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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68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戚继光回到家里,见王夫人坐在房中,戚继光欲进门,王夫人把门从里面锁死了。

戚继光小声叫门:夫人……

里面无回应。戚继光说,你不开门,把我晾在外面,多叫人家笑话呀?

王夫人怎能咽下这口气,在全军面前,你把我晾在那儿,你怎么不怕人家笑话呀?

戚继光说,还提那个干吗,当时不是在气头上吗?你现在不都知道了吗?金印最终改判戴罪立功了,还是给了你面子呀。

王夫人仍是不依不饶,你是给我面子吗?你是给你的上司谭巡抚的面子!

戚继光又敲门,王夫人就是不开。戚继光在门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见窗外站了好几个家人在听声,他一回头,家人全散了。

戚继光来到书房,觉得肚子有点饿,又不想再惊动别人,在屋子里翻了半天,甭说点心,连话梅都没有,后来总算从甲衣里翻出半块光饼,一敲当当响,他咬了一口,直掉碎末。

沈四维和戚芳菲进来。戚芳菲说,好可怜,是不是连饭都不给你吃了?

戚继光不理她。

沈四维讥讽得更妙,原来听西楚霸王的故事,始终没明白。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四面楚歌呀!

戚继光看了她俩一眼,你们也来气我!

沈四维夺下那小块硬饼扔到窗外。

戚芳菲说,今天好险啊,你成杀人魔王了,若不是我搬来救兵,还治不了你呀。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是你把谭纶搬来的呀?

戚芳菲嘻嘻一笑,你忘了?我说我上厕所?

戚继光叹口气,你们都当好人,就我一个人当恶人!

沈四维一点不可怜他,也许你本来就是恶人。

戚继光对沈四维说,我永远记恨你,你那句话伤人太狠了!

沈四维问他,我忘了,哪一句?

戚继光说,你说我沽名钓誉呀。

沈四维承认这句话是够狠的了,我那时恨不得打你一顿出气!当然挑解恨的说了。

到现在,戚继光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从校场出来,他一直在想,我到底有没有沽名钓誉的念头呢?

沈四维说,我可是说者无心,你一定要听者有意,我也没办法了。

戚继光现在冷静多了,他让沈四维不必考虑他能否承受,你也不必不承认,你也是说者有心的。

沈四维笑了,是吗?

这时王升和带一个火兵提了大食盒进来,取出四菜一汤摆上,快趁热吃吧,现烧的菜。

戚继光问,舅舅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到家?

王升和一指戚芳菲,这不有耳报神吗?

戚继光说了句“真饿了”,就大口吃起来,吃了几口才想起问别人,你们吃了吗?

王升和说早都吃了。他看着戚继光的脸色,小心地问,我听说,你今儿个差点演一出辕门斩子?

戚继光不出声。

王升和咧咧嘴说,这可比打我二十军棍凶了,棒疮几天就好了,若是砍了头,脖子上的那个疤瘌可就长不上喽。幸亏谭大人救了急,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戚芳菲捂嘴一乐,快忙你的去吧,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王升和才笑着走了。

吃着饭,戚继光问戚金印在哪里,他想跟他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怎么?是想接着教训哪,还是向他赔个不是?差点叫你砍了头,我看他不会再跟你亲了。戚芳菲故意气他。

戚继光承认,戚金印是个志存高远的人,从前并不真正了解他,说“知子莫若父”,那是夸口了。

戚芳菲弄不明白,戚继光好像又在夸他了?

戚继光问她俩,你们知道最后是什么力量让我收回成命吗?

戚芳菲说,不是谭巡抚官大一级压住你了吗?连舅爷都懂这个理。

戚继光说,我这人的性情你们还不知道?我可是不唯书、不唯上啊。

沈四维讥讽地说,不唯书,我信,不唯上,就不可信了,胡宗宪说话,你不唯命是从吗?皇上罢你官,你再不服,不也得承受吗?

戚继光说,你是专揭我短哪!

沈四维说,最后只有你们三个人在场时,你们好像做了一笔交易。

戚继光说:“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戚芳菲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戚继光说戚金印要求我给他一个好好死的机会。

戚芳菲不明白,什么叫好好死呀?

