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
胡宗宪、戚继光刚刚进城,走在西湖边上,只见徐渭垂头丧气地迎上来,跳下马。
胡宗宪问他,人押在哪里?胡宗宪还以为,王本固再混,也不至于不把他这总督当回事吧!
徐渭说自己晚到了一步,其实也不晚,他明明听见我喊“刀下留人”了,他还是下令把王直母子都杀了。
戚继光大为震惊,很快沮丧地垂下头,他马上想到了戚娴、夏正和吴春柳的安危。
胡宗宪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把手里的马鞭子都折断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王八蛋!我若、若、不参倒他,我、我……我誓不为人!
他忽然注意到了戚继光的表情不对,就问,你怎么了?
戚继光凄然地说,你还没想到吗?我妹妹他们的命没了!
胡宗宪一怔,恍然大悟,对呀!这王本固太可恨了,他等于杀了你妹妹和夏正,毛海峰一定以为我们背信弃义,也会毫不犹豫地拿人质开刀。
徐渭提醒胡宗宪,得想个办法救他们啊!
戚继光眼里闪着泪花,怎么救?恐怕谁也没这个能力了。
胡宗宪捶胸顿足,是我害了他们,元敬,我对不起你呀。
戚继光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胡宗宪对徐渭说,快,派人下书给毛海峰,叫他不要胡来,告诉他这是误会,并非我们的本意。
戚继光觉得没必要了。再派人去,又搭上一个送死的。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毛海峰也不会信了。
消息很快传到戚继光家,立刻掀起一片哭声。
戚芳菲哭着要去找胡宗宪算账,都是他出的馊主意,这不是让姑姑白白送死吗?
戚继光叫戚继美拉住她,不许胡来,出了这事,也不能怪胡宗宪。
戚金印一直坐在后头垂泪,一声不吭,傻了一样。
陈子平也痛苦地垂着头。
戚继美叫大家别骂胡宗宪,都是王本固这个混蛋把水给搅浑了。
王夫人说,咱家等于一下子进去两口啊。
沈四维忽然发现戚金印不见了,就对戚继光耳语几句,戚继光叫她跟出去看看。
沈四维便走了出去。
沈四维一直跟踪到海边,见戚金印正与一个渔民商量船价,那个四十多岁古铜色面孔的渔民先是死活不肯出海,戚金印软磨硬泡,好话说尽,渔民要了个天价,十两银子。十两就十两,戚金印不嫌贵,也不还价。
贵是贵点,可如今到海上去,是拿命换哪,渔民答应了,也还后悔呢,出了海,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碰上倭寇,命没了,再多的银子有啥用?
戚金印也承认有危险。渔民问他,天亮走行不行?
戚金印已经一刻也熬不下去了,要求现在就走。
渔民为难,总得加足了淡水、带足了吃的呀。
戚金印一扭身见沈四维在身后,就叮嘱她,你都听到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你不能跟别人说。
沈四维早料到他要干什么了,她说,是你爹让我跟上你的。
戚金印问,你想阻止我?
这不是丧失理智的蠢举吗?沈四维说他这是白白去送死。如果以自己一死,换得心上人活命,那也算值得,可这么蛮干,既救不了吴春柳,又把自己搭上,这是吴春柳最不愿看到的呀!
戚金印去过岑港,他想再混进去。
谈何容易!你的心情谁都理解,春柳和戚娴陷在里头,我们谁不心疼?可你这么莽撞去闯海,不但救不了她,还得把自己的命搭上。如果春柳知道了,她会更伤心,更为你担忧。
戚金印不语。
沈四维说,听我话,不能胡来。你父亲马上要带兵攻打岑港了,你是要随征的,尽快攻下岑港,才是解救春柳他们的最好办法呀。
戚金印这才长叹一声,不再坚持了。
二
一阵低沉的箫声从戚继光衙门传出来。
陈子平在外面徘徊着,显得很焦急。他最后还是进去了。
戚继光放下箫不吹了,见陈子平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他有事吗?
陈子平提出一个请求,他想让戚大人派他到倭寇那里去!
戚继光一时没明白他要干什么去?
陈子平说,这、这……不能把戚娴扔在倭寇那儿不管了呀!
戚继光火愣愣地说,谁说不管了?可怎么管?
