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
转眼到嘉靖三十六年(1557),戚继光已是实属宁波、绍兴、台州参将了。
胡宗宪把他请到巡抚衙门,表示祝贺,戚继光明白,这都是胡宗宪保荐的结果。
胡宗宪说,没有战功,我再举荐也没用。宁、绍、台参将的担子可不轻,担负镇守杭州湾至乐清湾一线,海岸漫长,又是倭寇屡犯之地。
也正因为责任重大,戚继光才感到寝食难安。龙山、雁门岭之战,让他看透了官军的腐败。靠这样的兵打仗,根本不行,最近他反复琢磨,觉得必须练一支精兵才行。
他花了几天工夫,呈上一份《任临观请创立兵营公移》,胡宗宪仔细看过,选兵、练兵建议都好,不过,有明以来,只有流兵、世兵两种,戚继光要新招兵,这不是胡宗宪做得了主的。
今天戚继光又呈交一份《练兵议》,也请胡宗宪过目。
胡宗宪接过去翻看着。
戚继光说,我们官军在与倭寇作战时,为何难以匹敌?就因旧军为世袭,当兵挣钱,不思进取,所以军心涣散,军纪松弛,如果不另行组建一支新军,就根本无法抵御武器精良、强悍勇狠的倭寇。
胡宗宪放下《练兵议》,说,这我知道。你带了这支旧有的队伍,不也在龙山、雁门岭打了胜仗吗?
那是勉为其难呀,戚继光花了多少心血呀!那也只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会使军队素质根本改观,各哨、队都是兵痞当家,没法彻底改造。战后,军纪败坏的事层出不穷,这种军队是无可救药的。
胡宗宪以前也练过兵,他问戚继光知不知道。
戚继光只是听说过,却不闻其详。
应当说,在大染缸里扯不出白布来,胡宗宪白费了工夫,收效甚微。这是胡宗宪对戚继光上次练兵之议没有答复的原因。
戚继光认为,那是练兵不得法……
他没等说完,就发现胡宗宪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胡宗宪问他,你知道同僚都怎样说你吗?
戚继光注意听着。
胡宗宪告诉他,他们嘲笑你手伸得太长,练兵是督抚大员的事,你是吃饱了撑的,越俎代庖。
戚继光知道,龙山战役和雁门岭战役自己出了风头,让别人难堪了。打败仗要看人白眼,独撑危局转败为胜,也不舒服,要听小话、受人讥讽。
戚继光索然无味地站起来,既然胡宗宪把这话都抛给他了,他就无话可说了,还招什么兵?
胡宗宪还是没太让他失望,答应拨给他三千绍兴兵,绍兴兵比曹天佑的兵素质要好。又答应他,也可在临海本地招少量壮士,归他训练。
戚继光又振奋了,算没白来,他表示一定不辜负恩公倚重之情。
二
这年春天,是个多风沙、多淫雨的季节。
嘉靖皇帝越发打不起精神了,老像睡不醒似的。修玄和服用甘露、先天丹铅也没见起色。
这天,蓝道行又送上几丸药,让万寿帝君就着甘露把“先天丹铅”服下去。蓝道行说这是刚进宫女子的元红熬制,都是处女……
嘉靖皇帝服了药,冯保过来奏报,严嵩和徐阶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嘉靖皇帝慵懒厌倦地打哈欠、皱眉头,朕不是说过了吗?连票拟都归他办,还来打扰朕修玄!
冯保说,别的事严嵩都能办,唯倭寇事关重大,他们不敢自专。
嘉靖皇帝哼了一声,说得好听,好事他都抢着办,棘手事推给朕。
冯保问,那,叫他们退下?
嘉靖皇帝强打精神,叫他们进来吧。
严嵩和徐阶、高拱进来,行了跪拜礼。
嘉靖皇帝问,有什么事无法决断啊?
严嵩说,回万寿帝君,今有赵文华、胡宗宪两员奏明,称倭寇占据舟山、岑港,大有长期固守对峙之势。
嘉靖皇帝不耐烦地说,你说怎么办?只有剿灭!让胡宗宪限期打下岑港!
严嵩献策,过去光靠力剿,终究是不能根绝,赵文华和胡宗宪提出剿抚并举,分化倭寇,臣觉得可行。
嘉靖皇帝严敕,先打下岑港,看情形便宜行事。
严嵩三人连忙趴下叩头:遵旨。
三
台州校场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杀声响亮了,荒草没膝的演武场重新开拓出来,戚继光的三千绍兴兵和在台州新募的五百壮士正在这里操练。
校场上喊杀声震天,戚继光一副教头打扮,连沈四维也女扮男装成了教头,起早贪黑训练士卒。
戚芳菲和戚金印、吴春柳等人也在接受训练。
一队士兵正在训练藤牌阵,进退有序,像一堵整齐的墙在推进。
戚继光正看操练,胡守仁带来一个小将,年仅十七岁的张元勋一身戎装走到将台下,对戚继光一抱拳,小的张元勋参见戚大人!
戚继光打量着这个英气逼人的小将,顿生喜爱之心,也着一身男装的戚芳菲快人快语地说,嘿,好英武!这不是罗成再世吗?
戚继光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见我干什么?
张元勋说,来当兵啊,报国恨家仇!
戚继光问,你有何仇?
张元勋是太平(今温岭)人,父亲曾散尽家资聚众抗倭,力战阵亡,临终时再三嘱他,要投一个好将军,报国恨家仇,否则他死不瞑目。
哦,戚继光想起来了,令尊大人莫非就是抗倭英雄张恺?
