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
戚继光正领着沈四维、戚芳菲、陈子平等人抄写军规条文。小福在一旁磨墨、裁纸。
戚芳菲已抄得腕子疼、手指发麻了,一听说军规条令人手一册,她大叫一声“天哪”,我们得抄到猴年马月呀?
不用人手一册,戚继光说,一个队一册就行了,很多士兵不认字,抄那么多份也没用。
沈四维提议,可以让他们背诵下来。
戚继光正是这个主意,对呀。不认字没关系,背嘛,人人都得背下来,与人手一册异曲同工。
这时门上有人来报,说谭大人到了。戚继光忙出去迎接。
进了客厅,沈四维等起立问候。谭纶看了一眼他们抄的军规,说,抄军规条令?好啊,这才叫训练有素的军队。
见沈四维、戚芳菲他们收拾纸、笔要走开,谭纶说,忙你们的,没有要回避的事。
戚继光说:“既如此,你们就在这儿抄好了。”
上了茶后,谭纶告诉他,胡公从杭州捎来口信,让他俩抽空去一次杭州。
戚继光猜不出有什么紧急公事。
反正戚继光本来也要去当面报告一下招收、训练义乌兵的事,胡公也很关心。谭纶说这正是个机会呀。
戚继光点点头,造兵船的款子还缺四万两呢,也得请胡公催一催兵部。
谭纶这才向他透露,戚继光的防区可能有变化,他估计,这次胡公找他去,主要说这事。
防区怎么变,戚继光并不介意,怎么变都无所谓,让他抗倭就行。
其实谭纶已经知道了,他由宁波、绍兴、台州参将改任台州、金华、严州参将。
怎么改,只要台州在他防区,他还是得主防台州,驻防地也不会迁离新河。台州是金华、严州的大门,在戚继光看来,篱藩既固,堂奥自安。
戚继光问谭纶,想什么时候启程?
谭纶说:“明天吧,行不行?”
戚继光说:“好。”
这时戚继美从外面进来,对谭纶行过礼,把一封信交给戚继光,信是从山西捎来的。
山西?戚继光眼一亮,马上想到,一定是俞大猷的信!
他拆开信先看落款,果然是他。
谭纶也很欣慰,能写信来,看来境遇不错。
戚继光仔细地看过,把信递给谭纶,说:“代问你好呢。”谭纶看着信,很感动,原来俞大猷在信上说,他在浙江,只交结了两个好人,谭纶和戚继光。
谭纶摇摇头,自知比不了戚继光。锦衣卫派人来锁拿他,戚继光还敢去给他把酒饯行,得有多大的勇气呀!更不要说后来又派儿子去京中疏通了。
从俞大猷信里得知,大同巡抚李文进慧眼识人,成了俞大猷的贵人!俞大猷也不辜负李文进的提携,造兵车百辆,从而大破鞑靼兵,又立功了。
谭纶慨叹道,倘当初杀了他,不是太可惜了吗?朝廷应有个反省。
谁会反省?皇上吗?错杀了张经、李天宠,也没见皇上有半句罪己之言。俞大猷不过是命运不错,偶然逃离地狱而已。戚继光认定他是个良将,迟早会开复起用的,他这人,会打仗,可惜不会做官!
谭纶哈哈笑起来,你倒会做官?人家胡宗宪为了保荐你,替你送礼,你可能时至今日,也没到胡总督面前去道一声谢吧?
戚继光说他张不开口。送礼行贿,本来是不光彩的事,你把这事当成好事去谢他,不等于骂人家吗?
谭纶大笑,他这话就更呆了!戚继光这人呀,若是碰上爱才如渴的上司,在人家羽翼下,他能干一番惊天伟业;若碰上小人,就很难恭维他了。
二
戚娴和肖隆的小帆船还在海上漂泊着。两人已经饥渴了两天,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都躺在舱中,由于缺水,嘴唇干裂、出血,疲惫不堪。
戚娴从舱里摸起锡质小扁瓶,拧开盖往嘴里倒,却一滴水也没有,最后的救命水也一滴不剩了。她绝望地扔下扁瓶,喃喃地问肖隆,我们还能活着漂回大陆吗?
