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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30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戚继光和谭纶骑马走在台州城里路上,后面跟着几个随从。

想起舍得献出价值连城国宝的沈四维,谭纶忽然笑问,那位才貌双全的沈四维,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如夫人啊?我都替你着急了。

戚继光说他又开玩笑,寻开心。

谭纶收敛起笑容,变得一本正经。是不是开玩笑你自己清楚。这沈四维九死一生,从京城逃出来,几千里跋涉,又来投奔你,她如对你无情,这怎么解释?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吗?

戚继光承认他说得都没错。不过,谭纶并不了解沈四维,她太特别了,你无法拿她同别的同龄女孩子比,有时她又是很难捉摸的。戚继光不敢提此事,觉得那是对她的亵渎。

谭纶提出由他出面牵这根红线如何?

戚继光叫他别多事。她这种心志高远的女人,给人当妾,这是不可能的,谈笑之中,她都表白了,因此戚继光也不存非分之想。

如是这样,谭纶觉得可就麻烦了。除非他休了现在的夫人。

那更不可能了,人言“糟糠之妻不下堂”,她又无过错,戚继光与夫人十年相濡以沫,怎忍心抛弃她?而况戚继光是把名声看得很重的人呢。

谭纶一叹,这就没办法了,这是君子的烦恼啊。

等一下,谭纶问,过几天赵文华要回京了,你去不去杭州送行啊?

戚继光反问,你呢?

谭纶说,依例,是要去送的。

戚继光无奈,既如此,他也只好依例了。

进了浙江巡抚衙门院子,戚继光和谭纶看见衙役们正把一柄花花绿绿的大伞支起来,胡宗宪正站在伞底下看,伞上签了好多人名。

这不是万民伞吗?戚继光立刻猜到,这是为离任的赵文华准备的,不禁皱起了眉头,顿生反感。

谭纶也心知肚明,说胡公想得真周到。按古时传沿下来的风俗,一个离任官员,如能得到地方官民送的万民伞,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但戚继光更知道,那都是百姓自发的,哪有官办万民伞一说?这一来,把内心中对胡宗宪逐渐积累起来的好印象又冲淡了许多。

胡宗宪一回头,见了他们,说,二位不请自到,有何公事吗?

他发现戚继光一直盯着万民伞,就明白了戚继光在想什么,他像是刻意解释地说,这万民伞可不是他张罗的,而是当地士绅牵头,有些格式不懂,来请教他而已,当然也想让他签名,是借重的意思,他还没想好,是签还是不签。

这么一说,戚继光脸色好多了,才有兴趣回答胡宗宪的发问,说有点机密事,请胡宗宪找个清净屋子晤谈。

这话无意中被一个叫史民的典史听到,引发他特别关注。

胡宗宪说:“好啊。对了,这万民伞上,你二位不想把大名署上吗?”

戚继光看了谭纶一眼,我们又非草民,签上不妥吧?

胡宗宪笑,你们是清官,不会是怕惹上嫌疑吧?

谭纶先不好意思了,胡公这么说,我只好签了。

胡宗宪却又笑了,说他在开玩笑,别当真。元敬说得也对,官员名署在万民伞上,有左右小民之嫌。

谭纶提示道,这万民伞也应让社会贤达和里正们出面吧。

胡宗宪会意,谢谢提醒,一会儿就请他们抬走。

书房门紧闭着,连一个衙役都不在场,显得很神秘。

但胡宗宪没有料到,他手下那个獐头鼠目的典史史民,正隐在门后偷听。

谭纶和戚继光已把田黄石印的来龙去脉,以及历史上的传说都说清楚了。

胡宗宪把玩着石印说,可以肯定地说,这方来历蹊跷的田黄石印疑点颇多,你们的分析有理。

戚继光在用推理法,可以这样猜测,有一个倭寇头目,从某个城市大户人家抢得了这件珍宝,在海上不便保存,就送到大陆亲人手上来了。

胡宗宪补了一句,而这保存奇石的老妪是倭酋的亲人。

谭纶特别强调,一般亲戚,倭酋不会放心,一定是母亲、妻子。

胡宗宪发自肺腑地感谢元敬先生如此因公废私。不过他可以担保,日后这块田黄石会完璧归赵。

谭纶却给他泼了一桶冷水,这,恩公先别许愿,传扬出去,倘首辅严大人想要,或皇上想要,你还能完璧归赵吗?

