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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46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胡宗宪一个人在帅船上喝闷酒,旁边放着笔、墨,有一件写了一半的奏疏,题目是:奏俞大猷作战不力疏。

他喝一口酒,写上几个字,不满意,又涂掉,换纸重写。

这时徐渭进来,胡宗宪连忙把写了一半的奏疏反扣案上。这一细节岂能逃过徐渭的眼睛?他露出了诡秘的一笑。

胡宗宪让道,是文长啊,来,坐下喝两盅酒。

徐渭笑道,我怕没喝上一口,大人就端茶送客了!

胡宗宪说,你总是这么刁钻!我对你那么刻薄吗?

这次可不一样,大人自己操刀写奏疏,不用我这刀笔邪神,一定是万分机密,连我都要瞒过的了?

他太厉害了!胡宗宪说,人都说,你是我第一幕僚,我心里所想,一样也逃不出你的眼睛,那你猜猜看,我在写什么?

徐渭含糊地说,当然是奏疏。

胡宗宪说,太笼统了。

徐渭又猜,岑港久攻不下,总得有一个人担当罪名吧?

胡宗宪一震,马上愤懑地说,有人背后捅刀,想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徐渭说,这不会吧?谁有这么大本事!

胡宗宪话说得有点危言耸听的味道,已经有人弹劾我了!

这也是家常便饭嘛,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徐渭又问这次是谁发难?

胡宗宪正要回答,庞举来报,戚大人来了。

徐渭一指案上奏疏,示意他快藏起来,胡宗宪却说不必,我不必瞒他。

胡宗宪对庞举说,请他进来吧。

戚继光进来,胡大人叫我?

胡宗宪起身,来,坐下,正好文长也在,你们二位来陪我喝酒,解解闷。

戚继光不得不坐下,胡宗宪给他二人各倒了一杯酒,举起杯与戚继光、徐渭碰了一下,来,为安全度过劫难,干一杯。

胡宗宪全干了,戚继光只抿了一小口,胡大人,你说的劫难不会是指岑港久攻不下吧?

比那要糟。胡宗宪说,你不知道,有好几个御史在告我,弹劾已不止一次。

戚继光说,打仗嘛,没有百战百胜的,尽力就是了。

胡宗宪也不瞒他,头几次,都被严大人给抹平了、压下了,化险为夷。可最近这一次,终于捅到皇上那儿去了。你猜参我的御史是哪个?

戚继光摇头,目视徐渭。

徐渭说,能让恩公这么伤心的,必是恩将仇报者。

戚继光问,你怀疑是浙江地面的下属?

胡宗宪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是俞大猷在背后捅我一刀。

戚继光一怔,马上说,这不可能,俞大猷不是这种人。

徐渭也说,他没有这么干的理由啊!

胡宗宪却认定不会错。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攻打岑港,消极怠工,现在半年攻不下来,他把罪责全推到上司身上,势所必然。

他确实不赞成攻岑港,但都是明说的,戚继光也对攻打岑港有不同看法,可一旦朝廷下了旨意,我们都再无二话,一直追随主公奋勇向前啊!

戚继光这么说了,胡宗宪补了一句,你也一样被告。

戚继光倒无所谓了,我尽了力,要参我,我也没办法,谁让岑港久攻不克呢?

胡宗宪说,哼,他想让我当他的替罪羊?妄想!

戚继光认真地说,我敢担保,绝不会是俞大猷。

他当然不会赤膊上阵来参我了,胡宗宪说,他让李瑚出面,李瑚你知道是谁吗?

戚继光说不知道。

徐渭倒恍惚记得,如果我没记错,这李瑚好像是俞大猷的福建同乡,又是同年中举。

胡宗宪愤愤地说,岂止李瑚一个?那个被我参丢了官、对我怀恨在心的王本固也是他们的福建同乡,他们搅在一起,会有什么好事。

这王本固对恩公有成见,可以理解,可说是同乡就一定怎么样,不见得,戚继光说,恩公多心了。俞大猷这人有话都说在当面,绝非两面三刀的小人。

胡宗宪说戚继光太好心了。就算俞大猷不直接操刀,他不提供给李瑚岑港详情,李瑚怎么会知道岑港的战况?十三道御史,为什么偏偏是李瑚弹劾我?

