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
在戚继美和戚娴策马狂奔,向杭州进发时,为防止夜长梦多,徐忠仁根据王本固的事先指令,根本没把王直老母和妻子押回杭州,而是在台州分巡道衙门就地开审。
捕快从王直妻身上搜出十多张银票,交到徐忠仁手上,徐忠仁一看,惊得闭不上嘴巴了,胖脸都扭歪了,天哪,竟是五万多两银子!
王直妻绝望地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徐忠仁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身上就藏着五六万两银子,我只问你,哪来的?
王直妻一口咬定,祖上传下的家当。
徐忠仁根本不信,追问她祖上干什么的?打家劫舍的还差不多。
王直妻说是经商的,盐商。谁都如道盐商利厚,个个富可敌国。
徐忠仁又问,那你丈夫呢?
王直妻说早死了。
徐忠仁说,我可怜你是个女流,不想对你用刑,可你不招,是你自找苦吃,可要对不起了。来人,把她吊起来。
衙役一齐上手,开始吊绑王直妻,不是吊臂膀,而是用细绳拴住大拇指吊在房梁上,惨叫声叫人不忍闻。
徐忠仁来到另一间刑讯房,这里也是满屋刑具。王直老母吓得瑟瑟发抖。
徐忠仁对绑在柱子上的王直老母说,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上大刑,还不得零碎了哇?你若不想皮肉受苦,就从实招来。
王直老母说她是良民,没什么可招的呀!
忽听隔壁传来噼啪的抽打声,接着是一声声惨叫。王直老母吓得闭上了眼睛。
徐忠仁抖动着手里的一叠银票,听见了吗?受刑这滋味不好受吧?我问你,你儿媳妇身上藏的五万多两银票,是哪来的?
王直老母说是儿子经商赚的,都是干净的钱。
徐忠仁问她,你儿子干什么能挣这么多钱呀?
王直老母说,做生意呀。
徐忠仁哼一声,这生意可够赚钱的了。杀人放火抢劫的生意吧?
王直老母说,我们可是良民百姓,你可别给我们栽赃啊!
徐忠仁说,哼,栽赃?早盯住你了。你给了戚继光家两个姑娘一块玉石,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呀?那是无价宝,这石头是哪来的?
王直老母一惊,真叫儿媳妇不幸言中,祸事真是从那块田黄石印上起的。老太太一阵阵后悔,悔不该不听儿媳妇的劝告。现在事既出了,也不能服软呀,所以她马上说,也是儿子挣的。
徐忠仁说,就算是这样,都是你儿子挣的。我问你,你儿子现在在哪?
王直老母说,四海闯荡,没准地方,那可不知道。
徐忠仁抓起鞭子啪地抽了她一下,脸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你这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向衙役示意,衙役接着抽打老太太,老太太爹一声妈一声地叫。
少顷,徐忠仁又走回来。
王直妻已被拴着大拇指吊在半空,头冲下,一堆熊熊的火烤着她,烤得她油汗直滴。皮鞭狠狠地抽打着。
一个捕快问她,招不招?
王直妻咬紧牙关,我真是良民啊。
徐忠仁说,你还嘴硬,你老婆婆都招了。她说,这钱,还有你们送人的玉石,都是她儿子、你丈夫弄回来的,你怎么说你丈夫早死了呢?
王直妻说,她老糊涂了。
徐忠仁说,我看你是装糊涂。我告诉你,老太太都招了,你丈夫是当海盗的,是倭寇头目。
王直妻绝望了,一时不敢断定真假,也许是老太太禁不住酷刑了?但她不能承认,声嘶力竭地喊,没有这回事!
徐忠仁说,其实你招了也没关系,你丈夫干坏事,和你没关系。
王直妻仍一口咬定自己没丈夫,他早死了。
徐忠仁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把那屋老太婆拉过来!
几个衙役又把王直老母拖到大堂来。
徐忠仁指着王直妻下令,把她全身剥光,让她坐木驴!
旁边就立着如鞍马状、上有凸起木橛的木驴。王直老母先吓得叫了起来,媳妇啊,招了吧,别遭这零罪了。
王直妻被卸下来,徐忠仁指着木驴说,你真想尝尝木驴的滋味再招吗?
