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

摩萨袒胸露腹地坐在礁石上钓鱼。

毛海峰从远处走来，摩萨没发现，他正收竿，钓上一条大鱼来，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一回头，发现毛海峰提一把刀，正对他怒目而视。他吓得一抖，连鱼都不要了，扭身就跑。

毛海峰怒喝，站住！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摩萨回过头来央求地说，饶了我吧，我哪知道是你妹妹呀。我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毛海峰狠狠地骂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把我妹妹糟蹋了，一句赔礼道歉就完了？

摩萨问，那你要什么？金子还是银子？

毛海峰说，我要你命！

摩萨一听，立刻拉开了格斗的架势，好吧，你能赢了我，命你拿去。

毛海峰把刀扔出很远，他说，我明人不做暗事，也不欺你赤手空拳！不能打败你，今后再不提报仇的事！

于是二人在海滩打起来，忽而摔在一起，忽而滚进水中，毛海峰忽而把摩萨浸在水里，摩萨忽而把毛海峰骑在身下。

毛海峰渐渐占了上风，他把摩萨拖入水中，痛打，直到摩萨沉入水中，再也浮不起来。

毛海峰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进穆空房间，把一个包袱咚一下扔到穆空脚下。

穆空吓了一跳，直往后躲，毛海峰解开包袱，里边是摩萨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穆空吓得尖叫后退。

毛海峰叫她别怕，哥说到做到，欺负你的那个摩萨叫我宰了！仇替你报了！

穆空恐怖地望着毛海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毛海峰把妹妹带到他的住处，好言好语安慰她。

穆空呆呆地坐在里屋，毛海峰在外间客厅里坐着，肖隆进来说，那两个人带来了。

毛海峰向里屋看了看，叫肖隆把他妹妹先送到肖隆那儿去。

肖隆不得不答应，他来到里间对穆空说，走吧。

穆空勉强站起身，在离开毛海峰房间时，偶然看见两个女人被押进去，她觉得眼熟，就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俩一眼，她眼前立刻重现了雁门寺里救她的一幕。

她又踅回来，是你们两位？你们不认识我了？

吴春柳还有点发怔，戚娴却一眼认出她，这不是穆空师父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春柳也想起来了，对呀，咱们在雁门寺见过！

三个人抱头痛哭起来。毛海峰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会认识？

穆空止住哭，对毛海峰说，她二位，都是抗倭将军戚继光的亲人，我在雁门寺听大法师弘法时，倭寇来犯，在寺里烧死几百人，我眼看被烧死了，是她们赶到，把我救出来的，又送我回了灵水庵。

毛海峰很觉扫兴，哦，这么巧！他心里想，有妹妹横加干涉，还不好占有那两个女人了呢！

穆空问戚娴，你们是怎么被倭寇抓来的？是战败被俘的吗？

吴春柳告诉她，我们俩都是人质。

穆空怎么也听不明白，人质？人质是怎么回事？

戚娴给她讲了原委，官府想劝降王直，王直也答应上岸去谈，但不放心，要人质上岛，我们就来了，至今不放。

毛海峰在一旁接话说，休想放你们！我一家三口被你们诱杀了，此仇不报枉为人。

穆空说，她们又做不了官府的主，与她们何干？

毛海峰一双淫邪的眼睛在戚娴二人脸上扫视着，也不顾妹妹在场了，恬不知耻地说，我不杀你们，不为别的，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因为你们有几分姿色，你们占了美女的便宜了，不然，我把你们剁成肉泥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穆空没想到毛海峰竟这样混账，又不能激怒他，他已没有人性了，只得违心地叫他哥哥，低三下四地求他，求他放过她们吧。

戚娴很奇怪，这魔鬼是她哥哥？她哥哥是大海盗？世上的事怎么如此不可思议？

吴春柳把穆空也看成毛海峰的同类人了，就吐了穆空一口，呸，我们不用你可怜，早知你一门倭寇，当初就不该救你。

穆空流泪对戚娴她们说，这是报应啊！我也是被倭寇掠来的呀！

戚娴和吴春柳又一次深感意外，戚娴冷笑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

穆空羞愧地垂下头。

倒是毛海峰说了这么一句人话，唉，我妹妹就是知道了我们干了这行，感到耻辱，才入了佛门的呀！老天真他妈不开眼，连她也被抢来了。

穆空给毛海峰跪了下去，求哥哥放了她们吧，她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不能恩将仇报啊！

