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一
陈子平正面突击无效,决定迂回进攻,他看出戚继光对肖隆并不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反感,就来他这儿寻求支持。
见陈子平进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戚继光打量他一眼,就问他有事吗?
陈子平嗫嚅地问,大人想收留戚娴领回来的那个倭寇吗?
这种称谓,戚继光听了也不舒服,他皱起眉头,尽量平和地纠正陈子平说,现在他不是倭寇了。
陈子平强调,可从前是呀。染过的布还能变成白的吗?
戚继光索性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子平似乎是从大局着眼、替戚继光考虑的,大人是抗倭将领,收留一个当过倭寇的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戚继光明知他在想什么,打量着他问,没别的意思?
陈子平避开戚继光的视线说,没有啊。
既然他不说真心话,戚继光也装不懂,他说,我知道了,那你去吧。
陈子平不得不退了出去。
别看戚继光不满意陈子平的态度,可他得承认,有些话,陈子平击中了他的要害。他亮明态度,明知道可能伤害妹妹,明知会惹得妹妹反感,他还是决定找妹妹认真谈一次。
戚娴走进戚继光房间,站在门口问,哥哥你叫我?
戚继光让她坐下,说这几天一直想跟她长谈一次,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戚娴没有坐,一听到哥哥叫她,她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她完全猜得到戚继光想说什么,如果可能,她宁可无限期地拖下去,因为她知道,一旦摊牌,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她将失去她不肯割舍的亲情。这一刻,还是不可逆转地到来了。她既冷静又惶惑。
没等戚继光开口,戚继美忽然闯进来,叫他哥快走,海上倭寇重新集结,又纠集了三千多人,从健跳登陆,连船都烧了。戚家军必须马上出征。
戚继光问,烧谁的船?
戚继美说烧倭寇自己的船哪!表示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呀,还叫嚣要与戚家军决一死战呢!
戚继光站了起来,好啊,就怕他不来!我看倭寇到底杀绝杀不绝。
戚继美提醒戚继光,不过,哥哥忘了?兵都派往隘顽等地去了,我们手上只有一千五百兵啊!
这有何惧?每次我们都是以多胜少,戚继光说,这次不妨来个以少胜多!
他见戚娴还站在那里,就叫她先回去,等哥哥打完了这仗再跟她谈。
戚娴说她也想上阵。
戚继美说,你弄了一身病,可得好好养养,上阵的机会有的是。
戚娴才不说什么了,望着戚继光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嘘了口气,又有几天平静日子可过了,那心情和待决死囚拖时日很相似,她只能把掺了黄连的日子悄悄打发。
二
肖隆的临时住房在西厢房,与仆人相邻。
陈子平借出征前的短暂机会来到戚府,进了肖隆房间,进去后带严了门,像很机密似的。
肖隆很意外,内心不免反感,但仍礼貌地站起来。
陈子平问他,你还认识我吗?我叫陈子平,百户,是戚大人的贴身护卫。
肖隆说,怎么会不认得你,你就是那个为戚娴去打按察使,自己坐了牢的人。
陈子平有点沾沾自喜,马上说正是。既然肖隆提这个话茬,他想象,肖隆必然知道陈子平和戚娴是啥关系吧?
肖隆却平静地回答,她没提起过。
陈子平说他虽没找媒人、没下聘礼,可戚家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他送戚娴一枚金钗,也可算定情物,她是我的未婚妻。
肖隆多少有几分惊讶,不是惊讶他们有无婚姻关系,而是他迫不及待、赤裸裸地跟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陈子平直白地说,冷眼看去,他对戚娴有非分之想。
这等于摊牌、叫板。肖隆苦笑,说你多心了,自己是何等样人,岂敢有非分之想。
陈子平不知这话真假,他不失时机地说,是啊,你明白就好。你没有,也许她有。
肖隆忍住心里的厌恶,说他不知道。
打消了肖隆的幻想,陈子平很高兴,他连与戚娴的特殊关系都不敢承认,还怕什么?随后他又问肖隆今后想怎么办?
肖隆说他也不知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
陈子平说,戚家人很厚道,不会赶他走,可他在戚家太不方便了,一个抗倭名将家里养着个当过倭寇的人,弄不好,会危害人家前程呢!
