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
戚继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胡宗宪营帐赴宴去了。
几碟小菜一壶酒,只有胡宗宪与戚继光二人对面而坐。看不出胡宗宪有什么异样表情,他这人,善于掩饰内心世界,所以戚继光并没放松警惕。
胡宗宪亲自倒了一杯酒给戚继光,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来,干一杯。戚继光只抿了一口,胡宗宪却逼他干掉。
戚继光推说不胜酒力……
胡宗宪说,不赏脸?你喝多了吧?
戚继光忙说,我滴酒未沾,何谈多?
胡宗宪说,你一进来,身上都带着酒气,还说没喝?
显然他是暗指为俞大猷饯行的事,这是瞒不过他耳目的。戚继光只好举起杯来,说舍命陪君子。但喝酒总该有个名目啊,他问胡宗宪,为什么干杯?
胡宗宪说,当然是为早日拿下岑港而干杯了,岂有他哉!
二人都一饮而尽。胡宗宪又倒满了两杯。戚继光又告饶,我再喝,明天上不了阵了!
戚继光喝酒是海量,胡宗宪还不知道?你能和俞大猷推杯换盏,在我这儿就推三阻四了?我不是你朋友?
这话言重了,显然是内心不满的流露。戚继光忙说,你对我有知遇之恩,让我没齿难忘。
胡宗宪与他碰了杯,既如此,喝下去!
戚继光只得再次饮干。
胡宗宪问戚继光,你去给俞大猷饯行了?
戚继光回答是。
胡宗宪称赞他很讲义气。戚继光不知胡宗宪是真心还是半真半假,抑或是客套。戚继光很动感情地说,不瞒恩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能不感伤吗?
胡宗宪说,难怪谭纶和徐渭都说你可交。
胡宗宪一边倒酒一边说,我不求你把我当恩人,能当朋友,我就很高兴了。
又是话中有话,戚继光惴惴不安地问,恩公何出此言?
胡宗宪把那封无字信拍在戚继光面前,既是朋友,有什么话不好讲?干吗弄封无字信来打哑谜?这是讽谏?在我胡宗宪面前无话可说,还是不屑一说?
戚继光一时怔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这肯定是沈四维捣的鬼,她又不告诉自己,陷他于尴尬境地。
胡宗宪的口气是讥讽的,你大有长进啊,我以为你此生学不会送礼了呢?学会了也罢,不该用错了地方,用到我这儿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贪墨之官吗?
这一连串的指责叫戚继光无地自容。望着胡宗宪愤激的面孔,戚继光十分惊慌,惊愣中,他眼前浮出沈四维的脸孔,再现她的声音:自古官不打送礼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承认、推到沈四维身上是不明智的,胡宗宪也不会相信。戚继光镇定一下自己,顺水推舟地说,我不过是表示一点心意而已……
胡宗宪站起身,拉着戚继光的袖子,把他拉到屏风后,那儿敞开着三口木箱,银子、铜钱在灯下闪烁发光。胡宗宪抓了一把铜钱,又哗啦啦地丢下去,说,你看,胡宗宪是个多么贪得无厌的赃官!逼得下属倾其所有,连买醋的铜钱、孩子的压岁钱都搜刮来了!
胡宗宪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时间,戚继光结结巴巴地,我……我……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胡宗宪说,算了吧,你这是在骂我、打我脸,是在羞辱我!
戚继光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我本意不是……
胡宗宪说,你跟我共事非止一日,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贪官吗?我收过你一分银子的礼吗?
戚继光只好连连认错,是我不对,亵渎了恩公。
胡宗宪竟委屈地流下泪来,我真寒心哪,你弄来一头白鹿,不肯自己去邀功请赏,却让我进奉朝廷,还不是看我受人攻击,想救我于水火之中?你是我心目中的高洁之士啊,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以当面说?要用世俗这一套羞辱我?
戚继光真诚地道歉,我令恩公蒙羞了,你骂得对。
胡宗宪又带他坐到餐桌前,这一次是戚继光给他倒酒了。话锋一转,胡宗宪忽然问,这事不像你戚继光干的,你不会被如夫人捉弄了,代人受过吧?
