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
严世蕃进入内阁朝房时,只有严嵩在,严世蕃问他,父亲叫我?
严嵩把一份奏疏递给严世蕃,你看看,御史李瑚狠参了胡宗宪一本。
严世蕃看了说,是够狠的了,足以要了胡宗宪的命,捉拿进京治罪是轻而易举的。能压下吗?
严嵩说,御史不好惹,他们的奏疏谁敢压?况且徐阶、高拱知道。
严世蕃说,那就尽量拖,拖着先别给皇上看,能挺几天是几天。
也只能这样。严嵩说,这几天,皇上为剿倭不力的事,发了好几次脾气了。现在送上去还不是火上浇油!
严世蕃说,他一心修玄炼丹,不是不理政务吗?
严嵩说,他只是不愿上朝,事还是管的。他不动声色,很精通制衡术,表面看,他把权都交给大臣了,其实他谁都信不着,哪个大臣羽翼丰了,威胁皇权了,就快倒霉了,处置夏言,就是这样,一点不手软。
严世蕃心有所动,他想到了赵文华,皇上对他下手,不是个好兆头吧?
当然咯,醉翁之意不在酒。严嵩一点不傻,还看不出来这是给他颜色看吗?得万分小心,伴君如伴虎啊!
话题又回来,严世蕃觉得,不能不救胡宗宪吧?
当然,不救谁也得救他。不过,岑港之战,旷日持久,朝廷限期两月,他们过了半年尚未打下,连严嵩都不好在皇上面前说话了。
严世蕃忽然想到,找个替罪羊怎么样?
这倒是个缓冲办法,严嵩说那只有俞大猷、戚继光最合适。
严世蕃说,那我就派人去浙江,告诉胡宗宪马上写奏折。
严嵩说,即使把罪责全推到俞、戚二人头上,胡宗宪也难辞其咎,他毕竟是攻打岑港的主帅呀!
严世蕃问,那怎么办?
严嵩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
沈四维路过海边临时码头,看见士兵们正把装有小白鹿的铁笼子抬上船,并用黄缎罩上。随后,一群水师士兵排队上船,如临大敌般围在笼子四周。
她大为惊讶。正要上前去问,却见胡宗宪与徐渭并肩走来。
沈四维躲到一边去观察着。
徐渭道,真没想到,戚继光能把到手的福星、财神拱手送人!
胡宗宪也很感慨,说戚继光这人,倒是一向重情谊、讲义气,从不骄横。
那也不至于这么傻吧?他如果自己进京献瑞,那高官显位不就唾手可得了吗?徐渭一直没琢磨透,戚继光图的是什么?或者他有求于胡公?
胡宗宪拈须笑道,先生别费心思猜了。投我以桃李,报之以木瓜,他这是在报恩。
徐渭问,恩公对他有这么大恩吗?
胡宗宪说,当初还是我上疏,朝廷才调他来浙江,在这里,戚继光有英雄用武之地。这也算得上知遇之恩吧?
徐渭点头,那当然。
胡宗宪又问他,你忘了赵文华让他管屯田的事了?
徐渭笑了,这人是够木讷的了,不给胡公送礼倒也罢了,你不图这个。可他竟不知给赵文华送礼。
胡宗宪暗示他几次,他还是浑然不觉,或者是假糊涂、真清高。结果,赵文华马脸一拉,派他去管屯田。
说完,徐渭哈哈大笑,还得恩公替他打点。
胡宗宪念他是个人才,又有一腔报国之志,才会替他给赵文华送礼。换了别人,也不可能。
徐渭说,是呀,替下属送礼,这可是前无古人的美谈啊。
胡宗宪颇为自得地说,为国选才,也就不好按常情常理拘泥了。
徐渭又问,你说,他知道此事吗?
胡宗宪虽没问过,他又不傻,岂能麻木到此种地步?
那他向恩公表示过谢意吗?
胡宗宪说迄今没有。
徐渭更加感叹,真乃奇人!
