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
台州城下,知府王可大带百姓在南城门外护城河畔垒了几个大锅灶,正领着百姓在淘米、洗菜,准备烧饭。王升和带几十个火兵来帮忙。
王升和让王可大多备点米,多煮点饭,大家都是饿着肚子杀倭寇呢。从宁海一路急行,带的光饼不多,到了桐岩岭全吃光了。
王可大一边吩咐“多做饭”,一边让王升和放心,他们一收兵,马上就可以开饭了,一定让大家酒足饭饱。
王可大亲自拟了菜谱,四荤两素一个老鸭菌汤,王升和看了一眼各种肉类、菜蔬,主张从简,大锅炒菜又不香,别又煮饭又烧菜了,太慢了。饭菜全放在一锅里煮吧,省得耽误时间。
王可大纳闷,那不煮成一锅糨糊了吗?能好吃吗?
反正肉烂在锅里,好吃的东西都没糟践,能不好吃吗?
听王升和这话也有理,还能省去很多道手续,王可大同意了,那就听他的。
于是火兵便把主副食全倒在一口口锅里煮起来。
戚家军刚刚在花街收兵,戚继美过来说,大家都饿得不行了,王知府亲自领乡亲给咱烧饭呢,是不是先吃饭?
戚继光刚说了一句“吃,抓紧吃饭”,可没等传令,只听一阵呀呀喊叫声传来,肥前已把溃兵重新集合起来,又卷土重来。
没办法,戚继光说,勒紧裤带,还得饿肚子再战!
他下令,他和陈大成为左翼,胡守仁、丁邦彦为右翼,分两路包抄倭寇。当年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咱们灭了倭寇回来吃热饭!
说毕跃上马,飞驰向前,陈大成、胡守仁等率众随后掩杀过去。
戚继光带兵一直追杀到瓜陵江,肥前手下只有不到一百人了。
肥前脱了上衣,手使双刀吼叫,口口声声找戚继光搦战,叫号,问戚继光敢不敢与他对阵?
戚继光纵马上前道,我就是戚继光,你是谁?
肥前自报家门,称自己是海大王肥前。
戚继光早听过肥前的名字。戚继光讥刺他说,你改叫绝后正合适!
戚家军阵中腾起一阵哄笑声。
戚继光已跳下马,手提长枪出阵,说,来吧,我戚继光应战,我要让你知道,你这么多年,残害我家国人民,你这个恶魔,该付出什么代价,知道你死在谁手!
沈四维拦住他,要替他上!
陈大成已抢先跃出。
但戚继光拉住了他。对他说,准备乘胜冲阵。
戚继光大步过去,拉开架势。
戚芳菲和沈四维都拉开弓,警惕地防备有倭寇偷袭戚继光。
肥前呀呀叫喊着冲过来,戚继光与他交手,一杆长枪被戚继光使得出神入化,肥前很快只有招架之功了。
一个倭寇小头目躲在人后,偷偷拉弓,正瞄准戚继光。沈四维和戚芳菲早发现了,待那偷袭的倭寇一发箭,沈四维和戚芳菲两箭齐出,一支半空拦截,射落敌箭,另一支射中偷袭者咽喉,立即仰倒毙命。
陈大成大呼,神箭!
这一喊,肥前慌了,脚步一乱,回身想退。戚继光追上去,说,你恶贯满盈,逃不掉了!
说罢出枪,竟把肥前挑到半空,抡了一圈,再狠狠摔在地上。
明军阵中金鼓大作,陈大成喊声“杀”,率众掩杀过去,群龙无首的倭寇四散溃逃,被戚家军追赶砍杀。
与此同时,健跳、新河和花街的惨败,不但使倭寇损失了三千多人,而且把大头领肥前的命搭上了。接替他的弟弟肥后发誓报仇,跟戚继光势不两立,有他在,他们在江浙沿海就没饭吃了!
毛海峰却说,健跳、桃渚、新河三路出兵都吃了大亏,这是肥前指挥无能。
肥后不服,我哥哥把命都搭上了,你还说这话!都是你的情报不准。
毛海峰反唇相讥道,你们哪次不是靠我的情报?
纪伊报复地斜了毛海峰一眼,就是,说不定我们这里有戚继光的内奸呢!有奸细,也是中国人!
毛海峰用拳头砸桌子,纪伊你说谁?
纪伊说,就说你!
毛海峰上去就给了纪伊一拳,二人扭打起来。博多叫人拉开,毛海峰说,早晚我宰了你!