对呀!胡宗宪一怔,马上说,子理先生胜我一筹啊!真是这样,那元敬损失可大了。

戚继光一笑,他若计较这些,就不来献宝惹麻烦了。

此言一出,胡宗宪自嘲道,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谭纶问,为今之计,怎么办?

胡宗宪已有了一个设想,不过,先得摸清,这藏有田黄石印的老妪到底是什么人,才好走下一步。

谭纶觉得也不好平白无故地把人抓来吧?戚继光也反对,那反会打草惊蛇。

既然不行,胡宗宪主张派人日夜在老妪门外蹲守,守株待兔,如真是倭寇亲属,就不会没有联系。

这是笨功夫。如倭酋总也不来呢?岂不误事?戚继光觉得没把握。

那怎么办?戚继光献策,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叫沈四维、戚芳菲她们去一趟山里,把老妪请到城里来,以礼相待,设法弄清她们的真实身份再说。

胡宗宪表示同意,这样不会动静太大。

戚继光和谭纶起身告辞。

门外窃听的史民赶快溜了。他如同拾到了狗头金一样狂喜,偷偷溜出巡抚衙门,到客栈租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奔杭州而去。

戚继光决定回去就打发人上路。不过,这田黄石印似乎还应在沈四维手上合适,万一老太太问起……

胡宗宪怔了一下,马上说,啊,对呀,倘若老妪索要宝物看一看,东西不在她手上,岂不要引起怀疑?

于是他又把田黄石印交还了戚继光。

来到宁、绍、台参将衙门门前,沈四维和戚芳菲在衙门前下马,沈四维对守门士兵说,烦请通报戚将军,就说沈四维来了。

一个士兵刚进去,戚继光就出来迎接了,快进来。

沈四维把马缰绳交给士兵,边走边说,今儿个戚大人怎么这样谦恭?降阶相迎?

戚芳菲说,我是他女儿,能冷淡吗?

戚继光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衙门,找你们说公事,当然要以礼相待。

沈四维观察着戚继光的脸,问他,戚大人什么时候想起我们有用了?

戚继光一笑而已。

沈四维一进大厅,就看见了戚继光手书的“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一幅中堂。

落座后,沈四维说,看着这幅中堂,使人想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

戚继光说,大丈夫一生一世,本应有此抱负。

戚继光亲自沏茶,给她二人斟上。

戚芳菲喝一口茶,说今天的茶,味道格外不同,今天爹一定有事求我们,不然不会请到衙门来,又这么客气!

沈四维笑,那也太势利了吧?

戚继光说,为国家办差,骂名也都在所不计了。

沈四维早猜到此事一定与那田黄石印有关,但却没想到,戚继光是让她们再到那个老太太家走一趟。沈四维不明白去干什么?

戚继光说他请胡宗宪、谭纶仔细鉴赏了那块田黄石印,那确是大有来历的。

戚芳菲撇撇嘴,这还用他们说?她倒没当回事,可姑姑早知道是无价之宝。

戚继光说,连他也不知道它的真面目。这是五百多年前宋徽宗赵佶亲手刻的一方印,石、印两尊,后来北宋亡国,康王赵构过河逃难时把它弄丢了,五百多年杳无音信。

沈四维问:“他莫非是泥马渡康王的那个南宋皇帝?”

戚继光说:“正是。你们说,它是不是无价之宝?可是,它怎么会跑到一个乡间老妪手上呢?”

这一说,戚芳菲也感到纳闷。

上次她们从山里回来,沈四维就说过,老妪与儿媳妇对话里,可以隐约听出,这石印来得不明不白,她们的亲人很可能是倭寇,而且是倭酋!戚继光拐弯抹角这一提示,沈四维明白了,胡宗宪想让她们俩把两个乡下婆媳弄到台州来诱捕?

