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篇小说 戚继光
1.61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短短几天的接触,陈大成和王如龙对戚继光极有好感,官府一年来软硬兼施,都没能化解义乌与永康人的矛盾,通过招兵,戚继光轻而易举地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不能不说是戚继光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们。而且,戚继光极富文韬武略,人又谦和,连阵法都与他们讨论。特别是鸳鸯阵,以十二个人为一组,很适合南方水田田埂作战。所以回程路上,陈大成说,这鸳鸯阵好,人数少,十二个人灵活自如,队长也好照应。

王如龙也说,咱们南方水田多,大兵阵施展不开,这鸳鸯阵就是在稻田埂上也可运用自如。

戚继光对士兵们说,练兵,必须讲阵法,武艺要精。武艺是当兵防身、立功、杀贼、救命的本领,若不学好武艺,岂不成了不要性命的呆子!保护不了自己,谈什么杀敌!

前边在讲阵法,队伍后面的戚芳菲在说悄悄话,她怕沈四维难堪,就说,她不会跟别人说的。

沈四维硬撑着说,她没有什么怕戚芳菲说的。

戚芳菲不依不饶,没有吗?那“隔条扁担如隔山,翻过扁担有何难”,也不怕说吗?

沈四维“哎呀”了一声,没想到连这样隐秘的私房话也叫她听了去。沈四维脸臊得如一块红布,她转而告饶了,叫戚芳菲千万可不能跟别人说呀!

戚芳菲说:“将来你嫁了他,既是我嫂子,又是我姐,我能分不清里外乱传闲话吗?不过戚金印可就难保了。”

沈四维大惊,怎么?他也知道?

戚芳菲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和他带伞,一起去接你的呀,听到你们都上了一张床了,我们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才跑了回来。”

沈四维羞愧难当,都是戚芳菲多事闹的。沈四维叫她得嘱咐戚金印守口如瓶。

戚芳菲笑嘻嘻地告诉沈四维,早嘱咐过了,他倒挺狡猾,他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沈四维多少放了点心,她说:“人家不像你,疯疯癫癫的。”

戚芳菲不服气地说:“我疯?我心眼好,向着你。过后我还让他发誓了,我为什么担心他不牢靠?他是王夫人认的干儿子,王夫人对他可好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在戚芳菲看来,谁知道这件事都无所谓,唯独不能让王夫人得到半点信息,这是至关重要的。

一提起王夫人,沈四维显得不开心了,王夫人是横亘在她和戚继光之间的一座山、一道河,那几乎是不可逾越的。

这问题,在戚芳菲那儿就简单得多了。沈四维还在乎王夫人?其实大家早盼她和戚继光结成一对了,郎才女貌,太般配了。

沈四维明白戚继光的矛盾心理,戚继光又喜欢她,又怕让沈四维当妾损伤她的尊严,有一度,因为沈四维“绝不当妾”的宣言,戚继光几乎望而却步了。如果不是有岑港战役戚继光命运的突变,如果不是战场上结成的生死情谊,沈四维和戚继光可能真的像两颗不在同一轨道上运行的行星,永无相会的机缘。应当说,此后他们有很多单独相处和亲热的机会,戚继光都很克制,他把沈四维的面子看得很重,不愿意让人知道。昨晚上的一场暴风雨把他们带进了神女的巫山。

戚芳菲却不这么看,早晚得大白天下呀!她劝沈四维争点气,得给戚家生个儿子,好传宗接代呀!到那时候,还瞒得住人吗?这么清不清、浑不浑的,她不太委屈了吗?

当然也不会永远这样。沈四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不会去争风吃醋,她甚至想过什么名分都不要,她怕因为她闹得他家中不和。委屈就委屈点吧,只要她和戚继光两情相依。

这可不像刚烈、孤傲的沈四维了,她生性高洁,不随波逐流,是戚芳菲从前从没接触过的魅力女性。戚芳菲看她非常喜欢戚继光,劝她主动示好,沈四维却发誓不为人妾,现在怎么这样委曲求全了?

沈四维语重心长地对戚芳菲说,你将来就懂了,爱到深处,就像洪水到来,什么堤坝也挡不住了。

戚芳菲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人,过一会儿,她又驰马到前面,与戚金印并马而行。

戚金印怪她不守军规,怎么又跑前边来了?

戚芳菲小声提醒他,你昨晚起的誓可得算数啊!

戚金印皱起眉头,嫌她絮烦。

戚芳菲倒不怀疑戚金印的人品,是怕他一不小心说漏了。

戚金印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碍于当晚辈的不好说而已,其实早应该在王夫人跟前说破利害,把沈四维名正言顺地接进家门,那多好啊!