戚继光是这样解释的,被我正法、杀头,这当然不光彩,不能叫好好死。他想轰轰烈烈地死在杀敌战场上,他说,那也是给我增光。

戚芳菲说,这就是你说的戴罪立功啊?那不早晚是死吗?只是换个死法就是了。

不知为什么,戚继光长叹了一声。

沈四维说他从法场出来,根本没进家门。戚继光有点不自在了,莫非他记仇了?

沈四维说,估计他现在去“哭坟”了。

哭坟?戚继光不明白。难道去哭吴春柳的坟吗?

他猜得不错。

戚金印此时一个人坐在吴春柳的衣冠冢前,又把那个同心结挂在墓碑上。

他在对死者倾诉,春柳,我今天差一点就来找你了。我临死前求他,把我和你葬到一起,你在地下一定知道了吧?

扑在岩石上的浪花在飞腾,头顶的海鸥在盘桓鸣叫。

他的心声继续,我仍然是个戴罪之人,我唯一想要的,是不想当一个犯军规被处决的人,我想体面地死。快了,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春柳,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的……

临风洒泪,戚金印无比伤怀。

陈子平跟踪戚娴进了厨房,见戚娴正把饭菜装进一个漆制食盒。

回身看见陈子平,戚娴淡然地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陈子平问,听说肖隆自己走了?

戚娴斜了他一眼,你高兴了,是吗?

陈子平很尴尬,就对她说了实话,让她别怪自己。我与他也没仇,我也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怕他把你抢去。

戚娴语带讥刺地说,他一个倭寇,你还在乎他吗?

陈子平说,这回好了,他总算识趣,自己走了。

戚娴的心早冷了,她没想到陈子平是这样一个心地褊狭的人,她告诉陈子平,我跟不跟你好,与肖隆走不走没关系。

陈子平目瞪口呆,这不等于说,没有肖隆在,她也不可能嫁他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了?

见戚娴提起饭盒要走,陈子平忽然起了疑心,就问,这是给谁送饭哪?

戚娴说,这还用问?当然是给肖隆啊!

陈子平笑了,不可能,你故意气我。

戚娴不理他,提着漆盒走了,陈子平又讪讪地跟了出来。

大街上,戚娴在前面走,陈子平远远地跟在戚娴身后,见戚娴一直走进日新客栈,陈子平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很失落。

进了日新客栈,戚娴摆出饭菜,肖隆吃着,说她家厨师手艺好,饭菜真香。

陈子平就在走廊里听着。

戚娴说,那你还不跟我回去!

肖隆说他怕给戚娴抹黑。

戚娴说他好傻,那天在平水王庙,若不是她进去避雨赶上,他真就上吊了,你就不想想我会怎么样?你好狠心哪。

肖隆还是那句话,有我在,陈子平都不舒服。我碍人眼啊,我死了,你就能一心对他好了。

戚娴更笑他傻了!我是一件东西呀?你不要了就给他?

肖隆说,你也不用瞒我,我看得出来,你们从前好过。

戚娴叹口气,并不否认,是呀,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肖隆出现了,她的心就乱了方寸,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陈子平听到这里,心凉透了,悄悄地走了。

从坟上回来,戚金印来看王夫人,他无形中把王夫人当成亲娘了,她敢豁出尊严和脸面为他死谏,那种感情,那种不计后果、不惜与丈夫决裂的劲头,除了亲生骨肉,谁能做到?

戚金印说,方才看父亲到关帝庙公事房去睡了。

王夫人说他爱上哪上哪。

戚金印还是顾全舆论的,知道是娘不容他,赶他走,就劝王夫人,这若传出去,多不好听,对他的脸面不好啊。

王夫人说,你还顾他的脸面?他可不管别人的脸面。我在几千将士前哭着喊着为你求情,他给我脸面了吗?

戚金印此时只能为父亲打圆场,他毕竟是戚家军主帅呀,换成我,也得像他那么做呀。

王夫人说,我是替你出气,你这会儿跑来为他说话!你不恨他?

戚金印坦诚地说,若说一点都不恨他,也不是真心话。我明白,他是怕别人说他徇私废法,今后无法带兵,才不得不忍痛杀我,就他本心,他能不心疼我吗?

王夫人叹口气,你倒厚道。

戚金印又说,再说,后来不是没杀我吗?

王夫人说,那得感谢人家谭巡抚。

戚金印觉得也不完全是。就是谭巡抚求情,他照样可以铁石心肠到底呀!他正好找个台阶下,说明他本意是不想杀我呀!

