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

戚娴和夏正的到来，等于将了王直一军，把他逼到了悬崖上，他已无退路。他原以为胡宗宪、戚继光不会轻易答应他的条件，却没想到真的照他开列的条件办了！现在是该王直决断的时候了。

他一个人在喝闷酒，一杯接一杯。毛海峰悄悄进来。

王直看了他一眼，仍在自斟自饮，一脸苦涩。

毛海峰试图夺下他的杯子，别喝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王直说，现在，人家把人质也送来了，已见诚意，咱们还有什么可说？

毛海峰仍不想兑现诺言，可你一上了岸，刀把子可就攥在人家手里了。你是官府通缉多年的要犯哪！

王直很反感，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想打退堂鼓？

毛海峰想来想去，终觉这事办不得，他们不可能放过你，你自己过去，他们能算完吗？肯定要你把人马带去投降，咱们自己的人，还能听吆喝，倭酋手下的日本浪人，你能指挥得动吗？

王直说，我只能尽力。他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毛海峰说，你不听我话，必无好下场。

王直已铁了心，我不能看着你奶奶、你娘叫官府砍了头而不管。我也往最坏处想了。你留在岑港，万一他们背信弃义，把我杀了，你就把队伍拉起来接着干，替我报仇。

只要父亲不逼着毛海峰同往大陆，毛海峰总还是隔一层，没有刀按在脖子上的恐惧。实在劝不动，也只能叫父亲放心，指的是接手父亲的权柄，接着干。

王直知道他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了，就警告他，别做对不起老子的事，万一谈好了，你也得听我的，带兵过去投降。

毛海峰应付地说，我知道。

二

戚娴和吴春柳被拘押在一处，这令她二人都感到欣慰，遇事互相有个商量、有个依靠。戚娴把陈子平带来的小吃从包袱里拿出来，让吴春柳吃。吴春柳根本没心思吃，她把戚金印的信看了又看，放下信，叹息地说，想不到你又来魔窟里陪绑了。

戚娴尽量做轻松状，省得你孤单哪！

吴春柳说，这是魔窟，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啊。

戚娴却说，我们不是囚犯，只是人质，他们也有人在咱们手里，轻易不敢杀咱们。

人质难道比囚犯更自由吗？吴春柳说，杀也许不会，可咱是女的，得防着点……

话还没说完，门被推开，毛海峰果然闯进来，一双淫邪的眼睛在戚娴身上扫来扫去，哈，又送来一个小美人儿！该着我走桃花运，艳福不浅哪！

说着就伸手去摸戚娴的脸蛋。戚娴打开他的手，大声说，你放明白点，你这样做，就是对官府的抗拒，别忘了，你奶奶、你娘还在官府手里呢！

吴春柳冲隔壁大叫，来人啊！

王直应声赶到，毛海峰对怒目而视的王直说，我也没怎么样啊！

王直替她们带上门，对毛海峰说，我说了，这两个女人，一手指头都不能动，关系着你娘、你奶奶的身家性命！

毛海峰说，我知道。

毛海峰已对父亲彻底绝望了，他必须另起炉灶。肥前不知从哪里得知，官府送来了人质，正引诱王直投降。这是倭寇所不能容忍的，肥前必须拉住少壮派毛海峰，就拉他边喝酒边密谋。

肥前问他，你父亲真的要投降？

毛海峰必须控制局面，以防因王直的投降而让日本人先连同他一起干掉。所以毛海峰说，危机已过去，被我劝住了。

肥前口气咄咄逼人，可是人质都来了呀！

毛海峰称那是计策，父亲只是想麻痹官府，赢得时间去救我奶奶和我娘。

肥前说，如果他真投降，我们是不会客气的。

毛海峰附和他说，他真投降，不要说你，连我也不客气。

肥前放心了，说他够朋友。

三

水巷口，一条小焦艇上坐着戚娴和吴春柳，王直站在岸上与肖隆谈话，这是一个秘密行动，完全是背着毛海峰的。趁毛海峰被倭酋拉去喝酒的当儿，王直命肖隆把两位小姐秘密送到芝麻岛上去，这两个人交给他了，一定得保证她们的安全，一应吃的、用的也归他料理。

