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一

隆庆六年（1572），享祚不久的穆宗皇帝突然驾崩，年仅九岁的万历皇帝承继大统。

太和殿前，顾命王大臣身份的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等文武百官奉新皇帝登基。

太和殿前，卤簿排列，旗仗林立，执戟甲士列于午门之外，文武百官人人是华服笏板，在高拱、张居正率领下，立于两厢静待吉时。

谭纶位置居前，在三公九卿之后。戚继光则在西面武官行列中。

通赞官、宿卫官及尚宝卿等侍从官进入。

净鞭三响，丹墀下大乐齐鸣，着衮冕吉服的小皇帝，在嫡母仁圣太后陈氏和慈圣太后李氏簇拥下，升上御座。

座位太旷大、太深，小皇帝坐下，几乎不见头，他顺手把龙案上的一块城墙砖大小的雕龙砚搬到龙椅上，垫高了座位。

高拱最先发现，不禁皱眉。他从侧面上殿来，躬身对小皇帝劝诫道：且不可这样，快拿出来。

小皇帝不听他的，说，不够高嘛！你去，不用你管。

仁圣太后温和地对高拱说，就随他去吧。

高拱无奈退下。

尚宝卿将御宝置于御案上。拱卫司又是三声鞭响，引班官随着大乐引领高拱、张居正等百官进入丹墀拜位。

高拱带百官舞蹈，山呼万岁。

小皇帝觉得新奇有趣，竟站起来东张西望。仁圣太后忙拉他坐下。

起立后，高拱宣读贺表：吾皇应天顺人，君临大位，苍生咸仰。吾皇秉聪慧睿智之资，备圣文武之德，首出庶物，卓冠群伦。今我圣朝四海升平，人心所属，咸鼓舞于讴歌，偃武修文，开太平于万世，制礼作乐，妙化育于两间……

大典后，两宫太后退至仁圣太后寝宫，把高拱、张居正单独叫来。

仁圣太后和慈圣太后二人坐在帘子后，小皇帝坐上座，高拱、张居正跪在面前。

仁圣太后说，二位先生要好好辅佐幼主，该严的严，不可放纵。

慈圣太后也说，你二位学问又好，正好充当皇上老师。望勿辜负先皇托孤之情。

高、张叩头，再三表白，敢不鞠躬尽瘁。

二

塞外，董狐狸和长昂的骑兵闯入村庄烧杀抢掠，抢来的粮食、布匹就挂在马鞍上。这是万历元年（1573）春天，董狐狸、长昂借口要求明王朝赏赐未得到满足，开始率兵在塞外抢掠。长城各处烽火台点燃，狼烟四起，八方告警。此时长城及空心敌台已修好，练兵也卓有成效，在浙近二万名戚家军也全部到达蓟州，戚继光胸有成竹地率兵迎敌。

当戚继光军队抵达长城口外后，大军整齐列阵，却按兵未动。

明军每十二人为一马队，队长在前居中，最前面是藤牌手，后边十人两列，前五人使长枪，后几人使刀，一人殿后掩护。

大队步兵列阵在骑兵后。

戚继光站在长城敌台上举目瞭望，长城外，远处村庄在冒烟，隐约可见鞑靼骑兵入室抢劫的身影。

戚继光问，通告大同、宣府两镇了吗？也请他们出兵助战。

胡守仁说早已派了信使飞递文书。

见戚继光按兵不动，胡守仁凑过来小声说，现在还不攻上去，更待何时？

朱珏也说，再不打，抢完东西都该逃了！

戚继光很沉得住气，他说，兵法云，谋定而后动。戚继光还没弄明白鞑靼骑兵的真正意图。

他对身边的将领分析说，鞑靼骑兵每次入侵，多是以抢掠财物为目的，抢完就退，今天有点奇怪，他们抢完了却不走，你们看，前边这些鞑靼骑兵，马上空空的，好像什么也没抢到，或者已把抢到手的财货运走了。

胡守仁揣摩着戚继光的思路，难道鞑靼兵想跟我们打一仗？

戚继光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鞑靼人还是想探我兵力虚实。在大草原作战，他们的骑兵，骑术优于我们，在平地驰骋，拼力，我们也不容易占上风。也许，这是检验我骑兵新阵法的机会。