看得出,王直妻已经挺不住了,她站都站不稳了,就在徐忠仁喊一声“剥衣服,上木驴”时,王直妻扑通一声倒地,喃喃地说,我招,我招……
二
谭纶、戚继光是结伴同回台州的,他们的轿并行着,都卷着轿帘,可享受习习凉风,二人还能聊天。
戚继光说,赵文华这样一个狗官,走得够风光的了,天地间的事真是难说,黑白难免颠倒。
谭纶却说,风光到最后才算数。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名相良将又怎么样?在位时权势煊赫,功劳盖天,可有几个是善终的?就拿本朝为例,开国元勋除了汤和一人外,哪个有好下场?
戚继光说,但看透的却没有几个,争名夺利仍趋之若鹜。
谭纶笑问,你自己是属于看透了的,还是糊涂着的?
戚继光说自己是清醒的。
谭纶信,可他又反问戚继光,既然清醒,却又不隐居、不出家、不自杀,仍然混迹于官场随波逐流,这是为什么?
戚继光想过,他想为天下黎庶做点事,也不枉活这一世。难道你谭纶不是如此吗?
谭纶沉重地点头,他愿当一个苦行僧,自己苦修行,布道给天下人。二人不禁大大感慨了一番。
后来话题又转向胡宗宪的诱降之计,谭纶问戚继光,沈四维把那两个女人接回来了没有?胡公想怎么处置?
戚继光说,他想用她们当钓饵,诱使倭寇上钩,但得先弄清她们的亲人在倭寇里是什么角色,值不值得大动干戈。
谭纶推断,小不了。你想啊,如是一个虾兵蟹将,会有那样的宝物到手?
戚继光也这么想。
说到未来的岑港之战,谭纶替戚继光捏把汗,他和俞总兵是这次攻打岑港的主力,问他有几成把握。
戚继光并不太知道情况。但听说倭寇海上营垒都很坚固,易守难攻,我们渡海作战,如倭寇采用以逸待劳之策,将对我们不利。
谭纶说,你不是派人去侦察了吗?
戚继光说,刚走,还没回来。
当戚继光、谭纶一行走到白鹤殿地面时,忽见前面大路上烟尘腾空,两骑马疾驰而来,到了他们跟前,才看清是戚继美和戚娴二人,马和人都通身是汗。
戚继光喝令驻轿。谭纶也停下轿,问戚继光,这不是令妹、令弟吗?好像有急事。
戚继光走下轿迎上去,戚继美牵马过来说,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闯到咱家,不由分说,把沈四维她们请回来的老太太婆媳二人抓走了。
戚继光深感意外,与谭纶交换了一个眼神。戚继光问,他们有公事吗?
戚娴说,公事倒有。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
谭纶颇觉奇怪,王本固从哪得到风声的呢?他倒来个先下手为强,趁火打劫。
戚继光与王本固只有一面之识,没打过交道,他问谭纶,此人为人如何?
谭纶觉得,人倒也说不上怎么坏,不好通融,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个狠劲,喜欢独来独往,没几个朋友。
人落到他手里会怎么样?戚继光问,我们还能要出来吗?
肥羊肉到口,他怎肯吐出来?谭纶分析,他一定是想立大功,才这么干的。
戚继光说,功给他立,倒也无所谓,只是弄不好他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所虑极是,为今之计,这事必须马上让胡宗宪知道,谭纶认为,在浙江地面上,王本固还不能不在乎胡宗宪。
戚继光想到胡宗宪不一定马上从杭州返回台州,觉得应立即送信给他。
戚继美自告奋勇,那,我和妹妹就接着跑趟杭州吧。
戚继光点头依允,也好。子理兄,咱俩是不是给胡公写几个字,以示紧急呀?
谭纶说,当然,必须让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戚继光便从马鞍下的信札袋子里取出纸笔砚,戚娴弄了点水研墨。戚继光对谭纶道,子理兄,你写吧。
谭纶说,你写,我可以与你联署。
戚继光便将纸铺在马鞍上,站立着悬腕而书,洋洋洒洒,不一会儿写毕。
谭纶看过,无一字更改,接过笔,署上名,他说,元敬兄真是倚马可待之才呀。
戚继光把信吹干、折好,装进封套,交给了戚继美。
戚继美说了声“那我们走了”,和戚娴跨上马,戚继美又兜转马头,把一封信交到戚继光手上。
戚继光问,这又是谁的信?
戚继美说,是吴春柳的,舅舅转给他的。她跟着戚金印出海去了。
戚继光一边看信一边说,虽然不守军规,却也是不让须眉的女子。
戚娴道,人家吴春柳什么时候入你军籍了?何谈守不守军规?