胡宗宪想,戚继光自然是装傻,我和他都碍于脸面,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说真的,他值得敬重,只有把人格、操守看得很重的人才会这样。
徐渭明白了。戚继光把白鹿送恩公,让恩公在圣上面前邀宠,他这确是对你报恩哪!
听了胡宗宪和徐渭的对话,沈四维愤愤不平地找到戚继光说,你把小白鹿孝敬给胡宗宪了?
戚继光想蒙混过去,没有这回事呀!
沈四维说,你还想抵赖!人家都把小白鹿装船了,显然是让他的幕僚徐渭押送赴京进贡。
戚继光说,哦,我知道。这是以我和胡宗宪两个人的名义献瑞的。
沈四维根本不信,算了吧!你把小白鹿还给我,马打江山驴坐殿,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要送,我自己去送!
戚继光忍不住笑了,什么马打江山驴坐殿,你从哪儿贩卖来的词儿?这么俗!
沈四维赌气说,我本来就是俗人!
戚继光哈哈笑道,那我们更是俗不可耐了!
沈四维说,你别嘻嘻哈哈的,我在说正事!
戚继光收敛笑容,说,我也是在说正事呀。我告诉你,现在岑港久攻不克,朝廷震怒,御史、给事中们交章弹劾,胡宗宪四面楚歌,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我把白鹿送他,让他在皇上面前挽回点面子,有什么不好?
沈四维是冲他戚继光,才弄回这白鹿的,我可没你那样的高风亮节。他胡宗宪八面楚歌,与我何干?
就不讲个人恩怨,从大处看,我也得帮他渡过难关。你想想看,浙江抗倭名将,一个个落马,被关、被杀,哪个有好结局?都因为有赵文华这样的奸臣上司弄权害国!胡宗宪好歹是个明白人,是个想抗倭、想成就一番大业的人。他一旦倒了,再派个人来,很难说是什么德行,浙江抗倭会出现什么样的危局。
他是好官?他巴结奸臣严嵩、赵文华,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你帮他,不怕别人骂你是奸党?
戚继光认为,巴结权臣,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人是为了肥己、祸国殃民,有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巴结权臣,就保不住官位,就一事无成,我看胡宗宪属于后者。
沈四维冷笑,你这是为你自己巴结奸臣而辩解吧?
戚继光说,随你怎么说。人也不能不讲良心,当初我心里一团火一样到浙江抗倭,赵文华因我不上礼而把我打入冷宫,让我管屯田。胡宗宪多次暗示我送礼,我岂不明白?我是不想垂眉折腰而已。我万万没想到,胡宗宪却背着我,替我送重礼打点,人家至今没告诉过我,这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报恩,也应该吧?人得将心比心啊!
沈四维叹口气,他这么说,她也就无话可说了。
要开船了,徐渭走上跳板,胡宗宪向他拱手,拜托了。
徐渭叫他放心,这白鹿出现得太及时了,否则首辅严相都不好为他讲话。
如这头白鹿能为他免灾,胡宗宪更不能忘记戚继光的好处了,这人真是君子。他完全可以用白鹿去换取自己的飞黄腾达,他却拿来救别人。
徐渭说,是呀。现在恩公可以放心了,有白鹿在,就有祥瑞之气罩在恩公头顶上,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过……
胡宗宪问他想说什么?
徐渭说,毕竟岑港失利,有那么多言官弹劾,皇上就是杀鸡给猴看,也不能你好、我好,天下太平吧?
这也正是胡宗宪忧心的。
万一首辅问起,拿谁是问,徐渭问他,将怎样回答?
胡宗宪似乎极其为难,沉吟不语。
徐渭替他回答:当然不能委过于戚继光了,那就只有让俞大猷当替罪羊了?