陈子平说入虎穴去救她!
戚继光目视着他,你?你去送死呀?
陈子平说,我死了也不怨,救不了她,就和她一起死!
戚继光忽然想到了送戚娴上路那天的情景,他态度温和了,注意看着陈子平,见他眼中有泪。
戚继光口气也变得温和了,我正在想办法,去人,绝对不行,那不是卖一个搭一个吗?金印连船都雇了,也追回来了。
陈子平很不自信地问,你是觉得我不配说这话吧?
戚继光说,这叫什么话!我的心情和你一样。着急也不能铤而走险哪!现在看,救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最有效,尽快攻下岑港!
他虽然尽量安慰别人,可心里如滚油煎熬,他比别人更痛苦、更受良心的鞭笞。妹妹当人质,不是你一言九鼎吗?如果妹妹真有不测,那你就是把她推向地狱的人!
他唯一的愿望,就只能寄希望于毛海峰的“理智”,他能相信这是一场“误会”,而非“陷阱”。可戚继光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毛海峰不可能那么通情达理、那么仁慈,他不是菩萨。
毛海峰当然不是菩萨。
一得到父亲、母亲、奶奶被正法的消息,毛海峰一则放了心,可仍然免不了对官府的狡诈生气。他气急败坏地冲进夏正的房间,劈胸揪住他,扯到外面,夏正见肥前、肥后一大群倭寇都陆续围过来。
夏正情知不妙,只能故作镇静,问他要干什么。
毛海峰哼一声,干什么?要你人头偿命!
夏正说,别忘了,你父亲、母亲还在官府那里。
夏正没想到,这张牌已失效了。毛海峰大吼大叫,我让你当个明白鬼!胡宗宪这个坏蛋,他把我父亲骗去,却把他杀了!
夏正一怔,心里发慌,连说不可能!叫他别听信谣言,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一百个不相信!
夏正心里开始打鼓,万一是真的,他夏正的阳寿也就到头了。
毛海峰告诉他,官府不但杀了我爹,连我娘、我奶奶也杀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官府这样出尔反尔,你这人质还想活命?
夏正闭上眼,反而平静了。他无话可说,谁让他是人质呢?动手吧!
肥前见毛海峰举起刀来,就托住他的手,不,这么死太便宜他了!给他来个五马分尸!
一群倭寇拍手叫嚷,对,五马分尸!那多好玩!
夏正被拖到了小校场。
听说要对犯人“五马分尸”,众多倭寇都围过来看热闹,这刑罚,在日本列岛还没见过,新鲜。
夏正的头和四肢都被拴上棕绳,每股绳子各拖在一匹马后,五匹马分别向着五个不同方向,每匹马上骑着个赶马驭手。
肥前亲自喊号:预备!
五个驭手同时挥鞭,马用力拉,夏正被撑到半空,肥前又喊:用力拉!
一声惨叫,连杀人如麻的倭寇都不敢看了。
杀了夏正,毛海峰心理上得到了满足,也算给亲人报仇了。一想起父亲、母亲、奶奶是因自己而死,他心里总有点忐忑,不是内疚,而是恐惧,他怕冥冥中的神祇会瞪大眼睛目睹这一切。
这种不安和心悸,转瞬即逝,他一想起戚娴和吴春柳两个美人儿,心里就一阵喜悦,老东西见阎王去了,谁还会阻挡他享用美色!
可他发现,这两个女人失踪后再没露过面。他在兵营前碰上了回岑港取食物的肖隆,毛海峰就问肖隆,你知道老船主把两个女人质藏哪去了吗?
肖隆说,不知道啊!
毛海峰说,那可是两个绝色女子,找回来,我赏给你一个。
肖隆说,那敢情好,可我不知在哪,我帮你找。
毛海峰下令,掘鼠洞也得把她俩找出来!
三
表达爱和恨,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方式。
这天,陈子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浙江提刑按察使司门外,他隐藏在衙门旁的石狮子后,悄悄等待着。
交卯时,王本固的轿子过来了。
陈子平的眼睛瞪得溜圆。轿帘开着,陈子平觉得他那獐头鼠目的样子很恶心,像鄷都城里的催命鬼一样可憎。
当王本固从轿子里走出来时,陈子平如猛虎出山般突然扑上去,劈胸揪住王本固,一顿拳打脚踢,等从人、轿夫上来相救时,王本固已被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王本固的随从开始围攻陈子平,陈子平使出浑身解数左右抵挡,虽然连续打倒多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陈子平最终被按倒,捆了起来。
众人扶起王本固,王本固问他,你是谁雇的刺客?