戚继光笑了,可也是。
戚娴和戚继美告别兄长,向北疾驰而去。
三
胡宗宪见了戚继光、谭纶联署的急信,气得七窍生烟,立即让徐渭下札子,勒令可恶的王本固马上到巡抚衙门来。
王本固再桀骜不驯,他也不敢正面与胡宗宪冲突,乖乖地来了,他心里明白,胡宗宪是为何事发雷霆万钧之怒。迈入大堂时,见胡宗宪板着面孔坐在“明镜高悬”的大匾下,就行礼道,胡大人叫下官,不知何事?
胡宗宪开门见山就开训,你王大人办案,都办到我头上来了?
王本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振振有词地说,大人何出此言?下官虽掌管一省刑名之事,也是受巡抚大人节制的呀,怎敢冒犯虎威?
胡宗宪马上发难,我的人,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从中打劫走了?
王本固还想装糊涂,大人说的,下官不明白,还请明示。
胡宗宪拍了一下桌子,你倒会演戏。你没派佥事徐忠仁到戚继光家抓走两个人吗?
王本固也不回避,说,噢,这回事呀,是有。
胡宗宪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王本固强词夺理道,一则下官并不知这两人与大人有何关系,更不知是大人要办之人。既是要犯,怎么会在三品武官戚府当了座上宾呢?二则下官是接到告发,指认那两个女人是倭寇头目家属,又窝藏赃物,下官不去抓捕,岂不是失职吗?
胡宗宪竟驳不倒他,只好说,你总该告诉我一声。
王本固见好就收,他不能同胡宗宪弄得太僵,若是知道胡大人也在办此案,我岂敢越过这个高门槛?我那不是藐视上司吗?
他不仅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且很狡猾,一时胡宗宪竟无以作答。
呆了半晌,胡宗宪才又说,他原本想,先弄明白这两个女人的身份,背后有个多重要的倭寇,如她家人真的是倭寇头目,便可用她们当诱饵招降。
王本固不以为然,现在也不妨碍招降啊!我倒已弄清了这两个人的身份,这实在是两条大鱼,大人有眼力呀!
胡宗宪问是何身份?
他倒捷足先登,成了权威。王本固说,大人没想到吧?那女人身上,居然藏带着五万多两银票!
胡宗宪也不禁吃惊,这真是条大鱼。
王本固说,那老太太是王直的老娘,毛海峰的奶奶。那女人是王直的妻子!
一时,胡宗宪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芥蒂,惊喜得拍案而起,准确无误吗?
王本固说,口供都录下来了,这还有假!
审案,王本固是正管,是行家。胡宗宪用平淡语气说,太好了,真是匪夷所思,倭寇大头目王直怎么敢把家小放在大陆上呢?
王本固说,这是一手高棋。大家都想不到,也就更安全。如果不是老太太偶尔送玉石露了马脚,咱们很难发现她们。
胡宗宪说他还要再审一次,这事是戚继光缘起,也不好越过他,审定了,再决定下一步。
王本固不卑不亢地说,按理说,我管辖的权限,到此该告一段落,可上报刑部了。至于是否用来诱捕王直,已与本案无关,也与下官无关了。
胡宗宪很生气,手都痒痒了,真恨不得上去狠狠打他几个响亮的耳光出气。
但责任使他冷静下来,对王本固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你还不能一味地强硬。但给他点颜色看,打下他的嚣张气焰还是十分必要的。所以胡宗宪敲山震虎地说,朝廷委我以浙江抗倭重任,凡与倭寇有牵连的案子,悉归我管,你如一定单独结案,谋取独功而误了大事,我会不客气地参你一本,别说我没提醒你。
这一下,王本固害怕了,刑部是当不了他的靠山的,他平时不善交际,他自知斗不过胡宗宪,识时务者为俊杰,便往回拉话道,我那不过是假设,按常理而言。既然胡大人想放长线钓大鱼,下官岂有不配合之理?
胡宗宪也缓和下来,那好,切勿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当胡宗宪端茶送客时,王本固走了几步又踅回来。
胡宗宪看着他,还有事吗?