肖隆问，那个夏指挥不去吗？

王直说，他不用躲，他是男人，没事。

肖隆明白了，王直是怕禽兽不如的毛海峰糟蹋这两个女孩，那就是造孽，他没法向胡宗宪、戚继光交代，也直接危及他对老娘、老伴的施救……万一毛海峰对人家非礼，可就前功尽弃了。

肖隆全明白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王直的心还没烂透。肖隆本来也想帮她们，正愁力不从心呢，这下有了尚方宝剑，他反而轻松了。

焦艇前边是黑幽幽的海，小船在浪峰浪谷间颠簸，听着海浪声，特别恐怖。

吴春柳担惊受怕，不知道深更半夜，他们这是往哪送我们呐？

戚娴叫她不用担心，这是好事。王直要去大陆了，他如不确保我们的安全，他就没法交代。他那个干儿子不是个好东西，王直是在防备毛海峰呢，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这时肖隆下到舱中，王直过来向戚娴二人拱手，二位小姐委屈了！我让肖隆把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我一谈成，马上送你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在王直决定去大陆与官府谈判后，毛海峰已不对父亲抱希望。从前曾想借倭寇之力阻止他，这想法他也放弃了，日本人靠不住，万一他们下手剪除王直，一来毛海峰会势孤身单，二来难保从此不受制于东洋人。唯一的办法是让宋朝举鼓动那个有叛逆性格的按察使一举杀掉毛海峰的娘和老奶奶，这就会彻底堵死王直投降之路，其他办法都是扬汤止沸，只有这一招称得上是釜底抽薪。

毛海峰连夜登陆宁波，潜入宋朝举家，二人开始新一轮密谈。

宋朝举听说他父亲为救亲人铁心投降，心里直打鼓。

毛海峰知道宋朝举怕什么。他说，我们交往这么多年，我不能不够朋友，不能不来告诉你一声，你好有个准备。

宋朝举开始还假装镇定，说我准备什么！

毛海峰冷笑，一旦王直真投降了，为保命，难保不会什么都说，万一把你宋大人兜了底，那我觉得太对不住你了。所以一听说他执意要降，就连夜来告诉你了。

这也正是宋朝举最怕的，上次他找王本固，鼓动他杀王直老娘，已在考虑“灭口”了，但王本固能否听他摆布，还无把握，今天听毛海峰这一说，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毛海峰叹口气，说我心尽到了。

送走毛海峰，宋朝举马上赶往杭州，叩开王本固的大门。

宋朝举告诉王本固，这次是真的了，戚继光把妹妹都送去当人质了，王直马上就会来谈判。

与倭寇谈判？在王本固看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悬赏一万两、杀无赦的人，还这样恭敬着，他真不知胡宗宪要干什么？

宋朝举又将了他一军，如果连王大人这样深孚众望的能员、廉吏都坐视不管，那大明天下安危还指望谁？

这话很起作用，王本固当即表态，他要立即行文申报刑部，按察使司就是为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风纪、澄清吏治而设，我岂能坐视不管？

宋朝举又说，像王直这样十恶不赦之人，应当立即正法，才大快民心。这意思很明白，不必等刑部核准，杀了再报也不算违规。

四

这小岛别看叫芝麻岛，面积却不小，平缓山坡上开垦了一些土地，种了些王谷杂粮，山坡上就地势建有几排石头房子，是半地下的。

肖隆把戚娴和吴春柳安排住下，说，这岛子上住的都是抓来的人，在岛子上种田，除了看守，没别人，他就住她们隔壁，有事可随时叫他。

吴春柳答应一声。她们放下心来。单等王直与官方谈判成功，她们就该回家与亲人团聚了。

毛海峰并不知道王直做了手脚，他回到岑港，马上赶到吴春柳住处，毛海峰发现门开着，就走进去，早已人去屋空。

他大吃一惊，看见隔壁的夏正出来倒水，就问，这两个女的哪儿去了？

夏正说他不知道，走前戚娴跟他打过招呼，他当然不会告诉毛海峰了。

毛海峰看了王直房间一眼，忽然明白了，恨恨地说，老不死的，两个臭丫头也怕我沾手，还藏起来了，等着瞧吧！

五

百船齐聚宁波湾，飘扬着俞大猷总兵旗帜的帅船居中，准备出海作战。左右两边则是卢镗、汤克宽等水师。

胡宗宪、戚继光和谭纶都来送行。

百姓送来各种食品，港湾鞭炮齐鸣。

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将领全副戎装，分别站在帅船跳板上，众人向俞大猷等挥手。

戚继光对俞大猷等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和谭大人几天后就可率本部人马从台州出发，咱们在岑港会师！