戚继光见沈四维脸色不太好,急忙解释,不会诱捕,她们无罪,所以是请。

沈四维冷笑一声,请了来,不是诱捕,也是诱供。

这倒没错,戚继光不得不承认。这事,只有她们二人最合适,不容易打草惊蛇,老太太不会起疑心。

戚芳菲冲口说出,这太容易了,手到擒来。

沈四维却不买账:“对不起,我不充当捕快。”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戚继光不解地望着沈四维。

沈四维有点愤愤不平地说:“不明白吗?那让我告诉你,老太太好心送我礼物,即使不抓她,也是把她当钓饵,诱捕她亲人吧?这种事,也不该是我们出面。”

戚继光知道,她是不忍心哪,就像君子远庖厨一样。不过,戚继光问了沈四维一句话,倘这老妪的儿子真是祸国害民的倭酋,难道也不该绳之以法吗?

当然该抓,可沈四维说,他老母未必是同谋。

就算不是同谋,总可以从她口中知道事情本来面目啊,也可顺藤摸瓜呀。戚继光只能晓以大义。

戚芳菲先表态,这倒应该。

戚继光接着说:“况且,现在并未板上钉钉,尚不敢肯定,怀疑而已。如果光是抓人,还用你们去吗?”

沈四维退了一步,如果能对那婆媳俩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当别论。

戚继光说当然以礼相待,去把老太太和她儿媳妇请到台州城里来,到戚继光家做客,好言好语相劝,晓以利害,如能让她招降海上的儿子,省去刀兵相见,又能瓦解倭寇,于国于民,于她们自己,都有益无害,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这么说了,沈四维觉得还能商量。她才决定,和芳菲就再跑一趟山里。但她声明,只是完成戚继光所托,与官府派遣无关。戚继光一口应承下来,心想,这不是一样吗?沈四维对官府真是半点好感也没有啊!

东西早收拾好了,王直老母挎了个包袱坐在院门前,呆呆地望着小河对岸的山路,等儿媳妇找房子回来好搬家。

突然有人说,老人家,我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王直老母吓了一跳,拔腿就走,直到回头看清那人一身农夫打扮,还领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心里才落底,定了定神说:“啊,缸里有水,随便喝吧。”

那个过路人去舀水时,见有几个箱笼已捆扎好放在屋中,就问:“老人家要搬家?”

王直老母极其紧张:“啊,是,啊,不搬、不搬。”

那人给小女孩也喝了水,不解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她怕什么呢?怕自己是歹人?他道了谢,领小女孩离开。

进山路上,沈四维和戚芳菲骑马沿着风景秀丽的河边走着。

戚芳菲问沈四维:“你说,那老太太能跟咱们来吗?”

沈四维说:“咱们诚心来请,应当会来。不过你少说话。”

戚芳菲说:“我装哑巴行了吧?”

沈四维笑:“你这人憋得住吗?你看我眼色说话就行了,不咸不淡的废话可以随便说。”

戚芳菲噘起嘴来,那她岂不成了废物了!

沈四维突然说:“我听说,你最近不管戚继美叫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老调重弹,戚芳菲的理由是,他才大我几岁呀!

“这可怪了,那我和戚娴也大不了你几岁,你怎么一口一个姑姑的,叫得挺甜呢?”

戚芳菲驳不倒她,就说,反正我不喜欢叫。

沈四维早猜到她心里所想了,却故意说:“那我知道了,你讨厌他,对不对?”

戚芳菲发急地说:“你胡说,谁说我讨厌他了?”

既然不是讨厌人家,沈四维问她,那,好好的叔叔,怎么就不认了?

戚芳菲笑嘻嘻地宣称,也许,有朝一日,你这姑姑我也不认了,我凭啥比你们低一辈?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沈四维审视着她,一时不得要领:“你这丫头,疯了吧?”

