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篇小说 戚继光
1.52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在北京,戚金印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在等待陆炳消息的日子里,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吴春柳的安危。昨天他听陆炳说,岑港已打下来,官军已凯旋班师,那,吴春柳总该找到了吧?不管死活,父亲也该捎个信来呀!可浙江那边杳无音信。他甚至对父亲派他进京为别人活动产生怨艾,这几天情绪也越发烦躁不安了。

这天,他正在屋中闷坐看书,陆炳喜气洋洋地进来说,贤侄,皇天不负苦心人,有好消息。

戚金印忙站起来,马上问,俞总兵能官复原职了?

陆炳苦笑了,你这孩子,还不谙世事呀,他这么重的钦犯,能免一死,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还指望官复原职?

戚金印问到底怎么样了?

陆炳坐下,慢慢品着茶说,皇上还真给他面子,他说,皇上要杀俞大猷,这已是铁案,根本无法翻。那天皇上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一颗大星星坠入怀中,他问几个阁僚,主何吉凶?正好胡宗宪飞奏,倭寇老巢岑港已下,陆炳就说这正应了皇上的好梦,岑港就是皇上梦中的那颗星星。龙颜大悦,陆炳趁机为俞大猷求情,说他毕竟为岑港抗倭尽过力,可否法外开恩,饶他一命,经他再三恳求,皇上总算答应了。

戚金印说,皇上念旧,还真看重陆大人。

陆炳说,也合该俞大猷活命,皇上得知打下了岑港,一高兴,事就好办了。

戚金印舒了口气。

陆炳说,方才他讨来准信了,死不了了,发配大同军中效力赎罪。

戚金印说:“太好了,那,降几级呀?”

陆炳说,不死,当个兵就烧高香了,还想当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好干,就有开复的机会。

戚金印又给陆炳跪下去,我替家父谢谢陆大人。

陆炳还说,俞大猷遇到贵人了,一听说俞大猷要发配充军,大同巡抚李文进马上要他,说不定重用他对付鞑靼人呢!

戚金印说,这都是陆大人之功啊。

陆炳拉他起来,说:“我尽力了,回去向令尊大人致意,我陆炳是看重戚将军的高洁人品,才肯舍这个脸的。”

两天以后,陆炳带着戚金印来到京城西门外,为俞大猷送行。

辰时,两个执水火棍的公差押解着套着铁皮大枷的俞大猷出了京城西门。

陆炳早等候在前方不远处碑亭前,亭后停放着一乘轿子。陆炳和戚金印站在一旁,见俞大猷走来,就迎上前去。

俞大猷认出了他:“是你?文孚兄?好久不见了,恍如隔世呀!”

俞大猷没想到他会来送自己,陆炳乃权势显赫呀,难道自己逃过这一劫,陆炳是他的贵人吗?没等俞大猷说话,陆炳已对他恭喜,死里逃生也算一喜,特为老友来送行。

说罢叫从人把一个包裹递给差人,说,几件换洗衣衫,一点银子,路上用吧。

俞大猷在枷上抱拳,说犯官有枷在项,无法施礼了,请文孚兄见谅。我猜想,一定是你在为我游说、斡旋,才有今日的苟延残喘。今生若不得报,来生当效犬马之劳。

陆炳说他不过跑跑腿而已,虽说在皇上面前尽了言,可他是受了真情感动,再不尽力,于心不忍。他问俞大猷,知道是谁在全力救你吗?

俞大猷还真猜不出是谁。

当陆炳说出戚继光时,俞大猷想起饯行时他的承诺了,但俞大猷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呢!他真的来走陆炳的门子了!

陆炳把戚金印引领过来,戚金印叫了声“俞将军”,俞大猷与戚金印不很熟,却有过一面之识,恍惚记得他是戚继光帐下的人。

陆炳告诉他,戚金印是戚继光的儿子,为救俞大猷,专门派儿子戚金印带了银子来京,上下活动。陆炳说,人的一生,有这么一位可托生死的朋友,就足够了!

