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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28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送走两个姑娘,一回到屋里,王直妻就埋怨老太太说,你这老太太,我那么给你使眼色你怎么不理呢?后来又拦你,说不如送银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王直老母以为她心疼,就没好气地说,怎么了?这点主我还做不了?人家救我一命,拿块玉石换,还舍不得吗?我这命还不值一块石头钱吗?

知她误会了,王直妻说她根本不是心疼钱,她说老太太惹下大祸了,知不知道?

王直老母愣着眼问,闯什么祸了?

王直妻说,你孙子怎么跟你说的?他告诉过你,这不是一块普通石头,这是什么朝代的御玺,皇帝的大印,无价之宝。

这不还是心疼钱吗?王直老母说,在我看来,不就是一块石头吗?御玺怎么了?我还能当皇上啊?我知道它贵重,才送给她们,人家救了我一命啊。

王直妻急了,娘,你没听明白,不是我小气,舍不得,我是怕这东西不是好来的。这二位千金,是官宦人家出身,万一明白这石头是御玺,追究起来,你不是把你儿子、孙子给毁了吗?

王直老母眨眨眼,没那么糟糕吧?

王直妻说她这眼皮直跳,怕是有祸。

王直老母想了想,又定下心来,叫她不用担心。那俩姑娘是面善之人,得了人家东西,怎么还会害人家呢?

这倒也是。王直妻说,但愿吧。

说完又到佛龛前去祷告,王直老母也上了香,跪下去祈祷,祈祷佛祖千万别降罪给她们!

因为这块玉石,出山路上,沈四维和戚芳菲也不平静。

骑在马上,戚芳菲问沈四维,老太太给了一块什么破石头,你还当宝一样收了?是御玺?我怎么不信?拿给我看看。

沈四维从怀里掏出来,打开盒子,再抖开黄缎包,把玉印递给她,叫她小心,可别掉地下摔破了。

戚芳菲把玩着,冲亮看,是挺好看,圆润而光滑,色泽也好,像透明又不透明。从前她家有很多玉石挂件、摆件,她也有过玉镯、玉佩,似乎没有这种款式、品质的。话又说回来,再好看,也是块石头啊!

沈四维断言,这可是个宝贝。她也不太懂玉石,可从前见父亲常弄这些,他曾经买过一块田黄石,是用五百亩地换的。

戚芳菲大笑,这可傻到家了。那老太太说得好,一块破石头,不顶吃、不顶喝,拿一亩地换都冤,别说五百亩地了。

你懂啥!沈四维初步判定,这是一块上好的田黄石,只有皇家才可能拥有。沈四维收起石头,回去准备让戚继光鉴赏鉴赏,也许他明白。

戚芳菲忽然说,你注意到没有?老太太倒是实心实意地想给咱,可她儿媳妇不想给,宁可给银子。

沈四维反问她,想没想这是为什么?

老太太不识货,儿媳妇心疼了,戚芳菲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

沈四维却认为不那么简单,她在屋里听她娘俩对话,觉得她们不是好人。

这话吓了戚芳菲一跳,你疯了?她们挺厚道啊。她们说什么了?怎么不像好人了?

戚芳菲毕竟小,历事不多,沈四维也只是猜测,又不肯多说了,就拉回话来,也许是我多心了,也没什么。

戚芳菲也就不再问了。

王夫人在自己房间里正给干儿子开小灶。

戚金印文质彬彬地吃着饭。王夫人坐在对面陪他吃,她很少动筷。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她是趁家里人都不在,特意给他吃点偏食。

戚金印不得不承认,干娘对他太好了,这使他逐渐把恋母的情结移到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说她没有亲儿子,老了就指望金印了。

戚金印让她放心,说自己不是那种不忠不孝的人,日后会养她老,给她送终。

想起为认干儿子的事,戚继光还跟她发了脾气,王夫人至今心存芥蒂,她怕戚金印往心里去,就劝他别当回事,那不是对他。

戚金印说他根本没当回事。过后爹上门道歉,也给足了他面子,他还有什么说的,尽管他隐约感到了什么,却并不确定。今天王夫人既然主动提起了,他索性问,干爹到底因为啥发火呢?那天弄得他好不尴尬。

王夫人又给他夹肉,显得讳莫如深,这也许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看样子有难言之隐,戚金印看她一眼,不好再多插嘴。

王夫人问起上次出征慈溪,他和干爹是否天天在一起?

