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

摩萨无法向江边靠近，仓皇之间，只得率残部逃往山林中。

肥前这部分倭寇一时也无法与摩萨会合，开始向江边奔逃，敌船靠岸，又被胡震水师冲了一阵，很多倭寇掉入江中溺死。

江边金鳌山树林中，朱珏把弟弟朱玮背到树下，见他胸部有伤，就给他简单包扎一下，嘱咐他别动，打完仗来背他。

朱玮说他伤不重，叫他哥不用管他，他没事。

朱珏又提刀跑出红松林。

椒江边，肥前率一部分人退向江边，他们每个人都紧紧抓住一个被掠百姓当盾牌，边打边退。

穆空也被当成了“盾牌”，拖着往江边退。

身穿白袍的戚继光大喊，不能放箭，别伤着老百姓！

肥前一回头，看见了戚继光，大惊失色，那不是戚继光吗？天哪，他哪里罢官了呀！

这一喊，倭寇逃得更快了。

因倭寇以人质为盾牌，明军无法施展，不敢放箭，眼看着这一部分倭寇裹挟着百姓登船走脱。

到了打扫战场的时候，朱珏跑进树林里来，正见马二提着箩筐在附近转，朱珏叫了几声“朱玮”，却没人应，附近除了尸体没有活人。

他问马二，看见我弟弟了吗？他受了伤，我把他背到这儿来的，怎么不见了？

马二支吾道，说他伤不重，一定自己走了。

朱珏见他筐里有人头，就知他斩人头请功，问他今天斩了几个？

马二说，今天过瘾，七个！

朱珏讥讽道，啥时候你马二也变得这么勇敢了？

马二说他小看人！我就不兴立功啊？

战场上，到处是倭寇的尸体。

戚继光来到战场上，他找到了胡元伦，他还没有死，戚继光跪下一条腿，扶起他的头，说，胡元伦，你是好样的！

胡元伦睁开眼，苦笑了一下，无限眷恋地喃喃说：我……对不住、不该，让、让你给我、我接、接尿啊……

他头一歪，死在了戚继光怀中。

戚继光站起身，脱下战袍，覆盖在胡元伦身上。

将士们在胡元伦尸体前肃立默哀。

山林中，摩萨集合残部，他对倭寇们说，先隐藏一下，天黑了与肥前会合。

一个倭寇小头目说，官军好厉害呀！摩萨也很沮丧，碰上戚继光了，能不厉害吗？

连倭寇小头目都知道戚继光罢官了，怎么还会在战场露面？

摩萨也回答不出，反正他在阵中都看见他了，罢什么官？我们被人骗了！

二

又和往常一样，兵士们提着倭寇的人头来领赏。有一个人，背了一箩筐人头、手里还提着两颗人头，排在队伍最前面，兴冲冲的，他正是马二。

朱珏也提了三颗头过来。

当他看见马二有意躲闪他时，他起了疑心，看了他一眼，猛地扑过去，夺过他手里的一颗人头，定睛一看，突然狼嚎一样大哭起来。

这一哭，众人都觉莫名其妙，只见马二慌了神，扔下人头就没命地跑。

朱珏边哭边追，扯住马二的腿，把他扯倒，打他耳光，马二还手，二人打成一团。胡守仁右拉右劝拉不开。

戚继光被惊动了，走过来，厉声喊：住手！

二人停止厮打，戚继光喝道，成何体统？怎么回事？

朱珏指着马二说，他为了邀功请赏，把我弟弟杀了。

戚继光不明白，怎么会杀自己人？

朱珏哭诉，原来他弟弟受了伤，他把弟弟背到红松林里，想等打完仗再去接他，可过后却怎么也找不着弟弟了，后来找到的是无头尸体，马二丧尽天良地把他弟弟的人头剁下来，当成倭寇头来领赏了！戚大人哪，我弟弟伤并不重，人还没死呀！

众人都愤怒地瞪着马二。

戚继光怒火中烧，厉声问马二：有这事吗？

马二梗着脖子说，我以为他死了呢！

戚继光骂道，混账！难道自己的弟兄阵亡了，你就可以割下他的首级来换钱吗？

朱珏哭着请戚大人给他做主。

戚继光哗一声抽出宝剑，骂了声“你这个人渣”，把剑掷过去，深插入地，戚继光对朱珏道，你来动手，把他斩首！

朱珏便拔剑在手，揪住马二衣领，骂了一句“你这个畜生”，一剑狠狠刺入他胸膛。

戚继光面对越围越多的将士大声宣布，从今往后，在我这里，永远废除以人头领赏的规矩！

战士都鼓起掌来。

桃渚城下，戚继光大军一到，翟铨率全城军民开东城门出迎，鞭炮声、锣鼓声阵阵，百姓给戚家军送水、送鸡蛋。

戚芳菲突然一指城楼，人们发现，有人在东城门上竖起一面旗，旗上大书“戚继光将军是我桃渚柳善人再世”。

翟铨笑问刚下马的戚继光：戚将军知道谁是柳善人吗？

戚继光说，不是那个砍柴变神仙的人吗？

翟铨说，对呀，桃渚百姓把你当造福乡里的柳善人了，这是乡民给你的最高奖赏啊！

养蜂老汉也说，戚将军就是柳善人下凡啊！

戚芳菲对戚继光说，在桃渚，你可千万别看仙人下棋呀，那戚家军可就没帅了！

人们都乐。

戚继光命人快把大旗撤下去，这他可不敢当啊，要折寿的。

周围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城上，戚继光在翟铨带领下，视察了桃渚城，但见到处坍塌、裂缝，因桃渚地处要冲，屡受倭患，城池破损如此厉害，怎能防倭寇进犯？

