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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50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沈四维和戚芳菲已经换上了干衣服,是宽大不合身的战袍。同样刚刚换下湿衣服的胡宗宪走进帅船中舱,分宾主坐定,沈四维致歉说,深夜打扰,不好意思。

胡宗宪说,哪里话,你是贵客,请都请不到,你一来,真是蓬荜生辉呀!

沈四维说,胡大人太客气了。

胡宗宪说这可不是客气。且不说你为抗倭出力、负伤,单说你为解戚继光之忧,替他募捐给我送礼,这已是有胆有识的女中丈夫啊!

沈四维暗暗吃惊,胡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呀?

胡宗宪拈须笑道,这点事,瞒不过我的眼睛。戚继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和你一样清楚,他断不会连散碎银两、铜钱都凑起来打点我。

沈四维真的有点惶恐了,对不起了,亵渎了胡大人。我不该把打醋的钱、孩子压岁钱都搜罗来进贡。

胡宗宪哈哈大笑起来,好个戚继光,连这话也给我卖出去了!

沈四维叹口气,为这事,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是气极了才说出来的。

胡宗宪却说,他不该骂你,倒应该谢你。

沈四维不知他这话是正话还是反话。

胡宗宪说,你是在帮他积德呀。如果为了他自己升官而送礼,应遭白眼,为救朋友、同僚,是高风亮节,可就又当别论了。

他这样看待沈四维的义举,实出沈四维意外,她一方面谢谢胡大人这样通情达理,一方面又不懂,既然胡大人这样明智,又为什么跟他过不去呢?

胡宗宪说,这是两回事。你们买了好名声,却让我背上骂名,我自然也不干。

沈四维请求胡大人别迁怒于戚继光,这事办得唐突、没分寸,与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她沈四维背着他干的。要怪罪,大人冲我发脾气好了,是我亵渎了大人的清白。

胡宗宪不由得感叹道,好样的,叫我感慨良深啊!

沈四维不明所以地望着胡宗宪。

戚继光天亮前才从海边回来,垂头丧气,还穿着水淋淋的衣服,陈子平拿来干衣服他也不换。戚金印和戚小福都站在旁边。

陈子平说,靠你一个人,能找到吗?我看还是派人去找吧。

戚继光依然不准,你还嫌家丑外扬得不够啊?

陈子平说,这叫什么家丑?再说了,万一出了事,你不后悔下半生啊?

这话击中了要害,戚继光听了,为之一震。

倒是戚金印说了一句,不用担心,沈四维是个达观的人,她一时心里郁闷、委屈,出去散散心而已。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寻短见,那她就不是我们敬重的沈四维了!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戚继光从陈子平手上接过干衣服开始换装。

胡宗宪对沈四维说,你很厉害呀,那封无字信叫我很难堪。

沈四维说,要我写什么?无字胜有字呀!意思大家不都懂了吗?

胡宗宪对沈四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敬重你吗?

沈四维说,我一个女流,可当不起总督大人这么抬举。

胡宗宪说,就凭你为戚继光肯下力气募捐送礼这件事,就看出你是女中丈夫。如果这银子是为救你丈夫而送,就不足为奇,可你是为帮助戚继光救俞大猷,这就令人肃然起敬了。

沈四维很受感动,有胡大人这句话,我受再大的委屈也值得了。

说到伤心处,沈四维流下了两行委屈的泪水,心里想,你戚继光还不如外人理解我的心呢。

胡宗宪善解人意地问她,这么说,戚继光把在我这里受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到你身上了?

这时候,沈四维又不能不保全戚继光的尊严,她好难哟!沈四维说,也难怪,我给他脸上抹了黑,让他在上司面前丢尽了颜面哪!不发火才怪呢。

胡宗宪赞叹不已,难得呀,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在回护他,真是难得。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吗还要借船回大陆呢?

戚芳菲一句话给破了气,吓唬吓唬他,不理他,让他以为四维姐姐投海了,不然,他也不知道好歹!

胡宗宪笑问沈四维,是这样吗?

沈四维莞尔一笑,胡大人别听她胡说,我可不是吓唬谁,我和他戚继光也并无什么契约,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走各的路就是了。

胡宗宪说,这事我不能坐视不管。事情都是从我不收礼闹出来的,你们这一散,我不无形中当了恶人吗?

戚芳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大人既这么说了,就该出面找他,替四维姐出口气,不就云消雾散了吗?

