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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81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董狐狸、长昂只带百余骑杀透重围,侥幸逃脱。

他们退到一片沼泽地,个个都气喘吁吁,马也浑身是汗,口吐白沫,董狐狸还想鞭打坐骑,那马却咕咚一声倒地,全身抽搐几下便蹬腿而亡。

董狐狸一屁股坐在泥水中,说,这是天丧我呀,让我败在戚继光手里。

长昂从骑兵手里又牵过一匹马来,劝叔叔快走,这里不能久停,明军很快会追上来。

董狐狸只得垂头丧气上马,他们向前走了不远,过了个小山坡,前面出现断续的、长满蒲草、芦苇的水洼,一直延伸到天边,白亮亮一片,像无数个闪光的魔镜。

前面的骑兵刚涉水,就有好几匹马腿陷进了沼泽,越打马陷得越深,泥塘直冒气泡。

长昂大叫,不好,这是烂泥塘!怎么误入此地?快退!

董狐狸的坐骑也在下沉,那马越挣扎沉得越快,很快连马鞍子都没了。他也顾不得已陷到脖颈的马了,好歹爬出来,已是浑身泥浆。

一片喊杀声从山那面隐隐传来,董狐狸惊恐地回眸,地平线上已见烟尘和明军旗号。

董狐狸一屁股坐到地上,前有沼泽,后有追兵,完了,恐怕逃不过这一劫了。

戚继光刚回到中军帐,陈子平、朱珏就押着长秃进来,长秃不肯跪。陈子平踹他腿弯,长秃跪下又起来。

戚继光却上去为他松了绑。

长秃很感意外。戚继光问,你是长秃啊,还是长昂?

长秃回答后,戚继光说要放他回去,问他,和他哥哥董狐狸下次还来犯边吗?

长秃没等回答,听帐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戚继光让沈四维出去看看,为什么喧嚷?

沈四维刚出去,就带胡守仁、陈子平进来了,胡守仁抱拳道,报告总兵大人,贼酋董狐狸和长昂无路可逃,现带一百多人来投降!

戚继光大为惊讶,忙起身。他叫人先把长秃从侧门押出去。

这可是没想到啊。沈四维悄声问他,打算怎么办?

按常例,或就地斩首,或进京献俘,请朝廷发落。

沈四维问他选哪个?戚继光在帐中转了一圈,很有几分犹豫。他自言自语地说,杀降,可就不太妙了。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降了就不杀?所有的将领都大为不解。王如龙说,难道还能放虎归山吗?

朱珏深怕戚继光心软,言辞更激烈,这董狐狸反复无常,放了他,过几天又来骚扰!

胡守仁也怕戚继光动摇,劝戚继光三思,北部边患直接威胁京城安全,从明成祖时起就成了朝廷心腹之患,好不容易抓了敌酋却又放了,万一朝廷怪罪下来,不好说吧?

陈子平也说,董狐狸并不想真降,他们陷进沼泽绝地,后有追兵,想活命,是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戚继光问沈四维,你看呢?

沈四维的看法与别人大相径庭,如能感化,放了最好,与他们本应和睦相处,相互贸易、互利互惠,北部边境也才能长治久安。

戚继光听了,拈须而笑。

万一放了,他们明年纠结新兵再来呢?这不仅是陈子平一个人的担忧,他道出了许多将领的心声。

沈四维笑了,她认为完全可能。不然,诸葛亮就不用七擒孟获了。

戚继光眼一亮,亏她这时候想起了诸葛亮,诸葛亮心胸博大呀,屡捉屡放,就是感化、安抚,终使边疆长治久安。杀,最简单不过,但不是上策。这一刹那,戚继光已有了定盘星,他十分感激地看了沈四维一眼,就请胡将军带董狐狸、长昂进来。

沈四维也很感动,他能兼听,是国家、万民之福,一个大将不嗜杀,这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她还不忘提醒戚继光,也不能不防备,万一朝廷不是这个意思,怪罪下来,他可就失算了,倒不如杀了省事。

戚继光叫她放心,他相信张居正、谭纶有这个胆识。退一万步说,万一朝廷不依,我戚继光承担罪责就是了,我不后悔。

在董狐狸被押进来前,沈四维又悄声说,还有个办法,把俘虏押回蓟镇总督衙门去,与刘应节总督共同定夺。

戚继光笑了,这倒是个不错的滑头主意。有过,让刘应节也替我挨几板子。算了,功过我一人承担吧。

中军帐外,董狐狸、长昂都被绑着。

胡守仁出来,站在大帐门口,高叫一声,带俘虏!