这怎么可能!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戚芳菲认为戚金印在说废话。如果王夫人那么通情达理,戚继光不是早就讨小了吗?

戚金印不得不为他干娘辩白了,王夫人还真不是像她想的这样。他们夫妇感情一向很好,戚继光又不是花心的人,他们又都盼望能生育,就拖下来了。

戚芳菲问他:“你说,现在你爹突然娶小,你娘会大闹吗?”

耍泼放刁?不可能。她是个大家闺秀,不会破脸大闹的,戚金印认为,她会暗中憋气。再温顺的女人,也不会愿意让丈夫有别的女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耶?

戚芳菲叮嘱他,那你嘴上就更得有把门的了。

戚金印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戚芳菲说,若能说通了,比装不知道更好。

戚金印承认她说得对。有机会不妨在娘跟前吹点小风,让她慢慢有个思想准备,省得受不了巨大的打击。

戚芳菲却觉得,王夫人可能早有耳闻,也在用心防范。她盼望什么事都别发生,却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必然要到来的一切。

隐身在荒岛礁石后的肖隆和戚娴看见那条船漂过来了,降了帆,在浅滩停住。人一上岸,从个头、打扮,一眼就可认出是倭寇。

这是一条比一般焦艇大一点的帆船,显然是触过礁,船底有破损,船里积了半舱水。三个倭寇下来,一个把锅灶提到岸上,生火煮饭,另两个把粮食、淡水也都移到沙滩上晾晒,然后用水桶往外淘海水。

肖隆在隐蔽处观察着分析,这是一条漏船,你看,积了半船水,他们在往外淘水。如果在荒岛上修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戚娴担心,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们呀?

肖隆现在成了戚娴的主心骨,他说,但愿别发现我们,真来了,就得拼了。

戚娴担心,咱们赤手空拳,怎么拼哪?他们可有三个人!

不拼怎么办?不能等死呀!肖隆说,好在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可以采用偷袭的办法,否则很难取胜。

戚娴说,但愿他们的船快点修好,快点离开。

干吗盼他们快点离开呀?肖隆倒惦记着那条帆船呢,有了它,咱们不就能回家了吗?

戚娴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那敢情好,能办到吗?

肖隆开始捡卵石,万一倭寇发现了咱们,就用石头砸他们,要能夺过刀来更好!咱们得想办法弄死他们,把船夺到手!

戚娴便开始在附近捡石头。

三个倭寇吃过了饭,也淘干了船里积水,开始补漏船。

肖隆对戚娴说,等他们把船修好,咱就下手,不能放过这机会,得想法把船夺过来。

戚娴无形中对肖隆产生了依赖,一切听他的,问他怎么个夺法?

肖隆看看西沉的太阳说,天晚了,他们不会贪黑走的,现在风浪又大,如果他们要在岛上过夜,机会可就来了。可以发动偷袭,干掉他们。

叫他猜中了,倭寇开始捡柴草往锅灶底下加添,燃起篝火,显然要过夜。

天阴着,天黑得特别早,风也大,风卷海浪,喧哗一片。一半拖在水中的船被海浪颠簸着。

海风把篝火的火焰吹得歪斜着,几个倭寇显然也过于疲累,躺在火堆旁都睡着了,倭刀和粮食、淡水桶、锅灶都放在一边。

肖隆和戚娴悄悄走过来,在距离倭寇几十步远的地方注意观察着。听着倭寇的鼾声,肖隆对戚娴耳语说,都睡得跟死狗似的了,这是天赐良机。

戚娴心里暗暗祈祷着,可千万别醒过来!

非杀了他们不可,否则夺不到船。肖隆决定先夺刀在手,他对付两个,让戚娴砍一个。

戚娴抖擞精神,说,还是由我对付两个吧。

肖隆这才想起来,她是有武功、上过阵的人。

胆识和勇气在这一刹那间又回到了戚娴身上,她反客为主,叫肖隆到时候听她的。肖隆点头。

戚娴一摆手,两人放轻脚步接近倭寇,分别拾刀在手,戚娴左右手里各攥一把刀。

戚娴对肖隆发了个暗号,二人一齐奔上去,戚娴挥刀便砍。一个倭寇哼都没哼一声便丧了命,肖隆也手起刀落,连砍几刀,砍死了第二个。第三个倭寇受了惊动醒过来,一见这场面,赤手空拳不敢与他们较量,大叫一声拼命向停船那里跑去。

戚娴喊一声,快追,绝不能让他把船开走!

