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一
第一台战车造出来了,摆在蓟州总理衙门院子里,好多人围过来欣赏。
戚继光正亲自套上马,试他新造出来的战车,他站在驭手位置上,亲自驱车,跑得院里尘埃冲天。几个部下在一旁观看叫好。
谭纶带着总兵郭琥进来。
戚继光忙跳下车,向他二人施礼,并特别对郭琥说:我本来想请郭总兵喝酒的,近来一直忙……
一脸大胡子的郭琥半开玩笑道,你这酒喝不得。台上喝酒,台下踢脚,你恨不得早一天把我轰走,你好取而代之吧?
正在试战车的谭纶听了,哈哈大笑,好挖苦。
戚继光好不尴尬,郭总兵何出此言?
郭琥是张居正心腹,他岂不知戚继光在运筹什么?戚继光在上疏里,说他的总理是虚职,他不是点名要当总兵的吗?
戚继光说,那我可没说非夺你老兄的蓟镇总兵啊!
郭琥故作生气地说,大印都到你手了,还说没夺!
戚继光一头雾水地看着谭纶。大印?什么大印?
谭纶这才告诉戚继光,圣旨马上到,元敬这回交好运了,真的任他为蓟镇总兵了。
戚继光反倒觉得对不起郭琥了,真的有抢了别人饭碗的感觉,所以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郭总兵……
谭纶说,不用担心郭琥,他另有重用。
郭琥说得更风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卖豆腐。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接着郭琥又说元敬兄是多喜临门哪,今儿个非请客不可!
戚继光把目光掉向谭纶,除了就任蓟镇总兵算一喜,还有什么喜?
原来兵部核准了他修建长城敌台的请求,皇上特旨批准调杭嘉参将胡守仁和福建南路参将王如龙带三千戚家军北上蓟镇,划归戚继光指挥。练步、骑、车兵混合兵种的奏议也准奏了,只是改为首批练三万人,不是十万。
戚继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
谭纶说,这还有假?方才张居正派了兵部主事来打前站,送了信来,明天圣旨可到。
郭琥说,还有喜讯呢,谭公升任兵部尚书了,今后元敬兄的后台更硬了。
谭纶自谦地说他人微言轻,只有张居正这样的重臣才有左右乾坤的力量,元敬兄好自为之吧。
谭纶忽然对戚继光说,方才他恍惚看见肖隆出城练武去了,他不是文案写?戚继光说过去伤害了他,肖隆是个很自爱、很要强的人,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城门一开,肖隆就提一杆长枪骑马出城了。
出了蓟州城外,不远处就是一片广袤的大草原,一望无际。
随后,戚娴也跟他出城来。肖隆听到背后马蹄声,回过头来,见是她,就放慢速度等她。
戚娴追上来与他并马而行,近来肖隆练武挺刻苦,一有机会就出来独自练。
肖隆说他不能白担个戚家军的名儿。
戚继光并不苛求,只是让他当个文案,抄抄写写就行,戚娴也认为他没必要非练武功,文墨才是他的长处。
肖隆到了草场,放马驰骋,在马上舞动长枪。戚娴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一磕马肚冲上去,手使双刀与肖隆展开马上格斗。肖隆左搠右挡,很卖力气,戚娴只是虚应而已,忽进忽退,肖隆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了。
趁肖隆在马上前倾刺过来时,戚娴不慌不忙,抓住枪缨,朝怀里一带,已将肖隆连人带枪拉下马来。
戚娴望着他笑,怎么样?我看你就别难为自己了。
肖隆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认镫上马,不,你陪我练。
戚娴倒挺佩服他不服输的劲头,就陪他继续练。
二
在修造战车、练兵同时,戚继光也开始修建长城敌台了。北京北面的明长城,本是开国老将徐达所修,迄今已历二百余年,多数地段破损不堪,起不到御敌作用,在戚继光之前,总督万翁达、杨博先后在宣府、大同一带修过边墙,规模小,只是修修补补而已。
戚继光修空心敌台,石料、长城砖大多是士兵自己造的,省钱,进度也快。
这天,张居正和谭纶专程从北京赶来,带各镇总兵们上了长城。
长城上,各营士兵在紧张地修筑空心敌台,在一个建成的敌台前,张居正、谭纶和众总兵在戚继光带领下参观。
黑云低垂,北风狂扫,人站在长城上几乎站不稳。
戚继光指着敌台上的箭口,对大家讲解着,但见台子中心是空的,可驻兵三五十人,戚继光说可由百总率领,食品、水可存放一个月的,上头的顶,可防御敌人的火器、弓箭,驻守的兵一旦发现敌人进攻,负责点烽火报警。
张居正认真地听,还到箭口试射了一箭。他称赞说,这才叫可攻可防的长城!