王夫人还是耿耿于怀,那这个台阶他怎么不给她呀?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面,弄不好成了个泼妇形象。

戚金印说,他不能把台阶给你呀!你想,儿子犯过,娘一求情,他就网开一面,那将士们会怎么说?戚家军不成“家天下”了吗?

王夫人说,我不是心疼你吗?

戚金印说,是呀。其实,娘当时是心疼我,心疼蒙了,没想周全,最不该出面的就是你了。

王夫人说,娘倒有不是了?

戚金印说她一出面,叫父亲难堪,她也没面子,过后陈大成他们都说,王夫人是将门之后,不该这样不自重。

王夫人显然听进去了,长叹了口气。

戚金印又说,沈四维方才跟他说,要去劝戚继光回来睡呢,让他来给你赔个不是。

王夫人有点不信,沈四维会劝他?

戚金印说,若我说,娘应当先去请父亲,去赔礼道歉。

王夫人怎么肯?向他赔什么礼?

戚金印说,至少,公私不分,搅闹校场,这是你的不对呀!

王夫人问他,你说沈四维劝他给我赔礼道歉?

戚金印说,是呀。

王夫人觉得这很怪,她应当恨不得他休了我呀,她好鸠占鹊巢!

戚金印告诉王夫人,他暗中替娘品了很久,沈四维还真不是那样人。她心气高傲,可又心地善良,如果她存心想把王夫人挤走,凭她的才干、智慧和魅力,略施小手段,王夫人早就没有今天的逍遥日子了。

这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王夫人听得进去。王夫人不懂,芳菲说她好,这正常,可连继美、戚娴、小福、舅舅都说沈四维好,她真的很纳闷了。

戚金印原来看她与父亲亲近,他也本能地怀有敌意,后来,连他都被沈四维折服了,你挑不出她毛病来,更何况,连父亲的命她都救过呀。

这公然是众口一词呀,王夫人想不承认这个存在也难。她让戚金印告诉她,他们好上了吗?

戚金印点点头,他一直不敢告诉王夫人,我想是这样,您伤心吗?

王夫人也早猜到了,她就是没有勇气面对罢了。其实,十多年来,她不能为戚继光生儿育女,她也觉有愧于他,戚继光嘴上不说,心里能不希望有儿子传宗接代吗?

戚金印趁机说,这话对呀,按民间规矩,你不能生育,他休了你也没人指责他。

王夫人问他,你今儿个告诉娘这个,是什么意思?

戚金印说,其实,大家都知道父亲与沈四维的事,就瞒着娘一个人。这一来,反而对娘不利,好像娘是妒妇,不容人,自己生不出,又不准丈夫讨妾,倒不如大大方方把沈四维接进家来,显得大度、得体,那有多好?

王夫人不得不承认,戚金印比她看得远啊。原来,她以为,有了干儿子就行了,有人养老送终了,想想,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戚金印的眼里涌出泪来,我若有那机会,我多希望我能给娘养老送终啊,只怕我……

王夫人惊诧地问他怎么了?他在说什么?听他语气,好像没机会给她送终了似的。

戚金印扭过头去,又关闭了心底的闸门,说没什么。

在关帝庙公事房里,沈四维正帮着戚继光铺床。她开玩笑地说,这么大的官,也得受夫人气,弄得有家难归,好可怜啊!

戚继光说,你别在这说风凉话!住公事房更好,耳根清净。对了,你干脆也搬过来住。

沈四维说,那还了得?你的夫人能忍下这口气?还不吵得天下皆知?你戚继光可出大风头了!

一想到王夫人,戚继光的火气就来了。真没想到,她居然闯校场,在将士面前损他威严。

沈四维却说情有可原,爱子心切呀,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你要杀儿子,她无动于衷,还帮着你说,该杀,杀得好,这你就高兴了?天下有这样的母亲吗?这样的女人还可爱吗?

戚继光笑了,你倒会替她辩解。

沈四维说,因为我也是女人。

尽管沈四维尽了努力,还是没能让戚继光扛着铺盖卷回家去。

又一个晚上,沈四维进入关帝庙时,戚继光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她来了,就叫她今晚别走了。

沈四维笑,你想什么呢?这种时候,我得离你远点。

戚继光问她,那你还来干什么?

沈四维笑,开导你呀!

戚继光问她,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沈四维笑了,屈尊,回去向夫人赔个不是。满天乌云就全散了,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了。

戚继光想不通,我有什么错?

