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
戚继光终究幸免,没被胡宗宪株连,尽管他心里做了准备。
嘉靖四十二年(1563)三月,戚继光奉诏,率戚家军二次援闽,戚家军担当主攻,配合俞大猷、刘显部,消灭侵犯平海卫倭寇二千二百人,救还被掳男女三千人,随后又在一个月内奏捷十二次,斩敌三千,同年十二月,戚继光再破新来倭寇二万余人,解救被围五十天的仙游城,大奏凯歌,倭寇在福建销声匿迹。戚继光因功升都督佥事、福建总兵官,被称为“用兵如神之虎臣”。
此后,戚继光又南下广东,与俞大猷联手平倭,于嘉靖四十四年末最终平息了为害多年的倭患,他已在沿海抗倭十三年,因北方鞑靼入侵,北方告急,那时嘉靖皇帝已死,内阁辅臣张居正奏请隆庆皇帝急调谭纶、戚继光北上戍守。
夜色朦胧,大运河码头很安静。
启程的日子,戚继光不想惊动别人,几乘轿子和几辆车悄然而来,原来是戚继光只带了很少一部分侍从和家人上路了,陈子平、王升和、王夫人、戚娴、肖隆等正督促往船上搬运行李、杂物。他故意选在夜间离开杭州北上。
少顷,谭纶也带家人赶到,他们一路同行。
戚继美和戚芳菲也来送行,只要戚继光说一句话,本来弟弟和戚芳菲是可以一同北调的,但戚继光为避嫌,把他两人留在了南方。倒是谭纶不忍,托人在兵部疏通,戚继美才回老家登州管营事。
都快上船了,戚芳菲还不忘埋怨戚继光胆小怕事,两万戚家军听说他奉调进京,都准备好了为他壮行呢,明明定好明天上午启程,怎么突然提前走?
沈四维明白,他就是要躲开这个送行场面。几万部下齐送行,必惊动朝廷,会引起朝野上下种种猜疑。戚家军名声显赫,戚继光却也有隐忧,他想尽办法想抹去这个称号,可戚家军的威名反而越来越响,在官场、民间广为流传。这令戚继光心上不安。
戚继光并非杞人忧天,既然是看到北方军队在强大的鞑靼面前不堪一击,那么让戚继光带上训练有素、屡立功勋的戚家军北上,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然而朝廷不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皇上不放心。戚继光带精兵强将在遥远的南方尚可容忍,一旦调到京畿附近,就会威胁京师,这是大忌。这是官场中人都会想到的,可戚继光一直想不通,耿耿于怀。
戚芳菲竟敢说戚继光胆小如鼠,怕什么,风光点不好吗?戚继美觉得她太口无遮拦了,就扯她衣袖制止她。自从上个月她和戚继美成亲后,跟戚继光更有平起平坐的势头了,好在戚继光从来不怪罪她。
那不过是图热闹、慕虚荣,戚继光说,还是本分点,不招摇的好。
戚芳菲说,将士们若知道他偷偷走了,不知怎么伤心呢。
见谭纶下轿,戚继光迎了过去。
戚芳菲又抱着已有身孕的沈四维流泪,为什么不让继美也调到一起去?那她也好在身边照顾她呀。
沈四维劝慰她,哥俩不能永远在一起呀,这也是皇家的回避规矩,你哥也不愿坏了法度。好在继美到登州管营事,离京城不远,还可随时相见。
那也没有朝夕相处好啊!戚芳菲叮嘱她,什么时候生了宝宝,别忘了立刻给她送个喜讯,她必须第一个知道。
大运河官船上大旗高挑,一面大书“蓟辽保定总督谭”,另一面大书“神机营副将戚”。
谭纶与戚继光、沈四维坐在甲板主帆伞盖下边喝茶边聊天。
这时的沈四维已身怀六甲,显怀了。
谭纶见戚继光一脸落寞,就说,元敬兄好像并不高兴?
这是明知故问。戚继光艰难经营练就的戚家军,已有两万众,指挥自如、所向披靡。调他北上,却不准带一营一哨,他能不心寒吗,到了北边,那不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吗?
谭纶又何尝不明白,让他带几万亲兵到天子脚下,皇上能睡安稳吗?