王直妻终于从竹林深处的小路露头了,王直老母长嘘口气,迎了上去,不住地抱怨,你一去好几天,我提心吊胆地等,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怎么样啊?房子找好了?

王直妻告诉婆婆,房子找好了,在山泉镇,离这四十多里,是一个四合小院,买也行、租也成,挺安静的,她先租了半年,定金也交了。明天有车来接她们娘俩。

王直老母突然改变了主意,让儿媳妇自己带细软先搬走,她得守在这,万一儿子王直回来,他上哪找咱们去呀?

这些,王直妻早想过了。可顾不得这些了。只要不出事,人在,早晚有相见那一天。

王直老母还是不肯走。就算不等王直,孙女也不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提海云,王直妻眼光就立时黯淡了,海云离家出走这么久,音讯皆无,她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典史史民被带进赵文华宅第院子时,那些箱笼早已打好,堆放在廊下,全用芦席苫着,有兵丁看守。史民猜到赵文华大概要走人,来得正及时。

赵文华不得不见他,又实在讨厌他。史民的妈是赵文华的奶娘,史民也仗着这层关系敢向赵文华要小钱。

在公事房里,史民向赵文华请了安,站在一旁。

赵文华不屑地问,又缺钱了?我可不能供一个赌徒啊。

史民谄笑说,这一阵子学好了。

鬼才相信他的话,只要给他钱,起誓、打自己嘴巴、骂自己祖宗三代,史民什么事干不出来?

若不看在从小吃过他母亲奶的面上,能把他这么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推荐给胡宗宪?虽是小吏,好歹能糊口,胡宗宪看在赵文华面子上,四时八节,对他还另有照应,可史民是个填不满的洞,仍隔三差五到赵文华这来要小钱。

老话重提,赵文华给小钱前,照例又要教训他一顿,人家胡宗宪纯粹是看我面子,赏你个九品典史,你再不好好做人,我真的不管你了,三天两头来要银子,还包揽词讼,收取贿赂,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史民听他骂够了才说,老爷,今儿个我不是来要小钱的。

赵文华似乎有些意外,他还会有什么正事?

史民神秘地说,还真是正事,我得恭喜老爷要发财了。

赵文华一头雾水,发财?发什么财?

史民神秘地说,戚继光弄到一件稀世之宝,不识货,拿给胡宗宪和谭纶看,原来是北宋皇帝亲手刻的宝印,泥马康王南逃过河时丢了,五百多年无踪影,这还不是宝贝?

泥马康王?皇帝宝印?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文华更不懂了。

史民也只能强调,反正,他们说,是无价之宝。我这才赶着给老爷来报个信,有这么好的东西,他们不孝敬你,那可是不忠啊!

赵文华显得热情多了:“又胡说,人家的东西为什么非得孝敬我?你还没吃饭吧?来人啊!”

下人应声来到。赵文华吩咐说,领他去下顿馆子,多要几个好菜,再找账房,封五两银子给他。

五两?天哪,赵文华可大出血了,每回大不了打发百十钱,连一贯钱都舍不得。史民心里骂,说我见钱眼开,你赵文华才管钱叫爹呢!

可史民嘴上却得抹蜜,忙说,又让老爷为我破费了,我这里谢谢了。

赵文华挥挥手,下人带史民下去。赵文华在屋里踱来踱去。

管家进来禀报,老爷,车马都齐了,给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帖子也都发下去了。原来赵文华请人占卜了吉日,准备后天动身呢。

赵文华又临时改了行程,改期。他解释,有些公事未了,可能要拖后几天。

管家哪里知道赵文华想什么?为了那稀世珍宝,赵文华晚走一个月、两个月也值得。胡宗宪天天把他恨不能捧到天上,他倒要看看,你得了奇珍异宝,是私吞还是献上来?