沈四维说,至少,你应该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哪!

戚继光还在犹豫。

沈四维说,否则,你搬出来,她闹,旷日持久,叫别人笑话,损害的也是你的名声!

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走,卷铺盖回家!

可马上又对沈四维说,我还真想跟你好好在外头亲热几天呢,这下又完了。

沈四维说,只要两情相依,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

戚继光感动地吻了她一下,我戚继光何德何能,上天能把你这样的好女子赐予我呀!

沈四维揶揄地说,又来了!我可是连妾的名分都没有啊!

戚继光和沈四维走出关帝庙不远,在大樟树下碰上戚金印陪着王夫人走来,双方都怔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站下。

戚继光和王夫人都不说话。

沈四维首先打破沉默,你们上哪儿去呀?

王夫人马上说,随便走走。

戚金印问,你们呢?

沈四维说她押送戚大人回家,给王夫人赔礼道歉。

戚金印喜出望外,是吗?我也是陪娘来接父亲回家的。

沈四维说,那就各打五十大板,完事了,走,戚金印,咱们找戚芳菲玩去。

他们笑着一走,剩下戚继光和王夫人,二人僵了一会儿,戚继光说:走吧,你看,咱们俩的事,还得让他们年轻人牵线搭桥。我呀,当时在气头上,太不给你面子了。

王夫人眼睛又湿了,委屈地说,你倒好,正人君子形象,我呢,成了泼妇。

戚继光说,那好办,哪天队伍操练时,我把你请上将台,给你正名!

王夫人问他,怎么正名?

戚继光说,我就当众宣布说,我夫人可不是个泼妇,是可以建牌坊的!

王夫人笑了,扯臊,那不是越描越黑吗?

戚娴夹了个包袱正从戚继光家院子里往外走,包里装的是给肖隆准备的换洗衣裳。刚要出大门,正碰上戚继光和陈子平骑马从外面回来。戚娴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哥哥”,又低头往外走。

戚继光下马,叫她等等。

戚娴便站住。戚继光问她干什么去?戚娴含糊地说,去看个朋友。

戚继光很觉疑惑,朋友?什么朋友?

戚娴反感地回敬戚继光说,我交的朋友不一定都是坏人吧?

戚继光明白,她这是对自己有气呀,当然是因为那个肖隆。就问那个姓肖的哪儿去了?

戚娴说走了。戚继光问,为什么要走?

戚娴说,不走怎么的,等着在咱家吃“嗟来之食”吗?

戚继光说,你还是对哥哥有气呀。哥哥把你当人质送到倭寇手里,险些丧命,哥哥欠你的太多了,我上次本来要跟你长谈一次的。可倭寇来犯,我急着出去打仗,没来得及跟你谈。

戚娴冷冷地说,哥哥怕不是谈对不起我的事吧?

戚继光想不到她这样冷漠,她的变化太大了,从前多热情、多开朗啊。

戚娴说,现在,肖隆走了,不会玷污你的门楣了,还有必要谈吗?

戚继光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戚娴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望着戚娴远去的背影,陈子平对戚继光说,那个肖隆并没走。

戚继光也早猜到了,就问他住在哪儿?

陈子平看见戚娴给他送过饭,说就住在日新客栈。

戚继光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陈子平揣度着戚继光的心理,试探地问,要赶他走吗?

戚继光很反感,你这么恨肖隆吗?

陈子平没料到戚继光会不买账,就赶紧解释,我……我怕他给你家抹黑。

戚继光忽然不认识似的打量着陈子平说,我知道,你喜欢戚娴,从前戚娴也对你不错。可是我得告诉你,你用这种办法,是俘获不了一个女孩子心的!有一句老百姓的话,说得再形象不过了,你这是提着棍子叫狗,越叫越远!

陈子平垂下了头。

戚继光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和妹妹敞开心扉谈一次。

戚娴很晚才回来,却发现戚继光坐在她屋子里,在灯下看书。

戚娴叫了声“哥”,明知他在等自己,还是问了一句:你在等我吗?

戚继光淡然一笑,说也不是刻意等她,闲来无事,顺便坐坐。

戚娴局促地坐下,问道,哥,有事吗?

戚继光很伤感,兄妹间从前的无拘无束、不隔心已经远去了,代之而来的是生分、隔膜。戚继光说,你看,你和哥哥都生疏了,哥到你屋子里来坐坐,这本来很正常啊,怎么非得有事呢?