沈四维说,一开始,连她都想到这一层了,戚继光居然还要上疏固请!让沈四维百般阻止,后来才算醒悟了。
谭纶哈哈笑道,迂得可爱。为臣之道,即使朝廷让你带原班人马北上,你都该上疏固辞,那才不让人生疑。
沈四维开玩笑地对戚继光说,怎么样?你没我这个军师不行吧?
谭纶说,他这么悄悄走了,浙江百姓的万民伞可白准备了。他的两万将士也会很寒心。
兵既然不准带,戚继光就想彻底低调,那样的场面还是不要的好。
当官一回,有人还是喜欢红火场面的,当年赵文华回京,胡宗宪不就为他营造了一个万人空巷的场面吗?
那又怎么样?一样坍台呀!
冷静下来,谭纶还是赞佩戚继光的,他不张扬,这确是好事。谭纶说他也该知足了,皇上给他的评价是:飙发电举,屡摧大寇。这八个字的评价可不低。
更叫戚继光郁闷的是,原本以为派他到蓟州去抗击鞑靼,前几天他得到消息,是到神机营去当副将,这不是很无聊的守京城的差事吗?这次升迁,谭纶的职位倒很显要,蓟辽保定总督,戚继光再次明确表示,愿到他手下去当总兵。
谭纶却嘻嘻哈哈地说,神机营是皇家禁军,可是别人谋不到的美差呀!又高贵、又轻闲,油水多,俸禄又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是武将最好的归宿,你还挑肥拣瘦。
戚继光说,你这是骂我呀!武将不打仗、不为国驱驰疆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四维说,他听说留在京城,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整夜在外头吹箫。
戚继光有一比,他好像是一条鱼,人家不让他在大海里游,把他捞出来放在金鱼缸里供人欣赏!
其实,他二人这次北调,正是张居正对他们的一片倚重之情,张居正是决策者。张居正几个月前,刚以吏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身份入阁,两个月后就升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这人有才更重才,有魄力、有气度,才能远在徐阶、高拱之上。谭纶断定,迟早会执朝纲、为首辅。调你我北上,就是他力主。
戚继光问谭纶,与他有交情?
谭纶与他也只是一面之识而已。这张居正不可小视,他十六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选庶吉士,两年后散馆,任翰林院编修,一干就是七年,张居正对时弊有极清醒的认识,痛感“京城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非得磊落奇伟之人,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可惜,他这个“磊落奇伟之人”,竟无人识。
因不受重用,张居正怨气冲天,托病辞归江陵故里,闭门读了六年书,但望子成龙的父亲却郁郁不乐,常有微词,张居正只得再次进京做官,先当右春坊中允、国子监司业,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高拱是同僚,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去世,按潜规则,由徐阶替大行皇上写遗诏,邀请张居正参与执笔,张居正有了显露才华的机遇,从此交了好运,不到两年就入阁了,而据谭纶的推断,用不了多久,张居正必当首辅,这人会是一位震古烁今的良相。
谭纶告诉他,张居正私下对人说过,兵不贵多而贵精,将无须广而要良,天下有几个戚继光,何愁南倭北虏!既然南倭已平,就叫戚继光来扫荡北门之外嘛。就这一句话,促成了戚继光的北上,能说张居正没有识人之明吗?
谭纶还说,到了北京,他会择机把戚继光引见给张居正。
这一说,戚继光对张居正肃然起敬,相信他是个锐意进取的好官,戚继光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所以谭纶劝戚继光别急,他何尝不希望戚继光到蓟州去带兵?千里马不能拴在马厩里呀!
有他这句话,戚继光总算踏实了,他说,我可赖上你了!你要为我说项。
谭纶扭转话题道,如夫人快生了?有了儿子,就足慰平生了,沈四维可是你戚家功臣哪!
沈四维说,他呀,孩子还有一个多月才落草呢,他把名字都起好了!
谭纶问叫什么?
沈四维在纸上写了祚国二字。
谭纶击掌道,好!祚者福也,国之福即民之福,好名字!
二
谭纶不食言,到了北京的第三天,谭纶就带戚继光造访张居正府。
一听门上报谭纶、戚继光到,张居正竟大开中门,亲自出迎。
谭纶对戚继光道:怎么样?大开中门,亲自出迎,这张居正够礼贤下士了吧?