也不能说是替罪羊。俞大猷与王本固、李瑚上下勾结,企图加罪于胡宗宪,殊可痛恨。胡宗宪早就怨恨他了。
徐渭眼珠子一转,说,我会处置明白的。
他上了船,扯帆起航了,胡宗宪目送大船远去。
三
明军又对岑港发起新的进攻,戚继光带队伍举藤牌刚上岸,就遭受倭寇鸟铳、佛朗机和弓箭的交叉袭击,好多人受伤倒下。
沈四维组织人往下运伤员。
戚继美带人冒箭雨冲到城墙下,竖起云梯。
但云梯很快被带火的火捧引燃,戚继美冒火往上爬,火烧断了梯子,他从半空摔下来。
戚芳菲挺藤牌冒着箭雨冲上去救援,戚继美摔得不能动,他冲戚芳菲喊,别过来!
戚芳菲硬是半背半拖地把戚继美救下来,扶上船。
胡守仁又带第二队攻上去,同样无功而返。
戚继光站在大旗下指挥。
城上的毛海峰指着旗下的戚继光大叫,射穿白铠甲的,那是戚继光!给老船主报仇啊!
一时,箭矢急雨般泼向戚继光。沈四维看见戚继光仍屹立不动,她急得大叫着跑过去,喊:躲箭!
陈子平用藤牌掩护戚继光,已防不胜防,沈四维冲上来用手里的剑拨着箭矢,也用藤牌挡在戚继光前面,顷刻间藤牌竟被扎得如同刺猬一般。
她见戚继光仍不动,仍在高喊“攻上去”,她气得把戚继光扑倒在地,但她却中了两箭,全在左胳膊上。
戚金印上来,与陈子平一起替她拔出箭矢,把她扶了下去。
陈文清、胡守仁组织一批射箭手回射城上,敌人的气焰才被压下去。
戚继光不得不鸣金收兵。
伤兵多起来,小岛上临时搭盖一排长长的木板房,当做病房,把伤员安置进去。
戚继光在伤兵中间忙着,一会儿给这个喂水,一会儿给那个翻身。
一个膀大腰圆的伤员大吼一声:戚继光,你过来,给我接尿!
戚继光怔了一下。
众伤员也都大为惊讶地看着他,谁这么没规矩,敢命令三品参将给他接尿?
张元勋呵斥道,你疯了?
一个士兵过去,我来给你接。
那大汉却坚持要戚继光给他提尿壶,他说,不,我给当官的打仗,他不给我接尿谁给我接?
张元勋忍着气,夺过尿壶走过去。
伤兵却打掉尿壶,你官小,让戚继光来接尿!
张元勋火了,你太过分了!你若不是伤兵,我一拳打你个满脸花。
戚继光走过去,发现他胸部受了伤。戚继光真的捡起陶瓷尿壶,扶大汉站起来,又帮他解裤子,在他尿尿时,戚继光问他叫什么?
壮汉说他叫胡元伦。
接完尿,戚继光夸奖他是好样的。
胡元伦挑衅地说,你给我接尿,你不低气?
戚继光摇头,不,你是前胸中箭,你是迎着倭寇往上冲的。如果你是后背中箭,我就看不起你了。
胡元伦眼里涌出泪水,你不骂我太狂吗?敢大呼小叫地让将军给我接尿?
戚继光说,这有什么低气的?我们同样为国效力、为民除害,我们是手足兄弟呀!
胡元伦感动地说,值,我值了!有你这样的好将领,战死沙场而无怨。
戚继光扶他躺下,替他盖好被。
戚芳菲进来,小声对戚继光说,你弟弟伤了,我姑姑为救你也受了伤,你怎么不去看看?
戚继光说一会儿去。
伤员们倒不好意思了,往外推他,他不走,胡元伦含泪爬起来,用头硬把他顶出了屋子。
四
小岛一间小茅屋成为沈四维的养伤场所。
屋里摆放着一面藤牌,上面扎满了箭矢。
沈四维胳膊缠着绷带,见戚继光进来,告诉他,她数过了,藤牌上有四十二支箭,这若全射到身上,还不成筛子了?
戚继光说了句“可不是”,给她端来汤药,慢慢用嘴吹着,问,疼吗?