戚娴眼望窗外不语。

戚继光说,你受尽了折磨,精神也不大好,我想了一下,让人送你回山东登州老家去养一阵子。

戚娴很意外,声称自己没病,也用不着回老家去养。

戚继光只得单刀直入地问她,你是不是对哥有气?为那个肖隆?

戚娴掉泪了,她确实不明白,哥哥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哪,怎么突然变了,变得那么冷酷、自私?肖隆是当过倭寇,可他是被掠去的,为了活命,不得已呀!

戚继光觉得妹妹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哥哥想想。妹妹怎么就不明白呢?哥哥主持浙江抗倭,不谓不卖力,还常有小人搬弄是非,戚娴不在的日子,他曾被朝廷撤职,戴罪办倭,后来有人上奏疏,诬他与倭寇勾结、通敌,他又被彻底罢官,如果不是胡总督保护,杀头都是可能的,他能不谨慎吗?

这些,戚娴都听不进去,这和肖隆有关系吗?他本来就很自卑,怕别人看不起他,悄悄离开戚家后,他去上吊,她问戚继光,你知道吗?难道他只有死路一条吗?

戚继光不是冲他,更不是心狠。以自己目前的处境,如果再收留个当过倭寇的人,又是个有头有脸当过信使的倭寇,他可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戚娴说,肖隆虽被迫给倭寇干过事,可他并没泯灭良心,他舍身救我和吴春柳就是明证。

这些,戚继光都信,可妹妹也得理解哥哥的苦衷啊。

戚娴从来不想说服哥哥,不想再听他说了。她说,我不会哀求你收留他的,他也不会低三下四求别人赏一碗饭吃。

戚继光的要求远不止于此,他也希望妹妹远离肖隆,戚娴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传出去……

怪不得哥哥要送她回老家呢,说来说去还是怕危及他的官声、官运。戚娴伤心极了,她泪下双行地说,那好,我可以离开这个家,还嫌不够,我四门贴告示,声明从此与你脱离兄妹关系,这你该满意了吧?

说完,戚娴呜呜痛哭,戚继光呆在那里,心如刀绞,走也不是,劝也不是。

他发现,沈四维就站在窗外。

戚继光不知是怎样走出妹妹的房间,又是怎样进入沈四维房间的。

一进屋,戚继光就问沈四维,你又想让我向戚娴赔礼道歉吗?

沈四维说她没这个意思,况且这也不是赔礼道歉的事。

戚继光接过她倒的茶,叹口气,承认欠妹妹的太多了,可他更为苦恼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补偿。

沈四维冷笑,你想到的、能补偿的,恰恰是她不需要的。

戚继光知道,他冷淡了肖隆,伤了她的心,肖隆成为堵在他和妹妹中间的一座大山。

沈四维不得不提醒他,你还不明白吗?你再逼急了,她就真的会离家出走,你就可能永远失去这个妹妹。

戚继光不明白,难道那个肖隆比哥哥近?比这个家亲?

沈四维说,你还真说对了,你还感觉不出来吗?那个肖隆,不仅仅是戚娴的救命恩人,更是意中人,戚娴可以为他舍命的人。

戚继光不肯在她面前承认,说不可能。

沈四维冷笑,你不敢承认而已,你心里未必不比我明白。

戚继光摇头,真是理不清的一团乱麻呀!他问沈四维,你有好主意吗?

沈四维说,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咬牙狠心把戚娴赶出家门,或叫推出家门,这样一来,你戚继光就安全了。不过,你得准备良心上背一辈子孽债,一辈子不得安生。

戚继光一震,另一条呢?

另一条,当然是接受肖隆了。

接受肖隆?戚继光怎么可能认可第二条?你沈四维就没为我想一想吗?

沈四维不想深劝,他收留了肖隆,可能什么恶果没有,也可能危及他的纱帽,不言自明,这就不用她多说了。

沈四维一说让他赶妹妹出家门,戚继光心都发抖了。妹妹不但对这个家,她对国家都是有功的,沈四维说得对,真若失去妹妹,他终生都会良心不安。

非此即彼,反正有得有失,良心和纱帽,不可得兼。最后一句话好厉害呀!

戚继光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换言之,是一次灵魂的重挫,他呆住了,半晌还木雕泥塑般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