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
肥后率残兵回到岑港倭寇大本营,被肥前狠训了一顿。
他们这次进攻台州、温州,根本没起作用,反倒被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肥前说他无能。
肥后说,这戚继光的藤牌阵太厉害了,风雨不透,以后你们都得小心点,但愿别碰上戚继光。
毛海峰说他这话太长他人志气了,你看我们岑港,风雨不动,他戚继光不是一筹莫展吗?
肥前原以为官军攻打一阵打不下来就得撤,却不想成了一贴狗皮膏药,贴在这不动了。
毛海峰又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我们的两大对头,俞大猷和戚继光都因打不下岑港,一再兵败被朝廷革职了。
倭酋们欢呼雀跃起来,竟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摩萨说,这下,官军去了这两个对手,更不在话下了。
毛海峰叫倭酋们别乐得太早,他们的皇帝老儿还留了一手,叫革职留任。
肥后这些人都不明白什么叫“革职留任”。
虽说削了官,可还留在原来的官位上,照样带兵,毛海峰说也叫戴罪立功。
肥后骂了一句粗话,妈的X,中国皇帝老儿花样还真多。
肥前忧虑地说,这一来,我们压力不是小了,而是大了。朝廷限俞大猷、戚继光一个月拿下岑港,否则他们的脑袋就得搬家,他们必然拼死命攻打,我们的岑港也就危险了。
肥后问,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肥前说,正是为这事召集大家来议事的。岑港的存粮不多了,我们本来也不想在哪个海岛上据守多久,流动才有财发。
毛海峰告诉倭酋们,肥前选了柯梅岛。
肥后觉得柯梅岛不好固守,还不如守岑港呢。
那里港阔水深,毛海峰说可以在那里造大船。
肥前也并不想在柯梅久住,造好了大苍船,就分成数股扬帆南下,富足的宁波、台州、温州是理想的劫掠之地,老巢应建在那边。
毛海峰主张,适当时候,我们放弃岑港,出其不意地移师柯梅,先占领四周小岛,派小股部队在附近劫掠财物、抢够粮食,等大船造好,立即往南走,到福建外海去。
二
由于戚继光无端被削职,将士都一肚子怨气,怨气成了争气的动力,他们私下相约,拼了命也要攻下岑港,替戚继光争口气。
果然,这一次,戚继光部队终于有一支登上了城墙,楼楠、杨文、张元勋、戚金印带领登城士兵与倭寇白刃格斗。
船上,戚继光亲自擂鼓作战。
大批倭寇赶来增援,他们分出大部分兵力用来抛掷滚木礌石,使卢琦、陈文清所率第二梯队被阻。
戚继光见后续部队上不去,只得鸣金,杨文、楼楠等指挥登城士兵又退了回来。
戚继光对众将领说,今天虽说没攻进去,毕竟戚继美和胡守仁带队首次上了城墙。今天失败,是后续部队被压住,接应不上,上去几十人,太孤单了。下次,我们要组成敢死队!
陈子平第一个报名当敢死队队员。
正在这时,戚芳菲扶着沈四维走来。
戚金印对戚继光小声说,她来了。
戚继光回头看了一眼,走过来大声说,你不好好养伤,跑这儿来干什么?
沈四维的声音都有点打战了,你快看看去吧,锦衣卫来人了,来逮俞总兵进京呢!
戚继光和部下全都大惊。
胡守仁说,刚刚革职,让戴罪立功,怎么又要抓人?
陈文清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怎么了?
戚金印担心地问,没说逮我爹吧?
沈四维摇头,暂时没听说。好像只抓俞大猷一个人。
戚继光凝视着涛山浪海,好久没有说话。
戚金印问沈四维,消息准吗?
沈四维告诉大家,是俞总兵手下的游击徐国平跑来送信的。
戚继光说,我去看看。
胡守仁说你不能去,风雨无常,万一连戚将军也……
戚芳菲也说去不得,别送上门去,连你也一起抓。
沈四维倒不这么看,看来不会,若真是那样,你躲也躲不掉的。
戚继光苦笑一下,我现在还怕什么呢?