这似手在理。但徐渭也分析了另一种可能,俞大猷无意中把不利战局泄露给李瑚、王本固是可能的,但多半是被利用了。

戚继光马上附和,正是。我无论如何不相信是俞大猷背后唆使,要不,我去问问他?

胡宗宪冷笑,他能承认吗?他敢承认吗?

戚继光无言以对。

在他们争论是非功过的当儿,北京西苑的君臣对话,则真正关乎人的命运。

刚刚和爱妃睡过午觉起来,嘉靖皇帝来到西苑永寿宫,看了几个奏疏后,说,李瑚弹劾胡宗宪,又有弹劾俞大猷、戚继光的,这不成无头官司了吗?

徐阶启奏道,岑港之役,从本朝三十六年十月,打到如今,半年过去,劳师糜饷,助长倭寇气焰,是该处分几个办倭不力者了。

嘉靖皇帝问,处分哪个?照理说,这个胡宗宪,既是总督浙江大员,理应先治他督师不力罪。

这话当然在理上。严嵩不能让板子打在胡宗宪屁股上,就为他开脱道,他虽主政浙江,如将领不卖力,他也毫无办法。况且念他两献白鹿有功,这次白鹿刚刚献来,请皇上赦免其过,不予究治。

他不说,皇上倒忘了他献白鹿的事,嘉靖皇帝说此人历来忠诚、勤勉,就豁免了他吧。那,也总得平息朝野上下汹汹之议吧?

严嵩试探地问,圣上的意思……

嘉靖皇帝说,总得有人担过。朕知道,你们是不肯让胡宗宪担过,那就把俞大猷、戚继光革职吧。

高拱谏道,不可,戚继光和俞大猷是倭寇唯一惧怕之人,他二人一旦罢官,倭寇更有恃无恐了。

嘉靖皇帝想想也对。那就革职留任,着其戴罪办倭,限一个月内打下岑港,剿灭倭寇,否则一定逮京严惩。

严嵩、徐阶、高拱只得遵旨。

戚继光和戚芳菲漫步在海滩上。是戚芳菲找他,说有“要事”。出来了,她又像根本没正事,不时地捡薄片石掷到水中打水漂,她自己还高兴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八个!

她把一片石头递给戚继光,你比不过我,不信试试!

戚继光回头看一眼远处跟着的护兵,说,我打水漂?成什么样子?

戚芳菲说,当了参将,连水漂都不能打了?明儿个升了总兵、都督,连笑都不会笑了吧?

戚继光说,别闹了,我忙着呢,哪有闲心陪你打水漂玩?你找我什么事?还非得避开人?

戚芳菲洗了一把手,变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想好了,和你解除父女关系,不管你叫爹了!

戚继光皱起眉头不认识地打量着她,你没疯吧?

戚芳菲说,怎么叫疯?我是认真的,我想了好久了。

戚继光觉得这丫头太任性了,这种事也是随便开玩笑的吗?

戚芳菲可不是开玩笑,她真的不当戚继光的干女儿了!

戚继光生气了,随你便,不当就不当。

他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可我总得知道是为什么?是我们家门楣低呀,还是我戚继光不配当你干爹?

戚芳菲扑哧一下笑了,你别生气,都不是。

戚继光问她,那你闹什么鬼?

戚芳菲却又显得很害羞,垂着头,说不出口的样子。

有什么可害羞的?反叫戚继光感到新鲜,这可不像芳菲呀!

戚芳菲鼓起了勇气,那我就说了吧,我也不怕你笑话了。

戚继光看着她,等待下文。

话到嘴边,戚芳菲却又不说了,她说,不说了,你慢慢就明白了。

说罢跑远了,戚继光百思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戚金印走进沈四维养伤的小屋,他打来一大盆糟羹,专门来陪沈四维吃饭,这时戚继光进来。

戚金印说,爹,你还没吃吧?我把你这份也打回来了。

戚继光坐下吃饭,好香,又是糟羹。

戚金印问,大清早,芳菲这丫头找爹干什么?

莫名其妙,戚继光说,她要跟我解除父女关系。

戚金印看了沈四维一眼,两人都笑。

他们的笑里好像有文章,戚继光就问他们笑什么?

沈四维反问,那你同意解除了?