戚继光硬撑着说,与她无关。
胡宗宪一双狡狯的眼睛盯住他,像要洞穿他的五脏六腑,我听说,她足智多谋。
戚继光硬撑着说,可她左右不了我,也从不干预我的公务,我也不会给她这种机会。
胡宗宪似笑非笑地说,这就好。牝鸡无晨嘛。
戚继光觉得很沮丧,他在胡宗宪面前吃了败仗,败得稀里哗啦。
胡宗宪说,送礼必有所求,你求什么?难道是求我为你通融,开复原官吗?那你直说好了,况且,你不说,我也会尽力,你该相信我这话不掺假吧?
戚继光说他深信不疑。
胡宗宪又绕了回来,那你还送礼,让我生气?
话既说到这份儿上,戚继光不得不直言了,也不怕胡宗宪生气了。他承认,做这一切,都是为俞大猷请命。他觉得这样对待功臣,有失公允。至少,应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自己与他功过一样,仍维持革职效力,他却罪加一等,逮回京师问罪,这不公平,戚继光也于心不忍啊!
没想到胡宗宪说,这叫什么话,你于心不忍,我就忍吗?你把我胡某人当成落井下石的人了吗?
眼前一亮,戚继光似乎看到了希望,这么说,恩公也……他马上怪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为恩公提起过,疑心俞大猷唆使同乡李瑚题参,觉得芥蒂很深,所以……
胡宗宪冷笑一声,如果结了死结,你送点银子来,我就会大发慈悲了吗?
戚继光心里又没底了,无言以对。
胡宗宪承认是恨过俞大猷,至今也没解除对他的疑虑,这是真心话。可人毕竟都有悲悯之心,俞大猷到底跟我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我能见死不救吗?
戚继光的心扉又豁然开朗了,原来这样,那,恩公想怎样救他?
胡宗宪说,总不能也拿银子去打点皇上吧?
戚继光尴尬地笑,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徐渭不失时机地进来,胡宗宪邀他坐下一起喝几杯。
徐渭坐下,也不客气,先喝一口酒,又把手里的几张纸递过去,说,为俞大猷开脱的上疏写好了,请大人过目。
胡宗宪只略看了一眼,便回手递给戚继光,请他过目吧,别以为别人都是小人。
人家早都做在前头了,只是不挂在嘴上罢了。戚继光看着为俞大猷开罪的奏疏,不禁对胡宗宪肃然起敬,离座向胡宗宪拱手道,我替俞大猷谢谢恩公,他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了。
胡宗宪摆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难说究竟能怎么样,要看他造化了。
戚继光说,恩公两献祥瑞白鹿于朝廷,皇上也会给你面子的。
胡宗宪说,但愿。
戚继光又得寸进尺了,那,是否可以把俞大猷留在军中,请钦差带恩公上疏去回奏?
胡宗宪说他真是异想天开呀!
徐渭也说他,怎么聪明人说糊涂话呢?钦命难违,谁有这个胆子?要放人,也得皇上御批之后呀。
戚继光又忧心忡忡起来。
胡宗宪说,行了,到此为止,你叫人把银子悄悄抬回去,别在这恶心我。
戚继光只好答一声是。
二
海水鼓荡着,闪着粼光,远近大小兵船上亮着灯光,岸上每隔不远都有熊熊篝火在燃烧。哨兵在船上、岸上走动着。
戚继光把戚芳菲约了出来,她一路小跑过来,兴冲冲地问,找我什么事呀?是不是胡总督开恩,答应放俞总兵了?
戚继光忍住气,尽量轻松地说,咱们上了那么多银子,还能不管用?
戚芳菲乐了,还真叫四维姐姐说着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三大箱钱,不是个小数目,沈四维从哪弄来的?又这样迅速?想解开这个谜,撬开沈四维的嘴希望渺茫,突破口也许在戚芳菲这里。
戚继光说,真叫我惊奇,沈四维哪来那么多银子?这么大的富翁在我眼皮底下,我怎么不知道?
戚芳菲咯咯乐道,你真傻!这又不是在家里,是在打仗,就算她有这么多银子,也不能带到身上、背着打仗啊。
这话对呀,那这钱是变戏法变出来的?