肖隆的嗓子沙哑得快说不出话了,劝她别灰心,一定能。
戚娴觉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肖隆鼓励她别泄气,上苍不会不管咱们的。
戚娴眼前出现旋转光影,陈子平在光影中旋转。戚娴忽然问,肖隆,你想知道那金钗的来历吗?
肖隆劝她,口渴,就别多说话了。
戚娴却很想表白,她得告诉肖隆。送她金钗的人叫陈子平,是个百户,是她哥哥的侍从。
肖隆早已隐约猜到,金钗是定情物。
戚娴说,也算吧。可现在,金钗没了,缘分尽了……
她为什么说这个?肖隆安慰她,不会的,人的感情哪会因为信物掉到海里就断了呢!
戚娴凄楚地说,你不懂……
肖隆看见,戚娴眼角淌出泪来。
肖隆劝她别难过……
戚娴喃喃地说,我快死了,我活不到上岸了……
肖隆说一定能,让她别往窄处想。
戚娴忽然说,你能抱抱我吗?
肖隆很惶惑,这……
戚娴说:“那天在荒岛上,我冷,你不抱过我了吗?”
肖隆想说,可那是特殊情况,为了给她取暖哪……
戚娴深情地注视着他,在戚娴心目中,自己只能属于肖隆了。裸露的身体,头一次被一个男人看了,这男人就是肖隆,那时她心里就打算过,无论如何,她就是肖隆的人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才对他说这话。
肖隆很是惶恐,自己是何等样人,哪敢这么想……
戚娴陷入半昏迷中,仍在说:抱抱我……
肖隆只好把她的头放到自己腿上。
戚娴又叫,渴,渴死了。
肖隆让她想想酸梅果……
戚娴不管想什么酸东西,梅子呀、酸枣啊,都没用。舌头底下再也没有一滴水沁出了,她渴得嗓子里冒火,她忍不住都想喝一口海水了。她真的伸手去船舷外掬苦咸的海水了。
肖隆抓回她的手,叫她千万别喝,越喝越渴,喝下咸海水,那就非死不可了。
戚娴又闭着眼喊,渴呀……
肖隆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的锡质小扁瓶,晃一晃,还有一点水响。这是他省下来没敢全部喝光的。
他扶起戚娴的头,把锡瓶凑到她唇边,滴了几滴水,戚娴惊喜地吞咽着,水,你还有水?
这是肖隆忍着饥渴省下来的,他说,有,你喝吧。
戚娴坐起来,接过锡瓶,一口气喝干了小瓶里的水,把最后几滴也倒个干净。
肖隆做着艰难的吞咽动作,强忍着干渴,不去看戚娴饮水。
她暂时安静了,拍打着肖隆的手,笑了笑,问他喝得怎么这么省?
肖隆又退回到船尾,他实在渴得不行了,背对着戚娴,解开裤子,往锡瓶里尿了很可怜的几滴尿。
戚娴听见声音,一扭头,明白了他在干什么。随后她看见肖隆对着锡瓶嘴把自己的尿喝了下去。
百感交集的戚娴哭了,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在灾难面前,一滴水可见情意呀。可以说,她的命赖他得以重生。
又过了一天,小船漂流到前所海域。
戚娴在昏昏沉沉中忽听肖隆叫她,戚娴,醒醒,咱们快到家了。
不知哪来的气力,一听这话,戚娴睁开眼,马上坐起来。顺着肖隆手指的方向,前边是一片朦胧的海岸,像是巨大的逆戟鲸的脊背浮沉在洋面上。再过一会儿,已看出了岸边烽火台和城墙的轮廓。
戚娴满眼是泪,又一次忘情地抱住肖隆大哭。
肖隆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别哭,留点劲,还得上岸走路呢。
戚娴兴奋地说,我没事,我浑身有的是劲。
肖隆调整了一下帆索,使船正对着陆地方向行驶。
但她很快发现,肖隆的表情木然,与她的狂喜截然不同。他呆呆地低头看着船尾翻卷的浪花,不知在想什么。
戚娴感到迷茫不解,你怎么了?到家了,你好像反倒不高兴了。
肖隆避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没有啊!