陈子平直言不讳,说是替戚娴教训他。你言而无信,明知我们有人质在倭寇手里,你却杀了王直,也等于杀了戚娴!
王本固听明白了,他说,好啊,这么说,你是戚继光派来刺杀本官的了?给我押进大牢,我找戚继光算账去!
一听要牵扯主子,陈子平好后悔,暗骂自己这张臭嘴,又闯祸了!为减少麻烦,他大吼,这事与戚继光毫无关系,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戚继光一连两天不见陈子平影子,问谁谁不知道。难道他真的渡海去闯贼穴救戚娴去了?正在纳闷,戚继美进来,对戚继光说,哥,陈子平丢了你都不知道?
戚继光说,怎么不知道?两天没见他了,也不知他哪去了。他疑心陈子平干傻事,他跟我说过,还要到倭寇那里去救戚娴呢!
戚继美说,哼,比那还糟,他在王本固的大牢里。
戚继光大惊,忙问,怎么回事?
戚继美又气又笑,说他把王本固打了个半死,王本固一口咬定是你派陈子平去刺杀他的!
戚继光哭笑不得,这个蠢东西,净给我惹祸!
戚继美说,打王本固一顿倒也解气,连谭大人都说该打。
戚继光说,你还这么说!这王本固本来没安好心,这不是乱上加乱吗?
戚继美也明白,这陈子平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他早看出来了,他对妹妹有点不寻常。
他和戚娴的感情纠葛,戚继光是知道最迟的一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得想法把人救出来呀!
戚继美觉得哥哥出面不好,已托谭知府,他答应连夜去找胡大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对胡宗宪,王本固不能不有所顾忌。
戚继光说,也未必。这王本固行为乖张,有时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就在同一时间,谭纶去拜见胡宗宪。
胡宗宪一听王本固叫人胖揍一顿,也觉解气。可又怪戚继光纵容下属作恶,手下一个百户竟敢胆大妄为,殴打朝廷命官,不管怎么说,戚继光疏于管束。
谭纶说,义愤之心,人皆有之。王本固擅杀王直,使戚继光的亲妹妹生命危急,谁不气愤!连我都觉得王本固该打。
胡宗宪说,打了又能怎么样?这不是添乱嘛!
既然谭纶都来求情,又有戚继光的面子,胡宗宪答应派人到王本固那儿去要人,还带点瓜果梨桃之类的小礼物。
这差事,只有徐渭最胜任。他去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回来了。
胡宗宪问效果怎么样?王本固口气有所松动吗?
王本固竟然拒绝放人,连胡宗宪带去的礼物也不收。
谭纶还没走,他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眼神。胡宗宪问,王本固躺在床上吗?伤重不重?
徐渭忍不住想笑,说鼻青脸肿,脸像个烂倭瓜,倒也死不了。
谭纶说死不了就没事。
胡宗宪很生气,说,我给他台阶他不下,可怪不得我了。
天下有这样不识时务的人。谭纶分析,他这样有恃无恐,怕是又要恶人先告状。他连严嵩、赵文华都敢扳,什么事干不出来?
胡宗宪记得,参赵文华,那不是御史李瑚干的呀。
谭纶提醒他,李瑚与王本固是同乡好友啊!
原来如此,这王本固是提线人哪!胡宗宪更来气了,他说,我可不是赵文华,我没把柄在他手!看谁厉害。我不参倒他,我这乌纱帽都不要了!
说罢真的托起乌纱帽掼于案上。
四
在戚继光家,陈子平成了英雄。
大家正在议论陈子平的事。戚芳菲说,行啊,陈子平!行侠仗义,够个男子汉!
王夫人说,他在大牢里不知怎么受苦呢,你还在这喝彩!
