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
横屿外海的海平线上有一片模糊的影子,担担岛在望了,肖隆说,闯过担担岛就安全了。看咱命运如何了。
戚娴倒替肖隆担心起来,他自作主张送她们出海,回去会怎么样?就问他,你还想再回到倭寇那里去吗?
肖隆这才说了真心话,他从决心上船那会儿,就注定命运了。不告而别,毛海峰能饶过他?他早想改恶从善了,可到哪里去落脚谋生呢?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一个废人。
听了他的决定,戚娴别提有多高兴了,就鼓励他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别灰心。你若没地方去,到我们那儿去当兵抗倭吧,你熟知倭寇内幕,有用武之地。
肖隆就怕人家看不起他。
穆空说,佛门讲,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用在他身上正合适。
当戚娴他们的小焦艇接近担担岛时,有一条快船向他们的船开过来。
船上的倭寇喊着,示意他们停船。
肖隆喊了一阵日本话,但没效果,对方喊得更响,而且更加速向他们冲来。
肖隆脸都吓白了,叫她俩快划,他说到底没逃过去,这下完了!
戚娴、穆空拼全力划桨,可速度还是抵不过倭寇大船。
穆空说,你这日本话也不管用啊!
这时,又有一条快船从右面逼过来,有人站在船头大叫:小美人,你们跑不了,你们以为有了腰牌就保险了?
这个会说中国话,不是倭寇。戚娴有亲切感,她让肖隆仔细看看,相识不相识,中国人总比日本人要好对付吧?
肖隆手搭凉棚一看,吓了一跳,这更糟,那不是钟富吗?
戚娴问他,钟富是谁?
肖隆说,是毛海峰的亲信,早年当过海盗。现在看,碰上钟富,绝不是偶然,一定是毛海峰派来追她们的。
肖隆还想碰碰运气,就站在船头冲钟富喊道,我是肖隆,是奉毛头领之命护送她们的。
钟富怪笑着说,连你都是私自出逃的,我要连你一起捉拿归案。识趣的,乖乖跟我回去!
戚娴全听明白了,这下,把他也连累了。
肖隆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钟富的船直冲过来,钟富淫笑着,大美人,往哪跑,跟着毛老爷多享福?
情急之下,穆空喊道,我是毛海峰的妹妹,你放尊重点!明明是我哥哥放我们走的,你为什么阻拦?
钟富说,那你回去问你哥吧。回来多好哇,说不定头头把你这小尼姑赏我呢!
穆空气得说,你该进阿鼻地狱。
戚娴回头望一眼追近的倭船,说,看来,咱们是逃不出去了,不如跟他们撞船,同归于尽。
穆空赞同,对,不能再叫他们抓回去活受罪了!
肖隆看了她二人一眼,他也没办法了,那就撞吧,撞个鱼死网破。
决心一下,三人合力划桨,突然掉转船头,顺着洋流和风势,冲着钟富那条倭船冲过去,速度也很惊人。
钟富发觉了他们的意图,他吃了一惊,对舵手大叫,快转舵,它是来拼命的!
但已迟了,只听轰隆一声,小船拦腰与大船相撞,小船先翻了,戚娴、肖隆、穆空先后落入海中,随波浮沉。
倭寇的大船先是侧倾,因左舷撞了个大洞,海水快速涌入,倭寇水手还想往外淘水,可淘水哪有涌入的海水多,他们纷纷跳水,大船顷刻间也沉入水底,落水的钟富和倭寇在水中挣扎一阵,纷纷下沉。
另一条倭寇船并未施救,反而掉头离去。
二
白忙活一天,竟然连一个兵都没招到。回到义乌会馆,大家都很泄气。
戚继光很沉得住气,喝着茶听大家发牢骚。戚芳菲说,除了几个醉鬼、市井恶棍来报名,一天下来,一个正经人没来。
戚金印说得更难听,告示可贴了不少,满大街都是。白贴,他说这地方民风刁蛮,属于“穷乡僻壤出刁民”的地方。
大家发泄够了,戚继光才说,别急,咱没拿到义乌招兵的钥匙,有了钥匙就好了,好男儿有的是。
戚金印问钥匙在哪?