他骗不过戚娴的眼睛。戚娴再三追问,你到底怎么了?
肖隆喟然一声长叹,上了岸他又有什么盼头?家毁了,人亡了,他带着一身贼气回来了,他愧对祖宗啊,他怎么有脸上岸?倒不如死在海上干净。
这回轮到戚娴安慰他了。他从贼,那不是他的过错,他也是被掠去的、被逼的,况且他没有泯灭良心,没有干丧尽天良的坏事呀!
肖隆不想听她的安慰。他什么都懂,只是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他已决定,他把戚娴送回来,这是老天爷给他一次悔过的机会,他下地狱的时候,就能少受点惩罚了。
戚娴制止他,你说些什么呀!快别胡思乱想了!
肖隆像自语地说,我把你送上岸,我一定能……
三
莽莽苍苍的天台山卧于地平线上,层层叠叠,一山比一山高,真如铺向九天的天台。
戚继光、谭纶带着从人骑马去杭州,正经过天台山下。
谭纶灵机一动,向戚继光提议,反正我们也不急,何不去游一回天台山?也算忙里偷闲。
戚继光也正有此念。他不知多少次往返杭州,天台山是必经之路,却没有机会一瞻风采。
沈四维首先响应,她早就听说天台山了,也算得上是佛教名山了。听说是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呢,不可不观光其胜。
戚继光说,既然谭公提议,咱们就上天台山观一次光。
上山二十多里路,他们商定,今天可不必急于上山,不妨借住于山下的国清寺,就冲柳公权那“大中国清之寺”的题匾,就值得一看。
谭纶也同意先游国清寺。
戚继光便让陈子平带人去打前站,号几间僧房。陈子平带了两个人策马前行了。
一到国清寺山门前,“大中国清之寺”的泥金大匾在石牌坊上十分醒目。几个人下马仰观。
方丈慧法大师早随陈子平迎出来,对戚继光、谭纶施礼:不知二位大官人来随喜,有失远迎。
戚继光施礼道,禅师不必客气,我们也是临时决定来瞻仰宝刹,给禅师添麻烦了。
谭纶问慧法大师,这座庙好像是隋代建的吧?
慧法大师说,一开始是。屡建屡毁,现在这座寺,是本朝开国后重建的。
戚继光请教慧法大师,有一种说法,说隋开皇中,天台宗创始人智剀创建此寺,是吗?
慧法大师说是。但刚奠基,他就圆寂了,开皇十八年,晋王杨广承其遗愿建成,初名天台寺,智剀曾说过,北周、北齐、陈三国成一,有大势力能为此寺,寺若成,国即清,当呼为国清寺。所以隋大业元年赐额国清寺了。
谭纶又问,柳公权是什么时候题的寺名?
慧法大师答,那是唐大中五年,在庙毁了重建时请柳公权题的。
早晨,天光未爽,一片浓雾锁着宛如天梯的天台山脉。
一行人都拄着一根竹竿沿着窄小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不一会儿,浓雾转成了霏霏细雨,每个人身上都淋湿了,沈四维冷得发抖。
戚继光雅兴甚浓,边走边吟诗:
乱后遗黎始卜家,
春深相与事桑麻。
绿云万顷无闲地,
浪说河阳一县花。
谭纶拍手称赞:好诗!
沈四维对戚继光埋怨道,还有闲情逸致作诗?好冷啊!你怎么听信野僧这样荒唐之言?人死了,火化,烧的不过是臭皮囊,怎么会异香扑鼻?
原来国清寺方丈慧法大师无意中透露,本寺有一位年过八旬的挂锡老僧,日前算定日子,说他将要在明天圆寂,叫僧众到天台山顶峰华顶去火化他,届时会有异香绕天台。
人可预知生死到如此准确程度吗?戚继光来了兴趣,就约同样好奇的谭纶起早前往。哪承想会遇雨!
戚继光叫沈四维别后悔,登高望远也好,上哪儿找这样的机会?你看人家谭公!