没等戚继光回答,张居正已来到门口,他四十多岁,一表人才,步履矫健,说话声如洪钟。他快步趋出,双手抱拳,二位来得好快呀,到底是带兵之人,讲究兵贵神速。
谭纶和戚继光都作揖见礼参见,给张大人请安。
张居正很随和地说,在家里,我们是朋友,没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就叫我号好了,我的字叫叔大,叫起来有占人便宜之嫌,我的号叫太岳,叫我太岳也不好,同样有占便宜的危险,干脆叫我大名,不忌讳。
二人都被他的坦诚、风趣感染了,不禁笑了。
张居正一手挽谭纶,一手挽着戚继光向里走。
进入客厅,分宾主坐定后,仆人上茶毕,张居正望着戚继光道,元敬兄果然英气逼人。难怪你二位珠联璧合,短短十几年,就把东南沿海的倭患平息了,功莫大焉。
戚继光忙起立,不敢当,大人……哦,居正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字呀?
张居正笑道,这还不容易?一打听就知道了!
谭纶听说,原本连俞大猷也一起北调的,他问张居正,怎么又变了?
张居正一笑,含糊地说,南边也不能抽空啊!有你二位,足矣。我朝开基以来,南倭北患,是两块心病,如今南倭平了,鞑靼又频频入侵,不得不调精兵良将戍防,二位肩担大任啊!
戚继光急不可耐地说,居正先生,既如此,我本应到蓟州去防守,为何让我在军机营养尊处优啊?
张居正看了谭纶一眼,道,元敬兄真是快人快语,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我看,你会遂愿的。
戚继光现出喜色,急忙向居正先生致谢。
戚继光随即拿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这是他北上途中拟的奏疏,烦请居正先生代奏。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是《请兵破虏四事疏》。他赞道:元敬兄秉鹰扬之气,抱死馁之志,所以才屡创奇勋啊。
张居正又问谭纶,他的上疏,子理兄过目了吗?
谭纶看过。原来戚继光打算用三年时间训练一支车兵、步兵、骑兵混合成的十万精兵,打几个胜仗,使鞑靼人永远不敢南侵骚扰,一劳永逸。
这可是雄心壮志。所谓北虏,是指北边的蒙古鞑靼势力,从朱棣迁都北京时起,北边就从未平静过,朱棣四次亲征漠北,也未遂心,竟在最后一次征途上郁郁而终,北虏成了几代皇帝的一块心病。土木之变后,瓦剌衰落,而鞑靼部落逐渐强盛,并逐步南侵河套地区,弘治年间,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称小王子,以鄂尔多斯草原为中心,更加肆无忌惮地南下抢掠。到嘉靖二十一年后,俺答各部成为明朝北边的主要威胁。这年闰五月,俺答汗派石天爵等为使臣,到大同镇边堡请求通贡,结果石天爵等被杀,传首九边,嘉靖皇帝这种做法激化了矛盾,酿成了“庚戌之变”,俺答八月发兵,一举攻占蓟镇,直逼通州,兵临北京城下,当时京都仅有四五万老弱残兵,又半为大臣家伇,毫无战斗力,嘉靖帝登城一望,但见火光冲天,百姓受尽荼毒之苦,勤王师到了却无粮草,严嵩竟说,寇贼抢够了自然就退了。后来还是徐阶献缓兵之计,要求俺答退出长城,正式来请,俺答才挥师退走,嘉靖大怒,痛骂文武大臣误国。从此俺答兵愈发任意南下抢掠,到嘉靖四十二年(1553)俺答更突破外长城防御,从墙子岭进犯京东。明军依然一触即溃,蓟辽总督杨选被处死。
谭纶、戚继光就是在北部边陲战云密布、令皇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调任北边的,张居正能不器重他二位吗?
张居正一边翻看戚继光的《请兵破虏四事疏》一边说:胃口不小。看来,元敬兄是不肯安于本分哪,练十万车、步、骑兵北讨鞑靼,这可不是神机营的职责呀!
谭纶借机为戚继光说话,他这是变相向你要总兵官呢!
张居正并不反感要官,他说,官嘛,本来应当给有作为的人!