沈四维没想到陈子平会这么冲动。冲动的应当是金印。
戚金印不在场,王夫人嘱咐大家,这事别叫金印知道,他正难受呢,他再学陈子平的样子,那就更热闹了。
戚芳菲挤眉弄眼地说,姑姑没白对陈子平好!我替姑姑高兴。
沈四维制止她,别胡说。
戚芳菲说,对姑姑好有什么不好?咱得拿钱去救陈子平啊,人家为咱戚家出气,咱不能把脖子一缩,看人家受苦不管呀!
王夫人说,这倒是。
还是沈四维有见地,要人,不用咱们管,连胡宗宪也不会放过王本固。送点钱打点打点狱卒,让陈子平少吃点苦头,还是必要的。她问谁去。
戚芳菲自告奋勇,戚小福也愿跟她去。沈四维就把他二人带出去了。
招降王直既已告吹,戚继光决定立即出征。他请人算了阴阳,选了吉日。
这一天,晴空万里,海上微波粼粼,一百多条大小战船排成战斗序列,帆樯如林,军旗飘飘,帅旗上大书“宁、绍、台参将戚”的字样。
戚继美、戚金印和着男装的沈四维、戚芳菲等都在队列中。
海边摆了一溜香案,摆上了三牲供品。
誓师仪式开始了,戚继光陪同胡宗宪、谭纶等官员亲自摆供品、上香,忽然,一骑马飞驰而来,原来是徐渭,他的马鞍上吊着个木匣,他下马后,提着木匣来到戚继光他们面前:各位大人,这是倭寇刚送来的,是夏正指挥的人头。
几人都一惊,木匣打开,里面是夏正没闭上眼的人头。
胡宗宪大怒,倭寇如此残忍,我与之势不两立。
戚继光想问又不敢问地说,没有戚娴、吴春柳的消息吗?
徐渭摇摇头。
谭纶安慰道,也许她们幸免于难。
戚继光亲自将夏正的头颅供奉起来。
在鞭炮和螺号声中,戚继光走上将台,对船上和岸上队列里的将士朗声陈词:
倭寇猖乱,犯我河山,煽烧杀之烈祸,慨疮痍之未痊,尔等均为良家子弟,不堪倭害,今随我挺身赴难,振一时之义勇,足以扶万古之纲常,夏正之血,不能白流!我等钦承上命,守御兹土,初试帆樯,有事沧溟,祈风涛助顺、鲸鲵潜踪、神鬼共佑。望尔等勇猛向前,蹈海克敌。若我僚属,贪克倾忌,临难异心,上负朝廷,下负父老,唯神降罚!
接着他喊,愿同心抗倭否?
底下将士高声同:抗倭保民,抗倭卫国!
余音在辽阔的海天间经久不息。
徐渭把一件公文递到胡宗宪手上,胡宗宪问,什么公文?
是参王本固的奏疏,徐渭悄声说,恩公过过目。
胡宗宪边看边说,好!活该王本固这厮倒霉,碰到你这刀笔邪神,他没罪都得死!
徐渭说,恩公这不是夸我,是骂我了!
胡宗宪哈哈大笑,一口气把奏疏看完。
戚继光问,你们说什么,这么开心?
胡宗宪与戚继光揖别时,胡宗宪才告诉他,咱这位刀笔吏已把送王本固下地狱的奏疏写好了,严嵩会办好此事的,这也是给他干儿子赵文华报一箭之仇啊。
戚继光会心地一笑,他是罪有应得。不过,他并无私心,只是办事莽撞……
胡宗宪说,你看你,又心软了!别忘了,把令妹陷于死地的,正是这狗东西呀!
螺号、鼓声大作,戚继光上了帅船。大小船只陆续扬帆,顷刻间,雪片一样的白帆盖住海面,戚继光的水师浩浩荡荡出海了。
五
半夜时分,肖隆来到戚娴和吴春柳住的窗下敲窗。
里面传出戚娴的声音,谁呀?
肖隆小声地说,我是送你们来的肖隆,有急事,快开门。
屋里,吴春柳想要开门,戚娴扯了她一把。吴春柳说,这个人的良心还没全泯灭,他帮过我。
戚娴怕他身后有尾巴。
戚娴走到窗下,把窗纸捅破一个洞,向外看,见只有肖隆一人,才向吴春柳示意。
吴春柳打开房门,放肖隆进来,戚娴点上油灯。
戚娴问他,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吗?