只见谭纶在一个知客僧的引领下,披件袈裟遮雨,拄杖走在最前面,脚步轻松,劲头十足,他倒像个不畏险阻的行脚僧。
知客僧停下来等他们,告诉戚继光说,那位入定老僧火化处在天台之巅,叫华顶,那入定僧是个有道行高僧,他知道自己行将就龛,就提前上了华顶,算准了今日圆寂、今日火化,错不了的,众僧都深信不疑。
沈四维还是摇头,有这等事?人真能算准自己几时死?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戚继光说,去看一下不就知道真假了吗?
再往上走,云雾忽开,雨也消歇,雨云都飘到他们脚下去了,华顶竟是蓝天丽日,这叫他们暗暗称奇。
通向华顶的山路上茂草没人,往下看,万壑无尽,云锁雾障,他们如在天宫。
谭纶忽然在前面喊,闻到了吗?奇香无比!
戚继光抽抽鼻子,他也闻到了,马上问沈四维,闻到没有?太香了!
沈四维也喊了出来,真香!这香味绵长、温馨、不俗,沈四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闻过这种异香呢!像藏香,又不像,像印度香料,也不全像。
山顶,飘来一股股青烟,散发香味的地方有一木床,四周架了柴堆,大火熊熊,一个圆寂的和尚端坐于其上,浓烟便是香味来源。
戚继光和谭纶都向坐化者作揖。
主持火化的和尚过来见礼,说,师父圆寂前,言今日有两位贵人会登临华顶,特留下偈语。
说罢他拿出一张黄表纸,上面用朱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说是写给二位大官人的,请过目笑纳。
这更不可思议了!这入定老僧居然算定将有两位官人登临天台山华顶?
戚继光接过这张黄表纸,只见上面写道:
自叹愚身尽易修,工夫二六不曾休,忙来击鼓鸣锣转,静里传衣受钵游。铁树开花容易得,圣胎成质我知由,四时八节常如此,打破三官射斗牛。
这偈语连戚继光、谭纶都解不透,不得不赞叹,他是个挺有学问的高僧啊!
那和尚的回答却大出他们意料,圆寂师父生前不识一字,经书都是口耳相传,从他师父那里听会的,哪里称得上有学问呢。
戚继光、谭纶不禁大为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谭纶一再摇头,这怎么可能!
沈四维更不信,目不识丁之人居然能写出这样的偈语,这又是一奇呀!
戚继光对谭纶道,既是留给你我的,一定关乎你我的前程、命运,我怎么悟不出什么玄机呢?
谭纶说,也许到了应验时才见灵验呢!
下了华顶,他们来到天台山石梁瀑布前,戚继光、谭纶和沈四维站在刻有“徐霞客观瀑处”的巨石旁,远观瀑布泻下石梁,轰鸣作响。
沈四维经不住料峭寒风中竞开山花的诱惑,采起花来。
戚继光注视着她,忽然说,别辜负了此情此景,他想出两句诗来。
谭纶叫他念出来,愿给他狗尾续貂。
戚继光念道:寒碧不盈掬,山花欲盈筐。
谭纶略一低头,马上续道:同侪好相待,从容采其芳。
沈四维鼓掌道,好,两个人的四句都好!
四
前所海边,肖隆和戚娴的船终于靠了岸。肖隆扶着戚娴上了岸,他流着泪说:到了这里就不怕了,谁都能帮你,我能认识你,这一生也不算白活,就此别过了。
这叫什么话?他怎么了?见他转身要走,戚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他往哪去?
肖隆挣脱出去,踉踉跄跄地往船上跑,他还要回海上去,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戚娴一阵心疼。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一直追到船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松手,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上了岸,无处可去呀……肖隆看见的所有目光都是恐怖的,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鄙视的,他受不了。肖隆怕见别人的白眼,他真的没有勇气见人,没有信心活在世上!
戚娴一边说一边哭,叫他跟自己走,没人要你,我要你呀!