胡守仁问那怎么办？

戚继光命令胡守仁，把队伍分成左中右三队，出战时，十二人的编队一定不能打乱。不靠阵法、战法，很难敌得过鞑靼骑兵。

王如龙建议，是不是等宣府、大同两镇兵到，一起出击？

那要等到何时？戚继光说，他们若不来，我们就不打了？

号角吹响，明军骑兵开始冲锋。肖隆也在队中，他是藤牌手后面使长枪的。戚娴叮嘱他小心！前边有藤牌手给他掩护，他的任务是瞅准机会，从藤牌空隙出枪，把鞑靼骑兵挑下马来。

肖隆答应一声，也未免紧张。

他们这一队，由朱珏率领，冲在最前面。马蹄嘚嘚，肖隆紧握缰绳，只觉得耳畔风声呜呜。

鞑靼骑兵也不示弱，一见明军冲上来，立即驱动马队上来迎战，呈扇状向中心包围。明军冲在最前面的几支马队很快淹没在鞑靼骑兵当中。

三

高拱正在宫中太学教授小皇帝读书。小皇帝在背诵《大学》，他并不专注，边背边看挂在窗外的画眉鸟笼。跟他的小太监正在逗鸟。

小皇帝机械地背诵着：邦畿千里，唯民所止。《诗》云，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知人不如鸟……

高拱一丝不苟，用戒尺拍了一下桌子：不对，什么叫人不如鸟？你想什么呢。是“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念！

小皇帝只得复述一遍。

高拱训斥道，我不是讲过了吗，念书要专心致志。

窗外的画眉又好听地叫起来，小皇帝的头又扭向窗外。高拱这才发现，小皇帝的随侍小太监在窗外逗鸟分他神呢。

高拱很生气，原来如此！好一个人不如鸟！

他走出去，命令小太监，马上把鸟笼子提走。否则他要踏扁鸟笼子。

小太监仗着是跟皇上的，便不把高拱当回事，顶撞道，这是皇上让挂这儿的。

高拱火了，冲出来就想夺鸟笼，反了你这个奴才！滚！

没办法，小太监只得摘下鸟笼，却求救似的回望小皇帝。

小皇帝冲出来，不让小太监走，鸟笼就挂那儿！

高拱对小太监说，不行，快走。

小太监跑了几步停下，找借口不走，皇上有旨呀，我不敢抗旨！

气极的高拱脱口而出道，什么皇上！他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小太监一溜烟跑了，小皇帝听高拱这话不顺耳，不依不饶，借机发作，好啊，你不把朕当皇上！

高拱教训他说，为人君，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切不可玩物丧志，你不长进，日后怎么能当好皇上？

