下马,上台阶,把名刺递给门房,说他要见首辅张先生。
门房看看名片,哦,是戚总兵戚大人。
他犹豫了一下,说,真对不住,改日吧,相爷不太方便。
什么叫不方便?这是官场挡驾的托词,戚继光当然明白。可他是张居正约来的呀,方不方便都不能挡驾。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闻声出来,不看名片也认得他,更是很客气,哦,是戚大人,上次你来过的,相爷还破例请你喝过酒。
戚继光说,对呀,这次是张大人让我过来送书的。
管家对他解释说,是这样,相爷身体违和,确实不方便见客。
戚继光很固执,他正好探病啊。不然,叫管家拿名片去回。如果首辅张先生不想见他,他再走不迟。
管家无奈,只好应允,请戚继光先到门房里小坐喝茶,他进去回。
张居正真的病了。其时在张居正卧房里,太医正给卧床的张居正把脉。张居正儿子张敬修侍立一旁。
太医说见好,无大碍。要他再服一剂药,肠胃不适症就可消除。
在太医到外间写方子时,管家进来,张敬修见他手持名片想进卧房,就叫住他问,是什么人求见?张敬修显得很不高兴,不是吩咐过了吗?什么人都不见,难道静养几天也不让人安宁吗?
就在管家转身往外走时,里面的张居正发话了,到底是谁来了?
管家只得回,是戚继光总兵。
张居正显得很亢奋,马上从床上坐起来,连连说,你怎么不早说,险些慢待了人家。别挡驾,快请,我是约他送兵书的。
张敬修还想劝阻,爹……
张居正不理睬,已披衣下床。
张敬修只得告诉管家,你给戚继光招呼一下,叫他少坐一会儿,不可让父亲太过劳累。
当戚继光夹着书函进来时,与往外走的太医打了个照面。
太医小声地告诫他,别让相爷太劳神,少说几句。
察言观色,戚继光觉得张居正病势不轻,就问他得的是什么病?重吗?
太医回答,腹痛不止,又说不碍事的。
张敬修趁机说,三天来,将军是他第一个让进入病房的,别让他太累了。
戚继光点头,说明白。
张居正已穿戴整齐,坐在了太师椅上。
戚继光请了安,说:“居正先生身体不适,躺到床上说话吧。”
张居正却说:“那可大不敬了,又不是要命的病。怎么样,《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都带来了吗?”
戚继光递上一摞书,除了这两本,还有他的诗集《横槊稿》《愚愚稿》《止止堂集》,都刚刻出来。
张居正饶有兴味地翻阅着,说,能文能武,横槊赋诗,堪比曹孟德呀!
戚继光笑了:“先生又拿我开心了。”
张居正拍拍书本,说等他病好了,一定好好拜读戚继光的兵书,还准备叫兵部刻印几千部,四品以上武官人手一册。
戚继光说,那可要折杀我了。
张居正说:“别故作谦虚了,你巴不得借我之力传世。话又说回来,不推而广之,你写兵书干什么?难道是写着玩的?给自己看的?”
他竟把话说得如此实在,令戚继光感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居正先生好好养养吧,你康健,是国家、黎民之福啊。好不容易有这机会,不妨小病大养一番。”
张居正倒想躲清净,可两宫太后能让他清闲吗?病中,奏疏还雪片一样飞来呢。他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不像太医说的那么简单,他们的口头禅就是“无大碍”。
戚继光安慰他,没事的,看你精神矍铄的神态,根本看不出你是个病人。
张居正说自己从隆庆六年六月接替高拱为首辅,已整整十年,不敢说励精图治,天下升平,但自己尽力了,人在高位,你活着时,万人攀附,一旦大树轰然倒下,必是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这话太不吉利了。戚继光忙制止他,好好的,何出此言?
张居正说自己从来没忘居安思危四个字。一条河,表面波平如镜,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漩涡重重。他知道,他执政时,受惠的是小民,得罪的却是有能力置他于万劫不复的权贵,他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听了这话,戚继光心里极为酸楚,戚继光不知怎样安慰他,只能说,居正先生未免太悲观了。即使有那一天,两宫太后也不会听之任之呀。
张居正苦笑一下,他还活着,就有人嚼蛆了,连两宫太后“夺情”不放他回家守孝,也成为攻击他的口实,违祖制、不孝、恋位、专权……不一而足,人言可畏吧?