一听这话,谭纶向戚继光投去一个欣慰的笑容。
三
夜,月明星稀,戚继光在北京临时府邸院子里走来走去,只有陈子平陪着。
突然,一阵洪亮婴啼声传出来,戚继光一脸喜色,大步往门口走,接生婆出来道喜:恭喜呀,生了!
王夫人出来,戚继光急切地问:是男是女?
王夫人也脸带喜色:又是个舞枪弄棒的!
戚继光忘乎所以地跳了起来,他说四维是我们戚家头号功臣啊!说罢就要进去看看。
王夫人表情复杂地看着戚继光,冷冷地说,还没洗好呢,你太性急了吧!
戚继光根本不去注意王夫人的感受,一边往屋里闯,一边说,我去看看。看看我们戚门下一个将军!
第一个送来贺礼的是谭纶,用金子打了一个很大的长命金锁送过来。孩子满月要办汤饼会,戚继光提前一天亲自到浙江会馆去请谭纶。
谭纶说,恭贺你喜得贵子。我一直不到任,就等着吃你喜酒呢!
这自然。戚继光问他什么时候去蓟州赴任?
谭纶说,陛见后就走。
戚继光说,把我丢在京城不管了?
谭纶说:“你呀,天生有福不会享!也不知你和张居正有什么缘分,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哪有刚定的事说变就变?你三言两语就打动了他,他真给你办成了。”
戚继光大喜过望,真的放我当蓟州镇总兵了?
谭纶说那倒不是,总兵位子有人占着,人家无过,没出缺,你总不能抢吧?没办法,因人设事,张居正现为你设了个官衔,叫总理蓟州、昌平、保定军务,都督同知衔。
既是因人设事,戚继光怕是闲差,忙问管什么?
谭纶说负责三镇练兵,戚继光不擅长练兵吗?
戚继光不明白,他与各镇总兵是什么关系。
谭纶说,位在总兵之上,戚继光的权力与他这总督相同,这该满意了吧?
戚继光露出笑容,心想,知我者张居正也!而且,他办事毫不拖泥带水,如此干净利落。他庆幸又一次遇到了好上司。
谭纶也说他是个福将,在浙江,有胡宗宪赏识他,到了北边,又有张居正做他奥援,比起朱纨、李天宠、张经、卢镗,他真是太幸运了。
戚继光脸色又黯淡下来,提起胡宗宪,他心里不好过。今天,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同谭纶商量,设法解救胡宗宪,总不能看着胡宗宪死在大牢里啊。他想,他二人先去刑部大牢里看看胡宗宪去,不定折磨成什么样子了!若能在张居正那里通融一下更好。胡宗宪和严嵩毕竟不同,他不贪不占,抗倭有功啊!
谭纶叹口气,晚了。
戚继光一惊,忙问,怎么了?
谭纶一回京就打听了,他早病死在狱中了。
戚继光立时流出泪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杭州运河码头一别竟成永诀,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竟这样悲惨地死去,背着洗刷不掉的耻辱。这人生也太欠公允了。
谭纶劝他不必过度伤感了,他也对得起胡宗宪了。
戚继光说,命运对他太不公了,人虽死了,也不该让他背着奸党的骂名含恨九泉啊。
谭纶叹口气,你我暂时都没能力为他洗清污名,看机会吧。
四
戚继光临时寓所角落里的蟋蟀吱呤呤地鸣叫着。
夜已深,婴儿安静地睡去,戚继光和沈四维躺在床上,都在看孩子甜美的睡相,像在欣赏一件杰作。戚继光说,祖上积德,你为戚家添了男丁,我得好好待你!
沈四维说,又来了!我若生个女儿,你就不必好好待我了吗?就是你祖上没德了吗?
戚继光说,瞧你,说得多难听!
沈四维提醒他,你别光顾自己乐,王夫人好像要回登州老家去,我看她不怎么高兴。
戚继光说,那怎么会?她也盼望戚家后继有人哪。
原来白天,沈四维看王夫人在收拾东西,听丫环说,她听说戚继光又要到蓟州去戍守,她决定回登州老家去了。
戚继光已经知道。那也好,继美、芳菲正好在登州,她回去,也互相有个照应。
沈四维说,你该挽留啊。
戚继光说,老夫老妻了,没那么多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怎么对你说。
沈四维说,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客气了?