博多平心而论,也不能说毛海峰的情报不准,他带兵去打新河,那确是一座空城,谁想到戚继光那么快就调来几路兵马呀!几百人都葬身大陆了,自己都险些回不来。
肥后决定破釜沉舟,再干,与戚继光拼个你死我活。
毛海峰问他打算在哪登陆?
肥后仍选择健跳。目标还是直扑台州,非拿下台州不可,他要血洗台州,杀个鸡犬不留,烧他个片瓦无存,为他哥哥报仇,让戚继光颜面丢尽!
二
台州城下鼓乐喧天,当戚继光归来时,胡守仁、丁邦彦和众将领也收兵归来。疲乏已极的将士席地坐在城外等候开饭,按队列整齐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百姓摆了长桌,正把一坛坛酒搬出城。
陈大成告诉王可大,我们左路把倭寇一直追到瓜陵江,咱戚大人亲手阵斩了倭寇首领肥前!
戚继光问胡守仁、丁邦彦,他们右翼如何?
胡守仁率兵追杀三十里,直杀至汛桥,倭寇没有几个逃出去的。
花街五战五胜,杀得痛快!
戚继美来报告战果,花街一仗,斩倭寇首级八百零八颗,活捉倭酋二人,缴获武器六百五十多件,大获全胜。
王可大对戚继光深深一揖,说本府代表台州全府六县百姓给戚将军鞠一躬,感谢戚家军解了台州之围,免去全城百姓被屠城之灾。请喝一杯庆功酒吧!
王升和高叫,你们又杀了一阵回来,这饭还没凉呢,只是煮得太烂了!戚家军真神兵啊!
戚继光用勺子从锅里舀起一勺,黑糊糊像泥状,他说:好啊,又是糟羹!
王可大带有歉意地说,可别小看,这里面什么都有,米、豆、蘑菇、芋头、蔬菜、鸡鸭、鱼肉……本来要好好炒几个菜的,火兵头非说来不及,弄了一大锅糊糊。闻闻倒挺香。
那边早有士兵大碗吃着喊“香”,大口吞咽了。
戚继光笑道,这叫糟羹,你不是本地人,新当台州知府,不知道,这糟羹就是修临海府城时制出来的吃食,你尝一口。
王可大尝尝,赞不绝口,太香了,果然好吃。
王升和说,知府王大人给杀了好几头猪呢!
王可大说,这可不是我的猪,这是百姓自愿捐献的。
戚继光对一个又给他捧来鸡蛋的老太太说,谢谢乡亲们了。
老太太说,咱们戚家军是百姓的兵,一家人就别客气了。
王夫人在大门口迎接戚继光等人回来,她专为抗倭功臣摆了一桌丰盛家宴,请大家入席。
可他们肚子里都装满糟羹了,谁也吃不下了。戚继光说领情,下顿再吃。
戚继光随后郑重地向王夫人拱手道,人都称你为巾帼英雄了,你守新河有功,胡总督还要请朝廷封赏你呢!
戚金印说,是啊,戚家军里人人传诵娘的大名呢。
沈四维也说,由于王夫人率女人守城成功,戚大人还答应建女营协助守城呢。
王夫人高兴了,是吗?那你们也不必女扮男装了!
戚芳菲说,我可不当那婆婆妈妈的兵,只能守家望门,哪有冲锋陷阵过瘾!
众人都笑了。
健跳外海又有几十条倭寇的船浮海而来。
一条倭酋大苍船上,倭寇头目肥后、毛海峰、博多、纪伊、和泉等人在甲板方桌前开会。
三
戚娴和肖隆几经辗转,回到台州紫阳街旧居,已是人去屋空。一路打听,来到新河卫的城门口,他二人都是破衣烂衫、满面菜色,和乞丐差不多。
今天轮到朱珏带哨。戚娴走到吊桥边,没等发问,朱珏带哨兵就往外轰赶:去,要饭也不挑个地方,要到卫所兵营来了!
戚娴声称自己不是要饭的。
朱珏问,那你们干什么?
戚娴问,这里是戚继光的驻防地吗?
朱珏来气了,你好大的口气,连我们都不敢直呼戚将军的名讳,你敢大呼小叫的?
肖隆上来说,她是戚将军的妹妹,烦他快通报一声。
朱珏不信。妹妹?他虽没见过戚继光妹妹,可眼前这个破衣烂衫的人怎么可能是?听说她被送到倭寇那里当人质,早被害了,今天来的肯定是冒充的。
正在这时,戚娴看见吊桥外过来几个骑马的人,原来是沈四维、戚芳菲她们。
戚娴发现了,激动得大叫,四维姐姐,芳菲!