戚继光说,居正先生一生磊落,自有公论。都不必挂在心上。
张居正唯一担心的,是怕他株连了许多好官、朋友。说到这里,张居正也像有意地嘱咐戚继光几句,要他小心,时时谦退,特别是一旦他张居正不在了,如果有人要围剿张党,戚继光是危险的。
戚继光表示,与居正先生交往光明磊落,一来他不怕,二来这事不可能发生。
张居正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如果有那一天,你要闪开……
闪开是何意?这话令他悚然心惊,正想深问,他发现,张敬修在外间走来走去,急得又搓手又咳嗽,示意他快点离开。
虽然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戚继光不得不站起来,居正先生累了,休息吧,谢谢你方才的肺腑之言。
不知为什么,戚继光的眼里蒙上一片泪水,声音也哽咽了。
张居正坚持送到二门,说了声“好自为之”,声音也带着凄怆味道。
走出大门,戚继光忽然生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四
戚继光夜不能寐,剧咳不止。沈四维为他轻轻捶背。他吐了一口痰在手帕上,痰中有血。
沈四维吓了一跳,嘴上却说,可能是气管震破了。
戚继光苦笑,别瞒我了,我得的是肺痨。
沈四维不让他瞎说。再说,肺病也能治呀。
戚继光下地,站到窗前,但见月下花树重重,明暗相间。他忽然说,你给我研墨。我得了一首诗。
沈四维拗不过,只好研墨,摆好纸笺。
戚继光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写下一首《病中吟》。
边愁隐隐上颠毛,
肺病哪堪转侧劳?
唯有中庭一片月,
漫移花影护征袍。
待戚继光搁笔,沈四维说,诗是好诗,只是太凄凉灰颓了,没了当年的锐气。
戚继光慨叹,时光会磨平一切棱角,谈何锐气!
这时,陈子平突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全白封套的信。
戚继光悚然一惊:又、又是谁?我真怕见这种白信。
陈子平难过地垂下了头,是首辅张居正先生。
戚继光啊了一声,登时晕了过去。沈四维和陈子平忙抬他上床,掐人中,好半天戚继光才睁开眼。
他泪流满面地说,这真是天丧社稷呀!他才五十七岁呀,可惜了,真是晴天霹雳,他有天塌地陷的感觉。
沈四维大为不解,怎么回事?不就是肚子痛吗?怎么才六七天,就突然不行了?这些太医都是酒囊饭袋!
现在看来,那天他跟戚继光说的都是谶语呀,冥冥中有上苍让他说出那些话。
沈四维问,张居正都说了什么?
戚继光说,一会儿说他的病不像太医说的那么简单,一会儿又嘱咐我,万一他不在了,要我闪开……
闪开?这显然在预测朝政啊,看来他有不祥预感哪。
戚继光咳着叫人给他备吊孝丧服,他要连夜进京。
沈四维指着信劝阻。原来张居正儿子张敬修在报丧信中特别叮嘱,说是张居正临终前有话,绝不准戚继光去吊丧,让他从此深居简出。
这当然也是“闪开”的含义,张居正不愿牵连朋友。越是这样,戚继光越是难过。戚继光大哭,居正先生啊,自己快死了,还在庇护别人……可我戚继光不能不去吊丧,那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
说着又想挣扎下地。沈四维说,你病得这么重,怎么去?再说,张首辅留下遗言,不让你抛头露面,必有道理,即使你不怕,你也得顾忌到人家呀!
戚继光说,可我心上不安啊。
沈四维决定替戚继光去吊祭,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以戚继光眼下的恹恹病体,他真的无法承受旅途劳顿和巨大感伤。不得已而求其次,戚继光只好同意沈四维代他去吊唁,戚继光下地,要写祭文。
能预测未来吉凶的人未必能免灾。张居正就是一个清醒的悲剧人物。
不出所料,随着张居正的亡故,他生前的隐忧果然汹涌成灾,政敌纷起,甚至诬指张居正图谋不轨,最终皇上下旨,追夺其爵,抄没家产,家人充军,儿子张敬修被逼自杀。戚继光果然受到株连,他没能“闪开”。御史竟无中生有说当年企图行刺皇帝的“王大臣”,是张居正、冯保构陷高拱,而事件的主角王大臣是戚继光部下,使他再次蒙受不白之冤。给事中张鼎思上疏弹劾戚继光,说他“先在闽浙,战多克捷,今蓟镇未效功能,乞改南,以便其材”。总算没有杀头、坐牢,而是调任广东,离开最需要他的塞北。
五
戚继光离开蓟镇时,出现了万人空巷的局面,百姓罢市,遮道拦舆,民众放声悲哭,喊声震天。这是戚继光都没有想到的。
“戚大人不能走啊”“有戚总兵在,我们蓟州、辽东百姓睡了十五年安稳觉啊”“谁说戚总兵在北边无作为?这给事中是聋子、瞎子”。
一个乡绅双手举着一份“万民书”,说:戚大人,这是我们给朝廷上的“万民书”,我们要叩阙请命,请求皇上留下戚大人。
戚继光热泪涔涔,有了眼前这一切,他还追求什么?即使皇上封他为首辅,也没有这样高的荣誉呀。他向送行人再三致意,乡亲们的盛情戚某人领了,谢谢大家。
坐在轿里的戚继光坐不住了,便下轿,百姓拥过来,把他抬起来,举到半空。
有一个乡绅喊,请戚大人留靴。
很多人响应,齐喊“戚大人留靴”。
众人便拥上去,在半空中脱去他左脚靴子,不一会儿,右脚的也不见了。
沈四维、戚娴和陈子平都忍不住笑。
祚国问戚娴,他们为什么抢父亲的靴子呀?他们抢靴子你们还笑?