戚继光说,他在京城里还好,一旦到了蓟州,又得练兵、作战、征讨,不会安定,他想让沈四维和王夫人一起回登州,等过几年孩子长大了,再接她回来。
沈四维嘻嘻一笑,你没安好心吧?
戚继光说,你说什么呢?
沈四维半开玩笑地说,把我打发走了,你再纳妾,是吧?
戚继光笑了,小心眼!有你,我哪个女人也看不上了。
沈四维说,嘴上说得好听。
戚继光又问她,你答应我了?
沈四维不可能答应,她没法离开戚继光过日子。
戚继光又何尝舍得她走!她实在不走,就让王夫人把孩子带回老家去抚养,她也有个伴儿,他问沈四维,这样行吗?
沈四维更舍不得孩子。
总不能带着婴儿住兵营啊,要么她也一起回登州,戚继光叫她选择。
沈四维沉了一会儿,只得忍痛同意,让王夫人把孩子抱走吧。
五
隆庆二年(1568),戚继光壮志得酬,走马上任,就任蓟州、昌平、保定军务总理。
可到任没几天,就有上当的感觉。他几次派人去谭纶那里,想约见他,可是谭纶不见,不是推说去视察边城,就是说观看演练,一拖半个月过去了。
戚继光十分恼火,也不打招呼,干脆打上门去,堵了个正着。
戚继光在门前下马,谭纶不得不迎出来,笑吟吟地说,今天你来,我请你喝酒,不过,约法三章,不谈公事。
这是什么意思?戚继光也不多问,他正想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谭纶看了他一眼,你这人,永远不知足,放着舒服的京官不当,非要到边塞,如愿以偿了,还是牢骚满腹。
一杯酒下肚,戚继光说张居正是在应付他,弄个不痛不痒的闲差让他干,什么军务总理?什么位置在总兵之上?说起来好听,哪个带兵将领肯听他指挥。各镇的权是实的,而他这个军务总理是虚的,形同虚设。
谭纶笑他不知好歹,他请求练三万兵,朝廷也允许了呀!
戚继光认为,边防之事,不在边陲,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议论掣肘,如今在总兵之上凭空加了他这么个总理,这是叠床架屋,重复,好像专为他所设。他练什么兵?兵都在总兵手下,他调得动吗?
谭纶问他又想要什么?
他早准备好了,戚继光送上两份奏疏。一个是《定庙谟以图安攘疏》,一个是《七原六失四弊疏》,要谭纶过过目。
谭纶一边翻看着一边说,难怪这里的几镇总兵对他有成见,你在奏疏里公然说人家军纪不整,军务废弛,兵无斗志,冒领兵饷,把这里说得一团漆黑,人家当然讨厌你。
可他说的是实话。说句难听的话,戚继光认为北方竟无可用之兵,自庚戌之变,俺答兵临北京城下算起,虽新设了昌平镇与蓟州镇遥相呼应,到底未能阻敌,屡屡战败,难怪十七年间革职十任总兵。他可不想当第十一个因兵败被革职的人。
谭纶合上奏疏问,你说吧,你想干什么?
戚继光回答得很干脆,干事!
谭纶问,怎么干?干什么?
两道奏疏里不写得很明白吗?戚继光说,练兵,修长城空心敌台,造战车,练十万车、步、骑混合兵,为此,请兵部拨银子,他已踏查了,至少应建三千座敌台,这长城才叫名副其实的长城。
好大的胃口,连谭纶都不免咂舌,这得多少钱啊!
戚继光说他可自筹一些,朝廷拨付一百三十万缗就够了。
谭纶怕他吓着兵部。
不仅这些,戚继光再次旧话重提,要求朝廷下旨,必须调一批浙江兵北上,充当练兵榜样。他很有分寸,说的是浙江兵,回避了“戚家军”。他明确表态,不当什么徒有虚名的总理,他要当掌兵权的总兵,不然他辞官回家抱孩子去。
谭纶开了句玩笑,多亏沈四维给他生了个儿子,否则回家抱谁的孩子?接着谭纶说他得陇望蜀,难怪张居正说他胃口大。
听他这话,谭纶是一口拒绝了?