沈四维下马,看一眼戚娴,竟没能认出戚娴来:你是……
戚芳菲说,我怎么看着她面熟呢?
戚娴好不伤心,哭着说,你们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戚娴哪!
沈四维这才认出,天哪,是戚娴?你都瘦脱相了!
戚芳菲是又悲痛又惊喜,哎呀,家人都以为你早死了呢,想不到你还活着,太好了。
沈四维替戚娴擦泪,叫她快别伤心了,活着就好,走,回家去,这可是喜从天降啊!
朱珏一边下令放吊桥、开城门,一边对戚娴说,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想不到你真是小姐。对不起,快请进吧。
肖隆一直像局外人一样呆在一边冷眼旁观。戚娴已经随沈四维过吊桥了,见肖隆还在一旁傻站着,就叫他,走啊,你还在那儿傻站着干吗?
沈四维和戚芳菲这才注意到肖隆。沈四维问,他是谁呀?
戚娴把肖隆拉过来,介绍说,他叫肖隆,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四维和戚芳菲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沈四维说,那是贵客呀,肖先生,快请吧。
肖隆的脚步迟疑一下,还是小心地搀着戚娴过了吊桥。
戚芳菲悄问戚娴,这人对你挺好啊,文质彬彬的,相貌也挺端正,是不是对你……那个呀?
戚娴捅了她一下,别胡说!
戚芳菲告诉她,陈子平为她,命都能豁上,你可不能……
见到戚娴,怎能不想起吴春柳?沈四维用眼神制止她说下去。试探地问,就你一个人回来的?
戚芳菲忽然发觉自己太粗心了,少了一个大活人,竟毫无反应。对呀,还忘问了,吴春柳没跟你在一起吗?戚金印想她想得都快发疯了!
戚娴捂住嘴哭了起来,她说,为了救我出火坑,她,她投海自尽了……
沈四维和戚芳菲也顿时流泪了。
四
戚继光家沸腾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围着戚娴,这个送来衣服,那个送来吃的,戚娴又是哭又是笑。肖隆被遗忘在一旁,他躲在人后,完全没人把他当回事。
最应当激动的是陈子平,他是得到消息最晚的一个,从兵营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门口,又想进又不敢进。
戚芳菲招呼陈子平,进来呀,好像谁给你气受似的!
她对戚娴说,为了你,陈子平把提刑按察使王本固打了个半死,坐了大牢,若讲对你忠心耿耿,他是第一号的!
戚娴看了陈子平一眼,又看了局促地坐在一边的肖隆一眼,她对陈子平说了声“谢谢”,礼貌而冷淡。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都有些意外,特别是陈子平,心里特别失落,但他猜,戚娴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九死一生,没心情。
王夫人的眼睛都哭肿了,一再说,可惜吴春柳那孩子了。
一直木然站在一边的戚金印悄悄出去了。
戚继光进来,坐下,他说回来就好,这是大喜事,你们别光陪着她哭啊!
本来坐在角落的肖隆一见戚继光进来,更加惶惶不安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戚娴这才发觉,自己被巨大的幸福和亲人的温暖所包围,无形中让肖隆受了冷落,很觉对不起他,就走过来,把肖隆介绍给戚继光,说这就是救小妹一命的恩人肖隆。
肖隆忙打躬,向戚大人问安。
戚继光专注地打量着肖隆,觉得这人很面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陈子平很不舒服,他看着肖隆的眼神是天然敌意的,他问戚娴的话充满挑战性:能把你从倭寇那里救出来的人,也必定是倭寇了?
戚娴很生气,也很窘,忙说:“不,啊,是……可是……”始终也没能说出一句令自己满意的话来。
肖隆本来自卑,陈子平的话让他一时更觉无地自容。
戚娴终于正式表达了她对陈子平挑战的不满,你怎能用这种口气说他?
陈子平说,照你这么说,他是好人了?
戚娴必须为肖隆张目:当然!
戚继光终于记起了肖隆。他用凌厉的目光盯着肖隆说,我认识你,你叫肖隆对吧?
肖隆惶惑地回答:是,大人。
一听这话,众人又惊奇又担心。他们怎么会相识呢?
戚继光揭了谜底,倭寇那边,几次来替王直、毛海峰送信、带人质,都是这个肖隆,他应当是倭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啊!