戚娴告诉他,这是好事,古时候传下来的风俗。凡是给老百姓做了好事的清官,离任时,舍不得他走,留下靴子做纪念。
沈四维也说,这是对为官一任的官吏最高奖赏了。
陈子平说,能留靴的,一百个、一千个里头也不见得有一个呀!
祚国说,那快点把父亲所有的靴子找出来,叫他们抢。
这话逗乐了周围的人。
戚娴说,傻瓜,这只是个象征罢了。
赤脚站在地上的戚继光向百姓深鞠一躬,哽噎着说,我戚继光能得大家如此厚爱,我这一生没有虚过,谢谢了。
沈四维从箱子里又找出一双旧靴子,还没等戚继光穿上脚,已被民众夺走。
戚娴对沈四维说,不出蓟州界,叫他光脚吧,有一百双鞋也都得叫人扒光。
戚继光大轿及随从总算摆脱了百姓。他刚从沈四维手里接过一双靴子换上,又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蓟镇步、骑、车兵列成方阵在十里长亭两侧送行,剑戟如林,旗帜鲜明。
一面巨幅旗上写着两句诗:
谁将旌麾移岭表,
黄童白叟哭无边。
戚继光又一次流泪。他让沈四维找出战袍穿上,挂好佩剑,陈子平早牵来一匹好马。
戚继光翻身上马,催动坐骑,气宇轩昂地走过夹道欢送的兵阵。每过一个方阵,将士都雄壮高呼:无敌天下,唯我总兵!
这撼人心魄的口号,让戚继光无比振奋,他刷地拔剑出鞘,举到正前方,目视每个方阵,雄壮走过。
万历十三年(1585),戚继光因病乞归退养,朝廷恩准,随后给事中张希皋借机上疏,攻击戚继光是“以告老还乡发泄不满,应予严惩”,他在回乡途中,已被罢官。
六
这不是落叶归根了吗?还是故乡好啊。
黄昏时分,沈四维陪着贫病交加的戚继光扶杖登上油饰一新的蓬莱阁。这是戚继光出资修的,为重修蓬莱阁和家庙,他已经囊空如洗了。
戚继光显著地衰老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迷茫大海,夕照如在海上燃起了大火,烧得红彤彤一片。故乡的海景多美呀!
戚继光慨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哪!
他仿佛感到海上有八仙飘过,他们且渡且歌,琅琅上口的正是戚继光自己的明志诗:
戢羽樊笼四十年,水滨亦有白鸥天,
君恩自是伏功狗,世得浑如看纸鸢,
客恋青山随处有,向人明月为谁怜?
杖黎徒倚蕉窗下,几度从容检内篇。
戚继光又咳个不住,沈四维为他轻拍后背。戚继光吐了一口鲜血,沈四维想用脚盖住,戚继光说,不用瞒我。他咳血已非一日,他早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
沈四维安慰他说,祚国去筹钱买药了,有了药,这病不怕的。
戚继光叹息连声。想不到我戚继光一生也算轰轰烈烈,罢了官,没有分文俸禄,到头来,一贫如洗,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
戚继光和沈四维更没想到,王夫人会在这时候把家里资财席卷而去,再无踪影。
戚继光明白,王夫人这是对他的报复,当初戚继光娶沈四维过门,王夫人心里也不舒服,她觉得自己人老珠黄了,才死活不肯跟我戚继光蓟州上任。好歹有祚国是她的慰藉,他们没有考虑她的感受,硬把孩子从她手里夺走了,从她那里想,她的报复也情有可原。
沈四维说,到这时候了,你还这么宽容!她全不念夫妻情义,把事做得这么绝,这是往你伤口上撒盐哪。
戚继光说,随她去吧。该来的都会来。
沈四维说,既已看开,就不必心灰意冷,也不必盼着柳暗花明。
这后一句是有所指的,戚继光雄心不减,病中还盼着朝廷能记起他,能起复他为国效力呢,沈四维对这想法感到可笑、可怜,又不忍心刺伤他,不过暗点一句而已。
戚继光也装不懂,不答腔。他仰望蓬莱阁说,我回乡毕竟修葺了蓬莱阁,建了家庙,供后人四时祭祖,我已没有憾事了。
沈四维明明知道,这不是他心里话。
戚继光说,他已是罢官闲居的人,本应老守田园,可是听说北方边患又起,他心里老是放不下呀。听说朵颜三部在长昂统领下,又不断侵扰边境,总督周泳、总兵杨四畏拒敌不力都获罪了。北边堪忧啊!他多么希望这时候皇上会记起他戚继光啊!