陈文清也反对,即使不抓你,也有嫌疑,还不被人视为同党?
只有沈四维支持他,你去吧,应当去。人在危难时才需要朋友。
戚继光感激地看了沈四维一眼。他发现沈四维向他递眼神,就跟她走到远离人们的礁石后。
只有他们两人时,戚继光问她,你还有话说?
沈四维说,你去见他,除了安慰,还能有什么用?
戚继光奇怪了,你这人!方才你不还怂恿我去吗?
沈四维说她又一想,俞大猷会怎么想?你与他同为攻打岑港主将,本应同功、同过、同命运,如今一个逮京问罪,一个只是革职效力,从轻发落,这不公平吧?
戚继光说,生杀大权又不操在我手,俞大猷怎么会迁怒于我?况且他为人正直,也不是小肚鸡肠的小人。
沈四维说,平时胡宗宪亲戚薄俞,这是浙江官场尽人皆知的,在人们印象中,你是胡宗宪的亲信,你这时候去安慰他,他反倒会不舒服。
这倒有一定道理。戚继光也承认,从常理讲,沈四维是对的。可他顾不得这么多了,朋友遭难,自己躲在一边装聋作哑,那成什么人了?宁可遭他骂,他也得去。
沈四维感叹地说,做人当如此,不过……
戚继光问她想说什么。
沈四维觉得,说上一千句宽慰的话,也不如伸出一只援救之手。
戚继光苦笑,可我有能力力挽狂澜吗?
沈四维点拨他说,船不能自行,可凭借风力呀!
戚继光苦笑,我朝中若有严嵩、徐阶这样的靠山,那还用发愁吗?
沈四维提示他,可你身边就有能与严嵩说上话的人啊!
戚继光心里一动,她显然指的是胡总督。
胡宗宪是封疆大吏,又是首辅严嵩的得意门徒,只要他肯使出浑身解数出手援救,没有不成之理。
听了沈四维的分析,戚继光又一次苦笑,突然下意识地冒了一句:他不落井……
说了一半,戚继光戛然而止。
聪明绝顶的沈四维马上悟到了真谛,你想说落井下石?
戚继光赶忙支吾,没有啊!
沈四维很不高兴,你对我,怎么也是话到嘴边留半句?
戚继光又更正一句,我可没说落井下石。
沈四维说,你这人,不可交!我不帮你了。
说罢假作生气,扭身就走。
戚继光连忙拉她,却不小心拉了她的伤臂,疼得沈四维哎哟一声。戚继光忙把她揽在怀中,怪我,弄疼你了。
沈四维推开他,你这人,太谨小慎微了。
戚继光叹道,实话跟你说吧,我还不知道给哪尊菩萨上香管用吗?可你并不知道内情,岑港失利,上本弹劾胡宗宪的李瑚、王本固,凑巧都是俞总兵的福建同乡。胡总督早就认定是俞大猷背后捣鬼。我怎么为俞大猷开脱都没用。
岂有此理!沈四维说,福建人千千万,有坏事都推到俞大猷头上吗?
这当然也是事出有因。打岑港之初,俞总兵就认为劳师费饷,得不偿失,与胡总督意见相左,阴差阳错,这不都搅到一起去了吗?
听戚继光这一番话,沈四维心里凉了,依你说,求不动胡总督了?
戚继光认定只会适得其反。
沈四维却不相信。还是功夫不到。她帮戚继光想想办法。
戚继光疑惑地问,你?你有回天之力?
沈四维笑而不答。
三
芝麻岛上,大批难民正在场院打场,忽然来了几船倭寇,难民被驱赶上船,每人还得背一袋米。
一些倭寇开始在小岛各处搜寻隐藏的零散难民,强壮的驱赶上船,老弱残则拴上石头沉下海去。
戚娴在水洞口看到这情景,知道倭寇要放弃芝麻岛了,莫非是官军要打过来了?
