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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70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吴春柳衣冠冢前青烟袅袅,纸灰飘飘,戚娴把戚金印的同心结又一次挂到墓碑上。她木然地跪坐坟前,响起她自己的心声:

金印,我来帮你完成夙愿了,我虽不能把你的遗体埋在你心爱人的坟中,可有你的同心结就够了,你们在阴间也会永结同心。

远处,戚继光牵着马向坟地走来。

他没有惊动戚娴,在远处站了很久。马的长嘶声惊扰了戚娴,她回过头来,发现了戚继光,她仍坐在那里没动。

戚继光挨着戚娴坐下。戚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戚继光说,戚金印是我们戚家的骄傲,他死得很壮烈。

戚娴说,可他差一点成了你的刀下之鬼。

戚继光说,你就别再责难哥哥了。我已为他,还有你,向朝廷申奏,请求旌表了。

戚娴说,这对他本人,已没任何价值了,只有活人脸上有光。

戚继光感受到了强烈的讽刺意味,他问,你这是在说我吗?

戚娴不语。她把同心结放入一个漆木盒中,再用一把花锄把坟墓刨开一角,将装有同心结的漆木盒放入墓中,又把土盖上。

她喃喃地说:“春柳、金印,你们在另一个世界永结同心吧。”

见戚娴站了起来,戚继光也站起身,说:“那天我从你房间出来,沈四维跟我有过一次长谈,她说,对于你和肖隆,我如何取舍,是艰难的抉择,一边是良心,一边是纱帽。”

戚娴讥刺而悲凉地说:“那哥哥当然是要纱帽了。”

戚继光苦笑,这话虽然刺耳,也是实话。可是,如果没了这顶乌纱帽,我还能领兵抗倭吗?还能实现为国分忧的抱负吗?

戚娴劝她哥别为难,她和肖隆都商量好了,她把戚金印的同心结与吴春柳合葬了,她在这里没有心事了,今天就算跟哥哥告别了。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

戚继光也落泪了,他问妹妹要到哪儿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处黄土不埋人?戚娴凄楚地说,天下那么大,会没有我们的栖身之处吗?

这话说得戚继光想哭,他说:“不,我不能放你走。”

戚娴知道,妹妹赌气出走,戚继光怕对自己名声不好,别人会指他后背,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容。

戚继光忙解释,妹妹,不是这样……

戚娴打断他,这样好不好?我对家里人说,我接受哥哥的安排,回登州去养病,体面地走,也给哥哥留足脸面。

戚继光处于矛盾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长沙水陆大捷,是倭寇骚扰浙东以来遭到毁灭性打击的一次,此后,戚家军又先后在洋坑、长吊洋、仰月沙等地歼灭倭寇一千四百余人,浙江倭患根本消除,戚家军名满天下。这年秋天,戚继光因功被授都指挥使。

按惯例,戚家要摆家宴庆贺。但因戚金印阵亡,庆贺免了,直到半月后,王夫人又在大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摆起了家宴。

戚继光家餐厅里,家人全都聚齐了,但王夫人旁边的主位还空着。餐桌上的菜肴极为丰盛,王升和解下围裙也坐过来,今天又是他亲自掌勺上灶,鲁菜、浙菜兼而有之,他叫大家好好品尝一下。

戚芳菲说真香,色香味俱全,我都等不及了。

说着伸手就想拿肉圆吃,沈四维打了她手一下。戚小福早用汤匙舀了两个丸子,与戚芳菲一人一个,吞入口中,众人都笑。

沈四维说,两个小馋猫!

戚继美问,嫂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我怎么算也算不明白,既不是哥哥的生日,也不是嫂子的,吃这么好的宴席,总得有点名目吧?

王夫人说,等你哥回来就知道了。

大门外传来马嘶声,显然是戚继光回来了,戚小福跑着迎出去。

戚继光进屋时一脸喜悦,好啊,这么丰盛。

沈四维给他递了手巾把,戚继光擦过手脸坐下。

戚芳菲问,到底是什么喜事呀?

戚继光说,今天俞大猷来信了,可不是从大同写来的,而是福建!

戚继美已猜到,他官复原职了?

一点不错,戚继光说俞大猷如今放了福建总兵官,这叫天理昭彰啊,你们说不可喜可贺吗?

王夫人反应冷淡,他升不升官,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愿意庆贺,在你们衙门摆酒席去。

戚芳菲马上附和,这话对呀!

戚继光看着这一桌菜,问,那,今天这是什么名目啊?