沈四维埋怨他,你看你,都到了这地步,还是想为朝廷效力呀。人家早把你忘了。
平时忘了没关系,戚继光说,国家危难时想起我来也行啊。
沈四维早伤透了心,你忘了那些人攻击你烧账本、是张居正死党了?忘了攻击你,说你深更半夜出入张居正府是密谋反叛了?忘了说你指使什么王大臣要刺杀皇帝了?
虽然戚继光心上有伤痕、血痕,可他仍然宽以待人,假的真不了嘛!
沈四维试图打掉他最后的幻想,就说,可罢你官是真的呀!连继美和胡守仁都受牵连丢了官,不然你弟弟他能早早死去吗?你真是愚忠啊!
这一说,戚继光心里如刀绞般难受,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说,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时光会把我的人格漂洗清白。
沈四维长叹一声,谭纶生前一点没说错,戚继光真的不可救药。她知道,戚继光是在等朝廷的圣旨,河南道御史傅光宅上疏有些日子了吧?好在还有一个明白人!他力荐戚继光出任镇守北疆大吏,戚继光嘴上不说,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在盼。
戚继光否认,说他没等,也不抱幻想。
沈四维说,你还没看开吗?唐代诗人罗隐有两句诗,说得最明白不过了。
戚继光问是哪两句?
沈四维便念了出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戚继光长叹一声,是呀。我也想起了张居正说过的话。
沈四维问他,什么话?
戚继光说,张居正告诉过他,官位越高得罪人越多,日后不挖坟掘墓、鞭尸三百就万幸了。
沈四维感慨万分,真不幸让他言中了。
想想张居正,戚继光说自己这点挫折又算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往今来平常事呀。
沈四维笑,终于揭了戚继光老底,你别自己骗自己了,你一直在等,还想为国效力,你都等不及了,才派陈子平和戚娴进京去打探消息。
被戳穿了的戚继光只得说,我的心事瞒不过你。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征战沙场吗?
沈四维觉得自己的丈夫又可敬又可怜,只得反过来安慰他说,怎么不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呀。
得到爱妻的鼓励,戚继光踌躇满志地说,方才你是故意气我,这句话才是你本心。还是你知我心。陈子平他们也该回来了?
一阵木楼梯响,二人回头,果见戚娴和陈子平征尘未洗,登楼而来。
戚继光一双满怀希望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二人。
沈四维见他二人迟疑,就问,没有准信?
戚娴很气愤,真不像话,还指望出山?哼,连上疏力荐哥哥的御史傅光宅都获罪了。
戚继光木然。沈四维惊问,为什么?
陈子平愤愤地说,不是贤相当国的时候了,傅光宅因为荐戚大人,被革职留任,罚俸三个月。
戚继光双目呆滞,什么都没说,他摇晃着站起来,凭栏远眺一片红光的大海,像是喃喃自语,你们看见了吗?海上有马、步、车兵在厮杀。
沈四维也凑过来,以为出现海市蜃楼了,可她怎么看不见,黛色波涛上只有沉沉暮霭。
戚继光的确看见了,那也许是幻觉,他眼前的大海,幻化成一片浩瀚的大沙漠,千军万马正在厮杀,而那在沙尘中时隐时现的大纛上,一个巨大的“戚”字格外醒目。
忽然,咕咚一声,戚继光两眼一闭,口吐鲜血,翻倒在蓬莱阁中。
亲人们叫着扑上去,戚继光再也没有醒来。
一颗璀璨的将星陨落了,这一天是万历十五年(1588)十二月十二日。一代伟大的民族英雄、杰出的军事家怀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走完了他的六十个春秋。戚祚国进京为父请求恤典,居然不给,直到万历末年,才得谥号“武庄”,崇祯八年,才得在蓬莱建“表功祠”。
但浩荡的大海、无垠的沙漠却珍藏着他一生的荣辱。
2008.7.25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