戚继光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传出去多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亏待她了呢。

沈四维认真地劝戚继光,我看,你成全了她吧。用不了多久,我这姑姑也快作废了。

戚金印哈哈笑。

戚继光说,你们打什么暗语?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沈四维说,也就你看不出来吧,她看上你弟弟继美了。

戚继光瞪着眼问,这是真的?

沈四维用下颌点了一下戚金印,不信问问你儿子。

戚继光转向戚金印,有这事吗?

戚金印笑而不答。

戚继光还是困惑,即便是这样,又与当干女儿何干?

沈四维说,你想啊,你女儿想嫁你弟弟,这不是差辈了吗?这就是芳菲要解除父女关系的原因啊。

戚继光恍然道,这小鬼灵精!那,继美呢?他也有这意思吗?

沈四维又笑,那你问继美吧。有干柴没有烈火也烧不起来呀!

戚继光连说了几个“荒唐”,这叫什么事!

俞大猷和戚继光只带陈子平等少数从人,坐一条小船,正围着岑港外围观察城墙。

俞大猷提议,从城墙底下挖暗道如何?

戚继光早想过了,又否定了。城墙就建在坚硬的岩石上,根本挖不动。

这时,又一条小船追过来,原来是胡守仁,见他慌慌张张的,戚继光就问,有什么事吗?

胡守仁说,不好了,朝廷派人来了,你们二位都被革职了!

戚继光、俞大猷一时都愣住。俞大猷苦笑,你看,我们还在这寻找破敌之策呢!

戚继光虽感意外,却也坦然,为国除患,没什么可后悔的。

俞大猷眼中蓄泪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功败垂成啊,令人遗憾终生。

戚继光问胡守仁,钦差人在哪里?

胡守仁说在胡大人那里。

戚继光对俞大猷说,走吧,发昏当不了死,领罪去吧。

俞大猷回眸望一眼岑港城垣,长叹一声,现在一身轻松了。

戚继光却轻松不起来,我们背着无能的黑锅,令人心有不甘哪!

来到胡桃岛胡宗宪营帐,见过大钦差冯保,二人肃立一边。

胡宗宪早备好了香案,冯保操尖细嗓子喊了声“俞大猷、戚继光接旨!”

俞大猷、戚继光趋前几步跪在香案前,同声说“臣接旨”。胡宗宪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钦差冯保在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倭寇犯疆,荼毒百姓,尔俞大猷、戚继光等代天讨伐凶逆,本应恪尽职守,安民报国。然则尔等辜负朕意,用剿不力、费时糜饷,逾半载尚不能下贼巢,有悖朕望。着将俞大猷、戚继光二员即行革职,于军前效力,戴罪办倭。钦此。

跪在临时香案前的俞大猷、戚继光叩头称“谢圣上不杀之恩”,起立。

冯保仰着油光光无一根胡须的胖脸道,若不是严大人力保,你们可就惨了,非逮入京师下到刑部大牢里问成死罪不可。

胡宗宪悲天悯人地说,岑港失利,本应追究我之过,却让二位代我受过,心上实在不安。

冯保说,有争功的,还有争过的吗?都别争了,好在圣上法外开恩,虽说革了职,还让你们军中效力,戴罪抗倭,这就有机会,好好干,会开复原官的。

胡宗宪说,冯公公说得对,只要我等同仇敌忾,一心一德,尽快克敌,我会全力保举二位,官复原职是指日可待的。

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没做声。

戚继光首先把绣虎豹的三品武官绯袍脱了下来,随后俞大猷也摘下六梁冠,脱下绣狮二品绯袍,换上了民装。

俞大猷、戚继光罢官的消息,早一阵风般吹遍了军营各个角落。

当俞大猷和戚继光穿着便服走出来时,见海滩上聚集了几百名将士,陈文清、胡震、胡守仁、楼楠、张元勋、杨文、卢琦等都在。他们呼啦一下跪倒,黑鸦鸦一片,齐呼“冤枉啊”!

陈文清、胡守仁领头高呼,戚将军、俞总兵抗倭有功,何罪之有?

底下又是一阵高呼:千古奇冤哪!