戚金印也送上一个包裹,说是家父给他备下的日常用品。

俞大猷流下泪来,让戚金印回去转告戚继光,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此生当以同怀视之。但愿我有生之年还有报偿之日。

戚继光一家人正在举行庆功家宴,养伤的戚继美和沈四维也都出席了,菜肴丰盛,王升和亲自主厨,大盘小碗堆满桌子,席间却死气沉沉,大家都闷头吃饭,乐不起来,很少有人说话。

戚继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举起杯说:“怎么了?岑港大捷,是喜庆事呀,怎么都绷着脸?来,干一杯!”

除了戚芳菲,没人响应,她刚一举杯,见大家都没动,也只得把杯放下。

王夫人叹口气,岑港大捷,国家有幸。可咱家挺惨,乐得起来吗?

戚芳菲说,是啊,失踪两个,受伤两个……

舅舅王升和附和说,咱家是满门忠烈呀……

岑港打下来了,大家的期望也落空了,戚娴和吴春柳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戚继光审过几个倭寇小头目,都说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戚芳菲说,朝廷应该给咱家立牌坊!

戚继光斥责她,你怕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啊!

戚芳菲撅嘴不再出声。

戚继光心里就不惦记戚娴和吴春柳吗?他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只能宽慰大家,古来征战,马革裹尸,本是平常事。况且咱家,除了我和继美,都是自愿上阵,自愿为剿灭倭寇效力的,那就没有什么可发牢骚的。

话虽这么说,戚继光自己心里也像堵着什么东西,喘不过气来。

吃过饭,戚继光放弃了每日傍晚练武的功课,早早回到房间,半躺在床上看书。王夫人端了一碗莲子汤进来,临睡前喝碗莲子汤,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戚继光默默地喝着汤,王夫人忽然问起,听说沈四维舍命救了你?她才受了伤?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揣摩着她的动机,回答说,是呀。

王夫人说她早看出来了,沈四维一直对你很好,是吧?

戚继光不能不承认,那反而虚伪,他说,是呀。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又不说了。

戚继光料定她有想法,就说:“有话你就说。”

王夫人嗫嚅地说:“你、你有意娶她吗?”

戚继光还不知道王夫人内心的想法吗?她宁可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干儿子,也不愿丈夫娶妾生子,亲生骨肉对她没吸引力、没意义,包揽丈夫专注的感情才是她的真正需要。所以戚继光笑问:“你会同意我纳妾?”

王夫人的话有些勉强,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娶她,我能说什么?

焉知王夫人不是在试探?戚继光哼了一声,淡然道,我因为报恩就娶她,这当妾倒成了一大荣耀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反倒使王夫人困惑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戚继光又拿起了书本,说,别以为谁都争先恐后地想给我做小,沈四维可不是这种人。

王夫人不再出声了。

戚继光骑马刚到衙门口,有人叫了声“爹”,戚继光跳下马,回头一看,是风尘仆仆的戚金印。

戚继光又惊又喜,你可回来了!怎么样?陆炳肯不肯帮忙?

戚金印对陆炳大加赞赏,说这人不错,心地善良,我看他日子过得挺清苦的,像是个清官。他很敬重父亲的为人,尽管他也很重操守,不愿巴结权贵,他二话没说,还是答应去求皇上。

戚继光却说他假清高。他本来就能搬动皇上,他也能搬动严嵩,他早被人划入严家死党了。怎么,胡总督上的奏疏倒没管用?

戚金印说:“别提胡总督了,一提我就来气,他是个小人,往后爹别再理他。”

戚继光说:“年轻人说话不可口无遮拦。到底怎么回事?”

戚金印愤慨地说:“胡宗宪是送空人情,障人眼目,他根本没让王询代递什么奏折,那是骗你的。”

戚继光愣住了:“别胡说,这怎么可能!那奏疏我亲眼见,是徐渭起草的呀!”

戚金印也这么同陆大人说的。你猜陆大人怎么说?写了不一定真的启奏啊!

这句话对戚继光的刺激很大,仿佛打破了戚继光的信念,击碎了心理上的平衡,信任危机在啮咬着他的心。

怎么会这样?他还是不愿相信,胡宗宪必不欺我呀。

戚金印说,为此事,陆大人专门去问了王询,别的门路,他也查了个遍,通政司、内阁,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再说了,真有,会一点风声没有吗?鸟飞过还有影呢!

戚继光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他是在安抚我、哄骗我,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肯定是。戚金印说,陆大人早说了,胡总督怎么敢出尔反尔,前面刚刚弹劾俞大猷有罪,嘴一歪,又说俞大猷没罪,他这不是戏弄皇上,找倒霉吗?