俞大猷说，好，我们等你。

送走了俞大猷，胡宗宪心里踏实了些，岑港大战的战幕总算拉开了。回省城路上，胡宗宪和戚继光并马而行，胡宗宪让戚继光迟一两天出发。

戚继光不知为什么又让他推迟？朝廷限定的两个月期限过去半月了，戚继光心里急呀。况且，俞总兵已出发，他这偏师不能按兵不动啊！

剿字为先，胡宗宪也没忘抚，他说，王直马上就到了，与他周旋，也是抗倭大事呀，既然你从头到尾参与了，不妨再推迟一两天出海，一起与王直谈判。

戚继光只好答应。

胡宗宪不让他回台州，先赶回杭州去，有些条款还得细商议一下。

王直乘坐的船抵达杭州湾码头时，他看到码头上立着一面牌子，上书“浙江总督衙门”，徐渭、庞举带兵士站在牌子下，旁边停着几顶蓝轿。

王直心里怦怦直跳，他这个被悬赏捉拿的朝廷要犯，如今要“自投罗网”了，前途未卜啊。谁知道胡宗宪会不会出尔反尔？为了救老娘，他豁出去了。他对随从说，胡总督派员来接了，上了岸就直奔高脚牌那儿。

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王本固早已派徐忠仁带捕快等在一边呢。

王直上岸，直奔徐渭这边走过来，他问徐渭，大人是胡总督派来的人吗？

徐渭回答是。他打量对方一眼，问他，你是王直？

王直忙抱拳施礼，正是。

徐渭刚说了句“请上轿”，说时迟、那时快，徐忠仁一挥手，如狼似虎的二十多个捕快一拥而上，将王直和他的随从都套上了链子。

王直大叫，干什么？

徐忠仁说，抓你这个倭寇匪首！

王直以为是胡宗宪设的圈套，跳着脚吼道，胡宗宪，我到阴曹地府，也得把你拉下十八层地狱！

徐渭过来干涉了，他问徐忠仁，你是哪个衙门的，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

他带来的随从都跟在他身后，一个个虎视眈眈。王直愣愣地看着，这才知道，这是两个衙门在打架。

徐忠仁口气极为强硬地说，本官奉浙江按察使王大人之命，前来缉拿倭寇匪首王直归案。

徐渭说，这不行，我是奉总督之命来接人，你无权中途劫走！你现在就把人交还过来！

徐忠仁冷笑，请总督大人与我们王大人去交涉吧，本官只负责抓人！走，把人押走。

就在捕快们把王直等人往囚车里塞时，恼羞成怒的徐渭下令，还没王法了呢！把人给我夺回来！

庞举就率他的随从冲上去夺人。但徐忠仁人多，一部分趁乱押走了王直，留下一些人与徐渭的人混战，徐忠仁早跨上马飞驰而去了。

几乎同时，台州分巡道也动手了，捕快们冲进王直老母住处，不由分说，已将王直老母和他妻子套上布口袋捆绑出门去了。

王本固正在浙江按察使司衙门等待，门外一阵喧嚷声，徐忠仁带捕快们把王直押了进来。

王直跳下车，指着王本固鼻子大骂，你这狗官，言而无信！既让我来谈判，又如此无礼，我要见胡宗宪、戚继光！

王本固冷笑三声，你怕是见不到了，你这死有余辜的贼人，皇上悬赏一万两要你人头，今朝落网，你还想活命？你找胡宗宪、戚继光又有何用？我告诉你，这就是诱捕你的计策，你该死个明白！

王直毫无惧色，你这狗官，我见了胡宗宪、戚继光，他们也这么说，我引颈就戮，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王本固说，这可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王直意识到凶多吉少了，大叫着要见胡宗宪！他大骂王本固不得好死呀……