沈四维斥责戚芳菲,你又多嘴。

胡宗宪说,这事怎么好以势压人?这样吧,反正沈小姐也在养伤,在我这儿养也一样,不必回大陆去。也给戚继光点颜色看,日后让他向你负荆请罪,把你风光地请回去,如何?

戚芳菲拍手,这倒是个好主意。

沈四维虽未马上答应,却也没表示反对。

胡宗宪喊了一声:庞举!

庞举应声从外面进来听吩咐。胡宗宪吩咐他在中舱给沈小姐收拾出一间客房来,派人上夜守卫。

庞举答应道,明白了。

沈四维忙推辞,叫他千万别这样,我哪有这么大的谱啊!

胡宗宪说,连我都敬慕的人,还不该受这样礼遇吗?

庞举出去后,戚芳菲也告辞了,那我走了。

沈四维叮嘱道,嘴上可得有把门的呀!

戚芳菲说,还用你嘱咐?我巴不得让他着急呢,不然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说得胡宗宪和沈四维都笑了。

戚芳菲下船后,沈四维问胡宗宪道,这么说,胡大人对俞总兵网开一面了?

胡宗宪叹一声道,你怎么也和戚继光一样,把我看成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了?皇上下旨捉拿他进京,谁敢拦挡?那是欺君抗上大罪呀!

沈四维有些失望,那你说了我这么多褒奖之词,都是敷衍吗?

胡宗宪说,不可性急。我已叫徐渭写好了为俞大猷开脱的折子,戚继光已经看过了。人还是得让锦衣卫带走,会有转机的。

沈四维感到索然无味,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天刚蒙蒙亮,早已雨霁天晴,启明星还挂在天边,鱼肚白色尚未褪尽。

海边的大官船已升帆。

几个锦衣卫的公差押解着上了镣铐的俞大猷朝码头走来。

戚金印是随他同行的。他已是一身长行的装束,背着个包袱,跟在俞大猷后头。

戚继光匆匆赶来,与王询、俞大猷分别打了个招呼。

当他们到达船码头时,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愣住了,胡宗宪竟早等在那里了,有徐渭陪同。

戚继光同俞大猷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胡宗宪与王询打了招呼,叫人端来一个方漆盘,上面放着两杯酒,胡宗宪拿了一杯递给俞大猷,俞大猷似乎犹豫了一下,犯官这可不敢当。

胡宗宪自己拿了另一杯,戚继光示意俞大猷接酒,俞大猷才不情愿地接了酒,胡宗宪说,前路风险莫测,志辅兄保重!

胡宗宪一口饮干,在胡宗宪仰脖喝酒时,俞大猷把酒洒在了海滩上。

胡宗宪说,我无能力保护你,愿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戚继光悄声问胡宗宪,恩公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已经让王询带了求免奏折上路?

胡宗宪说他不喜欢事未举,先夸海口取悦于人。何况,这事办得成办不成,本来也说不准。

戚继光只好沉默。

说毕,胡宗宪对王询说,王大人,承情,一路上可否不给他戴镣铐?戴不戴刑具,这对被押解长行的犯人来说,区别太大了,行程几千里,一走几个月,脚镣子会把踝骨都磨漏骨茬,有人戴枷,脖子都糜烂了。所以胡宗宪的请求如能获准,那真是天大的福音。

王询说,这虽有违定制,既然胡大人这样重情谊,我岂有不行方便之理?

他回头命锦衣卫的人卸去镣铐、大枷。

俞大猷的刑具当场卸去,大家都嘘了口气,俞大猷跟随锦衣卫的人上船。

戚继光凑近王询,说,拜托了,给你添麻烦了。

王询说,何必这么客气?

戚继光小声地说,俞大猷真是有功无过,一介忠臣啊!一到京,就请王大人火速将胡大人的奏疏送给圣上,人命关天啊。

王询反倒现出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奏折?胡总督没托我呀!

戚继光脸色骤变,不由得斜睨了胡宗宪一眼。看起来,王询没有说谎,他也没必要说谎。那胡宗宪是怎么回事呢?戚继光的心又悬了起来。

俞大献走到甲板上时,他回过头来,向戚继光拱拱手。

戚继光回头看见戚金印,戚金印说,既然有胡总督上疏保俞总兵,我还用进京去打点吗?

