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一

牛三省又像个幽灵一样，溜进台州龙兴寺大雄宝殿，把纸条塞到“无忧禅定尊者”屁股后头。

一个时辰后，有人从十六罗汉“无忧禅定尊者”屁股后头准时取走了情报。

几天后，情报传到福建宁德外海横屿倭寇老巢。

毛海峰便召集倭寇头目五郎、如郎、健如郎等人议事。

他们有如惊弓之鸟，常风岭、白水洋一战，上岸倭寇几乎全军覆没，损失太大了，毛海峰如果不是悄然溜走，他也早毙命了，倭寇头目们一直在叫嚷，此仇不可不报。

五郎说，戚继光以为我们能被他斩尽杀绝，我们不能退缩！

毛海峰这才展示情报，象山、奉化、宁海一带，官军防守薄弱，戚家军远在台州，何不乘此机会去报仇雪恨？

健如郎摩拳擦掌，大叫，干，不能叫戚家军吓住！他的雄心更大，事成，还要在浙江隘顽、长沙一带扎下营盘。

毛海峰分析，现在时机正好，戚家军刚打了胜仗，以为我们从此一蹶不振了，绝对想不到我们还敢再上岸，这叫出其不意！

五郎下了决心，决定调各股倭寇齐头并进。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三十日，五郎所率倭寇抢掠象山后，满载而归，倭寇船上抢掠来的财物堆得小山一样。但船队行至隘顽水域时，与戚继光水师遭遇。

胡震率水师与倭寇大小船只三十多艘在隘顽海上激战。

胡震的大福船接连犁翻了倭寇几艘小焦艇，溺水的倭寇和破碎的船板在浪里翻上翻下。

倭酋五郎、如郎坐在大苍船上，五郎说，他们的大福船太厉害了，压过来像一座山！

如郎也想如法炮制，企图集中几条大苍船攻击戚家军的艟乔船。

如郎便打旗语，三条倭寇大苍船调整风帆、方向，横冲直撞地向胡震的几艘艟乔船撞过去。

胡震告诉叶京，让旗语兵打旗语，命他的兵船和张雳后营船队掩护小船，向倭寇发火罐、火箭。

旗语打出后，叶京、张雳的大福船靠过去，向倭船连续发带火箭矢，几条小艟乔船灵活地掉头，同时向大苍船上抛掷火罐，灌满油的火罐在敌船上砰然炸开，立刻腾起焰火，帆桅成了大蜡烛。