谭纶没的说,一如既往,答应为他说话,不过,张居正那里会怎么样,谭纶可不敢保证。万一他烦了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戚继光却又说,他那么目光短浅,他当不了好宰相。
强词夺理!谭纶笑了,谁是圣贤啊?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
这也有理。戚继光又显得郁闷了。
六
这正是塞北绚丽的五花山季节,远山近岭姹紫嫣红,如画图一般。
天上薄云舒卷,人字形的雁阵斜过天空,留下一串嘹戾的雁鸣声。
戚继光只带沈四维、戚娴、肖隆和陈子平几个人在长城上走动着。
沈四维仰望天边雁,说,草青草黄,又是雁南归的时候了。
戚娴说,这些雁能飞到台州去吗?
当然能。古时有鸿雁传书之说呀,戚继光真想在雁脚上拴上一封信,给他的弟兄们捎去一份思念。
沈四维望着戚继光脸上的愁绪,知道他想他的部下了,是吗?这一问,戚继光眼泪都快下来了。
沈四维太理解戚继光的心了,是啊,沙场征战,十几个春秋,那是出生入死的情谊呀。
戚继光叹口气,可惜,他几乎是只身北上,不准他带一兵一卒。愧对弟兄们啊。每思及此,心里都不是滋味。
又看了一段长城,戚继光坐下来,摊开一张图纸,指点着他画的图,空心敌台的尺寸远比台州的大,高四丈,周长十八丈,向内外要突出四五尺,这样才有攻击、防守作用。
陈子平说,那可比在临海修的敌台大多了。
当然。不能同日而语,戚继光说,临海不过是府城,北长城从秦朝起,历朝历代都修,这是国之长城。
戚娴忽然问,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在哪?
沈四维说,应该在山海关吧。
传说而已,谁有那么厉害的眼泪,能把这风火砖修的长城哭倒?
戚继光这一说,几个人都笑。
戚继光望着长城外莽莽苍苍的山峦、草原,忽然长叹,一脸忧戚。
沈四维善解人意地问他,很难,是吧?肖隆猜是缺银子。
钱还在其次,戚继光却说是缺人心,有点耸人听闻。
戚娴不明白,怎么叫缺人心?
沈四维知道,自从戚继光提出修长城敌台,各镇的将领都激烈地反对,这似乎没理由呀,有了牢固长城,将领们防守也方便哪。
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戚继光明白,他们反对的不是修长城,而是戚继光的修法。
戚娴更加不解了,他的修法碍着他们什么了?
原来,长城年年修,年年不管用,兵部又不敢说不修。过去修长城,银子全出自国库,工程大、耗银多,修没修都是未知数,那些京官谁能弄清究竟需要多少钱?还不是听凭边将们随便报?
沈四维明白了,这里的水分可太大了,有油水可捞。
戚继光是有心人,这次出京前,特地在兵部调看了一些陈年账目,他估算,至少有一大半银子落入了个人腰包。
戚娴也明白了,戚继光这干法,等于断了人家财路。
正是这样。戚继光的办法,大部分资金是自行筹款,朝廷只补一小部分,费用压得很低,人家没钱可捞啊。
戚娴不解,国库有银子,你干吗要自行筹措,又得罪人呢?
戚继光不能慷朝廷之慨,中饱个人私囊。按他的预算,一旦修了城,账目一出,根本不用谁来告发,他们从前虚报、贪污的底不就全露了吗?
沈四维一听,才知戚继光的处境,不容乐观,这比他在南边一心抗倭要难多了。
戚继光叹口气。
戚娴问,那看样子修不成了?
戚继光斩钉截铁地说,修不成,还要我戚继光来蓟州干什么?
入夜,虫声唧唧,总理衙门前一对写有戚继光官衔的红灯笼在摇曳着。门外有兵士守卫。这是一座废弃了的荒凉古刹,临时改做戚继光的总理衙门,院子里杂草丛生,庙宇年久失修,显得冷清、阴森、空旷。沈四维说他专门与寺院为伍,从前在浙江,有好几年在关帝庙办公,现在官越当越大了,还是住古庙。
已没有神像的大雄宝殿如今是戚继光的公事房,夜已二更,远处军营中传来报更梆声,风呜呜地吹过,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戚继光正秉烛画战车结构图。
门推开,随着一股强风,沈四维一溜碎步进来。
戚继光抬头,问她怎么还不睡?