肖隆的冷汗都流下来了,一句话也不敢应对。
戚娴急得语无伦次了:“哥,他可不是……哥,他和别人不一样……”
戚继光语调又放缓和了:“我知道,你想说,他改恶从善了,是呀,不然他也不敢来呀!”
陈子平愤愤地说,倭寇都该杀,是狗改不了吃屎!
戚芳菲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人物间的芥蒂、恩怨和本能的敌对,悄声对沈四维说,你看,陈子平对那个姓肖的多不客气,他大概看出戚娴跟姓肖的有感情了。
沈四维瞪她一眼,不让她说下去。
此时只有戚金印无法忍受那种重逢的喜悦。他躲回自己房间,他把红丝线同心结挂在吴春柳的梳妆镜上,两眼流泪地看着。
再也没有期盼和等待的焦灼,再也没有假想的幸福幻想,眼前这个用心血编织的同心结,便是吴春柳留给他的一切。噩梦醒来,还是噩梦,吴春柳抛下他走了,你好狠心,扔下我一个人……你放心,我这一辈子不会娶别的女人了,我等你,一直等到来世!
客厅那边,为冲淡这紧张而又尴尬的气氛,沈四维说,给戚娴烧好洗澡水了,快去洗个澡,看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戚娴站起来。
戚小福进来,对木立在那里的肖隆说,我也给你预备好洗澡水了,跟我来吧。
肖隆道了谢,斜了戚继光一眼说,不麻烦了。
戚娴也斜了戚继光一眼,用亲昵的口吻对肖隆说,这叫什么话?怕麻烦就连澡也不洗了吗?快去吧。
她又求王夫人把哥哥的衣裳找出几件给肖隆换换。
这种口吻,这种关切,显然有些特别,人们都禁不住相互看一眼。
王夫人答应着站起来。
陈子平用敌视的眼神盯着肖隆。肖隆觉察了,避开陈子平的视线,便低头随戚小福往外走。
戚娴和肖隆出去后,戚芳菲先打破了沉默,她跟那个人,挺亲热呀,不会是戚娴姐的那个人吧?
这一说,人们都怔了一下,谁都没出声。
戚继光站了起来,用训斥口气说,你总是标新立异,这怎么可能?就是戚娴真有这念头,也断然办不到。
陈子平也说,戚娴怎么能跟倭寇?
戚芳菲却说,那也难说,没听说吗?他是救命恩人哪!
沈四维和戚继美交换了一个可以意会的眼神。
戚芳菲说,若是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还能挡得住吗?我看肖隆挺好的,一副富贵相,又是姐姐的救命恩人,两个人挺般配。
戚继光猛然站起身,吼了一声,你给我闭嘴!
说罢,戚继光倒背着手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戚芳菲还不知怎么回事,沈四维嘲笑她,这回老实了吧?
戚芳菲还不服气,我怎么了?他发什么无名火呀?
走回来的王夫人说,你呀,就是看不出眉眼高低。
戚芳菲还问,怎么了?
沈四维说,你呀,没听你哥说什么吗?肖隆曾是倭寇!
戚芳菲说,他救了姐姐,那是弃恶从善了呀!
戚继光知道最难受的是戚金印,离开客厅就到他房间去了。
泪眼中,戚金印从梳妆镜里看到了戚继光模糊的影子。他一回头,见戚继光站在门口,眼里噙着泪。他忙站起来。
戚继光双手按在戚金印的肩膀上说,吴春柳是好样的,我想为她申报朝廷,请给旌表。
戚金印凄楚地说,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用呢?
戚继光说,对她,是没用了,可对活着的亲人总是一点安慰,她毕竟是为国捐躯的呀。
五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十三日,肥后率领的倭寇船队再次侵犯健跳,靠岸后,他竟下令各船点火,把船全烧了!
博多大惊,船烧了,我们还怎么回海上去呀!
纪伊也很惊恐,这是让咱们死在这儿呀!
肥后叫他们闭嘴,中国兵书中有这么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要让大家觉得没退路,才能勇往直前。这并不等于都去送死,反倒是能胜利、能活命!
他又扭头问毛海峰,中国兵法里是有这说法吗?