戚金印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也不可能天天在一起呀,但哪天都能见。

王夫人说,他又不让我上阵,我真怕他吃不好睡不好。

原来是这样。戚金印说,还行,有那么多儿女、晚辈在跟前,还能不好好照料他吗?

王夫人的担心似乎有道理,芳菲年岁小,又毛毛愣愣的,吴春柳毕竟是外人,真能知冷知热的恐怕要数你姑戚娴和沈四维了。

这是引诱他,戚金印果然脱口说道,娘还真说对了。

王夫人马上追问,这么说,沈四维天天围他转了?

这话问得有点急切,令戚金印有了几分警觉,他看了王夫人一眼,说,是姑姑跑前跑后多,沈四维有学问,经多见广,文武双全,人很清高,她并不干那些端汤送水的事。

这回答很得体,也容易叫人信服。王夫人便就这个话题探讨,你爹跟她挺谈得来吧?

戚金印用了“推而广之”法,别说我爹了,谁都和她合得来,沈四维那人,你没法讨厌她。有时沈四维显得很厉害,很挖苦,说话都有棱角,又幽默,大伙都爱听她说话。有时父亲不开心,她只要几句话,父亲就笑逐颜开了。

这一说,王夫人的眉头更皱起来了。

酒足饭饱,戚金印回到君悦客栈,直奔吴春柳房间。

见戚金印进屋,吴春柳就叫他洗手,给他端上一盘烧鹅,叫他快吃,知道他过来,特地给他买了一只烧鹅解馋。

戚金印拍拍肚子实在吃不下了,说方才干娘给他吃了顿小灶,大鱼大肉,大快朵颐。

吴春柳笑,是吗?怪不得呢,有了干娘,腿往我这跑也不那么勤了。

戚金印说,两回事。要不,你也搬过去住得了,还有几间空屋子呢。今儿个王夫人还说让你搬过去呢,说你见外。

吴春柳毕竟是御史家千金,把身份和自尊看得很重,即使讨饭,也不会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对表姑父宋朝举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她说,戚金印就不低气了,你是人家的干儿子,自然该搬过去住,我去了算怎么回事?吃嗟来之食?

吴春柳是有榜样的。人得有脸,你看人家沈四维,多有志气!按理说,她和戚大人的感情最深,可她肯搬过去吗?

戚金印忽然很有兴趣地反问,你说她跟我干爹感情最深?

吴春柳笑了一下,这谁看不出来呀?就你傻吧。

怪不得吃饭时干娘拐弯抹角地问他,干爹和沈四维是不是挺合得来呢。

吴春柳很警觉地问,王夫人还问什么了?

戚金印说,还问是不是天天围着他转。

吴春柳问他怎么回答的?

戚金印说,照本实发呗。

吴春柳皱起眉头,什么叫照本实发?

戚金印说,我说沈四维有学问、有棱角,说话幽默,大家都喜欢她,本来干爹很不开心,她一去,就笑逐颜开了。

吴春柳埋怨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戚金印不服气,这有什么毛病吗?况且,这本来是实情啊!

你好傻,王夫人这是套你话呢。吴春柳分析得头头是道,你知道她为什么问你干爹和沈四维的事?她没问别人的事吧?

戚金印摇头。

这不就明白了?她是担心,你干爹和沈四维太亲近了,若有了感情,万一娶她为妾,风光占尽,王夫人人老珠黄,往哪摆?那就不得了啦!

吴春柳这一说,戚金印突然哈哈大笑,我还真没往这上头想,你这一说,我还觉得沈四维和我干爹挺般配的,郎才女貌。

吴春柳也笑,你怎么用这种口吻说你干爹?

戚金印又一本正经地问吴春柳,这事,你们都看出来了吗?

吴春柳说,谁像你,傻乎乎的!王夫人不整天在跟前,都觉察了,何况别人。你呀,你今天就不该对王夫人那么回答。

戚金印反问,那我该怎么说?

吴春柳倒挺圆滑,一问三不知,不就完了吗?不然,万一你干爹、干娘为这事吵架,不都是你挑的吗?你夹在中间多难受。

戚金印很为难,干娘要刨根问底,吴春柳呢,让他守口如瓶,他该听谁的?