戚继光说,陈大成就是钥匙。
戚芳菲不明白,他怎么成了钥匙?他今天倒是来过,阴阳怪气的呀!
沈四维私下里与赵大河探讨过,赵县令说,陈大成不发话,那些好汉、壮丁都不会来报名。
戚金印愤懑地说,这人也太霸道了吧?
戚继光说,不霸道,怎么能啸聚几千人与永康、处州人械斗半年多呢。
那怎么办?他这个庙门槛还非得迈,还非得去烧香?
戚继光回答戚芳菲,是啊,明天他就虔诚地去烧香。
戚金印反对,太抬举他了吧?他算什么人物,值得父亲这样低三下四?
沈四维倒支持戚继光。依戚金印这么说,当年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那也算低三下四了?
戚金印说,陈大成怎能和诸葛亮比!
戚继光说,陈大成械斗不可取,但陈大成为人义气、正直,有人望。特别是前年倭寇犯境,他还组织义勇军抗击过倭寇呢。
戚芳菲问,这么说,这尊佛还非拜不可了?
戚继光说,反正明天我去拜,你们去不去随便。
戚芳菲马上要跟去,去见见他,是真神,还是邪魔!
陈大成的宅院是一个相当阔气的豪宅,大门分左、中、右三门,旁边还有一个供下人走的小角门。
戚继光把名刺投进去后,就带人在门外上马石下等待。
名刺投进去了,半天不见主人出来接。这门人也够傲慢无礼了,大家又发起牢骚,忍受不了这种慢待。
戚继光倒沉得住气,要大家不要性急,耐心等待。
都半天了管家从小角门出来了,手往小角门一摆说: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戚金印一听就火了,他是谁的老爷?你别有眼无珠,你面前的三品大员还没自称老爷呢!
戚继光拉了戚金印一把,制止他说下去。就要低头从小角门进去。
沈四维拉了拉戚继光衣袖,不让他走边门。难道陈大成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吗?迎贵客,他不亲自出来,又不大开中门,却让朝廷大员走下人出入的小角门,这未免欺人太甚了!这他显然是故意的。
为国求贤,不低气,走小角门又何妨?戚继光说罢略一低头,真的钻进小角门。
这时院里传出洪钟样的笑声,只见陈大成迎出来,大叫:开中门!迎贵客!
戚金印嘀咕:人都进来了,才想起开中门!
沈四维也说这是雨后送伞。
中门吱吱呀呀地开启了。
陈大成走过来,向戚继光拜了几拜,说,贱民陈大成见礼。
之后他拉着戚继光的手,往外就走,说:怎能让大人走偏门呢。
戚继光说,就不拘形式了吧,已经进来了,再出去,这不是画蛇添足了吗?
陈大成却坚持,画蛇添足也得添。
当他们重新走入中门时,顿时鞭炮齐鸣,家人、下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呼啦一下子站满两厢迎客。
戚金印称之为前倨后恭。
沈四维理解,显然陈大成是试试我们的诚意,这人有点意思。
三
肖隆并没有淹死,他抓住一块破船板顺洋流漂到宁德外海一个荒岛上,当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时,发现潮水把另一个人也冲上了浅滩。
肖隆走过去,把那人翻过来,原来是戚娴,她的衣服几乎被海水撕烂,衣不蔽体。
肖隆把自己的袍子脱下,盖在她身上。
他坐在她身旁,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试试,还有气,他惊喜地呼唤着:戚娴,戚娴!
不知过了多久,戚娴慢慢苏醒过来,她先看到了丽日、蓝天,听到了潮水有节奏的轰鸣,她想坐起来,却很吃力。
肖隆把她扶坐起来,叫她的名字。戚娴发现了肖隆,怔怔的,这是在哪?
肖隆告诉她,这是在一个荒岛上,我们死里逃生了。
戚娴下意识地重复着,死里逃生?