王夫人先不作答,她从王升和手里接过开了封的沉缸酒,首先给戚继光和沈四维各倒了一杯,然后才把酒坛子递给王升和。

这一举动令在座的人无不纳罕、猜疑,相互交换着不解的眼神。

沈四维似乎比别人敏感,她瞄了戚继光一眼,忙站起来,嫂子,这我可不敢当了。

王夫人笑吟吟地说:“你得改口了,不能再叫嫂子,得叫我姐姐了。”

沈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戚芳菲也明白了,竟拍起掌来。

王夫人说:“今儿个,我做主,正式把沈四维请入咱家,如果沈四维不嫌我家门楣低,就和元敬把交杯酒喝了!”

人们都欢呼起来。

由于感动,戚继光和沈四维都热泪盈眶,一时竟不知所措。

在王夫人一再催促下,戚继光走到沈四维跟前,与她勾起胳膊,喝了交杯酒。

人们落座后,开始给每个人满酒。

戚芳菲说,早该这样了,可我真没想到,是嫂子先提出来。

戚继美连忙碰了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

戚芳菲说,你碰我干什么?本来是这么回事嘛,嫂子多大度啊,若换我呀,我才不让她进门呢!

人们都笑。

王升和发现了异常,戚芳菲本来是干女儿,忽然一口一个嫂子地叫,这不差辈了吗?

戚芳菲说,人家早改了!

王夫人揭谜底说,不改,也没法跟继美喝交杯酒啊!

人们又笑。只有戚娴始终不笑,与这气氛显得不协调。

王夫人又想起了戚金印,眼泪汪汪地说:“唉,那天,金印临走时劝我,说沈四维是个心气高傲、心地善良的好人,又是元敬的救命恩人,让我接纳她……可惜今天印儿喝不到这杯喜酒了……”

一提到戚金印,不但王夫人哭了,好多人也都哽噎了。

戚继光站起来,在餐桌上又摆了两副碗筷,倒了两杯酒,又分别把酒洒在地上。

大家都明白,这是在祭奠戚金印和吴春柳,人们都默默地站起来默哀,席间顿时变得肃穆了。

戚娴哭着离席了。

戚娴把一身便装的戚继光领到日新客栈门口,戚继光问这是什么地方。没等戚娴回答,他突然明白了,是领他来见肖隆吧?

戚娴点头,他不好去咱们家,怕给你带来不便。

戚继光问,有什么事吗?

戚娴马上不高兴了,不会赖上你的。你又是便装,没人会认出你来的。

戚继光只得跟在她后面进了客栈。

一见戚继光进来,正在展卷阅读的肖隆忙起身让座。

戚继光坐下,戚娴沏茶。戚继光打量一眼简陋的房间,对戚娴说,换一间好一点的客房吧。

肖隆说,这就蛮好。

反正也住不了几天了,戚娴说就不用换了。

戚继光喝着茶,问:“戚娴,找我有事吧?请直说无妨,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戚娴指了指肖隆说:“不是你帮助他,而是他要帮助你。”

戚继光愕然。

肖隆说:“戚大人,是这样,在你们官军平倭过程中,你没发现你们的兵力、布防,常常泄露出去,倭寇总能知道你们的底细吗?”

何尝不是。最叫人感到蹊跷的那次,就是肖隆驳回人质的事。胡总督用不相干的人冒充,倭寇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有诈?这对胡宗宪和戚继光来说,一直是个谜。

肖隆说问得好。其实,那情报,他不离台州就已知道。

戚继光一直怀疑,这奸细就在官府里,而且不是一般人。

肖隆虽不知是哪一个,他想也是这样。

戚继光以为他知道具体人头,就问,你想告诉我谁是奸细吗?

肖隆说,谁是奸细他也不知道,可他知道与奸细交换情报的手段和地点。

戚继光兴奋地说,这也好啊,顺藤摸瓜,这是很容易的事呀!

肖隆这才告诉他,交换情报的地方,就在台州龙兴寺,十六罗汉里有一尊叫“无忧禅定尊者”,情报都藏在他的屁股后头。

原来秘密在这里,招都想绝了,佛像都成了他们利用的工具了,戚继光特别兴奋,一再感谢肖隆。有了肖隆提供的线索,看来这隐藏极深的败类就该败露了。

肖隆叫他好自为之,他说自己也尽力了。

戚继光激动地说,他会与谭巡抚、胡总督说,一定给他奖赏。

肖隆苦笑,他不求奖赏,只求心里平安就知足了。

戚继光心绪复杂地望着肖隆。

当戚继光和谭纶来到总督衙门前时,徐渭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却说他们来得可不巧了。

戚继光问,胡大人不方便吗?