正值落潮,戚娴和吴春柳来到洞口挖蚝,被突然从礁石后转过来搜索的几个倭寇发现了,一阵叽里呱啦地大叫,向她们扑过来。
吴春柳想奔回洞里,戚娴说,没用了,快把脸抹黑了!
她抓了一把烂泥,往脸上一抹,立刻变得丑陋了。吴春柳也学她的样子弄脏了脸。
两人都挨了几鞭子,被驱赶上船。
入夜,海浪喧嚣,岛上一片漆黑。
肖隆驾小舟又来送吃的,他从船上下来,到了洞口三击掌,却没有回声,又击一次,仍无动静,他忙钻进洞去,洞里空空,早不见了人影,他呆了片刻,才退出洞来。
此时戚娴和吴春柳早被掳到了柯梅港。
倭寇正在这里建造大苍船,有的已造好下水,船台上还有建造过程中高大的龙骨。
这里正挑灯夜战,难民在皮鞭声、呵斥声中扛木料,锯木头、刷油漆……
戚娴、吴春柳和难民被运到了柯梅,登陆后,让他们把粮食背下船,一人发一个干饼,一个倭寇小头目说,快吃,吃完了干活!
四
戚继光紧急约胡宗宪到海边漫步。胡宗宪明白他要干什么,就抢先说,锦衣卫来抓人,他事先也是一点风声没听到,锦衣卫的人来得很突兀,没想到。
先知道后知道都无所谓了,戚继光关心的是俞大猷的命运,胡大人一定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能保住命吗?
胡宗宪不讳言,承认这很难说。
心底的悲凉和怨气又冲撞他的良知了,戚继光不得不说,恩公不觉得对他太不公道了吗?
胡宗宪是这样解释的,他已尽量为他们二位开脱,若不然,上次就要把他们俩一道锁拿进京的。
戚继光不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为国立功,反遭陷害,这与从前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的下场不是一样悲惨吗?令天下壮士寒心哪!
胡宗宪表示,他也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呀。
戚继光不得不触碰那根敏感的神经了,听传言,说俞大猷曾与同乡御史李瑚弹劾过恩公?你不是一直这样认为吗?
胡宗宪说,只有耳闻,又说,我轻易不相信流言,更不相信他会恩将仇报,中伤于我。
这等于说,对他的种种猜测都是无稽之谈,一下子把戚继光的口封上了。戚继光还是想替俞大猷解释几句,他说,我曾问过他有无此事,他说他为了避嫌,从未与李瑚有过来往。
胡宗宪一笑,你多余问。
话说到这里,戚继光已无话可说。
胡宗宪阴沉着脸说,还是想想如何攻克岑港的事吧,一个月限期一到,如果还是不见捷报,你我都免不了步俞大猷的后尘!无一幸免。
这话背后的语境再明白不过了,你还有心思替别人喊冤叫屈呢,说不是哪天,你也是俞大猷的下场!
胡宗宪已带随从走了。
戚继光枯立海滨良久,连浪花打湿了鞋都没察觉。
戚继光无奈,想求见锦衣卫的人。他带陈子平走到司礼监太监营帐外,他对守卫的兵士自报家门后,递上名片,要求见锦衣卫的人,不知来下圣旨的是哪一位。
士兵问他,你要见司礼监随堂太监王大人吗?
戚继光点头。
士兵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还挺幸运,锦衣卫的人同意见他。士兵把他引到一座木头房子里,陈子平留在门外。
王询是个圆脸老婆婆面孔的太监,见了戚继光倒很客气,请坐,戚将军。
戚继光没有坐,我听说王大人是来锁拿俞大猷进京的?
王询说,是,皇命在身,不得不认真。
戚继光提出质疑,此前不久,圣旨刚将我二人革职留任,还没过几天,怎么又要抓他进京问罪?
这明显犯忌的发问,王询并没动怒,他只是说,这个,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上谕行事。
戚继光陈述己见,俞大猷从王江泾大捷到如今,转战水陆,大小几十仗,使倭寇闻风丧胆,屡立功勋,却一而再再而三受此构陷,我等将士都很寒心。
没想到王询告诉他,胡总督也这么说。可这是圣命,我也没办法回护,如有冤情,不妨上奏。
胡宗宪也这么说?是做样子给人看,还是发自内心?那他方才怎么那样冷淡,一口回绝?