五郎一面叫人灭火，一面对如郎说，赶快撤退，戚家军的新水师太厉害了。

如郎建议往海上跑，他们一路抢了象山、奉化、宁海，也够本了！

五郎却觉得回海岛，风势对他们不利，如果戚家军水师穷追不舍，他们要吃亏，还不如登陆。

如郎想想也对，那就登陆，与健如郎会合。

五郎盘算，如与健如郎合兵一起，怎么也有三千多人，他戚家军也就三千人嘛！他啃不动我们这块硬骨头。

如郎问在哪扎营？五郎决定去太平县长沙。

倭寇打了一阵旗语，兵船迅速改变航向，向大陆驶去。

胡震对部下说，看样子倭寇又要登陆。

叶京建议赶快飞报戚大人。

二

为应对倭寇的挑战，新河关帝庙里将领云集。戚继光正召集将领议事，戚金印坐在最后面不显眼的阴影中。

戚继光道，倭寇太嚣张了，光天化日下，连抢三县不说，竟劫掠一千多百姓，怕他们逃走，把头发都剃光了。

陈大成问倭寇现在在哪里？

戚继光展开地图，指点着说，被我们水师击溃后登陆了，与健如郎那伙合成一路，占领了隘顽东面的长沙和北面通往松门的漫游岭，南面通往楚门的隘顽岭也陷于敌手了。

戚继美一惊，这一来，隘顽的陆上交通不是全被阻断了吗？

戚继光说，是呀，守军人数少，城垣又低，非常危险。

陈大成说，我们只能火速去救援啊！

事不宜迟，戚继光先令陈文清骑马飞赴松门，让胡震水师迅速渡海至隘顽坚守，防范敌人下海潜逃。

陈文清二话没说，马上带从人出发了。

他走后，戚继光随即下令，全军火速出发，直捣长沙。

将领起立，急匆匆往外走。

戚继光瞥了一眼戚金印，叫他等一下。戚金印站住。

戚继光先告诫他，得打起精神啊，挺起胸膛来做人！

戚金印问派他去干什么？不然不会把他单独留下。

戚继光自己承认，他有私心。他想给戚金印一个立功机会，这是比较容易见效果的行动。他让戚金印带十几个精干的人，预先潜入长沙水湾倭寇泊船处，戚家军大部队围剿开始，倭寇抵挡不住，一定夺船逃走，如果戚金印想法把他们的船全烧了，切断其归路，那就为全歼倭寇创造了条件。戚金印回答，明白了。

戚继光要他带足桐油、火种，火烧敌船，就是戚家军全歼长沙倭寇的号令，足见关系重大。因为是潜入倭寇老巢，戚金印的行动是很危险的。

戚金印说他不怕，一定把倭寇的船全烧了！

戚继光向前走去。戚金印凄然叫了一声：爹。

戚继光站住，戚金印突然跪了下去，给他连磕了几个响头。

这举动很叫人费解。戚继光连忙扶起戚金印，见他满眼流泪，就问他这是怎么了？

戚金印说，孩儿不孝，给爹丢脸了。儿要替爹把脸面争回来。

戚继光叫他别说这话，努力杀敌就是了。

戚金印说，万一我回不来，我……就不能尽孝了……

戚继光仿佛有不祥的预感，他说，你今儿个怎么了？你不能胡思乱想啊！

戚金印称他言必信，行必果。既然父亲给了他一次做人的机会，他一定珍惜，让他死在应死的战场上。

戚继光抱住他，痛心地不准他说下去。他告诉儿子：“我早已放弃这想法了，你能立功就是折罪，爹还等你养老送终呢，千万别往窄处想啊，听见了吗？”

戚金印只是流泪。

陈子平来叫他了，大人，队伍集合好了。

戚继光又抱了抱戚金印：“我走了，我要你立功回来！”

戚金印泪流满面地望着戚继光走远。

三

倭寇占领长沙后，逼迫剃光了头的难民砍伐毛竹，搭盖房子。稍有不从或迟缓，便是一顿毒打。

一群被掠妇女被看押在竹林中。

五郎和如郎走过这里时，五郎指着这些女人说，白养着她们干什么？分给弟兄们去玩，她们不就是慰劳品吗？

如郎便对一个小头目说，叫他们来分女人吧！轮流来。

小头目一阵喊叫，倭寇霎时从各处涌来，动手拉扯女人。妇女们拼死反抗，有的妇女咬倭寇，有的当场触柱身亡，有的抱着倭寇滚入海中。

更多妇女被倭寇拖进竹林中……

戚金印带十几个精壮士兵，马鞍上带着桐油桶，纵马飞驰。朱珏和戚小福也在这个队伍中。

戚继光率师走到一个山脚，碰上一群逃出来的难民，全是光头。他们跪在戚继光马前痛哭。

戚继光扶起他们。一个老者哭诉道，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戚家军早点来了，倭寇禽兽不如，被掠去的乡亲，女的被轮奸，男的剃光头，小孩被挑在刀尖上……太凶残了！他们像久旱盼甘霖一样等你们去解救呢！