想了想,赵文华又吩咐管家,派个人去打听一下,胡宗宪是在杭州还是在台州。

管家肯定地说,在杭州,原定后天不是给老爷送行吗?浙江五品以上的官都陆续到齐了。

赵文华让他去告诉胡宗宪,请胡宗宪马上到钦差府来一趟。

管家答应后出去。

听说总兵俞大猷造访宁、绍、台参将府,戚继光放下手里公事,大开中门,亲自迎到大门外,俞大猷从马上下来向他拱手。戚继光也拱手:“俞总兵大驾光临,令敞舍生辉呀。”

俞大猷指着身后卫兵捧着的一盆磐石松树盆景说:“我知元敬兄久有清廉之名,若是送了财物,怕玷污名声,想来想去,送盆松树吧,松是岁寒三友之首,正应你高洁情怀。”

戚继光说:“俞总兵过奖了,我戚继光也是个俗人,只不过尽量脱俗就是了。你这盆松树盆景,我太喜欢了。感谢俞总兵鞭策之意。”

二人相携进入戚继光书房。

戚继光把松树盆景摆放在花架上,让陈子平倒了茶,才坐下来和俞大猷交谈。

戚继光说:“我本来要到俞总兵那去请教的,怎敢劳动俞总兵大驾?”

俞大猷说:“你去,我来,这不是一样吗?其实我早就想来的,早应该来登门道谢。”

戚继光知道,是为雁门岭之战,替他回护的事,就说:“道什么谢,这不是说远了吗?”

俞大猷望着墙上“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那幅中堂说,元敬兄志向远大呀!

戚继光说,自励而已。

慈溪、雁门岭几战,戚继光打出了威风,俞大猷对他十分敬佩。俞大猷却打得很窝火。如果不是戚继光百般回护,朝廷非给他处分不可,所以俞大猷说,元敬兄之情,没齿难忘。

戚继光再次重复说,俞总兵这话不是说远了吗?战场上哪有常胜将军?我没到浙江,俞总兵大名已如雷贯耳,一个王江泾大捷,大灭倭寇气焰,举国欢腾啊。

一提王江泾,俞大猷心里就难过。打胜了又怎么样?主将张经、李天宠还不是被杀?

那是有人陷害,戚继光认为,终究会有定论,浮云不能永远蔽日。

马上要攻打岑港了,俞大猷听说戚继光在操纵水师。他很关切,以为兵部专门拨了银子来。

哪见兵部一两银子?况且也不敢称练水师,只不过拼凑些运兵船而已。戚继光叹气说,水师实在不成样子,临阵磨枪吧,总比不磨强,现练兵,也来不及呀。

说毕,戚继光摊开一张海防图,二人凑过去看。

岑港在舟山之北,是舟山列岛的咽喉。戚继光一直不明白,大海茫茫,涛峰险阻,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先打岑港呢?打仗理应先易后难啊。

皇上还不是听臣下奏报?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俞大猷说,不管是不是皇上钦定,这仗是必须打的。

这倒是。按正理,现在不是最后扫荡倭寇巢穴的时候,在戚继光看来,应当尽可能多地歼灭倭寇有生力量,到它山穷水尽时再一鼓作气攻破老巢,才是上策。

俞大猷也曾向赵文华进过言,可他听都不听,只丢过来一句话:这是抗旨不遵。

戚继光说,都是他祭海神退倭闹的,倭寇更有恃无恐了。

俞大猷已不想说这些了,准备打吧,胡大人虽是主帅,你我毕竟是打先锋的,须同舟共济才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岑港布防、兵力、周围情况,我们是所知甚少,戚继光想派人去海上侦察一下,画张海图回来,省得到时候盲人骑瞎马地乱闯。

俞大猷很赞同。为保险起见,他也准备派几个人下海去摸敌情,然后再碰头,报告胡大人,最后决断。

戚继光说:“好。”