听王询说上奏,戚继光苦笑,我现在是戴罪之身,白丁一个,我哪有资格给皇上上疏?
王询说他也是爱莫能助啊。
戚继光问他,能否透露一二,他的案子重吗?
王询说,不轻,听说皇上看了一个奏疏,大为震怒。我只能这样告诉你。
戚继光说,自己与俞大猷并肩作战,久建情谊,他要走了,能否通融一下,跟他喝一杯酒,为他饯行?
王询沉吟了半晌,才说,你给我出了个难题。不过,我敬重你的义气,这样吧,你去见他吧,小酌一杯可以,是个意思就行了,千万别醉酒出事,本人可担待不起呀!
戚继光拱手:谢谢。
五
沈四维养伤的小屋聚集了戚继光手下几乎全部将领,坐不下,大多数人站着。人人一脸肃穆,盯着站在床边的沈四维,她成了核心人物。
陈文清说,戚将军和俞将军屡败倭寇,功劳卓著,不奖反罢官,凭什么这样不公?
张元勋要大家一起去找胡总督理论理论!
杨文说没用,他还不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胡守仁提议联名给朝廷上疏吧!
戚继美冷笑,上疏?咱们官小了点!没资格呀。
沈四维向大家摆摆手,这才切入正题。她今天找大家来,并不是只为戚将军打抱不平。戚将军虽说罢了官,毕竟还允许他戴罪办剿,还有机会。可俞总兵就惨了,锦衣卫差官已来捉拿他,回京还不问成死罪呀!
胡震说,俞总兵得罪了谁呀?他也是抗倭有功啊!
丁邦彦说,肯定是什么人陷害忠良。
沈四维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戚将军急得不行,想救俞总兵于水火之中。他现在也是爱莫能助,我知道他张不开口,我是背着他来求各位的!
戚芳菲说,你说吧,天塌了我们替他顶着!
胡守仁说,要命有一条,拿去!
众人都在吼,你发话吧,听你的!
沈四维十分感动,她眼噙泪花,向将领们深深鞠了一躬,说我替戚将军谢谢你们这些好兄弟了!
胡守仁说,有吩咐请讲,我们万死不辞。
众人也都纷纷表示“万死不辞”。
沈四维说,其实,我召大家来,也是背着他的,他为人耿直、不会圆通,可是,如今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送上去,买人命都不难!
陈文清明白了,送礼打点,是缺钱,对不对?
胡守仁说,我们大家虽都不是腰缠万贯的主,可以凑啊,聚少成多嘛!
沈四维说,大家也知道,戚将军两袖清风,他的俸禄不多,又资助这个、资助那个的,所以……
没等沈四维表态,戚继美阻拦说,切不可如此,我哥哥的脾气各位又不是不知道,他从不受礼,更不送礼,如果我们一番好意,却坏了他的一世清名,岂不是陷他于不仁不义了吗?
沈四维断然地说,这事有我顶着,你可装不知道。
胡守仁说,这有什么可怕!又不是害他。
戚芳菲更是对戚继美出言不逊,你快出去吧!别让树叶掉下来砸破了你的纱帽翅!再说了,你那纱帽翅太小了点,我都没看上眼!
一边说一边往外推戚继美。人们哄的一声笑起来。
这一下,戚继美反倒不好意思了,别赶我走啊!我从众还不行吗?
胡守仁对沈四维道,都听你的,捐钱,大家认捐就是了。
沈四维说,不是捐,是借,我出借条!
杨文第一个掏银子,接着人人掏,有的跑回住处去取。
不一会儿,案上的银锭、散碎银两堆积成小山了,有人捧着一大堆铜钱来了。
沈四维嚷着,别乱、别乱堆呀,得有个数目,我给各位开具借条!
可人们放下银子纷纷散去,没一个人接借条的。
沈四维与戚金印都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