肖隆提示她,你忘了?我们与倭寇撞船……
记忆渐渐回到了戚娴脑海中,她发现了披在身上的男人袍子,又见肖隆只穿短褂,就脱下长袍要还给肖隆,但旋即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又忙扯过长袍裹身,羞臊难当。
肖隆把目光转向苍茫海上。
戚娴只得穿上他的衣服遮羞。过了一会儿,她才忽然想起穆空,就左顾右盼,问她在哪里。
肖隆很难过,他沿海边找过,没找见,也许淹死在海里了。
戚娴喊了声“不,她没死”,她挣扎着站起身,蹒跚着向前走,不,她不会死!
肖隆只得扶着她,沿海滩寻找。
四
进入客厅,陈大成把戚继光让到上座,家仆上了茶,陈大成再次拱手道,方才多有不恭,戚大人一定在心中骂我狂妄了吧?
戚芳菲道,岂止是心里骂?我在嘴上都骂了。
陈大成非但没生气,反而说这位小弟弟童言无忌,说了心里话,换了我,我也会骂街,你陈大成算个什么?一匹夫耳,竟敢如此傲慢无礼
这一说,大家都乐了,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彼此距离也拉近了。陈大成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戚金印及时地说,不过家父倒是一片思贤求贤之心,一直笑呵呵的。
陈大成心里当然明白,他也正因为受了感动,才大开中门迎客的,听了戚金印的话,陈大成连说惭愧、惭愧,小人何德何能,敢劳将军大驾,如此垂青。
戚继光也以实话相告,他想抗倭,苦于没有一支像岳家军那样军纪严明、所向披靡的军队。
陈大成说,浙江地盘这么大,将军怎么单单相中义乌了呢?
戚继光说,义乌人勇悍、义气,这是远近闻名的呀!
陈大成笑了,将军没好意思明说,是听说义乌人与永康、处州矿工械斗,才知道我们义乌人容易拧成一股绳吧?
戚继光也笑了。将内斗之力转为抗御外倭,造福乡里,这不是美名天下传的好事吗?戚继光在给朝廷的“练兵议”里说过,无兵而议战,等于没有双臂而与强大对手搏斗,怎么能取胜?
陈大成很欣赏这几句话。陈大成虽蜗居山里,眼睛却盯着外面世界。戚将军一到浙江,令倭寇闻风丧胆,他早仰慕将军了。
这次,戚继光的招兵告示一出,陈大成就觉得别开生面。他要招的兵,要胆大,要能吃苦,城市油滑者不行,农夫、矿工为首选。
戚继光说,而足下正是能号召他们的领袖。我今天登门来访足下,就是希望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呀。
陈大成说,大人太谬奖了,我哪有这等呼风唤雨的能耐!
戚芳菲插了一嘴,还说不能呼风唤雨呢,你不出山,这么大个义乌,连一个报名当兵的都没有。
戚继光诚恳地对陈大成说,如足下看我戚继光还能为抗倭尽一份绵薄之力,就请成全我!
陈大成心里阵阵发热,他慨然道,将军抗倭威名,声震遐迩,既然看得起我陈某人,当跟随将军鞍前马后,为国尽力。
戚继光与他一拍手,说,好,豪爽!
陈大成向管家大叫,摆酒,我同戚将军痛饮三杯!
五
戚娴呆呆地坐在海滩上,饥渴折磨着他们。
还是那曾经让人着迷的神奇的大海,如今却笼罩着残酷的死亡气息。那蓝幽幽的水、雪白的浪花,那样苦涩,让人看一眼都恶心。没有食物,还可忍受,面对这浩瀚的大海,有水却不能喝!那是怎样的煎熬啊!
肖隆潜入海中,抓了一条鱼上来,活蹦乱跳地扔到戚娴脚下,这回饿不死了!他说,鱼肉里有水分,吃下去,饥渴都解决了。
生吃?戚娴觉得不能想象。
肖隆爬上岸,耐心说服她,饿急了,生吃也不能在乎了。何况远古时,人本来就是茹毛饮血的呀!
戚娴摇头不想吃。肖隆抓起那条还活着的鱼就撕咬,咬下一块带血的鱼肉来,拼命咀嚼着。
戚娴吓得扭过头去不看,你这不成野人了吗?
肖隆说,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我们就是野人啊!
他又把生鱼撕下一块递给戚娴,戚娴不接。肖隆说,若想活命,你就得吃。
戚娴问他,我们还有希望回去吗?