翟铨也苦恼，无力修啊，这要银子。

戚继光指着西北角一片水泽说，这水泽闭塞不通怎么行？要填死，这里的城角必须连接沟通，而且尽快在东西两侧建敌台，钱嘛，这里是不是还有一块官府的空基地？

翟铨说有，但没人敢动。

戚继光当即做主，把它卖了，用这钱买石料，百姓不白干，给工钱！

翟铨乐了，这谁还不踊跃出力！

戚继光一指脚下说，这里和对面的西城墙上各建一座敌台，更能便于士卒戍守。

翟铨说，这更好了！

戚继光指令城基要加宽，墙要加厚，城门外的瓮城也要加固。要翟铨找工匠画好图样，戚继光要审看。

翟铨答应一声。

三

为防止重新集结于栅浦、贾子的倭寇从海门出逃海上，嘉靖三十八年（1559）六月，戚继光率大军驰赴海门。

海门卫雄峙台州湾，椒江从它脚下奔腾入海。

平时，官军水师和一些民间渔船在海上来往巡逻。

一艘大船靠岸，谭纶下船，正好见戚继光带随从过来。

谭纶很兴奋，恭贺他，桃渚一仗，打得痛快啊！

海门卫千户王崇德也来迎接，谭纶向戚继光介绍，这是海门卫千户王崇德。

王崇德说，戚大人辛苦，桃渚之战，打出神威了！

戚继光问：海门卫的防守如何？

王崇德很自信，不敢说固若金汤，但倭寇也难攻下。

戚继光看他那自负的神情就有点不痛快，认定他是个夸夸其谈的人。初次见面，却也不宜多说什么。

因为巡逻的兵船不够，谭纶征调了一些渔船在海上巡逻，防止倭寇从这里出逃。

戚继光还是担心这里的防守，海门素有“台郡咽喉”之称，又是倭寇每犯台州必经之地，必须加强防守，不可有半点马虎。

据探马报，有一股倭寇从栅浦方向流窜过来，有三千多人，谭纶估计，今天肯定到不了这里。

王崇德附和道，除非他们长着飞毛腿！

戚继光觉得不能低估了倭寇，他们常出其不意，很神速的。

戚继光军远道而来，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谭纶不让他为守城的事操心了！

王崇德也说，守城本来是我卫所的职责，请二位大人放心！

谭纶劝一路劳顿的戚继光快去安歇，美美地睡上一觉。

戚继光的将士连续作战，几天几夜没有安枕了，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临走时对王崇德说，海门卫官兵多劳了，要他夜里多派岗哨，警醒点，防止倭寇偷袭。

王崇德还是不相信会有劫营的事发生。不会吧？天要下雨了，倭寇更不会来了。

戚继光恰好持相反观点，兵不厌诈，越是天要下雨，越不能掉以轻心，让王崇德告诉守卫所的将士，越是坏天气，倭寇越可能出动。

王崇德固执地冷笑，说不可能。又说，有将军在此，再借给倭寇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冒险啊！

戚继光不悦道，如果出了事，你可脱不了干系呀！

王崇德拍拍胸脯，说，我拿脑袋担保！

戚继光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四

椒江边密林中一片晦暗，细雨霏霏。肥前带几百倭寇站在雨中，速度惊人。

肥前算定，下雨天，海门卫必无防备，他们拿下海门卫，就可进可退了，也出口恶气，不比占领桃渚震动小。

津州吓破胆了，说但愿别再碰到戚继光。他是咱的克星。

肥前说，戚继光就是长了飞毛腿，也到不了海门哪！他正带官军跟老百姓一起修桃渚城呢！

夜半时分，肥前已带倭寇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海门卫。但见城上城下一片死寂，几个风雨灯笼在风雨中摇晃着。守夜的巡逻兵都缩在能避雨的角落里打瞌睡。

夜已深，戚继光仍在兵营中秉烛看书，陈子平进来，一边替他铺床，一边说天太晚了，累了这么多天，催促他该休息了。

戚继光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他越想越放心不下，那个叫王崇德的千户靠不住，他想上城去看看。

陈子平觉得他也太过小心了！连谭大人都说，今晚倭寇不可能来到海门卫，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戚继光这才犹疑着和衣躺在床上。

陈子平叫他脱了衣服好好睡，你好几天没脱战袍了。

说着要吹灭蜡烛，戚继光挡住，挥挥手，让陈子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