戚娴和肖隆拼命追,那倭寇上了船,却无法把一半搁浅在沙滩上的船开走,见他们追过来,便又操起船桨跳下船,向肖隆冲过来拼命。

倭寇一桨劈下来,把肖隆的倭刀劈飞了,还没等肖隆回过神来,倭寇又将更凶狠的一桨打下来,戚娴大叫一声腾空一跳,用刀逼住倭寇的木桨,两人比拼起来。倭寇显然没料到这披着男人大褂的女子有这么娴熟的武艺,斗了几回合,渐处下风,回头就走。

肖隆重又拾刀在手,从侧面扑上去,显然不是倭寇对手,被逼后退。

戚娴挥舞双刀,绕到倭寇后面,趁他全力对付肖隆时,戚娴一刀砍在他右臂上,倭寇惨叫一声,桨板落地,再上去一刀结果了他。

肖隆和戚娴都累得不行了,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

过了一阵,肖隆先站起来,戚娴忽然抱住了肖隆,流着泪喊,我们有船了,我们能回家了!

肖隆把倭寇留下的淡水桶、粮食先装上船,又从尸体上搜寻到几个锡质小扁瓶,晃晃,又闻闻,一股酒味。

他把小扁瓶都装上淡水,给了戚娴一个,万一大桶淡水用尽,这就是最后的救命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义乌兵在台州校场开始了操练。这是全新的教习,从阵法、战法到个人武艺,都严格按戚继光的战术要求进行,紧张而有序。戚继美、杨文、胡守仁、张元勋、楼楠、陈文清、卢琦、任锦等都成了教头。

十二人一队,队长在前,他后面二人一执藤牌,一执长牌,再后二人各执狼筅,这狼筅就是王夫人无意中发明的大毛竹式新武器,毛竹前面的枝杈都保留,顶端装上铁枪尖。狼筅后面分两组,手执长枪,长枪后二人执短兵器,有刀有耙,最后一人为背饭锅的火兵,武器是铲子。

戚金印敲鼓,鼓声一响,演练开始,扮倭寇的一队持双倭刀冲上来。

这一队的队长是陈大成,他旗一摆,藤牌手前进,其余的兵依仗牌手掩护,紧随其后,“倭寇”舞双刀来砍大狼筅,却够不着,大狼筅突击,一连刺倒几个“倭寇”,“倭寇”又冲上来,鸳鸯阵后面的士兵脸朝外,用长短武器互补,与敌周旋。“倭寇”再次扑上来,想切断鸳鸯阵,这一队人马又变成了“两仪阵”,成了横队,杀得“倭寇”望风而逃。

戚继光与谭纶骑马走来。

望着校场上杀声震天、生龙活虎的场面,谭纶赞道:威名扬天下的戚家军诞生了。这也只有你能办得到。

戚继光说,你不也练乡兵了吗?

谭纶说,我那乡兵,散兵游勇而已,上不得台面。

一阵锣声过后,操练队伍集合起来,列方阵于将台下。

将台上插着红、黑、青、白、黄五种颜色旗。这五种旗,分别代表前、后、左、中、右五个方向,凡旗指向何方,就向何方行动,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这都是从前所没有的。

阵前摆放着大狼筅、鸟铳、佛朗机、赛贡铳、藤牌等新式武器。

戚继光走上将台,环视四周说:除了营阵训练,我们还要进行耳、目、手、足、心的训练。练营阵,就是让你们熟知阵法,密切协同,共对倭寇。练耳目,就是让士兵绝对听从指挥,令行禁止。练手足,是使尔等体格健壮,武艺精强。练心,是使士兵亲附将领,士气高昂,勇敢作战。

他问,你们听明白了吗?

底下一声吼,明白!

戚继光又说,号令为先,号令即指主帅的金鼓、旗帜,每人要听从,擂鼓进兵时,前面是水和火,你们也得往水里跳、火里闯,鸣金退兵时,就是前面有金山、银山,也得放弃,马上撤退。

戚继光问,能做到吗?

士兵方阵中又是一声雷,能!

离开校场,戚继光又赶往灵江畔的造船坞。

有好几条大福船已经初具规模,有些小艟乔船已下水。

葛浩、胡震、任锦陪戚继光上了一艘油饰一新的大福船,戚继光站在主桅下,感受着习习海风说,太威风了,这若开到海上去,简直是一座浮动的城!他问胡震,下个月,四十多艘都能下水吧?