戚继光呆了半晌,才说,不管这些,陆炳肯求皇上就行,那就大有希望啊!

戚金印说,可不是。没几天,陆大人就告诉他,俞总兵由死罪改为发往大同效力赎罪了。大同巡抚李文进还挺乐意接纳他,看来吃不着苦了。上路那天,他还随同陆炳去长亭为俞大猷送行了。

戚继光舒了口气,不死,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对戚金印说,你都跑瘦了,快回去洗洗澡,让你娘给弄点好吃的。回头我再详细问你。

戚金印没走,他惴惴不安地问,岑港也打下来了,吴春柳她们找到了吗?

一听这话,戚继光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他叹口气,告诉戚金印,搜遍全岛也没找见,他不愿把最坏的猜想说出来,只是说有可能转移到别的岛上去了。

戚金印难过地垂下了头。

戚继光来到杭州,在总督衙门门前下马,把马缰绳交给陈子平,向大厅走去。

离很远,他就听到胡宗宪在厅里大声发脾气,吼声震耳:他罗嘉宾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他这样的权力?这是蒙蔽圣听,这是欺君罔上!

一个陌生声音在回答,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上传下达而已。

恰这时,徐渭从廊下过,看见了戚继光,他稍一停顿,快步进大堂去了。

胡宗宪仍在吼:能这样对待功臣吗?为抗倭,戚继光一家两人负伤,两人被扣为人质,至今生死不明,打不下岑港,革职留任,有了岑港大捷,反倒真的革职,斥为平民,这太不公平了!这是哪家王法!

戚继光怔住了,他显然在与钦差理论。听他的口气,灾难又在没有先兆的情况下降临在戚继光头上了。怎么会这样?打了胜仗,本期望能官复原职,却不料,反倒削职为民了,这是为什么?

他站在院里进退不能,他已没有勇气迈进大堂,双腿有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钦差在说,这是皇上旨意,圣命难违呀!

胡宗宪说他马上写奏疏,烦请钦差帮他带回京师。

心灰意冷的戚继光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泪水夺眶而出。

走进大堂的徐渭来到案前,对胡宗宪耳语几句,胡宗宪一惊,吩咐道:快请他先到书房里坐。

胡宗宪叫徐渭代他请钦差喝接风酒,他来到书房。只见戚继光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茶一口未动。

胡宗宪笑吟吟走近他,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说,是元敬啊,你又是来进《练兵议》的,我一猜便中。

木然的戚继光竟未施礼,呆呆地坐着。

胡宗宪坐在他对面,审视着他,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来,咱们认真讨论一下你的《练兵议》,现在该是练兵的时候了。

戚继光苦笑,我这次革职,连戴罪办倭四个字也没有了吧?我一介平民,还练什么兵?

根据徐渭的报告,胡宗宪虽怀疑戚继光在大堂外听到了他与钦差的争吵,但无法确定,现在听他这口气,他是真的听见了?

戚继光点点头。

既然捅开了,胡宗宪就无所顾忌了,他又变得愤愤不平了,岂有此理!气死我了,这个罗嘉宾,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对了,你与罗嘉宾有什么过节吗?

戚继光与罗嘉宾会有什么恩怨?他并不认识此人啊!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还问胡宗宪,罗嘉宾他是干什么的?

胡宗宪说:“是兵科给事中,你知道他上了一道什么奏疏?就这五个字,就足以要你命。”

戚继光问哪五个字?

胡宗宪说:“无功,且通番!”

戚继光大惊:“说我通倭寇?”

胡宗宪说,是呀!这不太荒唐了吗?

戚继光倒是一直怀疑内部有人“通倭”,没想到,这帽子反扣到他头上了,他成了“通倭分子”!这样荒唐的构陷,居然被朝廷所采信,这不更荒唐吗?

胡宗宪说,是呀,戚继光通不通倭,我不知道,倒是那个姓罗的乌龟王八蛋知道?

戚继光苦笑道,你也别为我生气了,更别因为我惹火烧身,我很知足,我比起俞大猷来,已经幸运多了,至少没被锁拿进京、没被流放边关吧?