戚继光面前坐着指挥陈文清和戚金印。

戚继光把出海侦探倭寇敌情和海防部署的任务布置完毕,问他二人有无困难。

困难是可以想见的。陈文清倒干脆,将军有令,刀山也得上啊,就别问困不困难了。

戚继光就喜欢部下这种果决劲头,就手拍桌子说,好,爽快。

戚继光嘱咐他,挑选几个水性好的健壮水兵同去。

不待他嘱咐,陈文清早把人选定了。他斜了坐在身旁的戚金印一眼,说,不过,你儿子就不要去了。

戚金印以为陈文清怕他不胜任,马上表态自己能行,不怕吃苦。

戚继光倒觉得陈文清是怕他成为累赘。陈文清马上辩解,我哪有这意思?戚金印机智、勇敢,怎么会是累赘呢?人可以夸,可还是不想带他下海。

戚继光心里便揣摩到了另一层。陈文清怕万一戚金印有个什么闪失,不好对戚继光交代,戚继光问他是不是?

陈文清笑而不答。

戚继光看了戚金印一眼。

戚金印道,陈指挥这就不对了,贱为乞丐、贵为王侯,命都是一样的,为国效力,人皆有份,我有什么特殊?

听了戚金印这话,戚继光显得特别高兴,笑吟吟地对陈文清说,金印说了我要说的话,我就不必多说了吧?

陈文清无奈地笑了,想推托也推不掉了。

戚金印出海的事,一阵风似的在戚家上下传开了。

戚金印也真用心,吃饭时,也不忘边吃饭边看海图。

王夫人爱怜地埋怨他,饭也不好好吃,吃完了再看不行吗?

戚娴说,人家领受大任了,在这临阵磨枪呢。

据戚继美说,他领命去海上侦察倭寇老巢布防,这可是既要智慧又要吃苦精神的差事,而且充满危险。

王夫人不由得担心起来,马上掉头去看戚继光,他这么嫩一个孩子,行吗?

戚金印眉飞色舞地说,娘也看我不行?陈文清就不想带我。有志不在年高,罗成比我小就挂帅印了。他怕王夫人插这一杠子,戚继光真的会换人。

戚娴看了戚继光一眼,有你爹撑腰,他敢不要吗?

戚继光说,当时陈文清还真死活不要。

戚金印说,幸亏我慷慨陈词,几句话就把陈文清给堵回去了,他无言以对,只好乖乖地与我同行。

大家都不信,戚娴问戚继光,他在吹牛吧?

戚继光证实,这倒是真的。

王夫人转而又变成夸耀戚金印了,说印儿可用心了,把戚继光的《孙子兵法》呀、《韩信用兵》啊,还有诸葛亮的用兵谋略书,全都看了个滚瓜烂熟,日后一定是大将。

熟读兵书是好事,戚金印人也聪明,说起兵法、古代战例,出口成章,但这只是书面的,学兵法得会用,戚继光警告戚金印,否则,得小心当赵括。这是戚继光所忧虑的。

一直没插言的王升和问,赵括是哪个卫所的?我怎么没见过?

众人都笑。

戚娴告诉她舅舅,赵括是战国时人,若活到现在,至少有一千八百岁了!

王升和说:“啊?我还以为这赵括是我外甥手下的人呢。”

戚继美插言,这赵括就是个纸上谈兵的人。因只会纸上谈兵,结果率赵军冒险轻进,陷进秦将白起重围之中,本人被杀不说,手下四十万大军全让白起给活埋了。

戚继光简要讲述了这段历史,王升和的反应与别人大不一样,先不说赵括无能,这白起也够可恶的了,天哪,活埋四十万?那得挖多大坑啊!

戚继光说,所以,这将领不是念几本兵书就能当的。

陆续吃完了饭,王夫人给戚继光倒了一碗白开水漱口,仍不忘埋怨戚继光说,这么冒风险的差事,你手下有的是人,干吗非派印儿下海?

戚金印听了,马上过来争辩,说他能行,不让王夫人为他担心。

戚继光还不知道此去的凶险吗?凶险的事都推给别人?戚继光就是要让部下看看,他的儿女与他们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倒对,王夫人说不出别的。

为什么陈文清不肯带他?戚继光心里明白得很,还不是觉得万一印儿出了事,不好见我?我就是要他们扭转这种印象,我戚继光的儿女是血肉之躯,别人的子弟难道就不是血肉之躯吗?

王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