空心敌台显然还有一个好处,倘鞑靼来攻,敌台士兵可以牵制他,与他周旋,迟滞其进攻,如果鞑靼兵越界攻入,则各敌台兵可袭击其侧翼或兜其后路,可各自为战。
张居正问戚继光准备修多少敌台?
戚继光打算投入一万兵力,修一年,原来预计修三千座。
谭纶心里测算了一下,显然他是以营为准的,那每营一年得修七十座。
张居正问,从山海关到镇西,长城有两千里吧!
戚继光说,他实地测量过两千零三十多里。实际能修一千多座,就很可观了。
张居正问他,报了多少钱?
谭纶说一百三十万缗。
张居正有点不相信,这么省吗?他又回头问谭纶,按历年各镇修补长城比,他的费用如何?
谭纶看看周围显得很紧张的各镇总兵们,说,我还得回去查查。
张居正会意地一笑,显然明白,这位兵部尚书不想当面出总兵们丑。张居正也不想翻陈年老账,就说,不必查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今后有了戚继光的标尺,大家都小心点就行了。我历来痛恨吃空饷、揩兵油、虚报冒领的将领。
这也就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谁心里都明白。总兵们相互看看,一片肃然。
张居正又问戚继光,北调的三千戚家军还没到吗?
戚继光说,所谓戚家军,不过是浙江百姓偏爱之称,我可不敢当,张大人也不要这么叫了。
张居正笑了,这没什么,宋朝也有岳家军嘛,这不怕,既是百姓爱戴,就无僭越之嫌。
戚继光已知胡守仁、王如龙他们昨天到了通州,估计今天能到蓟镇。
张居正说,好,给北兵做个样子看,过去北兵一向看不起南兵,认为他们瘦小柔弱。那怎么能百战百胜呢?眼见为实,让大家看看,什么军旅是铁打的。
这一说,几乎所有的总兵都不服气,撇嘴,交头接耳。其实张居正也只是耳闻而已,他也不敢保证,戚家军真如坊间传闻那么神。
张居正对戚继光说,你的军队,必须做到,虽在千里之外,号令朝下而夕奉行,戚家军应是这个样子。
戚继光应答是。
风越发猛了,吹得树叶乱飞。戚继光说,张大人,走吧,天要下暴雨。
张居正一行便循路往长城下走。
张居正等人没等走下长城,猛雨已横扫过来,衣冠很快淋湿了。
有人提议到空心敌台里避避雨。
戚继光过来问谭纶怎么办?回蓟镇还有二十多里,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担心把各位淋病了。
谭纶说,客随主便。这么大的雨,过一会儿,轿子也得漏雨。
于是戚继光决定,大家都躲到空心敌台里去避雨,天晴了再走。
三
蓟州城外,一列骑兵、步兵步伐整齐,正沿大路走来。前面不远就是巍峨的蓟州南城门了。这正是戚家军远道而来,参将胡守仁走在最前面,稍后是参将王如龙。
这时,一阵沉雷滚过,下起雨来。
胡守仁和王如龙像没感到下雨一样,仍端坐马上,雄赳赳地迈进。
守备朱珏驰马过来,小声地提醒,胡大人,王大人,下雨了。他的意思显然是请示一下,找地方避避雨。
胡守仁又不是木头人,下雨还用别人提醒吗?他没理睬,仿佛没听见。王如龙向他摆摆手,朱珏只得退下。
雨势越来越大,路上积了水,战马高抬的蹄子溅起泥水几尺高,戚家军浑然不觉,依然军阵整齐地向前推进,步法纹丝不乱。
附近村庄百姓都好奇地从门里看着这支在雨中昂首挺进的队伍。
当胡守仁的队伍已开到南城下时,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上巡逻兵隐约可见。
部队停下,按步骑方阵整齐排列,在大雨中井然有序,都没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前去叫关的朱珏回来,向胡守仁、王如龙报告,守城把总不肯放他们进去。他说没接到戚总兵手令,就是神机营禁军来了,他也不敢开门放人。
王如龙表示理解,那是。这是边关哪,防守不严还得了?