毛海峰说,有,这叫背水一战。
纪伊不得不说,那就烧吧。
一时各船上都点燃了火把,倭寇把火把往帆上一扔,顿时火焰飞天,不一会儿,几十条大小战船成了一片火海。
肃立在岸边的倭寇们看着大火,显得惊惧、绝望。
新河海滨面向浩瀚大海的峭壁上,新立了一座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上写“抗倭英烈吴春柳衣冠冢”,墓碑上挂着红丝线同心结。戚金印在坟前烧了香、纸,纸灰如同白蝴蝶,随海风飘上天空,海鸥在上空盘旋鸣叫。
戚金印长久地坐在坟前。他在心里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吴春柳对话:我知道,你想在大海边有个家,我怕你的灵魂没有归宿,我在这儿为你安了家,你的衣物,你的梳妆台,都给你带来了……
出城路上,戚娴也向海滨走来,戚娴在两侧都是竹林的路上走着,她挎着一个装有黄表纸、冥币的篮子。她知道戚金印为吴春柳在海滨建了一座衣冠冢,她要去祭奠一回。
忽听身后有马蹄声,便闪身路边。
来人是陈子平,他在戚娴跟前下马,看一眼她的篮子,陈子平问,这是去给谁烧纸呀?
戚娴说,还有谁,吴春柳呗。
陈子平又问她上哪儿去烧?
当然是海边。吴春柳葬身大海,只有在大海边烧纸,她才能收到。她问陈子平去干什么?
陈子平说是追她来了。
戚娴问,有事吗?
陈子平觉得又委屈又伤心,就说,我非得有事才能找你吗?
戚娴垂下头,客气地说谢谢你,你为我坐过牢,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客气可是爱情的杀手。陈子平不要她说这种话,那不太见外了吗?他感到戚娴这次回来,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呢?变得冷漠了、陌生了。
戚娴否认,没有啊!
陈子平说,你对我都没有一点亲热劲,还说没变。
戚娴说自己身心疲惫,觉得很累,有怠慢处,请他原谅。
陈子平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头发。
戚娴发觉了,就问他看什么?
陈子平终于忍不住了,送给她的那根金钗,分别时明明看见她戴在了头上,现在怎么不见了呢?他很看重那根金钗,那是连接两颗心的心桥。
戚娴连忙说,真对不起,逃难时掉到海里礁石缝里了,肖隆帮她捞,也没捞到。
陈子平很不是滋味,说,他能帮你捞?
他这带有敌意的话,戚娴很反感,你这叫什么话?
陈子平酸溜溜地说,我那金钗碍事了,也该掉海里去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姓肖的倭寇了?
陈子平没想到,他这样表达感情会是什么后果。果然,戚娴更加反感地纠正他,我告诉过你了,不准你这样叫他!他现在不是倭寇!
也许陈子平以为,越是把肖隆贬得一钱不值,自己在戚娴心目中的地位才更能确保。所以他说得咄咄逼人,肖隆没当过倭寇吗?
戚娴在自觉地替肖隆辩护,再次强调他是被抓的,不是倭寇。
陈子平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看上他了。
戚娴真想说,看上了又怎么了?可她还不想过重地伤害陈子平,就沉默着不作回答。
陈子平以他男人式的敏感和忌妒,更逼近一步,说我早注意了,你对肖隆比对我亲热多了!
忍无可忍的戚娴更为反感地说,我干吗必须对你亲热呀?
她的冷漠和反感证实了陈子平的判断,她果然变心了!
变心?戚娴反问他,我答应过你什么吗?既未答应,何谈变心?
这倒问住了陈子平。他变得激动了,你可以不理我,我是配不上你!可你也不能嫁给一个倭寇呀!我还不如一个倭寇了吗?
戚娴再次被激怒,正告他,请你不要一口一个倭寇地叫他,他是被倭寇掠去的好人,何况他现在更与倭寇不沾边。
陈子平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好……
戚娴已扭头向前走了,陈子平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牵马往回走,耷拉着头,霜打的一样。
吴春柳衣冠冢前,戚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戚金印发现了她,什么也没说,依然木然地坐在坟前。
戚娴跪在坟前,把带来的纸一一焚化,她对着面前的土丘诉说着:春柳,我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的话吗?我万万没想到,你为了让我能得到逃走的令牌而毁灭了你自己,那还真不如我们一起去死……
她哭得如同一个泪人。
戚金印问她,姑姑,她死前没跟你说什么吗?
戚娴说,她投海前让我告诉你,她在奈何桥上等你一起投胎,来生再相聚……
戚金印又流了泪。戚金印对戚娴说,若是我哪天战死了,姑姑,你就把我和她葬到一起,我就能看到她等我的奈何桥了。拜托了!
戚娴去捂他的嘴,你别说这种话!她害怕,这种大恸中的不吉利话语往往会成为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