吴春柳用手指头点了他脑门一下,你当然得听我的,你不听我的,就别再来找我。

戚金印忙说,好,好,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停了一下,戚金印忽发奇想地说,咱们劝劝我干娘,让爹干脆娶了沈四维,反正自己没亲骨肉,干的毕竟隔一层,娶妾生子,天经地义呀。

吴春柳揶揄地笑,好啊,那你去说好了。

戚金印没听出吴春柳在讥讽他,反倒更认真了,这又不是爹拈花惹草,有三房四妾的多了,干娘不应当计较,更何况她自己又生不出来。

吴春柳笑个不住。要不怎么说你傻呢!你根本不懂一个女人的心。在常人看来,你说的道理都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可真有那一天,你干爹真的娶了小、纳了妾,表面上王夫人也许不会怎么样,可心里不会高兴,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与人共享?

戚金印又哈哈大笑了,说,春柳,你不用敲打我,我虽不是妇人,可我向你保证,对你绝对忠诚,从一而终。

吴春柳羞红了脸,你该死呀!我说嫁给你了吗?

戚金印涎着脸说,那天,我都亲你了……

吴春柳蒙住脸,你该死,你还说!

戚金印凑过去,掰开她蒙脸的手,嘴唇又凑了上去,这一次,吴春柳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躲闪。

大清早戚芳菲就起来了,天还没亮透,连喧闹的紫阳街也还没醒来。

戚芳菲在院子里练习拉弓,运足力气反复拉,练得热汗淋漓。

戚继美来到她身后,说她不得法。拉弓除了力气外,还有诀窍,得巧使力气。

他从戚芳菲手中接过乌雕弓,说,你看叔叔怎么用劲。

他一下子就把弓扯圆了,好像根本没用劲,轻松极了。

戚芳菲好不羡慕,怎么这硬弓到他手里跟面条一样软呢。

戚继美又示范了一次,问她看见叔叔的要领了吗?

戚芳菲忽然反感地说,别一口一个叔叔的,好不好?

这是犯哪股风了,戚继美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不是你叔叔吗?

戚芳菲一把夺过弓,那也不用时刻长到嘴上。

她到一边去练了,弄得戚继美莫名其妙。

陈子平备好马,从马厩牵出,戚继光没吃早饭就走出房间,与陈子平上马准备离去。戚芳菲凑上去,想跟着,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明儿个我写个奏疏,请求皇上恩准,把我这乌纱帽给你戴上得了。

戚芳菲嘟起嘴来。戚继美在一旁笑。戚芳菲用乌雕弓打了戚继美一下,叫你幸灾乐祸!

戚继美说,你也就欺负我的能耐,你爹叫你难堪,拿我出什么气!

今天戚继光是到海门卫去看水战演习。

海门卫位置显要,四塞孤悬,七港错列,海门首当其冲。

戚继光坐在充作帅船的一艘大船上,统领水师的胡震和海门卫百户张元勋侍立身后。他在观看两队船员厮杀。士兵都很卖力,船只往来如梭,杀声震耳。

只见有一艘大些的兵船被七八条小船围在中间,形势危殆,那条大船上的指挥是杨文,他忽然令水手改变帆的方向,一声大吼,大船发疯般借风力撞向一条小船。

小船毫无准备,被大船硬是犁翻了,压到了水下,大船上的头目这才叫水兵下去救人。

顷刻间,围攻他的小船作鸟兽散。被撞烂了的小船碎片漂上水面。

一些被打捞上来的水兵骂道,该死的杨百户,还动真的了!

戚继光对立在他旁边的水师指挥胡震说,这杨文果然厉害,水陆都精通。戚继光让杨文上帅船来。

胡震告诉旗手,打旗语,让杨文上帅船。

旗语兵向杨文打旗语,杨文的船向戚继光靠过来。

岸上,一身男装的沈四维骑马过来,跳下马,饶有兴味地看官兵演练水战。

杨文顺着绳梯爬上帅船,偷看胡震一眼,心里没底,低声叫,戚大人!

戚继光面无表情地问他,方才你把对手的船犁沉,是灵机一动呢,还是久有预谋?

久有预谋?这不像好话呀。杨文心里有点忐忑,硬着头皮回答,是灵机一动。撞沉了船我……我赔钱。

戚继光说,我没说让你赔钱。我问你为什么采用此战法?

杨文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的船虽大,行动不便,一旦被围,就像蚂蚁啃骨头,我只能等着挨打。但我大船也有优势,哪个小船不怕撞?那不像撞鸡蛋壳一样吗?

戚继光问他,你以为这是什么?