戚继光想好了,他不会给谁添麻烦的,决定马上收拾行李,回山东老家去。

说这话时,伤心的泪就在他眼圈里打转。

胡宗宪劝他不必伤心,他马上写奏疏为戚继光辩诬,不行,他将亲赴京师,他宁可摔了乌纱帽,也要为戚继光翻过此案。

戚继光相信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话,绝不是应付俞大猷那种态度。他热泪涔涔地一再称谢……他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天是那么灰暗,官场是那么龌龊……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突然从心底跳出来,挥之不去。他觉得陶公从来没这么亲近过。从前他是鄙视陶令的,因为他宣扬“避世”,不符合戚继光的积极入世的哲学。

灵江畔又回荡起呜咽的箫声,吹得凄凉而哀伤,沈四维循着箫声过了石桥,转过一片竹林,果见戚继光坐在江边长椅上吹箫。

沈四维悄悄地坐在他旁边,听了好一会儿箫声,戚继光才发现她,放下箫,说,你来了也不出声?

沈四维说他不敢打扰,音为心之声,细细品味这箫音,所有烦恼、仇恨和无奈,都由这一管竹箫倾诉出来了,话语反倒是多余的。

戚继光苦笑,问她听出了什么?

沈四维说她可没听出高山流水,倒听出来一阵黑白颠倒,乾坤倒悬之音,还有燕雀欺鸿鹄、壮志难酬之音。

戚继光不做声,还是沈四维知他心哪。

沈四维说,那你可以为我摔琴了?

戚继光知道沈四维是来安慰他的,可沈四维说,你这样的人还用别人来安慰吗?自己该舔自己的伤口。

戚继光怎么不需要抚慰?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也会流血呀!

沈四维明白,戚继光是怕别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才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想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戚继光一往情深地望着她,这世上,真正能走进他内心世界的,还真是只有沈四维呀。

沈四维知道,这次他真的心灰意冷了,冷酷的现实击碎了他五光十色的梦。

这时,一阵唢呐声传来,有人在河对岸朦胧的树林中吹《朝天子·咏喇叭》,戚继光神情为之一震:你听,《朝天子·咏喇叭》!

沈四维侧耳细听:

喇叭,唢呐,

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来往乱如麻,

全仗你抬身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伤了那家,

吹得水尽鹅飞罢!

喇叭声消失了,戚继光感慨地说,那年沈四维父亲被处斩时,他在京师西市听一个瞎子喇叭匠吹过它、唱过它,这本是正德年间流行于民间的歌谣。太深刻、太令人震撼了!

沈四维说,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老百姓心里都有数,你若再看不明白,不是白读圣贤书了吗?

这话又从另一面震撼了戚继光。是呀,旁观者清啊!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今后去干什么?去种田?他又不会。

沈四维说,学呀,再笨的人,也学得会种田的。

戚继光说,你陪我种田?

沈四维笑道,行啊,你当农夫,我当农婆。

想不到我戚继光空有一怀壮志,却落得个报国无门的下场。那就去过陶渊明的生活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也不错。

他一边说,却流下泪来。

沈四维替他拭去泪痕,说你想种田,种不成的,自古乱世显忠臣,当倭患再起时,就有人想起你了。

戚继光有恍如隔世之感,还会有那一天吗?

沈四维敢打赌,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佳音,有一个胡宗宪保举他就足够了。

戚继光心里是感恩的,胡宗宪对别人怎么样,可以抛开不论,胡宗宪对戚继光真是恩同再造,那可不是当面讨好,背着他,胡宗宪敢当着钦差的面为他辩诬,指斥朝廷不公,这是犯大忌的,胡宗宪都不顾忌了,戚继光真的很感动,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颗火星。

沈四维想起旧事,把失败之责转嫁下属,好像背地里也干了对不住俞大猷的事,可在对待戚继光这件事上,又这样磊落光明,这个人如此分裂,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这也正是戚继光想问,而又找不着答案的。

在对待俞大猷的官司上,胡宗宪耍了花招骗了戚继光、也骗了沈四维,我听戚金印说,他根本没把赦免俞大猷的奏疏递上去,那不过是迷惑人的烟幕。

也许,他与俞大猷的个人恩怨太深了,不然,对我怎么这样仗义执言?戚继光只能这样解释。

胡宗宪退回银子那次,沈四维几乎认为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了。可是没想到……

戚继光觉得,现在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跟他形影不离,如果他是坏人,我自己又怎么估价?