士兵们听了，个个义愤填膺。

戚继光悲愤地对将士说，眼看着同胞姐妹沦为倭寇的奴隶、婢妾，我们心如刀绞一样，我们能忍受得了吗？放心吧，我们就是赴汤蹈火，也要营救出所有的兄弟姐妹。

随后跳上马，一挥手，传令快速进击长沙！

戚家军如一阵风一样驰去。

夜半时分，戚金印带人到了长沙水域倭寇泊船处附近。他下令把马匹隐藏在树林中，每人提一桶桐油，抄海边小路向前摸去。

他们伏在距敌船一百步外，趴下观察。

倭寇船上都挂着灯笼，甲板上都有倭寇持刀警卫。

戚金印悄声说，小船先不管，先把所有大苍船点着，船一沉，航道自然就堵塞了！

戚小福问，咱们提着这么重的油桶，怎么上船啊？

戚金印吩咐下属，一会儿去弄两条小焦艇来，只有乘船才好接近大苍船。

戚金印与身旁一个队长耳语几句，那队长正是朱珏。

朱珏领命，带两个人弓着腰跑过泥泞的滩涂，发现离他很近的地方就有一条小焦艇，但上面有个倭寇，正解开船缆要走。朱珏跑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倭寇，他一回头，刚想叫，朱珏已扑上去，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掐死，丢入水中，然后把小焦艇划了过来。

不一会儿，另两个人也划回一条小焦艇。

戚金印命人把油桶装上两条小焦艇，人也上去。

拂晓前，戚家军已到了长沙外围。队伍迅速散开，形成包围圈。

戚继光站在高处观察着倭寇营寨，仍在挑灯夜战，赶修兵营，工地上灯光明亮，人影幢幢。

往远处泊船处看，一片黑影，很寂静。

戚继美说，戚金印那儿怎么一点动静没有？胡守仁也担心，是不是没法接近倭寇船队呀？

戚继光却满怀信心，不，不用担心，戚金印能完成重托。

好多人都觉奇怪，常风岭之战，戚继光是那样不信任戚金印，这次又刚好相反。

陈大成问戚继光，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戚继光回答，单等戚金印那里火光一起，就是信号！到时候陈大成从正面进攻，胡守仁、丁邦彦、王如龙、楼楠从左、右两翼杀入倭寇营寨，陈文清切断敌人后路，卢琦解救百姓。

众人都说“遵令”。

四

戚金印他们的两条小焦艇在暗夜中无声地向前划行着，每划到一艘大苍船下，便派出一人，抛出三角抓钩，抓住船帮，然后背着油桶攀援上船。

小焦艇上只有戚金印一人了，还有几桶油。

他悄然地划着船，向上风口划去。

戚小福在一艘大苍船上点起了火，他唯恐火势不大，又拿火把上上下下引燃。守船倭寇先时还想扑火，后来干脆跳海逃命了。

大苍船接二连三地起火了。

看见泊船处火光，倭酋如郎大惊，找到正玩女人的五郎说，不好了，大苍船起火了！

五郎跑出来一看，远处海上红光一片，他绝望地叫，完了，戚继光断了我们的海上归路了！

如郎说，派人告诉健如郎来救我们吧。

五郎担心来不及了，况且健如郎带三百人外出劫掠，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戚继光见海上火光一起，马上告诉戚继美，戚金印成功了，放号炮，进攻长沙！

号炮声声，鼓声大作，戚家军呐喊着四面出击。

百姓趁机四散逃走，倭寇从睡梦中惊醒，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已被斩杀，营地如汤浇蚁穴一样，倭寇东一头、西一头乱撞。

戚金印往前划船，接应跳水回来的戚小福上船。

其他人也纷纷从敌船上跳下，上了另一条小焦艇，乐呵呵地欣赏着大火的杰作。

海上，一艘大苍船上坐着健如郎，大苍船后跟着二十多条小焦艇，正满帆驶向长沙港，船上装满劫来的财货。

健如郎忽见海港火光烛天，大叫停船！

他瞭望片刻，说，完了，长沙大营叫明军攻陷了。

他随即下令转舵，回横屿！根本不想救长沙被围的同伙了。

大小倭寇船只掉转了方向，向海上出逃。

五郎、如郎带残兵向海湾奔逃而来，他们全向一处小湾滩涂跑。戚金印这才忽然发现，那里还暗藏着几十条小焦艇。逃来的倭寇正纷纷登上小焦艇。

戚金印想了想，对戚小福说，不能让这些小焦艇漏网！

他把两桶油打开盖，举起火把，吩咐小福下水，游上岸去。

戚小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戚金印说，把咱坐的船点着，冲过去，一阵横冲直撞，他们的小焦艇就一个别想出去了。