小皇帝哪受得了这样的委屈，顿时哭起来，大叫，我不念了。

他夺门而走，高拱拉也没拉住。

一口气跑进仁圣太后宫中，小皇帝向两宫太后告状，快把高拱赶出宫去吧，我不跟他念书！

仁圣太后劝慰道，不可任性，高拱是文渊阁大学士，满朝大臣中选不出几个比他学问好的了。

学问好有屁用！小皇帝撅嘴道，他根本不把我当皇帝。

慈圣太后不信，这不能吧？高拱是三朝老臣了，怎么可能非礼呢？

仁圣太后问小皇帝，他都说什么了？

小皇帝说，他说我“什么皇上？不就是十岁孩子吗”！

这可非同小可，这话不像是小皇帝编出来的。仁圣太后大惊，与慈圣太后交换一个眼神，又去看门口的小太监，把他召进来问，这可是真的？

小太监添枝加叶地说，他还骂皇上不长进，是下流坯子！

两宫太后全变了脸。仁圣太后道，这高拱也太张狂了，先帝尸骨未寒，他就敢这样？这与谋逆有何两样？

慈圣太后也说，日后，他羽翼一丰，还不得弑君篡位呀？

仁圣太后把小皇帝打发走了，叫他先去玩吧。

小皇帝出去后，仁圣太后说，这人留不得，恐是后患，他大权独揽，我们孤儿寡母的，不等着受人欺凌啊？

慈圣太后觉得，倒是那个张居正比他稳重、谦和。

仁圣太后叫人喊来大太监冯保，吩咐道，马上宣张居正进宫。

正入值的张居正一溜碎步进入太后宫中，局促不安地跪在宫门口叩头说，臣张居正给两位太后请安。

仁圣太后说，爱卿起来，进来吧。

张居正起立，进入宫中，在门口垂手肃立。

仁圣太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高拱这人到底怎么样？

这是什么意思？是高拱要失宠？看两位太后板着面孔，像。但也可能是试探。张居正位居高拱之后，才干又优于他，朝野议论颇多，高拱已起疑心，生怕张居正取而代之，已对张居正存有戒心。所以张居正回答得格外小心，必须得体。他说高拱是三朝老臣了，老臣谋国，先皇托孤，请他做顾命大臣，极有眼力。

慈圣太后哼了一声，你倒会当老好人。

张居正又是一愣。看来高拱真的有麻烦了。他的心一阵怦怦跳，听了这消息，狂喜是必然的。谁不想当首辅？特别是距首辅宝座只有一步之遥的次辅。

仁圣太后开始宣告高拱罪状了，他不忠。今儿个在太学，他竟敢辱骂皇上。

张居正愕然一惊，这不可能吧？高拱一向老成持重，办事有板有眼，怎么可能犯这等低能儿的差错？说不定是小皇帝偷懒不愿学习而给高拱泼脏水。所以张居正说，请二位太后明察，下人所言，切不可偏听偏信。

他不敢指责皇上，推到小太监身上是最明智的选择。

慈圣太后说，难道皇上能撒谎吗？

仁圣太后更为激动，他高拱欺人太甚了！竟敢骂皇上是下流坯子，说他成不了事，不过是十岁孩子。这不是想造反吗？

张居正忙说，二位太后，皇上毕竟年幼，老师太刻板，皇上贪玩不爱学，难免对先生反感，老师出于好心，一着急，说几句重话也是可能的，但臣敢担保，高拱绝无二心。

张居正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他不能因谋首辅之位而昧了良心，迟早会传出去的，张居正不当这苟且之人。

慈圣太后不悦地说，难怪人家说，都是官官相护呢。

张居正惶恐道，臣不敢。仅就平日高拱的为人，有此判断。臣不能不把真情上达天听。

仁圣太后哼了一声，你还为他排解、遮掩。

慈圣太后也表示，这事不能算完。

为缓解一下君臣间剑拔弩张的局面，张居正又献计，可召高拱来训斥，杖打也不妨。

那岂能解慈圣太后心头之恨？那太便宜他了。

仁圣太后说，这样的人，日后还不成贰臣哪！不杀一儆百还了得！

张居正又跪下力谏，万万不可，念高拱是三朝老臣，一定惩罚，也不可杀头。

仁圣太后说，那好吧，看在你张居正面子上，就罢了相得了，让他回家抱孙子去吧。

张居正还想争辩，两位太后容禀……

仁圣太后打断他，你就不要再为他美言了。他走了，首辅你来当。

张居正惶恐叩头，臣不敢领此重任。

慈圣太后说，怎么，你不愿为朝廷效力？

张居正说，太后这样说，臣死无葬身之地了。

仁圣太后问，那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流泪道，臣不愿担嫌疑，高拱会以为是臣觊觎首辅之位，进了谗言。臣有口难分辩哪。

仁圣太后说，这你别管了，你先下去吧。

张居正走后，慈圣太后说，没想到这张居正还像不愿意当首辅。

仁圣太后不这么简单看。这正是他可靠一面。他连朋友、同僚都这样回护，忠诚就不必问了。

慈圣太后想想也是，换了别人，首辅出了缺，还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连落井下石的事也干得出来。张居正这人果然正。

仁圣太后已不再犹豫，首辅就是他了。

四

长城上，王如龙问戚继光，为什么不把步兵一起投上去？

戚继光说不到时候。冲阵时步兵没优势，怎么对付得了鞑靼骑兵？

战阵中，肖隆看准一个鞑靼骑兵，猛出枪，却搠空了，那人猴子一样钻身到马腹下去了。随后，接二连三的鞑靼骑兵都用镫里藏身术躲避明军进攻，他们让过明军的藤牌手和长枪手，却向每队的刀手进攻。