肖隆很反感,但还是违心地说,他知道。
陈子平拿出半贯钱,放在床边,给他当盘缠。说别等着人家轰他,那就没意思了,劝他自己识趣点。
陈子平走后,肖隆发了好一阵呆。陈子平为何这样咄咄逼人?怕抢走了他的心上人?当然成理。戚娴是无论如何不会嫌弃他的。那么,会不会是戚继光指使他来过话?完全可能,那天戚继光对他的冷淡、蔑视的语气和眼神,刻骨铭心,肖隆永远也忘不掉。
也不能说陈子平没道理。还是识趣吧,即使戚娴想委身于自己,自己能给她带来幸福、尊严吗?本来自卑的他,最后一点自信的基石也在这一刻动摇了。他甚至后悔跟戚娴上岸,铸成大错,自取其辱。
戚娴见陈子平从肖隆房间走出来,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随后走进肖隆房间。
一见戚娴进来,肖隆忙把陈子平给他的钱往褥子底下藏,又恰被戚娴看见,她从褥子底下拎出那半贯钱来,问他哪来的钱?
肖隆支吾半天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戚娴已经猜到,是陈子平给的。肖隆不好再撒谎。戚娴很怀疑,陈子平平白无故给他钱干什么?
肖隆说,给我……买点吃的。
不对吧?给零花钱也轮不到他给呀!况且,从肖隆一出现,陈子平那敌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肖隆,这钱肯定有说法,就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肖隆只好说,他听说我要走,好心地给我点盘缠。他没说陈子平赶他走、逼他走。
戚娴问他,你要走?
肖隆决心已下。当然得走,我那么不识趣吗?
戚娴想到了答案,陈子平怎么知道他要走?是陈子平赶他走吧?至少是暗示。
肖隆否认。自己走了,再引起人家互相猜疑,那就没意思了。肖隆让戚娴千万别猜疑陈子平,他什么都没说。
肖隆越是这么说,戚娴越心疑,她什么都明白了,也不想与肖隆多费口舌,哼了一声,抓起那半贯钱就往外走。
马上要出征,陈子平正在自己房间打行李,戚娴气呼呼地进来,砰一下把半贯钱扔过来。
陈子平心头一紧,很不自信地问,怎么了?
戚娴气呼呼地说,问你自己呀,装什么傻!
陈子平不敢看她的眼睛,嗫嚅地说,听说肖隆要走,好心去送点盘缠给他,你何必为这个发火。
戚娴冷笑,你真好心哪!连我都不知道他要走,你怎么会知道?分明是你在赶他走!
话说到这份儿,陈子平索性说破,就算这样,我也是为你家好啊!
戚娴气哭了,你是我家什么人?你敢替我家赶走客人?
客人?陈子平冷笑,你别鬼迷心窍了!他是倭寇,你不知道吗?你这是在给你哥脸上抹黑!
戚娴说,你管得太宽了,今后你少管我们家的事!
陈子平问,难道你真的看上他了?
戚娴赌气地说,看上了又怎么样?
一句话把陈子平撞到南墙上。他也气得呼呼喘粗气。
到了吃晚饭时间,戚娴推开肖隆的房门叫他,肖隆,走,吃饭了。
可屋中无人。戚娴纳闷,人跑哪儿去了?
她刚要离开,发现床上有一张纸。她拾起来,正是肖隆留下的一封短信:
戚娴,我走了,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你们家没有我存身之地,我真的自惭形秽。我走了,别找我,我一生中只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我帮助了你。这一生中,也只有一个人关心过我,那就是你,我不会忘怀。即或到另一个世界,我也永远把你清供在我心的祭坛上。肖隆上。
戚娴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她疯了一样跑出去。
三
誓师会上,长桌上摆了很多银锭,戚继光和兵备佥事唐尧臣站在军阵前。
戚继光说,看见这些赏银了吗?这一共有三千两,我不怕领的人多,不怕领光了,不怕不够,我怕剩下!为什么?只要大家勇敢上阵杀敌,赏银才剩不下!
战阵中士兵鼓掌。
戚继光说,这次与倭寇作战,约法三章,一不贪首级,二不贪得倭寇辎重,三不杀胁从者,因为有些人是被倭寇掠去的良民,被逼来打仗,他们并非真正的贼!
行军路上,戚继光和戚金印走在前面,陈大成、王如龙、胡守仁、丁邦彦、陈文清、卢琦等督兵在后。
倭寇的大营扎在大田河对岸,戚继光的营盘在这岸,两座营盘遥相呼应。
天下着雨,倭寇营盘裹在白茫茫雾雨中。戚继光带人在高处观察战阵。戚继光对陈大成说,这一次,倭寇一改流寇作风,居然安营扎寨与我对垒了!