戚继光的眼泪刷一下下来了。

他面向将士说,快请起,各位将士请起,岑港屡攻不克,我本应领罪,不怨天、不尤人,谢谢各位。

俞大猷也说,大家切不可如此。

陪同出来的胡宗宪脸变得惨白,他小心地看了冯保一眼,冯保还好,没有动怒,他上前对众将士说,皇上开恩,也只是将俞大猷、戚继光二员革职,并未褫夺兵权,大家可助他们早日攻下岑港,将功折罪。

傍晚的海边,伴着有节奏的涛声,一阵呜咽的箫声传来,海水也似含悲忍愤,不安地鼓荡着。戚继光好久没吹过箫了。

吊着左臂的沈四维被戚芳菲搀扶着,循箫声走来,沈四维离很远停住,戚芳菲还想走过去,沈四维拉住了她。

她二人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听着悲凉的箫声,和着呜咽的海水。

很晚了,戚继光才从海边回来,他推开沈四维小屋时,一脸宁静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带笑容地问,好些了吗?

沈四维望着他良久不语。

戚继光坐在床头,拿起一个梨,用刀削皮,来,我给你削个梨吃……

他发现沈四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说,你盯着我看什么?

沈四维故意问,你怎么把三品官袍脱下去了?

戚继光尽量笑着遮掩,在胡宗宪那里吃饭时,不小心油了一大块,脱下去洗了。

沈四维咬着嘴唇,不觉流下泪来。

戚继光说,你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沈四维没有正面触痛他的伤口,只是说,我听见你吹箫了。

戚继光说,啊,好久不吹了,都生疏了。

沈四维说,男愁唱、女愁哭,我最怕听你吹箫。

戚继光说,没愁事就不能吹箫了!

沈四维说,你还瞒我!怎么没愁事?你不是被罢官了吗?

戚继光没法再撒谎了,就找了个理由,她在养伤,本不想告诉她,怕她心里不好过。

沈四维说,你心里不是更苦吗?

戚继光叫她别为他难过,我戚继光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呀。

沈四维心里很不平,这个时候,胡宗宪脖子一缩,怎么不主持公道了?

戚继光还是替胡宗宪开脱,他有难处,但凡能保,他能撒手不管吗?

沈四维说,你倒肯原谅别人。我看,是白鹿帮他渡过了难关,你把过河的船给了别人,自己却淹死了!

戚继光叹口气,他并不后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沈四维为他不平。就算岑港之战打得不好,也不是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之过呀,况且,慈溪、雁门岭之战,乌牛之战,五战五胜,朝廷怎么就看不到了呢?有功不奖,有过必罚,这能不让天下壮士寒心吗?

戚继光从小立志,她是知道的,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抗倭安民,是平生大志,只要不剥夺他带兵抗倭之权,就是贬为平民又有何妨?

沈四维流泪不止,天下不公,我是替你难过。

他替沈四维揩着泪水,你能为我而哭,我就五腑熨帖了。快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叫人看了不好。

沈四维说她不怕别人看见。况且,她决定不回台州养伤了。

戚继光说,那怎么行?别任性。

沈四维珠泪涟涟地说,你倒运的时候,我多陪你一会儿,你心里会好过点,我这时候离你而去,我心里会更难过。

这一说,戚继光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禁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沈四维泪眼迷离地望着他,忽然说,我决定了,嫁给你,给你当妾!

戚继光吓了一跳,他记起了沈四维从前表白心迹时说过的话,她绝不给人当妾!今天是怎么了?戚继光说,你在说什么?你别一时冲动,我不能对不起你。

沈四维说,我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吗?

戚继光叹息地说,你从前说过,你不可能给我当妾,我又不可能休妻,我不敢有奢望,我们此生无缘啊。

沈四维伸出右臂抱住他,我确实这么下过决心,强迫过自己,可后来我发现,我这是自己欺骗自己,我想离开你,办不到,我想走出你这棵大树的阴影,同样办不到。

戚继光说,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沈四维撒娇地说,你对我好点就行了,我不管名分不名分的了。

戚继光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深情地注视良久,俯下身,在她眼睑处吻了一下。

沈四维说,行了,你答应了。等我伤好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儿子呢!

沈四维害羞地扭过头去,你答应我不离开你了?

戚继光说,我谢谢你,在我最倒运的时候给了我慰藉,让我再鼓余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