胡守仁问,戚总兵不在城里?
朱珏回答,听说陪首辅和兵部尚书上长城察看敌台去了。
胡守仁说,既是这样,我们等吧。
朱珏建议,是不是分散到老百姓家避避雨?
王如龙先说不行。
胡守仁又加了绝对二字,绝对不行,戚家军是铁军,到这来是当表率的,不可搅扰百姓,不能给戚大人丢脸!
就这样,胡守仁、王如龙带头,一动不动地骑在马背上,站在雨中,头也不回,宛如塑像。
将士都静静鹄立于雨中,天地间只闻风雨声。
整整下了一夜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
困在空心敌台的张居正一行又饥又渴,士兵烧水给大家喝,有现成的米,戚继光叫火兵现煮了一锅饭,碗不够用,连张居正都是和谭纶合用一只碗,没有筷子,干脆折树枝,虽然只有一碟咸菜下饭,大家却吃得无比香甜。张居正还在长城脚下采了一种苦苦菜吃,戚继光担心有毒,张居正很有把握,说他七岁那年,家乡荒旱成灾,就靠捋食苦苦菜熬过来的。见他吃,总兵们纷纷效法,去采苦苦菜。张居正开了一句玩笑,这就叫“民以食为天”。
谭纶说,困在空心敌台,饿不着,这场大雨,敌台的好处倒是领略了。
吃饱了肚子,张居正抬头看看雨势,毫无衰减迹象,乌云压顶,长城内外水雾茫茫,看起来短时不会晴天。他着急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还要赶回京师去呢。
既然如此,谭纶就告诉戚继光,那只好冒雨走了,不能再等了。
这时,一骑马踏着泥水飞驰而来,原来是一位副将,戚继光迎出去。副将顺马道驰上长城,在戚继光面前滚鞍落马,报告说,戚大人,胡、王二位参将率三千浙江兵已赶到,现在蓟州城外等待将令入城。
张居正站在敌台口,问,什么时候到的?
副将答,回大人,昨天上午。
谭纶很觉奇怪,为什么不进城?
副将答,没得到戚总兵进城手谕。
张居正又感兴趣地问,在城外住在老百姓家,还是扎下营盘了?
副将说,据城门守将说,他们既未宿营,更没打扰老百姓,一直在雨地里浇着!
各位总兵面面相觑,有人根本不信:这不可能。
也有人私下里嘀咕,太能给戚家军涂脂抹粉了!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说,走,回城!
他率先走下长城,上了湿漉漉的轿子。
蓟州南城下,雨势丝毫不减,胡守仁、王如龙的三千士兵阵容不乱,依然矗立雨中,脚下已淌成无数条小河。
北城门外,张居正一行进城前,几个总兵下马,向张居正拱手,他们就此别过,要回各自防地去了,就不陪张大人进城了。
张居正从轿里探头出来,却不放他们走,进城还有事。
几个总兵相互看看,只好上马。
进城后,张居正谢绝了先去衙署换衣服的建议,要求大家与他一起直奔南门城楼。总兵们都不解何意,只得跟着。
张居正、谭纶、戚继光及各总兵官来到城墙下,副将请示戚继光,总兵大人,可以放浙江兵进城了吗?
戚继光似乎明白了张居正的用意,看了他一眼说,不,等等。
一行人坐轿、骑马沿马道登城,在马道前坡下马、下轿,步行上了城楼。
豪雨如注,仍下个不停,天地间水雾迷漫。张居正站在城楼上举目望去,但见胡守仁的三千壮士如摆列整齐的木雕、泥塑,持械握刀,任猛雨喷淋,没一个人动一下。
兵阵两侧,围了很多披蓑衣、举伞的百姓,他们拿着水壶、干粮,热泪盈眶地等在一边,举着干粮往士兵手里塞,士兵根本没人接,动也不动。
张居正又惊又喜,回头问,守城把总安在?