杨文不明白,以为又要追究他,就惶惑地斜了胡震一眼,说,我……不该动真的……

戚继光哈哈大笑道,你误会了。我问你,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一种新的战法,《孙子兵法》里也没有。

杨文受宠若惊地看着戚继光,连胡震和张元勋也意外地惊喜不已。

戚继光说,你说得对,小有小的好处,大有大的优势,倭寇的焦艇都很小,但灵活,便于抢滩登陆。如果我们造出一种大战船,让它底尖身阔,高大如城,重如泰山,那,面对倭寇的小船,撞上去,还不像泰山压卵、车轮辗死蚂蚁一样啊?这是犁庭扫穴之术。

胡震叫起好来,好一个犁庭扫穴之术!

戚继光扫视一眼拥挤在港湾的船,说这些和破渔船差不多的战船必须淘汰,要另造新船。日后他要建造一支新水师、配备全新战船。

胡震又老话重提,那当然好。即使胡大人答应,只是,要好多银子呀。

戚继光决心已下,他说,这个我来管,你们去寻访高人,能设计、能造船的能人。

能人高手是现成的,胡震推荐松门卫指挥使司的百户葛浩,他就擅长造船。

杨文也认识葛浩,是他朋友,他说,马上可以叫他来见戚大人。

戚继光说,不忙,等我向上请准了再说,胡震说得对,这要一大笔钱,皇上没有旨意不行,兵部不首肯不行。不是想干就能干成的。我们向来忽视水战,而倭寇的优势恰在水上。

说起水师,胡震不免感叹,朱纨朱巡抚出事前,本来浙江水师有大小战船四百三十九艘,朱大人又从福清召来捕盗船四十余只,分布于海道上,本来是很兴盛的。那时,差不多有一半的战船配备在临海海门卫,成为黄岩、临海的屏障。后来就惨了。

戚继光早听说了,全叫丁湛给解散了。

胡震说,可不,朱大人被害后,他的副手丁湛竟下令把全部战船遣散,撤备弛禁,从那以后,倭寇从海上来就如履平地了。

戚继光不禁骂起来,这丁湛真是个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杨文说,戚大人这次要出海作战,我们好不容易拼凑了这些船。

戚继光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想彻底平倭,非建强大水师不可。

海岸临时指挥所房子很简陋,中午和士兵一同吃过露天大锅饭后,戚继光没有休息,听着海浪喧嚣,水鸟鸣啭,忽然来了灵感,何不写一首军歌呢,军中阵里唱出来,会鼓舞士气,有气壮山河之功效。

这么想了,就叫陈子平找来纸笔砚,伫立海边有顷,返回指挥所,伏案写诗,先写上题目,《凯歌》。很快有了歌词,又用宫商角徵羽这五音来谱曲。

沈四维捧着檀香木匣进来,戚继光头也不抬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把老太太送回去了?

沈四维很奇怪,他根本没抬头,怎么知道来人是她呢?戚继光仍不看她,他说,你在十里外,我都能分辨出你的脚步声,不然不是白认识你一回了吗?

这话说得沈四维热血沸腾。冷静片刻,她才告诉戚继光,已把老太太安全送回去了,回来就往他这赶。

戚继光略感惊讶,这才抬起头来,你是专门赶到海门卫来报告这小事的?

沈四维说,是啊,听你这口气,不希望我来?

戚继光当然愿意她来,天天来才好,不过,得谨防悠悠之口啊。说这一句时,他是盯住她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说的。

沈四维嘻嘻一笑,该给你讲讲叶公好龙的故事了。

戚继光哈哈大笑,我是叶公?

你以为你不是叶公?沈四维也笑。

戚继光点点头,自嘲道,细想,还真有点像叶公。

陈子平进来,给他们倒了茶,又退出去。

沈四维到案前扫了一眼,写什么呢?《凯歌》?准备让将士们唱的军歌吗?

是啊,誓师出征,行军打仗,唱一曲,激动人心,催人奋进呀!你听,这曲怎么样?