王本固软中带硬地说,既然两案归一案了,那块田黄石印似乎也不该保存在私人手里,是不是应该充公?否则于官员政声有碍。所谓充公,当然是上缴到他的提刑按察使衙门。
手伸得太长了!胡宗宪心里恨,口中却说,这倒并非戚继光所有,是老太太给了一个叫沈四维的女子,她可并非官员。她若不肯交,似乎也不犯法。
王本固表达歧见说,可这是赃物,无论是贼人用什么手段非法得来的不义之财,均属赃物,都在没收之列,任何人不能截留。
胡宗宪驳不倒他,又抛出王牌,这事,赵钦差知道,本官已向他禀报过了。
王本固又上来倔劲了,他也不能将赃物任意攫取,变为私产。
胡宗宪忍着气道,有理。人家赵钦差懂得这道理,他并无私吞之心,他说,田黄石印乃皇室宫中之宝,历代君王都在追寻,理应回归朝廷。
王本固说,如这样,下官自无话说。但朝廷下旨前,这东西须存在按察使司库中。
胡宗宪无奈,便把球又踢了回去,回头你去跟戚继光说,或者你直接去找那个小女子。
王本固并不觉得难堪,反而痛快地答应下来。
四
就在王本固不得不去面见胡宗宪时,他也并未停下办案脚步。他派徐忠仁押解着王直母亲回家去查封赃物。
一辆马车在捕快们押解下,来到王直母亲家门外,徐忠仁跳下马,让捕快把王直母亲从车上押下来,进了篱笆门,打开门锁,那些藏好的箱子又一个个从地窖里抬出来。
王直母亲说,都在这了。
徐忠仁命令捕快打开。一口箱子打开,揭开上面一层被子,底下是白花花的银锭。再开另一只,还是银子,连捕快们都惊讶地大叫了。
小河边这时有一个山民打扮的人向篱笆院走来。当他发现院子和篱笆外停着马匹、车辆时,他躲进了树林观察。
这人是王直派回家来问候老母的,还是宋朝举承诺,定期来关照王直老母的?不得而知。
捕快们把箱子抬上车,又把老太太押上车,然后把房门外贴了封条,封条上盖有浙江按察使司衙门大印,血红血红的。
藏在林中的人直到这一行人走远,才敢出来,在门外转悠一会儿,离开了。
五
黎里城外一片坟地里,戚芳菲和沈四维把弓箭暂时包起来,藏在城外一片坟地的石碑后,马也拴在坟地树林中,她们迅速换上女人衣服。全城搜捕刺客,女人不会被特别关注,相对安全。
戚芳菲还在兴奋点上,她说,方才,两箭都中了,一箭中了赵文华,另一箭中了个女的,活该她倒霉。戚芳菲非常肯定地说,赵文华是她射中的。
沈四维也不跟她争,好,算你射中的。反正咱们也不能上船上去验看,射中赵文华的那支箭是谁的。
戚芳菲兴奋不已,问,回去告不告诉家人?
沈四维说,你找死呀?人多嘴杂,谁也不能告诉。
戚芳菲说,事儿一出,我爹一猜就能猜着是咱们俩干的。
猜归猜,沈四维警告她,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承认,并叫她起誓。
起誓不是家常便饭吗?戚芳菲便马上起誓,我若说出去,我是小狗!
沈四维笑了,这叫起的什么誓!
她们从坟地走出来,这时见大路上跑过来很多兵士,开始盘查行人了。
她二人进了黎里城内,找了一家饭馆。她们太饿了。
沈四维和戚芳菲要了几个菜,沈四维叮嘱跑堂的请快点上菜。
跑堂的答应一声回身刚要走,戚芳菲又叫住他,等等,来一坛花雕酒!
沈四维制止她道,你干什么?
戚芳菲说,高兴啊!大功告成,我们不该一醉方休吗?
沈四维对跑堂的更正,酒就免了。
又对戚芳菲说,你想喝,回家去我陪你喝个够。
这时听街上一阵吵嚷声传来,不一会儿,一群士兵闯进饭馆,楼上楼下挨个桌子巡视,年轻男子一个都不放过,挨个搜身、盘问。
戚芳菲装作害怕的样子,问跑堂的,这是怎么了?
跑堂的说,小姐别害怕,光搜查男的。说不定又是搜捕什么犯人呢。
戚芳菲故意表示反感,还进饭馆抓人?这叫什么事!
那些搜捕的士兵带了两个有嫌疑的人走了。
戚芳菲悄声道,到处抓替罪羊呢。
沈四维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
在王直老母家门前转悠的人,正是山民打扮的管家牛三省,他来到客厅见到宋朝举时,宋朝举问,是牛三省呀,你回来了?见到人了?