徐忠仁示意一个捕快，不能让他闭嘴吗？

两个捕快就拿了匕首撬开他的嘴，用一团乱麻塞进他口中，王直就只能呜呜地吼了。

徐忠仁随王本固进入内室，徐忠仁悄声问王本固，马上审吗？

你好笨哪！王本固说，审什么审？夜长梦多，趁胡宗宪他们去送俞大猷不在杭州，马上把他们就地处决了，以防节外生枝！

徐忠仁又问，他老娘、妻子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一起杀掉，斩草除根！

痛快倒是痛快，徐忠仁也替王本固担心，他坏了胡宗宪的大事，胡宗宪能善罢甘休吗？

王本固都在所不计了，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连赵文华他都扳倒了，还怕胡宗宪？这毕竟是为国除害，何错之有？大不了丢官，那就回家种田去，也不丢人。

徐忠仁劝他，大人不必意气用事，还是把该做的都做了，不留遗憾、不留后患。

王本固冷静了一下说，马上奏报朝廷，就说唯恐倭寇来劫狱，不得不立即就地正法。我再给李瑚御史写封信，叫他帮着说几句公道话，你帮我起个草。

徐忠仁答应一声。

六

离杭州已经不远了，胡宗宪忽见前面飞来一彪人马，忙叫部下迎上去，看是什么人？

来人正是徐渭，他在胡宗宪马前滚鞍落马，惶急地禀报说，不好了，王直被劫走了。

胡宗宪大惊失色，忙问被谁劫走了？

徐渭说是王本固的人。我们刚在码头上接到王直，他们就冲上来，仗着人多势众，不由分说地把王直劫走了。

胡宗宪大怒，竟骂了起来，这个王八蛋，为抢功，屡次坏我大事，我绝不轻饶他。

戚继光很感忧虑，提醒胡宗宪，劫人事小，得防着他把王直杀了，那咱们的和盘计划可就落空了。

胡宗宪一愣，马上又觉得不可能，他敢！他有几个脑袋？

戚继光说，这个人办事一根筋，他可能办出不合常理的事来。

胡宗宪心里不托底，嘴上还是说，谅他不敢。但已下令随从加快脚步，找他算账去！同时令徐渭、庞举先行一步，直接去法场，以防王本固胡来。

那边，王直刚被押到法场，又驰来一辆马车，从车上拖下两个头上套着黑布袋的人，一起推到王直跟前，王直一看两人的鞋，立刻明白了，大叫一声“娘”，就跪倒在地了。

刽子手扯去黑布袋，果然是王直老母和妻子。

王直扑到老娘脚下，抱住她的腿，狼嚎一样大哭起来，娘，不孝儿本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没想到，把你送上了法场。

他一哭，妻子、老娘也哭。

王直说，娘，儿子今生走错了路，不能孝顺你老人家了，来生再报吧。

这时王本固骑马赶到法场，徐忠仁说，得验明正身吧？

王本固说，这个自然，别杀错了。

忽然一骑快马驰来，徐渭手中高举令牌，高叫：刀下留人！

徐忠仁有些惊慌，问王本固怎么办？胡宗宪知道了，他是一省最高长官，他下了“刀下留人”令，现在再杀，有点说不过去了。

王本固一咬牙，还啰嗦什么？就当没听见，杀！

徐忠仁一挥令旗，刽子手手起刀落，等到徐渭跑近，已见人头落地了。他呆住了，手指着王本固：你，你胆大妄为。

王本固反问：我怎么了？

徐渭说，我举着总督令牌喊你刀下留人，你还敢抗命！你藐视上司如此，你要倒霉的。

王本固早有准备，就不动声色地说，对不起，本官并没看到阁下来，更没听到你喊“刀下留人”，他又问他手下的人，你们听到这位大人喊“刀下留人”了吗？

他的部下众口一词，都说没听见。

徐渭气极了，又无奈，他混迹官场多年，这真是他从没见过的类型，整个一流氓！

说什么都晚了，有过，我担着就是了。这是王本固上轿前丢给徐渭的一句话。

徐渭气得回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