戚金印认为虚张声势而已,倭寇毕竟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戚继光斥责他又轻敌。倭寇多是在日本内战中战败流落海上的武士、浪人,多为亡命徒,他们凶狠,武艺很精,特别是倭刀刀法,还是不容易对付的。
突然,对方号炮响了,倭寇从营寨中蜂拥而出,向戚继光大营冲来。
戚继光笑道,这不是来了吗?倭寇竟敢冒雨进攻!传我令,各营、哨马上出击迎战!
戚继美一声“得令”,马上点燃了进攻号炮,在鼓声中,戚家军奋勇杀出,与倭寇在开阔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斗。
倭寇很快支持不住,退回了大营。
戚家军也鸣金收兵。
肥后和毛海峰召集纪伊等倭寇头目计议,人人都是落汤鸡模样。
肥后很沮丧,他没料到戚家军来得这么快。同他们摆开阵势大战,看来我们占不到什么便宜。戚家军占了有利地形,又在人家家门口,我们是远道疲劳之师,又是大雨天,我们不可能按原计划直逼台州了。
毛海峰也不想这样长期对垒,流动作战才是倭寇的长项。况且,相持下去,他们的粮食会出现恐慌,戚家军可不犯愁。
肥后就叫毛海峰拿主意。
只有放弃进攻台州的意图,改从山间小路绕过戚家军防线,向仙居、处州进发。毛海峰已从耳目那里得到可靠消息,仙居、处州明军兵力少,又是富饶之地,可以不费力地击败明军,大大地掠夺一回,这也叫出其不意。
纪伊叫好,可怎么从戚继光眼皮底下溜走呢?
毛海峰也想好了对策,可留下一小股人马,佯装进攻,反复对戚家军发起攻势,麻痹戚继光,让他误以为我们非攻台州不可,大股兵力连夜向仙居转移。
肥后说这主意太妙了。他令纪伊先派人去探路,叫大家悄悄准备行装,半夜后,叫他领先锋出发,大队随后跟进。这期间要不停地搦战,给戚继光造成假象。
毛海峰嘱咐,一定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才行。
肥后又对另一倭酋发令,马上去叫阵厮杀!
两军营前开阔地上,倭寇鼓声、螺号声大震,倭寇又呀呀叫着冲出辕门,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戚家军阵中号炮连声,王如龙、陈大成、楼楠等率本部人马从左中右三面出击迎战。仅仅混战一小会儿,倭寇也不恋战,退回辕门去了。
戚继光带几个将领冒雨登上高坡观战,他问胡守仁看出什么破绽了没有?
胡守仁觉得,倭寇好像在应景,上一次出动七八百人,这一次,不到一百人。
戚继光称赞他很有眼光。倭寇这是想要金蝉脱壳了!
戚金印不大相信,才扎下营盘就要跑?不会吧?要跑也不能冒着大雨走泥泞的山路啊!这不是犯了兵家大忌吗?
戚继光说,出其不意也是上策呀。倭寇人多,给养匮乏、无后援,拖不起,又不可能赢了我们,最聪明的办法是退避三舍,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戚继美和丁邦彦来了。戚继光问侦察得怎么样?倭寇有何动向?
丁邦彦禀报,咱们的探子发现,倭寇三三两两的人在通往大石、仙居路上踏查,还抓人带路。
戚继光敏锐地断定,这些迹象更证实倭寇要转移。
戚继美也表示疑义,倭寇好容易扎下营寨,又在我们监视之下,他在我们眼皮底下转移,不怕我们追击吗?
戚继光分析,我们相持两天不见动静,倭寇心虚,他是客兵,没有粮草接应,他该明白,对垒对他们不利。所以要跑,如果他们去掠夺仙居、处州,那里官军力单,他们很容易得手,我们可就被动了。
丁邦彦决定再派人去侦察。
除了侦察,戚继光要戚继美马上把哨长以上军官召集起来议事。
四
会议在戚继光中军帐举行,大帐篷里坐满了人,没座位的就站着。
戚继光分析双方对峙态势后说,从种种迹象看,倭寇有从山道溜走,去劫掠仙居、处州的可能。他随后叫继美打开地图。
戚继美摊开地图,指点着说,倭寇如出中渡,由山路到白水洋是七十里,若从官路到白水洋只有五十里。
戚继光说,兵法云,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我们可赶在倭寇前面设伏,以逸待劳,必获全胜。
戚继光又俯身在地图上指点着,我们的队伍必须衔环急走,抄近路一夜行四十里,赶在常风岭设伏,一举包抄倭寇,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直起腰来,说,在常风岭出口,要设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待倭寇全部进入包围圈后,堵住口袋痛打。早了不行,敌人没全进入口袋,就会缩回一半,晚了也不行,听到入口号炮信号,才能收口,这个担子很重,他问哪位领命?