毛海峰怎么舍得把到口的肥羊肉舍弃呢？但又怕穆空啰唆起来没完，就搪塞她，说这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倭寇盯得紧，容他想想办法，回头再说吧。

戚娴和吴春柳知道他是在推托，他根本没安好心，岂肯发善心？

毛海峰又叫肖隆，肖隆跑进来，毛海峰有几分泄气，叫他先把她们押下去。

穆空拦住去路，却提出个要求，她要跟她们住在一起。

毛海峰很烦，怕她又闹，只好答应。

二

关帝庙成了参将衙门，这天戚继光一进来，就吩咐戚金印，去找所有卖菜、卖鱼、卖肉的核算，问他舅爷买菜欠了人家多少钱，压了多少价。

戚金印不知戚继光要干什么。

戚继光不让他多问，只许认真查，回来如实对他讲，不准徇私，又说，你若干不了，我派别人。

戚金印猜到他又要“大义灭亲”，就说，有啥事，说他几句就得了，毕竟是长辈，也得顾及他的面子呀！

戚继光火了，你这么世故，去，不用你。

戚金印讪讪地走开。

戚继光见戚小福在练刀，就叫小福过来。

戚小福跑过来，问，有事吗？

戚继光说，你不总想找差事干吗，今儿个给你个好干的差事，干好了，让你正式当兵！

戚小福乐颠颠地说，真的呀？你可得说话算话呀！

戚继光说，当然。你跟我来。

他把戚小福领到他的公事房去了。

戚小福倒很认真，跑遍了新河菜市场，到处找菜农攀谈……先时那些人不敢说出实情，怕他是官家派来的。后来戚小福想了个招，他弄了个篮子，从海边贩来些蚝，装成小贩，混在菜农中间，就没有人再怀疑他了，渐渐与菜农们混熟了，无话不谈，他们的一肚子苦水也敢向戚小福倾吐了。

五天以后，戚小福把一张纸交到戚继光手上，一笔一笔的，他都记在纸上了，清清楚楚。

戚继光看着，夸奖道，小福长大了，会办事了！

戚继光叫他先去吧。戚小福却不走，眼巴巴地看着戚继光，说他说话不算话。

戚继光拍拍脑袋，想起来了，好，我说话算话，从今天起，你可以当兵了，呆会儿我叫陈子平给你发一套号服。

戚小福乐颠颠地跑了。

三

回到关押戚娴的石头房子，穆空问戚娴、吴春柳她们打算怎么办。

戚娴冷冷地说，我们打算回家，这有用吗？

穆空真心想帮她们，她为什么要和她们俩住在一起？她早看出来了，毛海峰对她们俩根本就没安好心。只要她和戚娴她们时刻在一起，他就没办法使坏。

吴春柳说很感谢她。她掀开衣襟，露出一把匕首，吴春柳说她们是不会受辱的，一死而已。

穆空流泪道，没见她们之前，她也不想活了。她几次想自杀，都没死成。现在，她倒不想死了。

戚娴问她，为什么？

穆空说，因为你们哪！看着恩人受难，见死不救，我就是死了心也不净。

戚娴心里很感动，拉住她的手，连说对不起，方才误会她了。

穆空并不怪她们。她总还怀有一丝幻想，想慢慢地劝她哥哥，他总不能太绝情啊，他把自己从倭寇头头手里夺过来时，他都不要命了，到底把那个倭寇杀了，把血淋淋的人头拿给她看。从这一点看，他也许还有点人性。

吴春柳也觉得有转机，只有亲哥哥才能这样护着妹妹，他也许能听妹妹劝，放过她们。

穆空告诉她们，毛海峰并不是她亲哥，他是弃儿，她奶奶在土地庙前捡来的。

戚娴觉得，不是亲兄妹就隔一层了。

穆空叫她们别担心，她还有几分自信，早晚能听我的，他的心还并没黑透，见着我受难，他也哭了。

穆空想单独和毛海峰谈谈，毛海峰答应了，把她请了过去，戚娴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看穆空的精神好多了，不再寻死觅活，毛海峰对穆空说，想通了？早该如此，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能看着你死吗？