沈四维说,这话问的,能不疼吗?
戚继光说,谢谢你,你是为救我才中箭的。
沈四维问他今天怎么了?倭寇认出你了,万箭齐发,你怎么不躲?
戚继光说将不倒,兵不散,我能轻易乱了阵脚吗?
沈四维问他,你弟弟也受伤了?
戚继光说是。
沈四维说,你去看看他呀。
戚继光去过了。他是最后一个来看沈四维的。
沈四维很惊讶,好啊,你把我排在最后,你不怕我生气?
戚继光的眼光是温柔的,你不应该生气,最后一个看你,是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你。
沈四维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倒会说话。
戚继光把药碗放到小桌上,说,这药晾得差不多了,坐起来喝吧。
沈四维说,没看见我胳膊伤了吗?怎么端药碗?
戚继光说,你右胳膊没伤啊!
沈四维说,你不喂,我就不喝。
戚继光知道她是故意,就说,好,好,我喂你。
他便舀了一匙汤药,吹了吹,喂到沈四维口中。
戚继光问她,苦吧?
沈四维说,你喂的药,苦也甜哪。
戚继光笑了。
戚金印进来,说:俞大人在门外等你。
戚继光一怔,连忙出去。
戚继光和俞大猷并肩走在海浪喧哗的岸边,俞大猷说,攻下岑港,恐怕还要费一番周折。
戚继光也乐观不起来。是啊。最可怕的是朝廷一再施压、限时。
俞大猷叹一声,那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内乱,互相倾轧。
戚继光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就说,你我向来不隔心,有话尽管说。
俞大猷感慨道,人啊,有福同享容易,有难同当就难了。
戚继光着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俞大猷笑笑,又转换了话题,他刚听说,戚继光弄了一头祥瑞白鹿?
戚继光说,是啊,事出偶然,千载难逢。
俞大猷没想到,戚继光也信这个。
戚继光说,我不信,皇上信啊。
俞大猷说,是啊。听说你把白鹿送给胡总督了?
戚继光没必要瞒他,况且也瞒不住。
俞大猷笑道,这可是邀宠的宝贝呀,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最崇尚祥瑞之物,凡进献者,必受重赏厚封,你这不是把鸿运轻易送人了吗?
戚继光说,你知道,我并不信这些,我又不想借此异物飞黄腾达,即使凭祥瑞之物走运,也会叫人家笑话。
俞大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你干吗还当宝贝送人?
戚继光说,我虽不好,有好者。胡总督就好甚焉,且尝过甜头。我也并不是一味清高,我实话说,也曾动过自己进京献瑞的念头,未必得不到好处。
俞大猷说,这才是实话!你若自己送进京城,我敢保证,你至少升任总兵。你却成全了别人。
戚继光说了实话,一来胡公对我不薄,二来他有难。你也知道,为破不了岑港之倭巢,御史们交章弹劾胡公,他岌岌可危,我想,呈献白鹿,可能救他一次。
俞大猷说,你心太好了,但愿能有好报。
戚继光听他这话,好像弦外有音,就一再追问。
俞大猷说没有。他只是觉得,正经人不一定弄这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显然他戚继光也不是“正经人”了,戚继光不太高兴,你在怪我推波助澜?
这正是俞大猷所想。这几年,皇上学道修玄,就有龙虎山、青城山、武当山、嵩山那么多道士投其所好,皇上迷信祥瑞,便有白龟、白鹿、白雀、仙桃纷至沓来,这终究不是国家之幸,我辈岂可推波助澜?
戚继光有些不自在,你是说我钻营旁门左道?
俞大猷说,言重了。
戚继光说,你说得未尝不对,我也这么看,有时也不能免俗,惭愧呀!