徐渭说,倒不是不方便,他进京去了。

这么突然?戚继光有些诧异地与谭纶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听说他有进京的打算呀,以他们的交往,有,也该打个招呼呀。

是很突然,事先连徐渭也一点风声没听到,不知是什么事。他只恍惚听胡大人说,要为戚继光请功呢。他指的是戚继光长沙大捷。

戚继光“哦”了一声,也不大相信胡宗宪会因为替下属请功,而风尘仆仆地专程进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

徐渭要留饭,谭纶说,那就不打扰了,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办。

他们决定去游西湖,难得浮生半日闲哪。

戚继光和谭纶租了一艘画舫船,在平波如镜的西湖里缓缓荡漾。

他们在舱里小方桌上摆了一桌酒菜,二人慢悠悠地品着酒。耳畔不时传来邻舟红男绿女的调笑声和歌妓的丝竹管弦之声,那歌声是: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这么高雅的诗,却成了歌妓的卖唱资本。

听着歌声,望着西湖美景,戚继光想起宋代晁冲之的一首诗来,也是咏西湖的,把西湖与诗等同:不到西湖看山色,定应未可作诗人。

戚继光说,游西湖借一点灵气,也许有望成诗人。

谭纶说他横槊马上,依然诗性不减,没游西湖,不也是诗人吗?

戚继光笑了,滥竽充数罢了。寄情湖光山色,他们都感到惬意,荣辱皆忘,少有的闲适呀,良辰美景,他们很少有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候啊。

谭纶说,等他致仕那天,就到西湖边上盖一间茅舍,天天看西湖。

戚继光却说,西湖虽好,却像一个乔装打扮的女子,妖冶艳丽,人工矫饰痕迹太重。他更喜欢台州的山水,有如风韵天成的淳朴的、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乡女,不矫揉造作。他告老那一天,哪儿也不去,就在台州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几间草屋安度余年。

谭纶问他,你不是要回登州老家去的吗?

台州是戚继光梦绕情牵的地方,在这里,有他付出的韶华青春,也有他的欢乐悲伤,他好像已经属于台州了。

谭纶说,是啊,台州、浙江,是你功成名就的地方,值得留恋。

话题又转到了胡宗宪的突然进京。戚继光很是放心不下,胡公怎么忽然不告而别进京去了?是福是祸?

谭纶说,是福跑不了,是祸甩不掉,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徐渭不是说,也是为你请功去吗?

在戚继光看来,请不请功,这倒无所谓。不管怎么说,在胡宗宪主持浙江军务这些年里,他是开明的,肯举贤纳谏的。

谭纶说,是呀,他肯用你,甚至在练兵、造船、阵法上都依从了你,才有今天浙江抗倭的功绩。会用人,这是他最优长之处。

戚继光很是感慨,同样是抗倭,我们比起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他们,真是太幸运了,这都与胡宗宪的开明和庇护有关。

如果胡宗宪后头没有严嵩的大伞罩着,也很难说了。这是谭纶的看法。以此推论,抗倭的功绩也应当归功于奸相贪官吗?世上的事有时就这么滑稽、不可思议。

这严嵩是八十岁的人了,依然紧握朝纲,戚继光认为,这真是本朝一大奇迹,有史以来怕也绝无仅有。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谭纶却看他气数已尽,也未必有好结果。

听他的话,戚继光觉得他好像有什么消息。

谭纶听说,赵文华革职,是因为私吞田黄玉石。

是吗?戚继光说,这就应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赵文华一死,折了严嵩一翼,这对严嵩是个打击,也未必不是皇上给他一个颜色看。谭纶说,严世蕃帮他卖官鬻爵,也有东窗事发的危险,有人正准备狠狠参他。

戚继光问是怎么回事?

据传,严嵩与吏部文选司郎中万采、兵部职方司郎中方祥勾结,每逢选官,这两个奴才就捧着选官簿子登严府门,请严嵩往上填人名,哪一品官出银多少,明码实价。还有尚书吴鹏、欧阳永进、高耀、许论辈,更是严嵩的死党了。

戚继光纳闷,朝中不也有正直之臣,像谢瑜、叶经弹劾他吗?

有皇上恩宠,撼不动啊!谭纶说,除了戚继光说的两位,还有赵锦、王宗茂、王晔、徐学诗、沈炼、厉汝进、吴时来……多了,哪一个弹劾严嵩的有好下场?不是罢官就是坐牢杀头!这些人绑在一起也不是严嵩的对手啊。

戚继光问,现在呢?

依谭纶之见,给他掘墓的必是徐阶、蓝道行。

蓝道行?是那个帮皇上炼丹修道的术士吗?戚继光听说,他们同在阁中,主宰朝政,不是珠联璧合吗?