戚芳菲也不那么好对付,她说,这你就别管了,非偷非抢,更不是搜刮民财。
戚继光只能动智慧,他说,可有人来告状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戚芳菲上当了,谁这么缺德!告状又能怎么的,又不是摊派认捐,都是将领们自愿掏腰包,姐姐本来要给大家出借据的。
戚继光总算明白了,好你个沈四维,原来是大家凑份子呀!你们可真有本事!
戚芳菲洋洋得意,还催他快去好好谢谢沈四维呢,怎么样?帮了你大忙了吧?
没想到,戚继光突然变脸,吼道,“帮什么忙,这是给我添乱,陷我于不仁不义!”
说完,戚继光大步走去,戚芳菲万万没想到他会动肝火,愣在那里。
沈四维养伤小屋的木板门砰一声被撞开,吓了沈四维一跳,急忙丢下书本,从床上扭头看,戚继光正一脸怒气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士卒,抬着那三口木箱,重重地放在地上。
沈四维情知不妙,忙下地穿鞋问他这是怎么了?
待士卒退出,戚继光说,你干的好事!你倒来问我?
沈四维看了一眼箱子,心虚地问,怎么?给退回来了
戚继光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天下到处都是贪官哪?
沈四维给他倒了杯茶,赔着笑脸说,胡总督不贪更好啊,不用银子能救出俞总兵来,不是皆大欢喜吗?
戚继光气呼呼地说,欢喜个屁!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背着我向下属摊派、认捐,这成何体统?这和敲诈勒索有什么两样?
沈四维不服,谁说我向下属摊派了?
戚继光掀开一口箱子盖,抓起一把铜钱,又狠狠一掼,那你哪来的钱?你知道胡总督怎么挖苦我吗?他嘲笑我把打醋的钱、孩子的压岁钱都搜刮来了!一个刮地皮的贪官!
沈四维反倒咯咯地笑起来。
戚继光说,你还有心思乐!
沈四维说,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这可不是摊派,是自愿,你别辜负了将领们的一片好心。况且,我答应他们出借据的,讲借讲还,天经地义,这有何不对?
你还强词夺理!你不知道我最痛恨送礼行贿吗?戚继光说,我连自己的事,都没动这种念头,你不知道吗?
看看打不下戚继光的气焰,沈四维使出杀手锏,揭短说,你倒是没送,可人家胡宗宪替你向赵文华行贿,你得了好处,你怎么不吭气呀?
戚继光被触到痛处,更恼羞成怒了,竟喊了起来,你放肆,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力?
沈四维说,好啊,跟我摆出官谱来了!
戚继光说,送礼、行贿,向下属勒索贿银,哼!可真够新鲜的了,我戚继光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闻所未闻呢!
沈四维很伤心地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早知你这么不可理喻,我才不替你操这个心!
戚继光才不买账,这叫为我操心?你这是给我脸上抹黑,也侮辱了胡总督的人格,你叫我怎么做人!
沈四维气哭了,好,好,都是我玷污了戚大人的政声,我现在就去见胡总督,把你择得干干净净的,全揽过来,要杀要剐我担着,行了吧?
说罢,她一边哭一边往外走。
戚继光急忙拉她,你还嫌不够乱吗?你别再去给我丢人了!
沈四维站住,不认识似的盯着戚继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我是你什么人,给你丢人了?幸亏还没嫁给你,否则你还不得动家法处置我呀!
说完又往外走。戚继光吼道:“你给我站住!”
沈四维边走边回头说,我算认识你了!
隔壁,戚芳菲和戚继美都伸出头在看。
三
这里是远离锚地港湾的礁石群,此时沈四维伤心地坐在一块突出于海峡的礁石上,以泪洗面。
小雨刚住,海在涨潮,海水以倒卷帘之势澎湃而来,在她脚下轰鸣着,摔出千万朵浪花。天阴沉着,铅云骑着海面飞驰,大雨在即。
远远的,透过风涛浪吼,她听见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戚芳菲、戚金印呼喊着,沿着海滨寻找她。
连续几个炸雷过后,大雨倾盆而下,海上如同滚锅。
气走了沈四维,戚继光虽然并没消气,却也有些后悔。方才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盛怒之下,完全没考虑沈四维的承受能力。况且,不管她做错了什么,她本心是在为自己分忧解难啊!
戚继光心神不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势发呆。戚小福懂事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胡守仁和张元勋披着雨斗过来。戚继光回过神来,问道,去查哨了吗?