五
另一间小茅屋中戚继美躺在床上,戚芳菲守在旁边,她在护理他。
戚继美说,这次受伤的人不少啊。
戚芳菲说,可不是?有一百多。听说,要把你们送回台州去养伤呢。
戚继美说他没事,不算伤,只是摔了一下,不用下战场。
戚芳菲说他是内伤,更厉害,他都站不起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哪。
戚继美说,今天若不是你把我背下来,我说不定回不来了。
戚芳菲用两根手指压住他嘴唇,不准他说这不吉利的话。
戚继美没想到,她打起仗来还真勇敢,
戚芳菲说,我是你徒弟,不能给你这师傅丢脸啊!
戚继美说,别一口一个你呀我的,我是你叔叔,你越来越不像话,在人前也从来不叫叔叔。
戚芳菲嘻嘻一笑,她还是那句话,你才比我大几岁呀!凭什么非得管你叫叔叔?
戚继美说,这是按辈论的,不在大几岁。
戚芳菲笑嘻嘻地说,各论各的,我呀,叫你哥!
戚继美说她胡闹,你也不怕别人笑话。我哥是你爹,我倒成了你哥了?
戚芳菲说,实在不行,我就不认这个干爹了,也改叫干哥,反正也不是亲的。
戚继美说,你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这认干爹也能闹着玩吗?
戚芳菲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戚继美似乎从她的眼睛里看懂了答案,他躲开了戚芳菲的目光。
戚芳菲突然抓住戚继美的手,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若真不懂,可白费了我一片心了。
戚继美不能承认他懂。
戚芳菲突然哭起来。
戚继美慌了,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叫不叫叔叔随你,用不着哭。
戚芳菲说,你若是我叔叔,我和你不就永生无缘了吗?
戚继美彻底明白了,冷不丁抽出手来,不,不,这可不行。
戚芳菲又流出了眼泪,你讨厌我吗?
戚继美惶惑地说,不,不,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戚芳菲追问,你不喜欢我?
戚继美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喃喃地说,不,不喜欢。
戚芳菲说,假话!我从你眼神里看出来了,你喜欢我,你不敢承认就是了。
戚继美伸手替她拭着泪,说,芳菲,我早看出你的心了,我也很喜欢你,我也不能自己骗自己,可是,这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哥这一关就没法过,他很看重脸面,传出去,不成大笑话了吗?
戚芳菲说,这有什么笑话的?你不敢说,我一会儿就去找他说。
戚继美吓得抓住她的手,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闯祸呀!
六
与俞大猷话别后,戚继光又回到沈四维养伤的小屋。
沈四维说,今天这箭再正一点,射到心口上,我就没命了,也不能喝你喂的药了。
戚继光说,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
沈四维忽然问,我若是战死了,你会怎么样?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说我给你举办隆重葬礼,我给你立一块高碑……
沈四维撅嘴道,你真盼我死呀?
戚继光认真地说,我岂能愿你死?如果你今天为救我而……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沈四维问,怎么话到舌边留半句,又不说了?
戚继光把头掉向外面,喃喃地说,那我后半生都会内疚。
沈四维心里滚过一阵热流。她突发奇想地说,假如我今天死了,那会怎么样?有时真想试一下,我死了,但还什么都明白,躺在灵床上,看着亲人故旧一个个来吊唁我,来烧纸钱,谁哭、谁没哭,谁真哭、谁假哭,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多有意思啊!
戚继光扑哧一下笑了,你真是匪夷所思,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四维说,我问你,我真死了,你会哭吗?
戚继光望着她那深情的眸子,说,我不会当众哭,可背地里我会号啕大哭。
这么说了,戚继光眼里就噙着泪花。沈四维伸出右手,忘情地抓住戚继光的手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没白认识你一回。
沈四维依偎在戚继光胸前,问:你要把我送回台州去养伤吗?
戚继光点点头,这一两天就走,跟别的伤员一起走。
沈四维说她不走。
戚继光说,你别学芳菲那么任性啊!在这儿要医没医、要药没药,怎么养伤?
沈四维仰面深情地望着他说,我每天能看到你,就是最好的良药。
戚继光血直往脸上涌,心怦怦乱跳,他问沈四维,今儿个怎么了?
沈四维却又把话题岔开了,什么怎么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