守关把总过来,单腿跪下,卑职在。
张居正问他,城下之兵,在雨中站了多久?
把总答,回大人,已经十个时辰。
哦,差不多一天一夜。张居正又问,就这么一动不动?
把总说,是,不吃不喝,从没乱过阵脚。有些百姓都心疼得哭了!
几个不服气的总兵也都受了震撼,显得很惶愧。
张居正的眼泪流下来了,他大声说,这才叫摧不垮的神军,好样的,戚家军!
他竟情不自禁地拥抱了戚继光,谢谢你,我要启奏皇上,为你、为你的戚家军请功!
四
隆庆二年(1568),东部蒙古朵颜部酋长董狐狸带他侄儿长昂,与图们汗联手,向戚继光戍守的蓟镇发起进攻。
大青山口,鞑靼骑兵长驱直入,烟尘冲天。
得到情报,戚继光连忙在蓟州总兵衙门召集将领开会。
纵观局势,戚继光认为鞑靼的势力不可小视,他们擅长骑术,剽悍勇武,从洪武朝开始,边患从未断过。特别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尤为厉害,俺答汗率蒙古骑兵直逼北京城下。多年来,朝廷军队根本无法抵御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很头疼。戚继光之所以练车、骑、步兵,就是要破他们的骑兵,但现在还没练好,他们就上来了。他让众将出主意,大家说怎么办?
胡守仁率先发言,忍让是不行的,你退一寸,他进一尺。只有打,打出威风来。胡某人愿做先锋迎敌。
是啊,只有应战。戚继光分析,董狐狸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探我实力。戚继光修长城、造战车、练兵,董狐狸不会没有耳闻。如果我们在气势上能压住他,他占不到便宜,就会退走。所以这一仗必须打好,他决定亲自挂帅出征,要以多胜少。
将领都显得很振奋。
部队很快集合好了,肖隆和戚娴也骑马过来,肖隆已全身披挂整齐。
戚继光发现了肖隆,就问戚娴,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戚娴说,他起早贪黑苦练,可以上阵了。
可他毕竟是书生。既如此,戚继光就让戚娴照看他点。
戚娴答应一声。
鞑靼骑兵到了大青山口,没急于冒进,董狐狸听说戚继光亲自带兵迎战,就提早列阵以待。
董狐狸站在阵中,见地平线处黄尘冲天,就对身旁的长昂说,奇怪呀,明军竟敢迎头攻击我们?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长昂道,蓟州镇总兵换人了,是那个剿了十几年倭寇的常胜将军戚继光,这人不可小瞧。
董狐狸也正想见识见识这戚继光有无真本事呢。董狐狸叫他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可不是倭寇,倭寇没骑兵,打仗连盔甲都不穿,怎么比得了我们!
图们汗问董狐狸,还真想大打一场吗?在他看来,抢掠才是最实惠的,抢完就走,用光了再回来抢。
董狐狸确实想投石问路,试试戚继光的谋略、实力。
他随后下令,变换兵阵,成为可攻可防的直弧阵,骑兵迅速列成一字形居中,步兵居后,又是两支骑兵呈弧形压阵脚。
少时,戚继光的骑兵已到了对面山坡上,董狐狸举目一望,暗自吃惊道,你看,明军旗甲鲜明,一丝不乱,戚继光果然非同一般。
长昂感到占不到便宜,主张撤,他估算一下,明军有好几万众!
在董狐狸犹豫的时候,三声炮响,鼓声阵阵,对面山坡后掀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明军主动发起了进攻。
只见胡守仁的骑师在前,狂风般席卷过来。
董狐狸想不到中原还有这么剽悍的骑师劲旅,确实不敢小瞧,他立即下令,左右两翼出击!
长昂、图们汗刚带兵动作,明军已冲近,首先从左右两路中间突破,把鞑靼兵切成了几段,围住厮杀。
肖隆有点怯阵,戚娴鼓励他:跟上我!别胆怯,越怕越会失手。
肖隆便随戚娴冲阵,一个鞑靼兵挺枪来刺肖隆,戚娴马快,赶过去,一刀将他拍下马。被肖隆一枪刺死。
肖隆兴奋得大叫,我杀了一个!