沈四维说,你以为你十全十美呀?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戚继光问她,在你眼里,我不也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吗?

沈四维说,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

戚继光看了沈四维伤臂一眼,问她还疼不疼,伤口长好了没有?

沈四维撒娇地说,你才想起来问哪?

戚继光轻轻地抚着她的伤臂,沈四维趁势倒在他怀中,戚继光看着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孔,说了一句,“此生有你,我什么都没有也知足了!”说罢,他轻轻地吻了她。沈四维用右臂勾着他的脖子回吻,两人热吻起来。

戚继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这天他正在家中看书,戚芳菲提了个篮子进来,戚继美嗅了嗅,问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好像是烧鹅。

戚芳菲揭去盖布,里面果然是一只烧鹅,戚芳菲说他是属黄鼠狼的,鼻子真好使。她决定三天给他买一只,大补。

戚继美说他都全好了,还补什么?

戚芳菲问,全好了,怎么不去兵营?

戚继美其实是没心情,哥哥遭此不白之冤,上上下下都感到不平,他比别人反应更激烈。

一提起这事,戚芳菲就想骂街!是不像话,打不下岑港,革职办倭,还算留任,打下来,反倒真的革成白丁了!这皇上是不是糊涂了呀!

生气归生气,戚继美远比她有理智,一听她对皇上也敢出言不逊,忙警告她,小心祸从口出。又说,叫你爹听见还得了……

戚芳菲立即打断他:又错了,不是我爹,是我哥!

戚继美说,你真要造反哪?

戚芳菲说,连爹都认账了,怎么叫造反!

戚继美说,你跟你娘,对了,也该改口叫嫂子了。

戚芳菲咯咯地乐。

戚继美问她跟王夫人说什么了?

戚芳菲不承认说过什么。戚继美问她,你没说我非你不娶?

戚芳菲反问,这么说,你是娶谁都行了?

戚继美说,你这小丫头,真鬼!

戚芳菲抱住他的胳膊撒娇说,今后不许叫我小丫头!

戚继美问,那叫你什么?

戚芳菲说,我有名字呀!

说心里话,戚继美打心里喜欢这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姑娘,她坦荡、表里一致,像一把火,走到哪里都带来热力和欢乐,从前,戚继美只能把对她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那是永远不可能喷发出来的地火。可这丫头有本事把厚厚的地壳打个洞,把你炽热的岩浆引出来,强烈喷发!她连辈分都说改就改,这世上的事,还有什么她办不到的呢?

宋朝举的贴身家丁牛三省又一次出现在十六罗汉“无忧禅定尊者”像前,将一份情报塞在佛身后。那是向海上倭寇传递喜讯的。

情报很快漂洋过海,到了福建横屿倭寇的新巢穴。

毛海峰拿着一封信进来,对肥前等人说,大喜事,得摆酒宴庆贺!如愿以偿了!

肥前不知他碰上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毛海峰高叫,戚继光罢官了!

肥后不以为然,上次不也罢了官吗?照样带兵!

毛海峰说这次罢得彻底,连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没有了,平民一个,再也不能与我们作对了!

肥后问消息准吗?肥前倒不怀疑,他的消息倒从来没失误过。

毛海峰说,还等什么?该出动了!

可以说,肥前和他的同伙们都把戚继光看成是克星,恨不能一日除掉,这也正是他们不惜重金活动,想搬掉这个拦路虎的原因,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庆贺是应该,更迫切的是马上召集头目议事,放心大胆地出兵抢掠大陆!

对戚继光的下场,谭纶也没想到,但他相对乐观。他把戚继光请来喝酒。戚继光情绪依然低落,打不起精神。

谭纶举杯,来,干一杯。

戚继光应景地喝了一口,懒洋洋地放下。

谭纶说,英雄难免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你还有好运。像我这无所作为的人,就不会这样忽而云端、忽而深谷。

戚继光苦笑,你倒会帮我自我安慰。

谭纶分析,他与俞大猷不同,胡宗宪可以没有俞大猷,不能没有戚继光。

戚继光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谭纶说,还不明白吗?京师几个朋友来信告诉他,为岑港失利,有七八个御史、给事中交章弹劾胡宗宪,可他最后没事。知道这是为什么?