见肖隆执意要离开,戚娴忽然说,你一定要回海上,我现在就跳海。
看她那神情,是认真的,在肖隆犹疑的当儿,戚娴真要跳海。这一来,肖隆反过来又把她抱住了。两个人又哭成一团。
肖隆最后还是妥协了,随她上了岸。内心里,戚娴已成了他的支撑,离了她那鼓励、深情的目光,他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五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十二日,戚继光督造的四十四艘大福船、海舱船、艟乔船全部建成下水。
秀丽的灵江畔五色旗飘扬,大小战船齐集水上,每条船上都配备了“大将军”炮和佛朗机、赛贡铳。
水师士兵雄赳赳持械列队战船甲板上。
胡宗宪、谭纶等一大批文武官员都站在江边观礼台上观礼。
灵江两岸,百姓围观者如堵。
一阵鞭炮声响过,戚继光在岸边将台上现身,他白盔白甲,威风抖擞。
帅旗一展,大将军炮轰鸣作响,之后,戚继光朗声宣布水师序列:
松门、海门两关,每关配福船八艘、海舱船四艘、艟乔船八艘。松门关守卫,由指挥胡震为总理!
胡震在他的大福船上响亮应答:胡震领命!
戚继光又说:松门关下设右、后两营,右营叶京,后营张雳,各领兵船十艘。
叶京、张雳在各自兵船上高声唱喏:末将遵令!
戚继光接下去宣布:海门关由指挥任锦任总理,下设前、左二营,前营李堂,左营李询,亦各领兵船十艘。
这三人也喊了“遵命”。
戚继光又令:中营由指挥沈禄、哨官蒋廷昌率领,严守港口。
沈禄、蒋廷昌高声地说:末将遵命!
戚继光说:“我们新水师刚刚造好战船,倭寇就又来袭扰,据报,时下在宁波、绍兴外海几个岛屿上,倭寇集结了五十多艘船,三千多人,即将进犯台州。我们能容许吗?”
众将士喊:“不能!”
戚继光说:“有了强大水师,我们将主动出击。今日誓师后,就去海上扫荡倭寇。有没有为国为民捐躯之精神?”
底下将士齐吼:“有!”
戚继光亲举令旗,大声下令,所有战船,编队出海!
戚继光亲自点燃号炮引信,“轰”的一声巨响后,又是一阵连续的号炮声,大小战船在一片“起锚、升帆、正舵”的号令声中,威风凛凛地扬帆出海了,一时,战船帆桅遮蔽了海面,百姓欢呼声雷动。
义乌兵的训练和四十多艘战船下水,这对倭寇来说,是个灾难性的消息。
宋朝举通过管家牛三省到龙兴寺上香的机会,又把一张纸条塞到“无忧禅定尊者”屁股后头。
这情报两天后到了宁波外海岛屿倭寇聚集地。
肥前、毛海峰、肥后等倭寇又在这里聚集了五十多艘大苍船和小焦艇。
毛海峰对倭寇头目说,刚接到情报,戚继光的水师誓师出征了。在毛海峰看来,这事非同小可。
可肥前不以为然,认定他们官军水师不行、不足畏。
那是老皇历了。毛海峰忧心忡忡地说,这次不能小看,他们新造了四十四艘战船,大福船比咱们的大苍船大得多,又操练了新水师,不能掉以轻心。
肥前问,那我们怎么办?好容易又集结起来了,再散开?
毛海峰提议,我们不妨避实就虚。肥后不明白怎么个避实就虚?
他们不是到海上来了吗?咱去攻他陆地。毛海峰已得了准确情报,戚继光在宁波,他的老窝新河只有些老弱残兵把守,我们去攻新河。
肥后不以为然:一个卫所能有多大油水?
肥前支持毛海峰,他说得对,新河是参将驻防地,他若把老巢丢了,那可丢大人了,朝廷非把他撤职问罪不可。他想兵分三路,从健跳、新河和桃渚三处登陆,让戚继光顾东顾不了西。
肥后问,现在戚继光在哪里?
毛海峰回答得很肯定,在象山。
一听说在象山,肥后有点担心,怕坏事,山田那几十条船就快到象山了,这不是撞到网里了吗?
肥前火了,不是告诉你,不要流窜式行动吗?你怎么又把山田派出去了?