谭纶听翰林院的朋友来信说,严嵩今年丧妻后就有点老耄昏聩了,票拟多叫儿子严世蕃代笔,恰恰严世蕃热孝在身,又不能入值房代议,严嵩常出错,叫徐阶抓住了把柄,联合术士蓝道行,屡出其丑,你想,严嵩这好景还能长了吗?

不过,在戚继光看来,只要皇上倚重严嵩,别人就撼不动他。

谭纶说,倘若皇上也正想除掉他呢?

那可就到了末日了。会吗?戚继光愕然。

你别看当今皇上一心修玄学道,可并不糊涂,也不曾放权。据谭纶看,圣上的制衡术玩得极精,严嵩父子权倾天下,功高盖主,皇上心里能舒服吗?

戚继光恍然道,透彻!你这一席话,是暗示胡宗宪此行与严嵩即将失势有关?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谭纶说,如果严嵩、严世蕃一倒,胡宗宪会得善终吗?

这一说,谜团就解开了。戚继光感叹道,所以做官也好、做人也罢,还是老实为上,老实人常在呀。

这天,陈子平来到日新客栈门外,来回踱步,几次欲进,终于停在门外。隔着短墙,他看见,肖隆和戚娴坐在院中凉亭里喝茶,陈子平没敢惊动,就隐身在一株香樟树后。

肖隆问戚娴,你真的下狠心了?

戚娴反问,你还不相信我吗?

肖隆不是不相信,是不忍心让她为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值得呀!连她哥哥都不会原谅她。

陈子平越听心越往下沉,他脚底下仿佛是流沙,正带着他滑向可怕的深渊。

戚娴说:“我只求你别恨我哥哥就行了。”

肖隆说:“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戚娴觉得哥哥也两难,那些奸佞之人,无缝还下蛆,若知道他收留了一个当过倭寇的人,又让妹妹嫁给他,那可有了给人家攻击的口实了。

肖隆不懂,既如此,那你还跳火坑干什么?

戚娴原来也恨哥哥太看重头上的乌纱帽了,可后来他的一句实话,又让她原谅了哥哥。肖隆不知是什么话这么管用。

戚娴说,戚继光没有掩饰自己,他承认,怕大风吹走了乌纱帽,可他说,有了这顶乌纱帽,就可以招兵买马、号令三军去抗倭,实现保国安民的平生大愿。

这话对呀!肖隆都觉得大丈夫应有此鸿鹄大志,既然谅解了哥哥,那她又何必赌气出走呢?

戚娴明白告诉肖隆,我是为了你,你不懂我的心吗?我走得远远的,就不会给他招惹是非了。

肖隆又感动又不安,他知道戚娴对他好,可始终觉得不配,陈子平为她都快急疯了,肖隆夹在中间,无形中也觉愧对于他。

听了这话,陈子平想恨肖隆也恨不起来了,可这口气还是不顺,说得好听,肖隆毕竟抢走了他的心上人。

戚娴叹口气说,可惜,人又不是一件东西,没法听凭别人让来让去的!

听到这里,陈子平悄然离开,但他没走远,一直等到戚娴离开,陈子平又回到日新客栈。

陈子平的突然出现,令肖隆很惊愕,忙站起身。

陈子平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跟戚娴私奔了?

话说得如此粗俗放肆,让肖隆很是尴尬、难堪,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谁说的?没有的事。我是什么人,胆敢这样不自量力?

陈子平说,你知道就好。我知道,你救过戚娴的命,她应当感激你,可是,为了你,她跟家人彻底闹翻,跟你出走,让她哥哥背上个通倭罪名,你忍心吗?

越是自卑的人,越怕揭短,肖隆很生气,他本能地替自己辩解,自己不得已替倭寇干过事,可那是被逼无奈,并不是死心塌地当倭寇。

陈子平问他,你觉得你配与抗倭大将的妹妹结为夫妻吗?

他早就对戚娴说过不配,可同样的话从陈子平口中说出来,肖隆就特别反感、抵触,他只能选择沉默。

陈子平接着说,况且,你也该知道,我和戚娴本来都快谈婚论嫁了,她接受了我送的金钗,那是信物。因为有了你,使她三心二意,你够一个男子汉吗?

肖隆说自己本来对她表白过,我不配,可是……

陈子平又缓和下来,你若心中真有她,就该让她过得快活、幸福,你让她颠沛流离,与家人反目成仇,让她每天痛苦,你这不是害她吗?我明白,是戚娴主动,可你若远远地走开,她不就会死心了吗?我明白,即使你消失了,她也不一定嫁给我,我们的缘分已尽。可我曾经对她好过,我希望她一生美满,你难道不应当和我一样想吗?