牛三省说,别提了,我到了那,正碰上老太太出事。
宋朝举惊问,出了什么事?
牛三省说,一群捕快押着老太太回家,查封了箱子,都抬走了,连房门也贴了封条。
宋朝举怔了一下,问,人也带走了吗?
牛三省道,手绑着,押走了。
这可有些蹊跷啊,好几年了,老太太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会突然出事了呢?宋朝举想了想,又叫牛三省再辛苦一下,去分巡道打听熟人,问准了,谁抓的?犯什么事抓的?
牛三省却不愿碰钉子。老爷一纸公文过去,哪个衙门不给老爷面子?还用偷偷摸摸地刺探消息?
那当然,但宋朝举说,总得打听明白犯的什么事,到底犯在谁手里才好营救啊。
正好牛三省在分巡道衙门有个同乡当捕快,只要在他们那,牛三省准能问出根底来。
宋朝举又叮嘱他说,这事别跟别人说。又表白,其实和这老太太根本不认识,是拐了很多弯,受朋友之托。
六
又是一个黄昏时分,陈文清的双桅帆来到灰鳖洋水域,落日余晖像把海水烧红了一样。陈文清他们的船孤零零地行驶在海上。
戚金印问陈文清,这是什么地方?
陈文清常出海,认得这里叫灰鳖洋。
吴春柳插话说,那一定是有很多灰鳖才得名。
那陈文清可不知道了,他说,只知这里现在盛产倭寇。
人们都轻松地笑起来。
前面有一个小岛,浮在汪洋之中,倒真像一只巨大的灰鳖。小岛一面是平缓的沙滩,一面是陡峭石壁,形成个天然港湾。
水手很关注这个小岛,说不定有淡水。出了海,对淡水的渴望和珍视,那是与日俱增的。
陈文清下令靠上去,正好有个隐蔽停船处,不易被发现。上去歇歇,好好做一顿饭吃。
陈文清他们的船泊在小岛背面峭壁下,他们上岸后,徒步走过漫长的浅滩。这里的沙滩平而细,人们都脱了鞋卷起裤脚,脚踩在沙滩上软软的,虽已不是赤日炎炎的正午,晒了一天的沙滩仍是烫人的。
吴春柳提着鞋跑在前面,陈文清忽然注意地打量她赤裸的小腿,问身旁的戚金印,吴春柳这皮肤怎么又白又嫩,像个女孩子?
戚金印遮掩地说他弟弟不常晒太阳。
陈文清不信,疑点越来越多,她嗓子也细,说话声也像女的。
戚金印辩解,嗓门细的有的是。陈文清看了戚金印一眼,没再说什么。
忽然,前面的吴春柳欢快地跳了起来,叫大家快来。
人们赶过去,原来是一只大海龟正从沙滩上往海里爬,旁若无人,速度又极慢,绝不比蜗牛快。吴春柳在后面追逐着,却又不敢碰它。
陈文清等人围过去。有胆大的早踩住它的盖子,陈文清有经验,顺势一翻,海龟闹了个大肚朝天,它脖子支地,四爪无论怎样蹬,也翻不回去。
人们欢呼起来,七手八脚地把大海龟往远离海边的地方抬,真该着大伙吃鳖汤了!
陈文清观察了一阵沙滩,笑道,该着咱打牙祭,不但要喝鳖汤、吃鳖肉,还得吃鳖蛋呢!
吴春柳过来,见陈文清低头在沙滩上观察,便也低头找。
陈文清注意到吴春柳的耳朵垂上有眼儿。他问吴春柳,你知道这灰鳖上岸干什么来了?
一个水手说,来下蛋。
陈文清说,对,下蛋前,先用后脚挖个沙坑,下了蛋,再用沙子把蛋埋上,它就回大海去了。
吴春柳问,那这蛋它就不管了?她看过孵化小鸡,母鸡可是恪尽职守,二十多天趴在蛋上,除了进食、进水,绝不离开鸡窝半步,这海鳖也太不负责了吧?
陈文清说海鳖用不着管。太阳一晒,热沙子自然就把小龟孵化出来了,它们一出生就会爬,自己就爬到大海去了。
吴春柳问,那小龟能找到妈妈吗?
陈文清哈哈大笑道,那得去问王八蛋,王八蛋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哟!
众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