沈四维没想到戚继光这样多才多艺,工诗词,又擅音律。她从小也受过熏陶,懂一些,就拿过来看,并立刻能哼出曲调来,这也令戚继光刮目相看。沈四维说,孟子说,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戚继光说,你帮我改改,庄子讲,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我却得不到要领。

沈四维说全曲过于高亢,应该有舒有缓,否则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从头到尾高昂,反而平了,戚继光觉得她说到点子上了,就说她才是“知音”,二人商谈着,边唱边改。看看差不多了,他们高声同唱起来。

清秋报兮,鼓角初严,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唯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他们的歌声惊动了兵营,先时是胡震、杨文、张元勋这些军官在门外惊奇地偷听,后来连士兵也越聚越多,戚继光的门口像开庙会一样热闹了,他们还一点没觉察,直到陈子平进来,悄声一说,戚继光索性推开门,说是写给大家唱的军歌,还不成熟,正好唱给众人听听,他邀请沈四维同唱,沈四维说什么也不唱了,她毕竟是女声,怕露馅。

戚继光的歌声赢得阵阵掌声、喝彩声。

人们散去后,沈四维又说歌词也要改,最末两句不好,他的座右铭既是“封侯非我意”,那他就是不把功名利禄看重的人,这里怎么又鼓励将士觅封侯呢?

座右铭是约束自己的,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人。在戚继光看来,人都是凡人,他可以不求封妻荫子,却不可要求别人也如此,大丈夫一生一世,谁不求出人头地?谁不图荣华富贵?如果歌中一味强调白白为国效力尽忠,那谁肯去赴汤蹈火?

沈四维折服了,戚继光自己光明磊落,对别人却又很有人情味,讲的都是实话,人世间,毕竟是凡人多圣人少啊。像他这样的清高之人寥若晨星啊!

戚继光说,你别恭维我,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立了功,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皇上赏赐、飞黄腾达,蟒袍玉带、出将入相,我也是高兴的。

沈四维咯咯地笑起来,实在。

戚继光注意到她抱来放在桌上的檀香木盒,就问,你得了个什么宝贝?这檀香木匣可够精致的了!

沈四维说今儿个找他是有大事,这才是此行目的。

戚继光问,是什么大事?

沈四维要给他看件东西,让戚大人也开开眼界。

戚继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沈四维便从檀香木匣中取出黄缎包,打开,露出那方御玺,戚继光一见,不禁瞪圆了眼睛,问她从哪得来的?

沈四维不让他问,看他识不识货。

戚继光观赏着,他说自己对鉴赏玉石没造诣,粗知一二。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这应当是一块田黄石,寿山石中的极品。从这几个字来看,当是宫中御宝。

沈四维问他,看是哪个朝代的?

是哪个朝代,戚继光可说不明白,他却明白,玉石讲究色泽、纹理、温润、刚硬、晶莹,这几样,它全占了。

他追问道,到底从哪来的?

沈四维说,那个乡下老太太给的呀!

戚继光惊奇道,她怎么会有这等宝物?又怎么会给你?

沈四维说,老太太是作为感谢我和戚芳菲的礼物送给我们的。

戚继光明白了,那,这老太太显然是不懂它的价值了。

沈四维觉得也不完全像。在留我们吃饭时,老太太和儿媳妇私下里有一场对话,叫她听到了,也许能解开这块石头之谜。

戚继光就问,都说了什么?

沈四维说,老太太热情地留我们吃饭、还留宿,她儿媳妇很不乐意,特别是听说我们俩是抗倭将领家的人,就更担心了。

戚继光不明白,怎么又和抗倭扯上了?

沈四维听她们的意思,她家男人在外面海上走私,不体面,所以有个女儿耻于父亲的事,说她父亲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干脆离家出走了。

伤天害理?戚继光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四维也不明白,可她们就是这么说的呀。她疑心她家男人是通倭海盗,或者干脆就是倭寇一伙的,否则怎么会说是干伤天害理勾当呢?

戚继光觉得有理。如果是这样,这方御玺的来路就好解释了,定是海盗抢掠而来。

沈四维也说,是啊,老太太把这个送给我,她儿媳妇百般阻挠,一会儿要给银子,一会儿又说一块石头拿不出手。

戚继光把玩着那块石头说,一会儿我就去找谭纶,他是个金石鉴赏大家,胡宗宪也不含糊,叫他们看了再说。

沈四维没表示反对。

戚继光突然说,不过,你舍得吗?万一这东西是天下珍品,必定名花有主,有失主,一旦公开,可就不属于你了。

沈四维说,我从不看重钱财,过去我家良田千顷、广厦百间时,我也没高兴过,现在抄没了家产,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时,我也没觉得失落。

戚继光感叹地说,你真是一个奇女子,真正做到了“富贵于我如浮云”。

沈四维嘻嘻一笑,这话我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