肖隆说,大祸临头了!老船主不是到大陆接洽投降了吗?一上岸就被官府抓了,和他老娘、妻子全被斩首了。
吴春柳讶然道,不可能吧?
戚娴也说,这绝对是谣言!她根本不信。
肖隆却说千真万确,跟她一同来的夏指挥已经被毛海峰五马分尸处死了,正找她们俩哪。
戚娴问,有什么证据吗?她还是不相信。她哥哥和胡大人费尽心机谋划,就是想招降能成功,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吴春柳也说,况且,他们既然想杀王直,就不会同意让娴姑姑来当人质呀!这不等于让她来送命吗?有这样的亲哥哥吗?于情于理都不合呀!
道理倒是对,可王直被杀是准信。肖隆告诉她们,倭人这边消息可灵了,他就去龙兴寺传递过情报。头一回,胡宗宪弄两个假人质蒙混,他就是从庙里得到这消息的。
戚娴很警觉,问他怎么传递?
吴春柳也问,莫非和尚里有倭寇奸细?
肖隆叫她们就别多问了,问他也不能说,有些事,他也只知皮毛。信不信由她们,自己尽到心了。
说毕要走。
戚娴又叫住肖隆,你等等。
肖隆便又站住。戚娴问他,为什么肯帮我们?
肖隆嗫嚅地说,我、我也说不清楚。
戚娴说,大军马上就会攻下岑港,你想跟倭寇干一辈子吗?
肖隆抽泣起来。他说,我这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呀。
吴春柳说,你还是个监生呢,你该明事理呀!你全家都毁在倭寇手里,你这不是认贼作父吗?
肖隆说,骂得对,我白披了一张人皮。
戚娴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悔悟还不晚。
吴春柳说,还得谢谢你帮过我。我们在这荒岛上,也没地方躲藏啊,要帮就帮到底。
肖隆原来想让她们换上被掠百姓的衣裳,混到他们当中干苦力,可又一想,她们细皮嫩肉的,也根本不像,更容易露馅,才又打消了这念头。
还有别的路吗?大军快来了,戚娴只希望她们能躲过几天就行了。
肖隆忽然说,有了。这个岛的西南端有个洞,涨潮时水能淹没洞口,退潮后又露出来,里面洞子挺宽敞,你们躲到那里去吧,吃的我给你们送。
戚娴说,也只能这样了,没什么选择余地,能藏身就是万幸。
芝麻岛山洞确是一个神奇的洞穴,穴口低,进洞后步步上升,所以潮水能掩住洞口,却不能淹到里边。
此时戚娴和吴春柳坐在山洞里,听着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洞口岩石声,吴春柳说,咱俩成了与世隔绝的野人了。
戚娴估计,用不了多久,大军就可攻下岑港。
吴春柳在沉思,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干什么?说出来的是“他们”,她思念的却只有一个戚金印。
戚娴猜测,一定在海上。
吴春柳猜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不在人世了吧?
戚娴点头,是呀,也许都给咱烧过纸了。你想啊,他们会推理呀,官府把王直一家都杀了,这边把夏正也杀了,他们会放过我们吗?人质是干什么的?
吴春柳说,咱若真能活着出去,他们不知怎样乐呢,死而复生!
戚娴鼓励她,我们必须活着出去,好在碰上了肖隆这个好人,不然早就死了。
吴春柳这几天一直在想,出了啥事,促使胡大人和戚继光把王直杀了呢?
戚娴也想不明白,但她敢肯定,这不是他们的本意。也许是皇上旨意,才这样不可逆转。
海上,胡震对站在帅船甲板上的戚继光禀报说,已与俞总兵联络上,他和卢镗、汤克宽各部已进到岑港西北二十里洋面上,约我们明天寅时从两面攻击,我们负责左路。
戚继光点点头,好,下令各营、各哨,全速前进!
旗语兵爬上桅杆打旗语。
背着弓箭站在戚继光身边的戚芳菲望一眼蔽海帆樯说,太壮观了。
戚继光说,你的箭法不是大有长进吗?攻岑港,弓箭将先声夺人。
戚芳菲斜了身后的沈四维一眼,悄声说,我的箭法,你就放心吧,上次刺赵,肯定是我射中的。
戚继光笑问,人家认账吗?