戚金印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愿往。
戚继光看了他一眼,没理睬,又去看别人,因戚金印已抢先报名,别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好跟戚金印再争,便都沉默着。
戚继光加重语气又问,谁领此任?
戚金印有些火了,我说了,不算数吗?
戚继光只好说他不行,这担子太重,还是换别人吧。
戚金印显得很激动,父亲竟如此看不起我吗?就拍胸脯说,如怕我不行,我愿立军令状!
沈四维似乎明白了戚继光在想什么,就劝他别争了!
戚金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怎么你也认为我只会纸上谈兵吗?我今儿个非担此任不可,我现在就立军令状!
陈大成站出来为他讲情,说戚金印能行,让他去吧。
胡守仁也求情似的说,戚金印机敏、果敢,会不辱使命的。
这一来,戚继光更骑虎难下了。他所以不放手,因为历次作战,戚金印并未独当一面过。
戚金印说,没放过手,焉知我不能独当一面?父亲不是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
戚继光反倒被动了,见他执意要争,就对戚金印说,可是军中无戏言啊。
戚金印走到戚继光面前,抓过纸笔,刷刷地写了军令状,按了手印,往戚继光面前一拍,说,我把脑袋押上,这总可以了吧?
这一瞬间,戚继光似乎很犹豫,甚至是轻声叹息一声,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将军令状折叠起来,交给陈子平保管。
戚继光又对众将吩咐,其他就简单了,陈大成为先锋,胡守仁、丁邦彦为左翼,王如龙、楼楠带右翼,陈文清、卢琦为后应,待倭寇全都进入伏击圈,有了入口信号,戚金印就扎上口袋打,把倭寇切成几段痛击。
各将响亮应诺:遵命!
戚继光又对戚芳菲说,给她个特别差事。
戚芳菲说,不会是让我埋倭寇的尸体吧?
众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比那还简单。戚继光说,倭寇从健跳登陆,一路上裹胁了上千名老百姓,为他们背抢来的财物。打起仗来,这些人容易被误伤,我们也不好区分。
戚芳菲说,让我喊话?谁是良民,快举手,免得玉石俱焚!
人们又笑了。
戚继光说,还真差不多。不过,战场上人喊马嘶,你一个人有多大嗓门,也听不见。回头我给你一面白旗,大家可一齐喊,让良民往白旗下跑,就安全了。
戚芳菲响亮地说,得令!
人们又笑。
戚继光又叮嘱各将,队伍悄悄出发,不准有任何响动,营地帐篷不拔,旗帜、灯笼挂在军营里也原封不动,留少部分人迷惑敌人,让倭寇丝毫感觉不到我们已拔寨起行。
其实双方是虚对虚,空营对空寨。众将又齐刷刷喊得令!
走出帐篷,见将领们纷纷去带兵了。戚继光显得忧心忡忡。沈四维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戚继光说没什么。
沈四维猜到了他的心思,你对戚金印的自负不快、不放心,是吗?
戚继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她知道自己所思所想啊。
沈四维说,戚继光方才不给他面子,才变成了激将,戚金印是非抢这头功不可。
戚继光也有几分后悔,他心里很不好过。
沈四维觉得这又未免太过分了,戚金印也久经战阵了,至于这样不放手吗?况且,他兵书没少读,你真把他当赵括了?
戚继光说,知子莫若父,他确实挺愿意读兵法,可他夸夸其谈,听不得别人的反对意见,学了兵法不会用也是枉然。不去说了,为了确保他不出事,你跟他一路去。
这不好吧?那他会反感,一看我就是耳目、监军。沈四维不想当这讨厌角色。
以大局为重,打赢这一仗才是根本,戚继光说沈四维历来不这么世故啊,今儿个怎么了?
沈四维无奈地笑了,说戚继光净让她干里外不是人的差事。
戚继光笑起来,这差事还非她莫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