肖隆鼓励她,只要活着,就会有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啊!可你若不吃东西,那可就挺不了几天了。
戚娴便试着咬了一口生鱼。
吃了半条生鱼,戚娴果然不饿了,也缓解了口渴。她只觉得累,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到了天塌地陷的世界末日一样。
荒岛渐渐被夜暗包围了,依稀的星光下,还能看到一种叫不出名的昆虫在沙滩上爬,留下曲折的印迹。
肖隆找了块背风的礁石,弄了些草铺在地上,二人坐在那里过夜。
戚娴望着天上的月牙和满天繁星,她问肖隆,你找见北斗七星了吗?我怎么找不见?
肖隆举头望着,伸手一指,在那。看见了吗?那不是饭勺子把吗?
戚娴喃喃地说,她也看见了,咱们家该在正北方向吧?
肖隆说,应该再偏西一点。
戚娴说,你看,月亮只剩了个小月牙。月缺人也不全,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回家,与家人团圆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肖隆心里也是酸楚无助的。
戚娴凄凉地接了下半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肖隆无意间发现,戚娴头上的金钗松动、快掉下来了,就替她重新别好。
戚娴却把金钗取下来,托在手上呆看很久。最后揣进怀里。
肖隆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戴了?怕丢失吗?这根金钗有来历吗?是家传,还是……这里面或许隐藏着秘密,他不能问。
戚娴眼光有些黯淡,她什么也没说。
六
宴席撤下,众人告退,客厅里只有陈大成陪戚继光品茶长谈。戚继光问,足下这里,能有多少人报名?
陈大成问,将军要多少?
戚继光答,三千。
陈大成豪爽地说,我以为将军要三万呢!好,三千我包了,按你们提的条件办,兵痞、酒鬼、市井油滑之徒一律不要。
戚继光忽然说,不过,我得一碗水端平,你这里,我只能要一千五,你帮我精中选优。
什么叫“一碗水端平”?陈大成愕然,那一千五从哪招?莫非……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戚继光坦荡地告诉他,从永康、处州招矿工,请王如龙带另一半人马。
陈大成一听,立刻变了脸,把茶碗啪地往桌上一撂,作色道,你这是往我伤口上撒盐啊!我与王如龙水火不容,势同寇仇,你是不知道啊,还是故意气我?
戚继光说,你与王如龙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今,外倭入侵,本应联手抗敌,这好比是亲哥俩,平时不和,可一旦外人欺负到家门口,这哥俩岂有不一致对外的道理?若不,怎么说打虎还靠亲兄弟呢?
陈大成有几分听进去了,可感情上过不来,大道理是如此,可王如龙打死我们义乌人上千啊!
戚继光说,你带人杀死王如龙手下矿工,不止千人吧?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大成说,这个仇疙瘩是解不开的。至今,我们义乌人在矿山开矿地契都被王如龙抢了去,我们有矿不能开,这口气难咽,我无法向义乌父老兄弟交代。
戚继光也听说,义乌人把王如龙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抢来了?
陈大成承认有这事,不如此,无法泄心头之愤。
戚继光说,别看只是祖宗牌位,这可是欺祖灭宗啊,你不觉得太过吗?
陈大成不高兴了,将军到底是来招兵啊,还是替官府来调和争端?赵大河、胡宗宪都办不到的事,你戚继光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化干戈为玉帛?
戚继光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来招兵,在哪招都一样,招够三千,打道回府,你们相互仇杀,与我何干?可你没想过吗?你义乌精壮一走,剩下老弱病残,万一王如龙再来寻衅报复,你们可就处于劣势了,我于心不安啊!
陈大成说,所以你就想在矿山招一半?这就能相安无事了?这太可笑了吧?
戚继光说,用各招一半兵来缓冲,是很可笑。我想借这次招兵之机,让你们械斗双方永远捐弃前嫌,永世和好。当然,这是分外之事,我是多管闲事了。
陈大成说,你的好心我领了。其实,我也不愿再斗下去,身不由己,都打出仇来了。
戚继光说,既如此,你何不先让一步,没听人说吗?退一步海阔天空!
陈大成似乎被说动了,问他怎么个退法?
戚继光说,你若肯听我的,就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