董狐狸吓得一抖,心里没底。对长昂小声嘀咕道,看来脑袋保不住了,早知这样,不如战死。

朱珏带人押送董狐狸、长昂进帐。

董狐狸、长昂一见大帐左右大将环列,个个虎视眈眈,董狐狸更觉不寒而栗。

戚继光威严地目视他良久,忽然发话,我放你们回去,如何?

董狐狸怔了一下,弄不清真假,不杀就开恩了,会放他们回去?

戚继光一摆手,胡守仁走出侧门,把长秃带进来,戚继光对董狐狸说:你看,我们早给你弟弟松绑了。

他示意胡守仁,也给董狐狸、长昂松了绑。

戚继光又令人搬凳子让他坐。

董狐狸很感动,我是战败之人,将军为什么这样待我?

戚继光用聊天的口气说,你今天尝到滋味了吧?我的车、步、骑和火器营还只出了一小部分。如果你们东、西蒙古不服气,就再来试试。我放你回去,也不怕你日后重整旗鼓。

逃生要紧,董狐狸连忙表示不敢。说他服了。

戚继光又问他,回去后,你们朵颜部打算怎么办啊?

董狐狸信誓旦旦地说,我对天发誓,我朵颜部从今往后不再扰乱大明边境,恢复对朝廷纳贡。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在边境互市贸易。

戚继光称赞道,这多好,各家各户好好过日子,邻居就是朋友,远亲不如近邻,干吗非要兵戎相见呢?

董狐狸还想试试戚继光有几分真诚,就说,你真的放我?不怕我反悔,提兵再来?

戚继光一派大将风度,朗声笑道,我既敢放你,就不怕你卷土重来。你知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吗?

董狐狸一脸茫然,诸葛亮有印象,那年攻入大同,他还烧过一座孔明庙,过后犯了头风病,头疼好几天,一个蒙古大夫告诉他,那是因为亵渎了神灵遭了报应,他才知道诸葛孔明在中原人心目中就是一尊忠诚与智慧的神明。但孟获何许人也,他茫然一无所知。

戚继光告诉他,孟获原是三国时建宁人,是彝族头领,刘备死后,他和建宁豪强雍闿起兵反蜀,和你一样,没完没了犯边,诸葛亮抓他七次,放了七次,七擒七纵,最后孟获还是服了,还当了蜀国的御史中丞,皆大欢喜呀。难道你董狐狸也准备让我抓七次、放七次才认输啊?

董狐狸说他一次就够了。

戚继光又说了很多故事,古时候东夷西狄也好,南蛮东越也罢,现在统统亲如兄弟了嘛!他又一拍桌子,让下人去传令,杀羊摆酒,他要为朵颜王把酒饯行!

董狐狸一时竟热泪盈眶了。

放了董狐狸后,各镇总兵议论纷纷,无形中给戚继光很大压力,谭纶也如哑了一样,有过一次见面,他居然什么都没说。是祸躲不过,戚继光问心无愧,索性不去想。不久,张居正派专差持名帖飞奔蓟州,请戚继光到京一见。

戚继光猜想可能是这件事“犯了”,他倒不觉忐忑,他不贪不占,不结党营私,上可对天,下可对苍生黎庶,他并不惶恐。

进了相府书房,张居正坐了上座,戚继光看见谭纶早坐在那里,正有滋有味地品着茶。

张居正开门见山问戚继光,知道叫他进京干什么吗?

戚继光看了谭纶一眼,答说不知道。

张居正板起面孔,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不经奏报、恩准,就敢自作主张,把朵颜王爷董狐狸放了?

果然为此事。戚继光毫无惧色,据理而言,他说,我以为,这是怀柔之道,利于国家,国家所求,边境久安,而不在乎几颗人头,攻城略地易,征服人心难。

张居正说,你还振振有词!我听了都替你捏了一把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有两个御史、三个给事中参你,两宫太后都震怒了,你真敢冒险啊!

戚继光早想好了,既做了,就不后悔。况且,如果朝廷连这样做的好处也不明白,那真太……

谭纶插话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险些把首辅都牵进去。

戚继光只好道歉,如是这样,那太对不住首辅了。

张居正忽又哈哈大笑,他说,人家说你是张居正党,你承认吗?古有训,曰君子不党,我张居正还有党了!

看他的神色,这事并未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戚继光就奓着胆子询问,这事平息了吗?