戚娴低声说,别叫,跟上我!
戚继光站在帅旗下战车上观察着。他身边还有一个方阵未动。
沈四维问他为什么不把兵全都投上去?
戚继光说用不着,咱们几倍于敌,这个方阵作为威慑力量放在这儿,让董狐狸看着眼晕就够了。他判断,鞑靼骑兵很快要退走了。
戚继光话音刚落,鞑靼兵阵中果然鸣金了,董狐狸率先撤退。
明军在后紧紧追赶。
少顷,戚继光下令鸣金收兵。
沈四维很奇怪,干吗不一鼓作气消灭他?
戚继光笑道,见好就收。再追就露馅了!咱们骑兵抵不过鞑靼兵,车兵没练好,叫董狐狸知道咱不好惹就行了。
五
天光熹微,大臣等待上早朝,东华门内阁值房前人头济济。兵部尚书谭纶也在人丛中。张居正的大轿到了,他一下轿,大臣争相过来寒暄问安。
张居正径直向谭纶走去。他一脸喜色地告诉谭纶,戚继光真是个帅才,兵部的奏疏皇上看了,非常高兴,说这是我朝几十年来对鞑靼兵第一个胜仗。
幸好打赢了,谭纶说,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
是啊,这一仗若是打输了,那些人还不得群起而攻之?戚继光又怎么样?还不是个银样镴枪头!那他张居正和谭纶也就没消停日子过,所用非人哪。这一仗虽没斩杀多少鞑靼兵,可戚继光的椅子坐稳了。
张居正说,谭纶这兵部尚书的脚跟也撼不动了。
随后张居正叫谭纶传话给戚继光,叫他放手练车、骑、步兵,一俊遮百丑,现在说什么都好听了。
谭纶趁机建议,可否把尚在浙江、福建的一万七千戚家军全部调到北边来。
这话若出自戚继光之口,张居正就会打折扣,疑其有私。子理你说了,就可视为出以公心了。张居正觉得可以,南方倭寇已平,北方吃紧哪。况且,上次三千戚家军在蓟州城下雨中枯立十个时辰纹丝不动的事,连皇上都知道了,此时调戚家军北上,就不会有不同声音了。
戚继光、谭纶二人相视会意一笑。
此时戚继光也进京来了,找到了谭纶的新府邸。它坐落在什刹海附近,有四五进院子,左右月洞门还通跨院、后花园。
谭纶不在,戚继光和沈四维坐在后花园若水亭里,但见柳枝垂于水面,鱼儿成群游来。沈四维一边观水中荷花,一边把点心用手揉碎,将碎屑扔到水中,鱼儿蜂拥而来,探头水表,抢食饵料,唧呱之声可闻。
沈四维想不到谭纶会住上这样豪华的深宅大院,比起从前在浙江的府邸,可是今非昔比了。
戚继光问她,这座豪宅,你知道是谁的吗?
沈四维怎么会知道?就静等下文。
原来这就是红极一时的赵文华府。
沈四维叹道,真是风水轮流转,转眼间物是人非,再过几年,这园子说不上又属何人?
戚继光发感慨道,是呀。你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多少人,受钱拖累,最终弄得身败名裂、两手空空。严嵩又怎么样,搜刮了二百多万两白银、几万两黄金,还不是替别人攒的?而自己却为财所累,不得善终。
这时谭纶回来,一边上台阶,一边接话说,可人还是看不透,以身试法者前仆后继。洪武皇帝说过,重典酷刑都杀不退贪官!世上的人,多是倒霉时才后悔,而霉运一转,又什么都忘了。
戚继光和沈四维起立,戚继光连说对不住了,主人不在,我们就登堂入室了。
谭纶早对门房关照过了,只有戚继光,可以不拘礼,不管他在不在,都可随便出入,包括他的书房。
沈四维开了句玩笑,你不怕我们窥破你的隐私吗?
戚继光说他没有隐私,才不怕。
谭纶坐下,仆人来上茶。谭纶道,这就不对了,任何人都有隐私。
沈四维问谭纶,这亭子叫若水亭,是原来的,还是你住进来新题的匾?