戚继光说,怎么不去?各干各的。多一条路,多一分希望啊。

戚金印只得应诺,上船前,戚继光特别叮咛道,见了陆大人,首先请他打听一下胡总督奏疏的下文,是托王询代奏的。然后再求陆炳帮忙,打通严相国的关节。

戚金印点头。

上了船,戚金印又跑下来,对戚继光轻声说,打听点姑姑和春柳的下落。

戚继光看到了他眼中的泪,他忽然于心不忍起来,点点头,又忙把头掉向别处,不敢再看他。

鼓满风帆的大船缓缓离岸。

在柯梅巷,蓬头垢面的戚娴和吴春柳正混在难民当中往大苍船上背粮食。戚娴突然发现肖隆出现了,他站在难民队伍旁边,正一个一个地审视着每张面孔。她意识到肖隆在找她俩,就往他跟前凑。

果然,肖隆惊喜地发现了戚娴和吴春柳。他想了想,走过去,抽了戚娴一鞭子,你偷懒!出来!

戚娴没出声,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跟他出来。肖隆大声训斥,再偷懒,打你个半死。

然后趁倭寇不在跟前,低声说,我去晚了,叫你们受苦了。好在只有毛海峰认识你们,他到福建打前站去了。你们暂时是安全的。

戚娴问,倭寇好像要逃走吧?

肖隆说,要去福建那边,岑港守不住了。

戚娴问他,现在有机会逃出去吗?

肖隆摇头说不可能,先保住命,再找机会。我会在暗中保护你们。

他临走又吼了一声“好好干活”。

一身铠甲的戚继光上船前,仍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他嘴上起了泡。陈子平和背着乌雕弓的戚芳菲紧随其后。

戚继光举目四下张望后,问陈子平,还没找到吗?

陈子平摇头。

戚继光心里纳闷,这可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四维会跑到哪里去呢?

戚芳菲见他满嘴大泡就忍不住想乐,挖苦他说,这时候想起来着急了?急得满嘴起大泡也没用,早干什么去了?

听了这话,戚继光忽然专注地打量起戚芳菲来,眼中充满狐疑。

戚芳菲问,你看我干什么?

戚继光不能不感到奇怪呀!你平时跟沈四维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她失踪,你跟没事人一样,反而说风凉话,这很反常啊!

戚芳菲说,你别问我,我可不知道。我着急有什么用!

戚继光警告她,你若跟我玩鬼,我可饶不了你!

戚芳菲说,我也不指望你对我好,四维姐姐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又对她怎么样?

戚继光眉头舒展开来,说,鬼丫头!你肯定知道沈四维在哪儿!

陈子平说,你若知道,快告诉戚大人吧,他心里惦记着亲人,带兵上阵也分心啊!

戚芳菲这才说,反正一个大活人丢不了!

戚继光长长地嘘了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有了句实话。

戚芳菲又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对你呀?伤透心了!

戚继光总算踏实了,大不了我负荆请罪嘛。

一条大船泊在小岛港湾,一个个伤员或扶或抬,陆续送上了大船。

戚芳菲扶着戚继美的担架正要上船,戚继光过来,对戚芳菲说,你跟着回去吧,也好照顾一下你叔叔,啊,说错了,既然我这爹都不认了,也不能叫他叔叔了……

戚芳菲咯咯地乐,她说,我还得上阵啊!

戚继光说,你本来也是编外士兵,你回去吧。帮我照顾一下继美。

戚继美却说这样不好。

戚芳菲也说,那我不成逃兵了吗?

戚继光半真半假地说,你不回去也行,那我可不同意解除父女关系了,你把叔叔变哥哥的梦也做不成了!

戚芳菲红了脸,抱住戚继光的胳膊撒娇地说,你说什么呢!

戚继光哈哈大笑。

戚继美从担架上伸出手,拉住戚继光说,哥,罢你官,这太不公平了!若讲失职,他胡宗宪是第一个该处分的。

戚继光叫他不要再提了,唯立功赎罪而已。

戚芳菲说,你窝囊,你有什么罪?若换了我,我立马回家种田去,谁还给他效劳!

戚继光对戚芳菲凄然地说,那是因为,你不是戚继光啊。

这话很深奥,可不是戚芳菲所能尽解的了。

快开船了,戚芳菲又跑下跳板,附在戚继光耳畔悄声说,对她好点,她丢不了!