谭纶说,不平息,你也就不能坐在这儿了。

这话有理,事情闹大,也许戚继光得在刑部大牢里与谭纶会面了。

张居正告诉戚继光,他放的鞑靼王真给他长脸,就在朝中对戚继光一片攻击、谴责时,董狐狸带人来京进贡了,而且保证永不犯疆。

戚继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谭纶说,好险啊,其实即使放人,你也应奏准朝廷。有过,也不是你的事了,你没必要担这个风险。

张居正反倒特别欣赏戚继光的胆识,若那么四平八稳,也就不是他戚继光了!

戚继光内心为有这样的知己而庆幸,如无恩相这样庇护,他很难逃过这一劫的。

张居正嘿嘿一笑道:“庇护?你也未必买账啊!不是一边喝酒一边骂我中庸吗?”

戚继光目视谭纶开玩笑地说:“好啊,你把我卖了。”

三人不禁抚掌大笑。

张居正告诉戚继光,这次在后面兴风作浪的,北边九镇总兵里就有四个,但却没有大同、宣府的两位,为什么?明知他们冒功,你不究其过,人家也总得有个报答呀!

一听这话,戚继光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样的“中庸”看来也需要了。

谭纶破解道,有些事,要旗帜鲜明,有些事,不妨糊涂些。

张居正自有他一套为人处世哲学,切不要以为你会让所有的人说你好。风气好,好人多,风气坏,好人少。用人也一样,所以掌政以来,张居正用人只用其所长,短处若与所任职无关,可不去计较。

听了这话,戚继光有顿开茅塞之感,这需要心胸,真是宰相肚里能行船啊。

张居正现在身居首辅高位,听到的都是褒奖、颂扬,可张居正明白,官位越高,得罪人的机会越多,想升官的升不成,怕丢官的丢了官,在所难免。有时他想,等他死后会怎么样?不挖坟掘墓、鞭尸三百就算不错了。

他竟说得如此悲观!戚继光根本不信,这怎么会?

张居正说世事难料,翻翻史书就明白了。

史书戚继光没少看,这样的例子也绵绵不绝,但能在高位时就看得如此透彻的,怕就没有几人了。戚继光不得不由衷地钦佩张居正,想不到,坐在宰相椅子上的人还有这种隐忧意识和清醒头脑。

张居正不想说这些了。他不胜酒,也从不留人喝酒,今天却要破个例,要陪他二人喝几杯。看起来,他是高兴的,无疑,戚继光是他的骄傲。

今天蓟镇总兵府里像过节一样喜庆热闹,原来戚继光的儿子祚国从登州回来了,转眼间已经九岁,长得很英俊,又很聪慧。

当王升和把他领进院时,沈四维和戚娴都愣了,问舅舅,这是谁的孩子呀?

王升和笑,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吗?

沈四维泪水流了出来,她过去想拥抱祚国,孩子向后躲。

王升和对孩子说:“快叫妈呀!路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亲妈在蓟州。”

祚国怯生生地往王升和身后躲,说他娘在登州。

戚娴说:“小傻瓜,你有两个娘,这个是亲的。快叫妈!”

祚国仍不开口。沈四维显得难过。戚娴劝道,小孩子都这样,认生,过几天熟了就好了。

这时陈子平进来,说,戚大人从北京回来了。

祚国立刻两眼放光。

中门大开,戚继光骑马进来,当他下马时,祚国马上过去,给戚继光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并说,父亲受儿一拜。

戚娴笑了,这小人精,这么小就这么势利,叫他认妈,百般不干,爹官大,一下马就抢着拜见。

戚继光打量着祚国,满脸笑纹,他说,将门虎子,你们看,十年后,又是一个戚继光!

说着一哈腰,把祚国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戚继光问他,怎么能一眼认出父亲来?

祚国说他梦里见过父亲,就这么威武。

戚继光见祚国一直在看马,就问他敢不敢骑马?

祚国说敢。戚继光就牵着儿子的手,走过去,手一托,把儿子送上马背。

沈四维过去阻止,这可不行,万一摔下来呢?

戚继光自有他的道理,蒙古兵骑术为什么那么精良?人家孩子三岁就抱上光马背练了。

说着,对祚国说,走两圈。

祚国扯住缰绳,双腿一夹,那马小跑起来,吓得沈四维在后面追。

戚继光哈哈大笑。

晚上,月光如水,祚国就睡在他们夫妻中间,睡相甜美。沈四维轻轻抚弄着孩子的头发,说,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再离开我了。孩子见了我一点不亲,我很伤心,也对不起孩子。

戚继光说那是不熟,出生不久就抱走了,对你亲得了吗?