穆空说，但让她呆在倭寇的贼窝里，她真的一天也活不下去，还不如死了干净。

毛海峰现在对这个他曾经想娶的妹妹，已毫无兴趣了，所以他说，穆空实在要回尼姑庵也行，有机会送她回去。

穆空说，如果你真念兄妹情，还念奶奶把你救活、养大之恩，我求你，放了那两个姑娘吧，这是我一块心病啊。

毛海峰很不耐烦，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我不杀她们，已经是格外恩典了。如果我把她们交给日本浪人，一天会有几百人轮奸她们，那滋味好受吗？

穆空忽然双手抱头尖叫起来，这一刹那，她又仿佛回到了灵水庵，她在佛台上被倭寇凌辱的场景让她几乎发疯，一想起来，头都要炸裂开来，痛入骨髓。

毛海峰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穆空才缓过神来，她又给毛海峰跪下了，求求哥哥，放过她们吧，她俩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毛海峰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了她们，你又肯叫我哥哥了，你肯给你恨之入骨的倭寇跪下了？你为她们活着吗？”

穆空爬了起来：“你真的这么没人性吗？”

毛海峰说：“我早告诉过你，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什么是人性！”

穆空一副绝望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四

遵戚继光令，士兵们都集合到新河卫所小校场。但连哨长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戚继光面色冷峻地站在将台上，陈文清上来禀报说，各营、各哨、各队都到齐了。

戚继光却说，火兵还没到嘛！

陈文清不解。他根本没有告知火兵啊！他们忙着切菜、淘米呢，再说，他们从不参加操练哪！

戚继光说他已派人告诉他们了。这更叫陈文清纳闷了。

少时，戚小福跑来，像模像样地拱手道，启禀大人，火兵马上到！

戚芳菲忍不住笑，你看，你的小福也像个人了！

她捅了沈四维一下，沈四维没理她。

一队火兵还扎着做饭的皮围裙，在王升和的带领下，步伐散乱地跑来，站错了地方，竟站到队伍前面来了。

陈文清忙过去拉王升和，你怎么站这里来了？要示众啊？

王升和正要离开，戚继光制止说，就站那儿吧，那儿正是他该站的地方。

众皆愕然。

王升和还以为是好事，乐呵呵地冲兵士们点头笑。

戚芳菲悄声对沈四维说，今儿个怎么了？出操还是出征，怎么把火兵都弄来了？

沈四维看出点端倪来了，她也小声说，看样子，他这个舅舅要倒霉。

戚芳菲不解，一个买菜管伙食账的，倒什么霉？

沈四维却又不说了。

戚继光面向官兵开口了，似乎是在问在场所有的人：我们买百姓的东西，有什么条规呀？

没人回答，都不知戚继光是什么意思。

戚继光便指着王升和说，你是火兵头，天天和老百姓打交道，你来说。

王升和知道有点不妙，心里一阵怦怦乱跳，已猜到是什么事了。但还得挺着，他答道，公平买卖，不赊不欠，不压价、不欺行霸市……

背得挺流畅嘛！戚继光问他，你做到了吗？

王升和一愣，这才注意到戚继光的脸色已很难看，忙说，我没有违犯军规呀！不信去问问那些卖米、卖肉、卖菜的？哪个见了我不是客客气气的？

戚继光说，那是因为惹不起你！

王升和又是一怔，索性说：怎么？今儿个是冲我来的呀？不管是驻防，还是行军打仗，我让你们饿肚子了吗？这是什么人在背后嚼蛆害我呀！

他这样强硬，还有他的小算盘，他不相信，那些菜农有胆量告他，敢出证。

戚继光抖着一张纸，说，没人嚼蛆，我这儿有一份你欠青菜、鱼肉、米面、油、茶、酱、醋钱的单子，你想听听吗？你欠的数目不小啊，合二十两二钱银子，还零两贯半钱！

既然有调查，不承认有欠账是不明智的，王升和就从另一角度对付，欠又不是不给，不是没钱吗？

戚继光早查过了，伙食钱按月拨给，分文不少，你为什么要拖欠？还不是想赖账？

王升和说花亏空了，吃了探头粮。所谓探头粮，就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粮。

戚继光厉声地质问，可你账上还有五十多两银子结余！这怎么讲？

王升和还想狡辩，想争得将士的同情。反正我又没私吞，还不是想给大家多省点，打打牙祭？

戚继光说，你以为你干了好事？你知道吗？你出去买菜，人家都吓跑了，你走了再出来卖，有的百姓说，闹倭寇，一年顶多闹一两次，可官兵明抢暗夺，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这样的军队，百姓会拥戴吗？