肥后狡辩说,有线人来报,象山粮仓新收了几万石粮,就想抢点给养。倭寇在海上人吃马嚼,一年也得消耗几万石粮,如今快闹粮荒了。
毛海峰说,那也顾不得他们了,能抢来粮食更好,听天由命吧。他们攻打象山也好,反而能吸住戚继光的主力。其他各股,是不是就这么定?分三路出击?
肥前便发令,各股带足粮、水,马上登船起程。
六
戚继光正带人在象山仙霞岭高处观察地形。
丁邦彦、陈大成和戚继美来报,哨探发现,有几十条倭寇兵船正悄悄从海上驶向象山湾,动向不明。
戚继光举目远望,果然看见海天接壤处有一片模糊的帆影,他分析,是不是来夺象山粮仓的新米呀?
丁邦彦也觉得有可能,这里新粮刚入仓。
陈大成问,要不要把水师调过去?
戚继光胸有成竹,杀鸡焉用牛刀?况且也来不及。他下令把兵马都隐蔽起来,等他们上了岸再说。
这时来抢粮的倭寇已来到象山外海。山田在一条大船上向象山瞭望,岸上静悄悄的。
山田给助手中村留下十条船,叫他别上岸,一旦劫粮成功,他在海滩上点三堆火为号,你就开空船靠岸,准备装粮。
中村答应一声:是。
山田下令旗语兵打旗语。
戚继光队伍都埋伏在象山湾集镇外粮仓附近,陈子平、沈四维带兵把许多嵌了钉子的木板埋在沙土中,钉尖冲上,上面覆盖上沙子,一点也看不出来。
戚芳菲说,太妙了,让倭寇穿一穿钉板鞋。
海滩上,朱珏则带人把大棕绳埋在倭寇必经的沙滩下。
倭寇船只在距象山湾海岸二十多步远时,因水浅,不得不停下。在山田指挥下,倭寇跳下船,涉水跑步向岸边冲去。船却驶往远海等待。
海边的沙滩是起伏的,在两侧红树丛中,分别藏着沈四维、戚芳菲和朱珏等人,他们手里都拉着一根粗棕绳。而绳子大部分延伸到前面,就埋在了沙子里,根本看不见。
此时,上岸的倭寇正蜂拥而至,跑过沙滩。
看到大部分倭寇都已向粮仓奔去、只剩下几个掉队的倭寇在后面了。朱珏把手指放在唇间,学着海鸟鸣叫几声。
两端扯绳人同时用力一拉,埋在沙中粗硬的大棕绳猛地弹起来,把几个掉队的倭寇绊倒了。还没等他们爬起来,沈四维、朱珏等人一跃而起,扑过去,把倭寇压在身下,封其口,绑起来。
开阔地上,倭寇已把队伍集合成形,摆成三个方阵,山田带他们向粮仓方向奔去。
在戚继光埋伏地,一个懂日语的军士正审讯倭寇俘虏,戚继光让军士告诉他,只要说老实话,不杀他。
军士译给倭寇俘虏听。俘虏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
军士把他的口供译给戚继光听,原来,一个叫中村的倭酋带一部分倭寇留守海上,一旦这边劫粮成功,点三堆篝火为号,海上倭船就会靠岸来装米。
戚继光略一思忖,马上有了主意,他正愁怎么对付海上这一股呢。一旦收拾了上陆抢粮的倭寇,海上的倭船必跑无疑。
这时山田带人已经摸到粮仓附近,都趴下静等命令。山田见粮仓里静悄悄的,只在大门口设有哨兵,巨大的尖顶仓廪像一群黑色巨兽蹲伏在夜色中。
山田大喊一声,冲进去,抢粮!
倭寇都从地上跳起来,呀呀叫喊着冲向粮仓大门。
但没想到,当倭寇冲过来时,都踩到了钉子板上,扎得满脚鲜血直流,嗷嗷叫,有的带着钉板跑了几步,疼得躺下打滚。
这时,埋伏地号炮一响,戚家军如同天降,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喊声如雷,把五百多倭寇围在中间,顷刻间砍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