沈四维早听见了,说,就算她射中的吧。
戚芳菲得意地,说,怎么样?
六
严世蕃进来,对严嵩说,这个王本固太不是东西,他把胡宗宪的大事坏了。
说罢递上一份奏疏,这是胡宗宪弹劾王本固的折子,请父亲过目。
严嵩说,这人真是活腻了,上次唆使御史李瑚弹劾文华的也是他吧?
严世蕃说,是他。
严嵩大致看看奏折,就丢在一边了,他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们作对,太可恨了,害得我不得不把田黄石印交了上去。如今想起来还是心疼。
严世蕃劝慰道,平安是福,皇上得了田黄石印,不再追究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严嵩叹口气,可文华死得冤啊!
严世蕃说,他也闹得太过了。这次扳倒王本固,也算给他报仇了。
严嵩说,把这块绊脚石搬开,叫王本固滚回家抱孩子去。你先票拟吧。
严世蕃说,是。
这次的上谕极为神速,没给王本固留任何喘息机会。
这天,王本固刚刚伤愈上堂,脸上还有淤血痕迹和伤疤。他问徐忠仁,城厢连环大盗案审结了吗?
徐忠仁答,都具结了,正要往刑部递。
这时门上来人报,胡总督胡大人到。
王本固看了徐忠仁一眼,大清早,他来干什么?
不知怎么徐忠仁有不好的预感,他冲口冒出一句必无好事。又催促王本固快去接吧。
王本固不情愿地下阶出迎,胡宗宪在院子里站下,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他身后跟着个宫里人,胡宗宪板着面孔大声说,有旨意。
王本固愣了一下,连忙跪下。
宫中来人便宣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人之臣子,当恪尽职责,勤于王事,造福地方。查王本固有负圣恩,专横跋扈、刚愎自用,多有失察、失误,着革去浙江按察使一职,削职为民,钦此。
王本固这人也真是个人物,他爬起来,谁也不看,把五道梁的纱帽一丢,纱帽在院子里滚了一圈,像个皮球。接着他又解开金花带,把绣有孔雀的绯袍脱下随手一丢,扬起左右脚一甩,粉底朝靴上了天,他头也不回地往外就走,像个赤脚走方和尚。
这叫在场的人无不讶然。
徐忠仁大声提醒道,王大人,衙门里的东西总得收拾一下呀。
王本固哈哈笑道,我一身正气而来,两袖清风而去,有何可收拾的?
胡宗宪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人死有余辜,只罢他官真便宜他了。
七
官军浩浩荡荡杀来,肥前也不能不当回事了,在毛海峰建议下,在岑港议事大厅召集倭酋开会。
肥前先说局势,官府把老船主诱杀了,这仇不能不报。他这话是说给毛海峰和中国海盗同伙们听的,以显示倭寇不忘朋友。
接下来,他才说起胡宗宪调浙江各路重兵来攻打岑港的事。肥前觉得危机就在眼前,从前都是倭寇上岸,官军被动堵截,这次反过来,打上门来了,不可轻敌。
肥后却不以为然。岑港是倭寇经营多年的要塞,壁垒森严,他们半年也攻不下来。既然他们把俞大猷、戚继光、卢镗、汤克宽的主力全调到海上来了,后方必空虚,咱何不上岸去大捞一把?
这正是毛海峰的策略,他说,太对了,这也是保岑港的计策,我们一上岸,他们必把兵往回调,岑港之围自解。我已侦察好了,咱们挑守军最薄弱的台州、温州攻掠。
一向以来,摩萨承认王直、毛海峰的情报通常是最准的。但他觉得小股出击容易挨打,合起来才兵强马壮。
肥前还是主张遍地开花,叫他们无法应付。
肥后着急了,那还等什么?干吧!
肥前很怕失去老巢,确定岑港的兵不能动,登陆骚扰的可动用定海、普陀之兵。一旦岑港危急,还得有援兵到来才保险。
肥后不犯愁,只要春天一到,大批援兵就容易乘方便的信风增援岑港。
肥前最后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守岑港的努力,外出劫掠的加油干!
众倭寇一片兴奋的叫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