沈四维听舅舅说,这次带他出来,王夫人百般反对。上次她回登州取砚台,王夫人根本就没让沈四维见孩子几面,临走时怕沈四维带走孩子,还把祚国送到亲戚家去了。

这戚继光能理解,王夫人从小抚养这孩子,有了感情,母子相依为命嘛。可当沈四维告诉戚继光,王夫人就从来没告诉过孩子,他还有亲娘时,戚继光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但他仍然说,这不会吧?

沈四维眼含泪水道,你再三传信,要舅舅送孩子出来住些日子,她总有借口,这回是拖不过去了才放人,但又叮嘱舅舅,最多住半月,就得把孩子送回去。

戚继光叫她别多想,她喜欢祚国还不好吗?

沈四维说:“我要你答应我,不放孩子回去,我要亲自课子。”

戚继光倒挺爽快,行啊。反正你也用不着再上阵厮杀了。

戚继光一阵阵咳嗽。沈四维一边替他捶背一边问他怎么了?最近怎么老是咳?

戚继光倒也没觉怎么样。咳嗽几声有什么?

沈四维伸手摸摸他额头,觉得好像有点热,明儿个她要请郎中给他看看。

戚继光说:“你别大惊小怪,顶多是受凉伤风了。”

这一天,胡守仁陪戚继光在视察长城防务,戚继光仍是不时地咳嗽。看过几个郎中,吃了好几服汤药,也没见好转,戚继光索性不治了。

忽然,陈子平领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那年轻人一身重孝,跪倒在戚继光脚下就叩头。

戚继光大惊,扶起他来问,怎么回事?足下是哪位?

那人说他是谭纶的长子谭长叙。

戚继光的头嗡的一声,惊得摇晃了一下,抱住他肩膀问,怎么了,你父亲他怎么了?

谭长叙说他父亲前天夜里亡故了。他咽气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第一个上蓟州来报丧,谭纶说,谁都可以不告诉,必须得告诉戚继光。

这一说更让戚继光有五内俱焚之感。戚继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跌倒,胡守仁上去搀住他,戚继光抱着长城堞口号啕大哭起来。

在戚继光匆忙进京时,沈四维正在总兵府里教儿子练毛笔字,她纠正儿子的笔顺说:“不对,不能先关门后进人,对,要横平竖直,对,手别抖。”

戚娴跑进来告诉沈四维,哥哥急匆匆进北京了,拦也拦不住。

沈四维问干什么去了?急事吗?

戚娴说,听陈子平说,是谭尚书殁了。

这一说,沈四维也滴下泪来,谭纶之丧,戚继光能不去吗?她算了一下,多好的人啊,他今年才五十八岁呀,真是好人没好寿啊。

戚娴也说,可不是,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哇。

去是该去,可沈四维说他病着呀,他这一阵子总咳嗽,发烧,夜间还盗汗,浑身乏力,他又不让告诉别人。

戚娴说,那派人把他追回来吧?

沈四维摇头,那是他的生死之交,若不让他去,他下半生都不能过好。

戚娴说,那怎么办?

沈四维只好说,自己跟他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祚国也要去。戚娴叫他跟姑姑在家。祚国不干,他早听明白了,是爹最好的朋友死了,父亲敬重的人,他也该去上一炷香。

戚娴拍着祚国头赞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是你爹妈的儿子。

一路急行赶到北京,谭长叙带去的地方根本不是戚继光去过的豪宅,换了南城一处偏僻而又破旧的宅院。随谭纶长子来到炒豆巷,戚继光有点疑惑,不对呀,你们府上不在这儿,不是在从前的赵尚书府吗?

谭长叙这才如实具禀,说他父亲得病后,就坚持从那里搬了出来。

沈四维问为什么?风水不好?

谭长叙的回答令沈四维意想不到。家父说,与其日后被赶出来,不如自己有先见之明,子孙无福消受,平安是福啊。

据谭长叙说,父亲一得病,自知不起,立即着手退出豪宅,并叮嘱后人不可招摇,平静地过草民日子。收拾好这栋民居搬过来时,谭纶已处在弥留之际,儿女们本想办过丧事再搬,可回光返照又令谭纶有片刻清醒,他命令儿子马上把他抬往炒豆巷新宅,否则就是不孝。

死得如此清醒,难得呀。戚继光和沈四维听了,都叹息连连。他的人格,连身后都不容有半分毁损。

离远看,大门已糊白,大门敞开,可见灵棚前白幡高挂。狭窄的炒豆巷里吊祭者不断,哀乐凄婉。

戚继光与沈四维又伤感又感慨。在进入灵棚时,戚继光跪下膝行,大哭,他一下子晕了过去。

沈四维等众人忙上去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