只要银子到了,葛浩就保证一定能按时交船。

兵部此前已拨付四万两,还欠四万两。戚继光答应让胡宗宪再催,胡宗宪在兵部有面子,当然也得送礼打点,戚继光装不知道,他管不了官场腐败,只要给银子造战船就行。胡宗宪说他“功成名就”“洁身自好”,却以别人的“以身试法”为代价。戚继光听了只是笑。

海上,小三角帆像一朵白莲花,漂在藏青色茫茫波涛上。

小帆船的三角帆鼓满了风,船顺风疾驶着。

肖隆和戚娴显得疲惫,又充满了幸福感地并排坐在舱中。

戚娴感到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逃离荒岛后,她几次问自己,我们真的自由了吗?这不是梦中吗?

这当然不是梦。肖隆也很高兴,一种彻底解脱的兴奋支撑着他。他望着桅杆上方的蓝天、白云,说,这不是梦,是真的。咱们就像天上的云,自由自在地飘啊。

这几天,他们一直行走在生死边界的钢丝上,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忽而阳间、忽而阴间,真有历尽沧桑之感啊。

现在好了,如果风不变,再有两三天,他们就能在温州或是台州一带登陆了。

戚娴充满憧憬地想,家里人一定以为她早死了。自己一出现在家人面前,她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吓着!接下来会怎么样?

肯定是又哭又笑,肖隆说,悲喜交集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戚娴就是个大命人,而那个尼姑,就是个命运不佳的短命人。

说起穆空,戚娴感叹再三,她和那个穷凶极恶的哥哥真有天壤之别呀。她又想起了吴春柳,她毁了自己,换得戚娴的出逃,一想到这,戚娴心上就隐隐作痛。可惜吴春柳了,金印还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她归来呢,她真怕与金印碰面那一刻,她没法面对他呀。

肖隆也说,吴春柳是个烈女,她毁了自己,救了别人。

从义乌回来,戚金印忙于操练,只跟王夫人打过招呼,没来得及深谈。

这天,戚金印从校场散操回来,径直进了王夫人的屋子,叫了声“娘”,就送上一个包袱,这是他从义乌买的丝线和家纺布,又好又便宜。

王夫人早就知道,义乌的家纺布闻名天下。她乐得合不拢嘴了,抚摸、观看着丝线和家纺布,心里暖融融的,难为他这么有孝心,一个男孩子,还这么细心,真不容易,可见没白疼他。

戚金印说他也不懂,人家说好他就买。

王夫人对他买来的东西赞不绝口,好,确实好。叫他快洗洗手,听说戚金印今儿个散操,王夫人早给他做好吃的了。

戚金印洗了手,王夫人就端上几大盘好菜,他香甜地吃着,王夫人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

戚金印催促娘也一起吃。

王夫人说,看着你吃得这么香,娘不吃也饱了。

戚金印一脸兴奋,这次招兵、训练太顺利了,军阵齐整,纪律严明,谭纶甚至说“戚家军”诞生了。得偿夙愿,父亲这几天可高兴了。

王夫人听说,戚金印升把总了,就问他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戚金印问他娘高兴不?

王夫人怎么不高兴?儿子升参将、副将、总兵,娘才高兴呢。

忽然话锋一转,王夫人好像挺不在意地问,这次在义乌,都是谁在照顾你父亲哪?

戚金印立刻警觉起来,他的回答无懈可击:我、芳菲,还有四维姑姑,大家一起照顾他呀。

王夫人进一步问,他和沈四维处得好吗?

尽管戚金印明白,从本心说,王夫人未必希望戚继光和沈四维走得多么近。可他也不能说处得不好呀!只得说,一直很好呀。能不好吗?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呢。

王夫人说,有好多人劝你父亲娶了她?有这回事吗?

戚金印不想再让王夫人永远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当中,就告诉她,底下这么说的人不少,可不知道谁劝过。

王夫人又与戚金印探讨,你父亲和沈四维是什么意思?这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了。

当晚辈的哪好问哪。戚金印便问她,娘,你是怕他们有来往吧?

王夫人尴尬,口不对心地说,我才不管这些闲事。

越是说“闲事”,越刻骨铭心。戚金印明白。他正好借机给干娘下毛毛雨,以免她担心的事一旦成为事实时,她更会伤心。据他看,父亲是怕王夫人不高兴,才没有办这事。如果迟早会成真的话,莫不如娘主动让他们结合。

一听此言,王夫人的心直往下沉,连与她一条心的儿子都这么说,真是她的不幸,她不能顶个妒妇的名儿,就说,我哪管得了他?有钱有势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只要他想办,我拦也拦不住,让我主动张口成全他们,显得我贤惠?也没那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