戚小福说，点着了，放空船撞过去不就行了吗？

戚金印说，空船会自己掌握方向吗？

戚小福大惊：“不能啊，这可不行，那你不是也完了吗？”

戚金印说了句“别再啰嗦了”，一下把戚小福推下海，随后毅然点燃油桶，霎时，小船上大火熊熊。

在海里游着的戚小福哭喊着：“跳哇，快跳下来呀！”

戚金印却一动不动，他身上已开始着火，他拼力划桨，回头对小福大喊了一声：“告诉我父亲，我没给他丢脸！”

话音未落，他已被大火包围，戚金印坚持着顺风划船，冲向准备逃跑的焦艇群，只听轰的一声，戚金印的火艇在倭寇船队当中爆炸了。

一大群敌船上了天。

戚小福回头望见，大叫一声，金印哥哥呀！

朱珏和其他同伴也都目睹了这壮烈的一幕，人人泪流满面。

倭寇小焦艇群中，连环相撞，立刻引燃一大片，着火的倭寇小焦艇争相逃命，互相冲撞，越发串烧起来，不一会儿，这里已是一片火海了。

身上着火的倭寇纷纷跳海，一片惨叫，或溺死，或烧死，水面上漂浮着尸体与火。

五

滩涂上，五郎、如郎上船无望，又带一群倭寇掉头往回跑，这时陈大成已带兵呐喊着包抄过来。

倭寇有的跳海，有的跪在滩涂上求饶。

五郎、如郎全被活捉。

海上，当健如郎带倭寇船队开出来不久，就发现他们已陷入重围，胡震、叶京、张雳和任锦指挥的戚继光水师早已严阵以待，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

大惊失色的健如郎只好下令排成作战队形迎战。

海战拉开了序幕。胡震的艟乔船队机敏地快速前进，包围了健如郎的大苍船，发火箭、火罐，烟火熏得倭寇睁不开眼，个个剧烈咳嗽，无力还击。

随后，戚家军水兵纷纷爬绳上船，与倭寇展开拼杀。

戚家军水师的几艘大福船、海舱船开始发挥威力，以泰山压顶之势不断压向倭寇小焦艇，一个个小焦艇先后被犁沉，大海里漂满船板碎片和倭寇尸体。

大苍船上，健如郎还想负隅顽抗，被戚家军士兵乱刀砍死。

在海湾，戚继光和沈四维、小福坐一条小焦艇来到戚金印出事地点。

海面上到处是烂船板、浮尸，戚小福用手一指：“就是这儿。”

沈四维说：“上哪去找戚金印的遗体呀？”

戚继光眼里噙着泪。

戚小福说：“他让我告诉你，他没给你丢脸。”

戚继光真后悔，其实，他和自己告别时，就没想活着回来，不然不会说，他不能尽孝了，又说我给了他一次做人的机会，他会死在他应死的地方……

戚继光的话语哽噎了，他拼命忍着，说：“他跟我说过，他死后，把他合葬在吴春柳的衣冠冢里，我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我不是愧对于他吗？”

沈四维还从来没看见戚继光这么难受过，就对他说：“你的部下都不在跟前，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戚继光真的号啕大哭起来。

沈四维也在流泪，她让他伏在自己膝上，抚着他的后背说，哭吧，不伤心到极点，一个硬汉子不会这么痛哭的，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戚继光边哭边说：“到头来，还是我杀死了他呀！”

那怎么一样？沈四维劝慰他，如果当时杀了戚金印，那是获罪被斩，而如今戚金印这种死法，是壮烈殉国、舍生取义！

沈四维忽然发现水上漂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她叫戚小福过来，要他看，那红的是什么？

戚小福用桨把它捞上来，原来是戚金印的同心结。

戚继光止住哭声，沈四维把红丝线同心结放到他手上，戚继光也认得这个同心结，这是吴春柳身陷魔窟时给戚金印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

戚继光拿着同心结，眼泪又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