王升和垂下头。

戚继光问，按军规，王升和应当怎么处罚？

没人出声。

戚继光让戚金印说。

戚金印很为难，当初父亲让他去调查王升和，他就消极，不然戚继光不可能专门难为他。戚金印耍滑头说，他有点记不清了。

戚继光又问戚继美，你的记性也这么差吗？

戚继美说，杖二十到三十军棍。

戚继光说，念王升和是初犯，从轻发落，杖二十。

此言一出，全阵哗然，都交头接耳议论，谁不知道王升和是戚继光的亲舅舅啊！这时候，戚家人出来说情都不方便了，陈文清便站出来求情道：念他初犯，又是为了大家，请大人开恩免打。

接着，胡守仁、楼楠、卢琦、任锦、胡震、丁邦彦、杨文等人相继出来要求从轻处置。

戚继光板着面孔，一律不准。

王升和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戚继光。戚继光明白，那是想让他给舅舅留情面。戚继光不去看他。

戚芳菲捅了戚金印一下，戚金印走出队列说，我愿替他受罚。

戚继光生气地说，胡说，一人犯过一人承受，杖打岂有代替之说？戚金印，你记住了，军法无父子，你想不挨打，就得谨守军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阵中鸦雀无声。

戚继光说，执行吧！杖打后，要带上钱，挨门逐户地去还钱，去道歉！拿了收条来见我。

说罢，也不去看王升和那怨恨的眼神，走下将台离去。

王升和被拖翻在地，开始杖打。行刑者正是朱珏。

戚金印走过来，对行刑的朱珏小声说，手下留情。

朱珏挤了一下眼睛，小将军，这还用嘱咐吗？

他果然是高举军棍轻轻落。

挨过杖打，又气又羞的王升和还得挨门逐户地去道歉、还钱，他又不敢不去，真是丢大人了。

戚金印和戚小福陪着一瘸一拐的王升和首先叫开牢骚最大的老头的家门，一见王升和上门，老头像白日见鬼般，连忙摆手说，没菜，真的没菜了。

王升和鞠了一躬，说他是来还菜钱的，历次欠的，加上压价克扣的，一并还清，顺便道歉。递上钱，还让老头数数，钱对不对？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头愣了，不敢接钱。老伴过来说，算了算了，有这句话就行了，官军吃点青菜不算什么。

戚小福说，不收可不行，因这事，舅爷在全军面前挨了二十军棍呢，没看都打瘸了吗？

老头过意不去了，这是怎么说的！这戚大人也太铁面无私了！

老伴说，都怪你，瞎叨叨，不然戚大人哪会知道！

五

穆空一副悲苦表情地回到石头房子里，戚娴观察着她的脸，已不抱希望，她问，他不开面？

穆空叹口气，眼睛都不敢看她们俩了，她说，他已经没有人性了。

唯一的路又堵死了。吴春柳说，咱们拼死往出逃吧。

逃得出去吗？茫茫大海阻隔，谈何容易！戚娴根本不敢想。

吴春柳还寄希望于穆空，但穆空长叹一声说，浮生如劫，欲念如魔，我早已万念俱灰了。

戚娴也想再做争取，可你忍心看着我们下地狱吗？佛不是讲慈悲为怀吗？

穆空又心软了。她叹了口气说，你们想出逃，茫茫大海，那得有船啊，容我再想想办法，我跟你们一起走。

听说她要一起出逃，戚娴感到成功的可能更大了。她也想到让肖隆帮着弄到船。

穆空并不知道谁是肖隆。戚娴说，就是跟毛海峰的那个随从。从前是王直的文案。

穆空不明白，他怎么会帮忙？

戚娴说，这个人心地善良，也是被抓来的，她们能活下来，全是他在暗中保护了。

吴春柳知道，弄船可不容易，她问过肖隆，调船得有毛海峰的令牌，倭寇认牌不认人。有牌就给船，还能调兵。肖隆说，那腰牌就挂在毛海峰的裤带上，从不离身。

穆空还想再试试看，若能说服他放过你们，那船也就自然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