原来的匾是“快哉亭”,被谭纶换下去了。
快哉亭?太俗了!沈四维说,还是若水好,是取老子的上善若水吗?
那还用说,戚继光说,老子表面说水,实则喻人。他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动善时,完全是说人品的,人安身立命,像水一样随遇而安,善于处在低洼之地,与人交往有水的博大胸怀,为政像水一样清明而治,把握天时,与物无争,这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谭纶说戚继光解得透。
说起上次戚继光来京见张居正,可是没白来呀,张居正居然对他言听计从,连谭纶都深感意外。就笑问戚继光用了什么手段?
戚继光说根本没谈几句,人家就端茶送客了呀!
谭纶用意不明地笑,称赞戚继光大有长进。从前,戚继光曾是何等愚笨之人,连官场正常礼尚往来都不甚了了,现在不也开窍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送砚台的事他闻到了风声?不会呀!戚继光好像被人窥破了隐私,脸刷一下红了,他看了沈四维一眼,说,我可没干什么越礼之事。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谭纶一笑而已,马上转变话题说,元敬洪福齐天,真的,浙、闽抗倭将领,总督巡抚不说了,总兵一级,又有几个风光到最后的?
沈四维说,那是他背后有胡宗宪,现在又有谭纶和张居正这样的贵人。
谭纶说他有福,还在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观,支持他、重用他的人进了大狱,他却安然无恙。他问戚继光,琢磨过其中道理吗?
戚继光还真没想过。也许是侥幸?
谭纶说戚继光是大材,用他,国家则安,他有点小麻烦,也都会迎刃而解。
戚继光说谭纶太抬举他了。
这次大青山之役,戚继光若一败涂地,那可完了,非问罪不可。那些眼里冒嫉妒之火的同僚还不得吃了他!须知,在戚继光之前,十七年间,蓟镇总兵换了十个,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坐牢,就是杀头、军前效力,最轻的也是革职。
他这一说,沈四维还真有点脊背冒凉风。
谭纶劝她不必担心,戚继光就能创奇迹,福将嘛,自有后福。
戚继光从来不想这些事,干好他的总兵就行了。
功高遭忌,古今通理。谭纶叮嘱他,也不能不小心。张居正让谭纶传话给他,对左邻右舍宽容点,有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给他惹麻烦。
戚继光笑了,张居正也中庸?
谁都不是神。谭纶说张居正的《陈六事疏》,就会伤很多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只要认真施行,都会伤到权贵利益。譬如核名实,京官六年一考,外官三年一考,必须明白开示,是称职、不称职、平常,想浑水摸鱼是不行了,有些官吏群起而攻之,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有时不得不中庸一下。
戚继光明白,身居高位也难啊。
沈四维说,看来,隆庆皇帝是个明君,才能重用张居正这样的干才。
谭纶也说他是个贤君,当然也得益于内阁大学士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张居正的辅佐。
戚继光问,内阁这几个人和吗?
和?戚继光还不知道,徐阶已罢官出阁了。谭纶说,李春芳、郭朴倒都是正人君子。不过,徐阶、高拱不和,高拱入阁是徐阶推荐,高拱忠于谋国,度量不够,因起草世宗的遗诏徐阶没请他参与,而找了张居正,心里有气,找人弹劾徐阶,徐阶没法干了,不得不辞官回乡,高拱还算宽厚,没有置他于死地,若不然,徐阶也出不来《经世堂集》了。
戚继光问,那张居正跟高拱是没说的了?
官场的事也难说。谭纶说,论才干,张居正远在高拱之上,据他观察,首辅迟早是张居正的。
谭纶突然不说了,别净说官场别人的事了,与咱们何干?
有贤相,大家才好施展哪!当年严嵩把持内阁,黑白颠倒,人妖不分,风气败坏,没处说理呀。
谭纶知道,戚继光就盼张居正快点当首辅。
戚继光说,好像你不盼似的。
谭纶问他,这次找上门来,又是要钱吧?
因谭纶叫了一大堆苦,戚继光倒不好张口了。
谭纶说戚继光是为朝廷把北大门的,事关重大,该花的不能省。他问,是修造战车钱不够吧?
除了战车,还有军马,也要一大笔花销。
谭纶满口应承,叫他开列单子。别狮子大开口就行,张居正也不能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