戚娴一看，忙喊，掉转马头！快！

但肖隆和几个长枪手由于惯性，都冲过头了，一时无法掉转马头，鞑靼骑兵却灵活地从背后向他们攻击开了。

戚娴大喊，小心背后！

为时已晚，陈子平也看到肖隆处于危险中，忙从侧翼疾驰过来，试图挡住偷袭肖隆的鞑靼骑兵，但他被另一个鞑靼骑兵的马挡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肖隆被鞑靼骑兵长柄大刀砍到马下。

戚娴拍马去救，又被鞑靼骑兵团团围住，无法脱身，只得挥刀力战。

朱珏和陈子平双双来救援，就在鞑靼骑兵的大刀砍向肖隆时，朱珏好歹架住了大刀，陈子平有机会来了个镫里藏身，一哈腰，抓住肖隆的勒甲条，把他拖上马背，伙同戚娴杀出重围。

先冲入敌阵的几个小队明军失利，大多数落马。

长城上，戚继光一直皱眉观战。一见前面骑兵失利，他大声下令，不要慌，后续马队接着往上冲。

马蹄如翻盏，刀枪耀日，当胡守仁的大队人马蜂拥而至时，鞑靼骑兵的队形被冲乱了，明军骑兵阵发挥了作用，在众多藤牌掩护下，后面的长枪神出鬼没，连连把鞑靼骑兵刺下马来。

战斗呈纠缠、胶着状态。分不清哪是明军哪是鞑靼骑兵了。

马鞍前横着肖隆，陈子平驰出战阵，来到一条小河畔，他把伤势很重的肖隆平放在草地上。

戚娴随后飞马奔来。见她下马，陈子平重新上马，对戚娴说，你先照看他一会儿吧。

说毕，陈子平又驰入战阵厮杀。

长城上，戚继光对王如龙说，好，缠到一起，对我们有利。该是步兵显身手的时候了。

戚继光看了一眼长城下的几个步兵方阵，对王如龙下令道，吹号角、击鼓，全体步兵冲上去！

一时呐喊声声震云霄，王如龙率步兵排山倒海般冲出阵去，他们很快渗入双方纠葛的骑阵中，举刀砍马腿，把颠下马来的鞑靼骑兵砍死。鞑靼骑兵越发被动，顾了对付上面的骑兵，又顾不了砍马腿的步兵。

鞑靼骑兵落马者越来越多。

鞑靼骑兵帅旗下，长昂不安地对董狐狸说，没想到，戚继光这个时候上步兵。我们吃亏大了。

董狐狸好不沮丧，只得下令鸣金撤兵。

长昂认为还可支持一阵哪！董狐狸也不甘心，他使的是计，决定以退为攻，诱他们追上来，乱了队形，再杀回马枪。

当鞑靼骑兵开始后撤时，戚继光发令，骑兵先不追击，整顿好队形等命令！步兵更不要追击，摆好鸳鸯阵，在骑兵后待命。

沈四维不解，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忙着整顿队形这不是白白耗费时间吗？

戚继光早看明白了，这董狐狸果然是狐狸，他可不是溃逃，他想边退边找机会，杀回马枪，如果这时候我们的步兵太靠前，不是要吃大亏吗？沈四维恍然大悟。

鞑靼骑兵退了很远，董狐狸见明军在整理队形，并未马上追击上来，他仰天长叹一声。

长昂问他怎么了？为何长叹？

董狐狸自嘲地说，我是狐狸，戚继光比狐狸还狡猾。他看透了我退到一半要杀回马枪，所以不跟上来。

长昂说，等他整理好队形，我们也占不着便宜了。

董狐狸没想到有今天之失。本来，明朝的骑兵不行，先冲过来的几队，不是很快成了刀下鬼吗？可他们竟然大胜！说来说去，这长城脚下，地方太狭窄，我们的骑兵施展不开。本应当把他们引到草原深处，他们就占不着半点便宜了！

长昂赞扬他说得对。戚继光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时使用步兵，这一招也很厉害，让人意想不到。

董狐狸又长叹一声，这个戚继光，是我们的克星啊！不过，这不算完。撤吧。

长城上，胡守仁向戚继光报告，宣府、大同两镇总兵发来信使，说大军已到了口外。

戚继光冷笑，这不是雨后送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