这几句话倒真打动了肖隆,你能说没理吗?肖隆爱戚娴,正因为爱她,才应当让她幸福,你不能给她幸福,只能把她拖入苦难深渊,你这爱还是没有的好。他沉默少顷,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会消失的。

陈子平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到床上,叫他别嫌少,路上当盘缠吧。

肖隆又把银子塞还给他,把他推出门去,闩了房门,陈子平又把那锭银子隔窗塞了进去。

胡宗宪已到京城好几天了,在忐忑中终于得见真神,严世蕃见了他,还陪他来到相府等严嵩,坐在客厅喝茶。

也许是知道胡宗宪带了稀世之宝来的缘故吧,这一次见面,严世蕃格外热情,不像上次,只叫门人收了书札和折子。

严世蕃在展玩一幅画,是胡宗宪送来的名画,展子虔的《四骏图》。严世蕃虽没有其父鉴赏书画的本领,耳濡目染,也算半个行家。他用放大镜把画的细部都细细看过,他说,这可未必是真的。展子虔画马,立者有走势,卧者肚腹有起伏之状,你看,这个马有这么精吗?

胡宗宪请人鉴赏过,说是真的,但他明白,褒贬是买主,胡宗宪便说,请老相国过过目,是真的呢,留着把玩,若是假的,随手扔了就是。

严世蕃还是领情的,说,难为你一片心,假也是真啊!

这么晚了严嵩还没散朝,胡宗宪不由得钦敬有加,他说,令尊大人以八十高龄而仍执国之权柄,尚如此精神矍铄,真是国家苍生之幸啊。

严世蕃说,家父屡有退隐田园之意,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有什么办法?只得苦苦撑着。

听他口气,好像严嵩当这个首辅是被逼无奈、极不情愿似的,胡宗宪一笑,恭维说,能者多劳,老相国这样宵衣旰食为国操劳,还有人有微词,殊可痛恨。

这是严世蕃最敏感的,忙问他在坊间都听到什么了?

胡宗宪不能说得太具体,那也会伤人。揭人疮疤总不如替人搔痒好。他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功高遭忌,好像传说有人弹劾他?

球又踢了回来,变成了探听虚实。严世蕃用不屑的口吻说,树大招风。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不必当回事。

胡宗宪说,这我就放心了。

严世蕃很敏感,问他,是为这个来的?

胡宗宪马上说不是,如果说是,那不等于说,自己心虚怕受牵连了吗?他说此行半公半私,私呢,就一件事,送展子虔的画。公事就多了,浙江境内倭寇已平,百姓安居乐业,他来上个奏疏,该赏赐的、升迁的,特别是几个可歌可泣的女中豪杰,像沈四维、戚娴、吴春柳、王夫人,都应得到旌表,因我朝无先例,特请皇上御览,当然先请足下和老相国过目了。

严世蕃昨天看过他的奏疏,并已及时送到阁中。他对胡宗宪说,这个戚继光果然很能干,这几个女的也是他家人?

胡宗宪说,是呀,一个是儿媳,一个是妹妹,都当过人质,为国立功。还有夫人,在卫所唱空城计时,振臂一呼,带全城妇女上阵守住了城。还有他的如夫人、干女儿,都是文武双全,天下英才。如果浙江抗倭没有戚继光,不可能这么快就根绝了倭患。

严世蕃问戚继光现在是什么官职。

胡宗宪说,仅为参将,已经好多年了,他在山东就是三品,现在还是三品。

严世蕃恍惚记得,最近不是加都指挥使了吗?那该是正二品了。

但那只是虚衔而已,他的实职仍是参将。胡宗宪想保举他实授浙江总兵官,至少是副总兵,不然有失公允。

严世蕃并没显出多大热情,他说,看看皇上的意思吧。家父已带折子上朝了。

这显然是搪塞敷衍了。接着他又问了一句,戚继光这人很木讷吧?

胡宗宪一惊,这是什么人又来做醋?他不敢把戚继光说得十全十美,只得顺着他说,是有一点木讷。但又补了一句,人品好,是干才,不可多得的人才,务请足下帮忙。

严世蕃伸手去端菜杯了,说,这种事,公事公办的好。

胡宗宪以为主人要端茶送客了,就识趣地站起身,那我走了,也不知老相国几时回来。

其实严世蕃真是要喝茶,严世蕃一定留他在这儿用饭,说父亲也快回来了。胡宗宪误会了,他巴不得不走,他最想见的是严嵩,只有从他那儿才能讨到真经,便又心安理得地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