胡守仁只是点点头。
戚继光指示他们,越是坏天气,越要警惕。
张元勋叫他放心。
见他二人还不走,戚继光问,还有事吗?
胡守仁用请求的口吻说,派兄弟们去找找沈四维吧……
士兵都知道了?戚继光觉得很没面子,他问谁告诉你们的?
张元勋说,我们都知道了。将军不该怪罪她,万一她一时想不开……
戚继光狠狠心下令,不准派人去找!
兴师动众的戚继光怕传出去,更成大笑话了!
胡守仁说,可是……这事是大伙鼓动的,她也是一片好心为你分忧啊。
戚继光又狠狠心轰他们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二人只好走开。走到门口,戚继光听张元勋问胡守仁,戚将军怎么了?这么不通人情!他不怕沈四维有个三长两短?
胡守仁说,他呀,爱面子,怕人家说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戚继光显然被触着了心事,两颗泪珠滚出眼角。
他又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披上雨斗,往雨中走去。
陈子平和戚小福急忙跟出去,并向门外几个卫兵招招手,示意跟上。
戚继光发现了,却说,谁都不准跟着我,我去见胡总督。
戚小福等人只得停下。
风雨中的海滨雾蒙蒙的,能见度很低。
戚继光奔跑着,在狂风暴雨中呼喊着,而回应他的只有风涛嘶吼。
风雨灯的光透过迷蒙的雨雾摇曳着。胡宗宪和徐渭带从人冒雨向帅船走去。
戚芳菲和戚金印终于找到了沈四维。
戚芳菲抱着沈四维哭了起来,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你跳海了呢!
戚金印斥责她,别胡说,这点小事,值得吗?
戚芳菲劝沈四维,快回去吧,别淋病了。
沈四维说,大雨淋一淋清醒多了。我太傻了。
戚芳菲说,可不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了,好心当了驴肝肺!
戚金印又埋怨她,你怎么还添油加醋!
戚芳菲不服,本来嘛,帮他忙,反倒有罪了!走吧,回去吧。
沈四维已打定主意,不会再回去的,也叫他们别劝。她要等天亮,去见胡宗宪。
戚芳菲以为她要去告戚继光一状。
孩子话!我犯得上吗?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沈四维真的伤透心了。
戚芳菲见她真的要与戚继光决裂,又害怕了,别呀,舌头哪有不碰牙的,过后叫他给你赔个不是不就完了嘛,下跪也行。
沈四维说,我意已决,你别费口舌了。
戚芳菲不明白,那你找胡总督干吗?
沈四维原来想要一条船,送她回大陆去。
戚芳菲掉眼泪了,你真要走,我爹不得寻死觅活呀!
戚金印拉了她一把,制止她说下去。
沈四维从礁石上站了起来,说,我走了,就没人给他脸上抹黑了,好官他自为之吧。
雨势稍减,戚继光仍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呼喊着,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无力地跌坐下来,望着眼前起伏的大海出神。
长长的跳板从帅船上铺下来,胡宗宪和徐渭正要踏上跳板,徐渭忽然发现几个人影过来,并且认出了沈四维,就附在胡宗宪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胡宗宪惊愕地回过头来,向沈四维走近几步,双手抱拳道,这不是沈四维沈小姐吗?
沈四维只好施礼,不好意思,淋成这个样子与胡大人猝然相遇。
胡宗宪说,这有什么?大家都是落汤鸡嘛,彼此彼此。不知小姐为何冒雨出来?
戚芳菲快人快语地说,她是来找你借船的!
气得沈四维狠狠掐了戚芳菲一把,戚芳菲又嚷开来,掐我干吗?本来是你说的呀!
胡宗宪笑了,望了一眼沈四维吊着的伤臂,问伤得重不重?他带有歉意地说,本来要抽空去探望你的,还要为你向朝廷上表,破例为你请旌表呢,没想到夤夜相会在风雨中,请,快请,到帅船上喝杯浓茶驱驱寒气。
事到如今,沈四维只好顺水推舟了,那就打扰了。
戚金印却说,我先回去了。
戚芳菲把戚金印拉到一边,嘱咐说,千万别告诉他,说四维姐在胡总督这里,让他着急上火,省得他不知道珍惜。
戚金印说,不用叮嘱,我也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