戚继光说,当然是有严嵩保他过关。

谭纶说,你跟我装糊涂呀,不是你救了他吗?

戚继光有些不好意思,明白他是指白鹿献瑞的事,戚继光像做了亏心事被人窥破一样,颇觉难堪。戚继光把白鹿给了胡宗宪的事,毕竟心虚,怕朋友笑话,事先连谭纶都没告诉,他心里不会舒服吧?

谭纶并不计较,你有你的境遇,即使是朋友,也不能毫无保留。何况,你我离得那么远,你想告诉我也来不及呀。

戚继光笑了,你真会为朋友开脱。我所以没告诉你,是碍于脸面,献瑞,这一套本来就是旁门左道,为君子所不取,我怕你笑话我。

谭纶哈哈大笑,我岂是完人?也难免办过很多滑头的、违心的事,人无完人啊。

他这么一说,戚继光心里亮堂多了,面对俞大猷,都觉得心上有愧。

谭纶说,你派人进京去为俞大猷疏通,还对不起他吗?

戚继光很感慨,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他!

谭纶问他,你为他疏通,没告诉胡宗宪吧?

明知故问!谭纶告诉他,这不是戳胡宗宪肺管子吗?

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去求陆炳,陆炳是谁?他混上锦衣卫都督,后又入值内阁,就是严嵩之力。严嵩陷害首辅夏言时,与陆炳沆瀣一气,关系极不一般,现在又入值西苑,成了辅臣,他若肯帮你忙,必去求皇上,绕不过首辅严嵩去,严嵩又恰是胡宗宪的后台,你怎么能瞒得过胡宗宪?还不如去求胡宗宪。

戚继光说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再说,他求过胡公,胡宗宪嘴上答应,口惠而实不至。

在谭纶看来,俞大猷倒霉是势所必然。加上这一次,胡宗宪可是两献祥瑞之鹿了,皇上念他献白鹿有功,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但这事又不能不了了之。

戚继光明白了,于是俞大猷成了替罪羊!

按理说,戚继光和俞大猷是胡宗宪的左膀右臂,他都应保护的,他为什么单单把俞大猷抛出去了?

戚继光明白谭纶想说,由于把白鹿给了他,他对我网开一面?

谭纶也不回避,这是自然的,他不能以怨报德呀!不过,还有一个死结,那是无法解开的!

又是受李瑚的牵连?戚继光问过俞大猷,他为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他遇了难,都不肯去求李瑚,他从不与李瑚联系,怎能唆使李瑚告胡宗宪?俞大猷真是冤枉的。

可胡宗宪并不这么看,他一口咬定,是俞大猷唆使李瑚狠参他一本,谭纶才说这是个死结,没法解开的。

戚继光问:“你是说,最后参倒俞大猷的,就是胡宗宪?”

谭纶没有正面回答,你去体会吧。

戚继光说,他可够阴险的了。可我又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他对我,又是何等仗义执言!

谭纶还是看得很透的。人啊,谁无私心?于己无关,都可做好事,可一旦牵扯本人利害,受到攻击,就会本能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很难据此判断他是好人坏人。

戚继光叹了一口气,是呀,以胡公的能力,想救俞大猷,那不是易如反掌吗?何必让我那样作难!

谭纶说,也未必,岑港失利,皇上的板子总得落在一个人的屁股上啊!

戚继光说,为救俞大猷,他去求过胡宗宪。

谭纶还知道,你的如夫人不都披挂上阵了吗?听说连部下打醋的钱都尽数搜刮去行贿了?

说完哈哈大笑。

戚继光说,你耳朵够长的。

谭纶说,最终你还不是白费心机!

戚继光说,办不成也无所谓,他为什么要骗我?我真想去问问胡宗宪。

谭纶笑他太天真了,那会有结果吗?只会弄得很难堪、很僵。

戚继光叹气。

谭纶深信,不管怎样,他迟早会有英雄用武之地的。近日,倭寇又有犯我台州迹象,不可不防。

戚继光苦笑,倭寇入侵我又能奈何?我带自家几个人上阵吗?

谭纶哈哈一笑道,别着急,你起复的圣旨也许都在路上了。

这是预言吗?戚继光根本不信,以为谭纶在给他吃宽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