沈四维嘘口气,在炉火里添上柴,烧上水,说:我怕你口渴,来给你烧点水。
戚继光放下笔,笑着站起来,有护兵啊!我看,你是胆小,不敢一个人睡了吧?
沈四维不得不承认,卧房是在四大天王殿,泥像龇牙咧嘴,握蛇的,举琵琶的,太吓人了。
戚继光忍不住笑,一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女将,居然怕泥像?
沈四维说是两回事。
水开了,沈四维重新沏了茶,二人坐下来喝。
沈四维又想孩子了,也不知祚国怎么样了?她一做梦就梦见他哭,这么小就离开亲娘,自己是不是心太狠了?她一直在责备自己,后悔让王夫人把孩子带回老家。
戚继光只能安慰她,又不是把孩子丢弃了,交给嫡母抚养,还有什么不放心?
沈四维望一眼桌上的图纸,问,他的几个上疏,谭纶给递上去了吗?
戚继光说早递上去了。
沈四维又问,有无下文?
戚继光叹息一声,泥牛入海无消息。
那怎么办?沈四维说,不会是谭纶也烦了,在敷衍他吧?
多年的老友,从不隔心,他再烦,也会真心实意帮自己。戚继光谅解谭纶,他毕竟不执朝政,能力有限。
沈四维给他出主意说,俗话说,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我看,你得抓住张居正这个靠山。上次你不想在神机营干,不是他一句话,你就到蓟州来了吗?可见张居正在朝中举足轻重。
戚继光也明白可一可二不可三的道理,跟老友谭纶怎么过分都无妨,对张居正就不能没分寸,他怕张居正怪自己得寸进尺。
沈四维说,那还是交情不到,你和张居正若像是和谭纶一样,亲如手足、生死与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当然也对。难道沈四维让自己巴结他?
这叫什么话?为国事、为公事而巴结,就不叫巴结,就无损你的尊严!沈四维认为,当初也可以说,戚继光巴结过胡宗宪,至少别人会这样看。可戚继光说得也对,如果保不住头上的乌纱帽,上边没人给他撑腰,什么为国尽忠、为民请命,都无从谈起呀!
戚继光苦笑了,沈四维倒反过来开导他了。说起张居正,戚继光忽然想起谭纶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谁是圣贤啊,谁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戚继光问沈四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四维眼一亮,他真这么说的?
戚继光说,是啊!
沈四维说,你真呆,这是在暗示你,让你走得更近些,给张居正送礼。
其实,戚继光也想到这一层了。可他又一想,不妥。倘使张居正是个廉吏,他这不是亵渎了人家吗?万一人家翻脸,我戚继光成什么人了?在他眼里,我不成小人了吗?人家会误以为我戚继光历来靠这个起家呢。
说来说去,还是脸面重要。
沈四维认为,那倒不会。张居正既是个有作为的贤相,必有耳听八方的本事。戚继光的为人,他早就该知道。
这倒也是。不然不会一上任就想到重用戚继光,此前他和张居正可是素昧平生啊。
俗话说,官不打送礼的,你送了礼,他即使不收,也会在心里领你情。
能说沈四维不在理上吗?但戚继光笑道,你可别坑我呀!
沈四维嘲笑他,你好像从来没干过似的!你把我费尽心机弄来的白鹿送给胡宗宪,那叫不叫送礼呀?
戚继光拍了一下掌,好,就这么定!反正我为修长城,为练兵守边而送礼,并非谋取私利,即使传出去,也无损我人格。
沈四维却犯愁,送什么呢?直接送银票,太俗了吧?送一般东西,又太轻了吧?
戚继光说,最好是价值连城,又很高雅的东西。
沈四维赞同,那莫过于古玩、字画了。
戚继光家倒有些,没有太名贵的。他突然想起来,对了,他有一方宝砚,刻有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字,这倒值些钱,听他父亲说,这是开国大将徐达送给戚家六世祖的。
沈四维眼一亮,这肯定行!问他,东西在哪儿?
戚继光说在登州老家。
沈四维忽然想亲自带人回去取来,又可看看孩子,一举两得。她没有马上说出来,怕戚继光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