戚继光乐了,在戚芳菲头上拍了一下。

他目送最后一个伤员上船。螺号呜呜吹响,船起锚了,戚继光伫立海边,任风吹乱他的头发。

运载伤员的大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苍茫海天间。

又一轮血战开始了,岑港海面鼓声大作,胡宗宪和戚继光一同登陆指挥。

戚继光满嘴大泡,精神却极为亢奋。

这次明军第一梯队是赛贡铳,戚继光令旗一挥,号炮响过,他一声令下,赛贡铳齐射,火力很猛。把城头倭寇压下去后,弓箭手开始第二轮射击。每支箭上都绑着蘸油的丝绵,放箭前点上火,一声令下,火箭齐发,顿时城上到处起火,很多倭寇被火烧着,惨叫着在工事上打滚、号叫。

戚继光乘机下令攻城!令敢死队先上!

由胡守仁、张元勋率敢死队首先冲上去,竖起云梯,奋勇攀登。

陈文清、丁邦彦、杨文、胡震、卢琦、楼楠各部随后跟进,霎时,云梯竖起一片,明军高声呐喊着纷纷爬上城墙,与倭寇格斗,渐占上风。

胡守仁、张元勋首先登城,在城上左右砍杀,吓得倭寇四散奔逃。

越来越多明军上了城墙,倭寇开始败退。

另一方向,其他各路明军也开始攻入城中。

见大势已去,肥前、毛海峰等倭酋早已大开后港通道,大批倭寇乘船逃离。

掠来的百姓也被驱赶上船。

转眼间岑港已成空港,倭寇除了留下尸体外,已人去港空。

明军将领人人都拿着岑港倭寇防图,见了一处地道,陈文清大叫:别进,底下有机关、暗箭。

又一处工事,张元勋派人先丢些麻包进去,暗箭四射过后,他才带队攻入。仍在顽抗的倭寇束手就擒。

陈子平到处乱窜,见到屋子就踹开门寻找。

陈文清带人将缴获的十多杆火铳和佛朗机运过来给戚继光看。

胡宗宪和戚继光看了缴获的火铳,胡宗宪说,你的赛贡铳比倭寇的佛朗机、火铳威力还大呀!

戚继光说,赛贡铳是仿照倭寇佛朗机、火铳改造的。这火器远比刀枪剑戟杀伤力大,又可远距离攻击敌人。

胡宗宪说,好啊!以后可多造,让所有哨、营都配备齐全。

戚继光又与胡宗宪去察看了匪巢。

胡宗宪对部下说,拿酒来!

庞举找来一坛酒和一只碗,可惜,碗只有一只。

胡宗宪亲自倒了一碗酒,热泪盈眶地对戚继光说,岑港终于打下来了。你我可以给朝廷一个交代了。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把碗递给戚继光,戚继光也喝了一口,却说,如果早几天打下来,俞大猷也许不至于……

胡宗宪显然不愿谈这个话题,立刻打断他,问走过来的徐渭,岑港倭寇都肃清了吧?

徐渭说是。有一部分逃走了。

这时胡守仁过来请示二位大人,倭寇逃往柯梅了,胡震、丁邦彦正驾船追击。其余各营、哨也跟上去吗?

戚继光说,废话,一定把残寇灭于海上!

没想到胡宗宪却摆摆手,下令到此为止,停止追击。

戚继光和胡守仁、徐渭都深感意外。

戚继光马上提出异议,我们应当趁倭寇立足未稳,攻上去,一鼓作气,打他个措手不及,这是绝好的战机呀。

胡宗宪却主张穷寇勿追。我们打了这么久,伤亡这么大,得让将士们好好休整一下。

戚继光争辩道,倭寇新败,这正是他们丧失锐气,而我们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不乘此良机剿灭岑港逃往柯梅残敌,待他们喘息之后再进剿,又要费时费力。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胡宗宪却听不进去,他说,驱疲惫之师而长途奔袭,这难道不是兵家大忌吗?

戚继光还要据理力争,胡宗宪不耐烦地挥挥手,吾意已决,别再说了。

说毕走开,戚继光说了一声,“坐失良机,可惜呀!”

胡守仁也摇头,太可惜了。

张元勋和陈子平走来,陈子平一脸沮丧地对戚继光说,所有的山洞、兵营都找遍了,根本没有戚娴和吴春柳的踪影。

戚继光说,如果还活着,也一定被倭寇掠走了。

胡守仁的想法有别于别人,她们不可能屈辱地苟活,即使倭寇不杀她们,我想,她们也……

陈子平却固执地说,不,一定活着。

戚继光痛苦地说,别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