张元勋说,正是家父。
戚继光虽未与张恺谋过面,却早有耳闻。他说,令尊大人是抗倭豪杰。尽管本地招兵名额已满,还是破例收下他了。可又说,不知他武艺如何?
张元勋说粗通一二。
戚芳菲抖抖手中剑,问他,敢跟我比武吗?赢得了我这把剑,让你当百户!赢不了,回去拍牛屁股吧!
说毕哈哈大笑。
戚继光斥责她,别在这胡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未必是小将对手!
张元勋朝戚芳菲一笑,一拱手,那就多有得罪了。
说罢提了一杆银枪拉开门户,戚芳菲也不搭话,舞剑呼呼风响,气势逼人。二人大战三十回合,士兵都来围观,喝彩声阵阵。只见张元勋愈战愈勇,戚芳菲渐渐不支,又急于取胜,不晓得人家是卖破绽,在张元勋拖枪“败北”当儿,她猛追下去,不防张元勋一个回马枪把戚芳菲搠翻在地。
众人叫好。张元勋说了声“得罪”,上去扶起戚芳菲。
戚芳菲拍打着身上的土,说,行,有一手。你赢了,当百户吧!
戚继光说,你好大口气,自己还白丁一个,居然封起官来了!
众人大笑不止。
张元勋又一指整齐站在操场外的百余壮士说,这都是家父旧部,还望戚大人一起收纳。
戚继光说,同样破例,全收。
张元勋抱拳道,谢将军。
戚继光问那些人,你们谁是头儿?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小将军呀!”“可别小看他,可老成持重了!”“可千万别把我们拆开呀!”
戚继光拍了张元勋肩膀一下,看来,不封你个百户,他们非造我反不可!好,就命你为新河百户,去守新河!
张元勋双手一抱拳,得令!
戚芳菲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有先见之明吧?说封就封了吧?你得谢我!
张元勋一笑,谢这位小兄弟吉言!
离开校场,戚继光又去视察揽胜门内的工匠房。
这里有一排毗连的工匠棚,有锻造刀剑的,有造赛贡铳的,也有造藤牌的。
陈文清正在督造藤牌,它以轻木为杠,长五尺,阔二尺,先用两层生牛皮钉好,然后用三斤上等茧棉装成布袋,贴在牛皮里面,再把每两张棉纸团成球,逐行摆好,再盖上一层五斤重的茧棉布袋,四边用竹钉固定,最后用布裹好,涂上厚厚一层桐油。这是戚继光亲自绘图发明的新式藤牌,专门抵御倭寇大刀和鸟铳。
戚继光将造好的藤牌拿到户外,立在五十步外,用箭射,射不透,用鸟铳枪击它,子弹根本穿不透。
士兵欢呼。
戚继光给这种藤牌取了个名字,叫刚柔牌,刚是硬度,柔是韧性,可以说“软硬不吃,刀剑不入”,除了上阵手持,行营布城时连结成墙壁,也可当防御工事。
隔壁是造赛贡铳的工匠棚。赛贡铳的名称和构造原理同样是戚继光命名设计。龙山战役中,戚继光把缴获的日本佛朗机拆开来,研究后加以改良,成了明军中的重武器,叫赛贡铳。
负责监造赛贡铳的是楼楠。这里整日炉火熊熊,锻铁声叮当成阵。
戚继光拿起一杆造好的赛贡铳,对部下演示。枪铳从日本传来,它快而准,杀伤力强,但日本的鸟铳威力小,佛朗机威力大,却又太笨重,使用时又需要支架,携带不便,戚继光设计改良的赛贡铳,就是兼取其长,威力与佛朗机一样,不需支架,放在平地上就可发射,还能自如地调整角度。
说罢将赛贡铳平放地上,试着调整枪口高低。
他令楼楠,放一铳试试。
有人在前方设了靶子,楼楠亲自加铅丸,点火试铳,咚的一声,烟火中,一片铅丸飞出,全部命中靶子。
军中又掀起一片叫好声。
胡宗宪的大轿来到校场,戚继光得信,急忙上马回到校场,迎上前去。
戚继光赶回来时,胡宗宪早下轿了,正与同行的汪道昆在看士兵操练,脸上漾着满意的笑容。
戚继光问候过胡宗宪,问汪道昆,伯玉可是稀客,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汪道昆三十二三岁光景,安徽人,也是嘉靖进士,当过一任义乌知县,此时在兵部供职,官居员外郎。他是胡宗宪同乡,也是胡宗宪的座上客,戚继光曾在胡宗宪那里幸会,还同桌共饮过。
胡宗宪说,汪道昆是他借来的“芭蕉扇”,用来扇灭义乌的火焰山!
戚继光一怔,火焰山?什么火焰山?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了,胡宗宪前几天去义乌处置械斗纠纷了。火焰山显然指械斗之火。
原来汪道昆当过义乌知县,熟知当地风土人情,帮了胡宗宪大忙。
汪道昆说,帮忙谈不上,人家给面子罢了。
戚继光看胡宗宪气色不大好,猜是旅途劳顿所致,劝他该好好歇息一下。
义乌一行,真叫胡宗宪焦头烂额,这民间械斗恶习害人哪。
是呀,官府又不能出兵弹压,只能劝阻,耗时费日,令人头疼。
不知为什么,戚继光对义乌械斗十分感兴趣,问得很仔细。
胡宗宪说,义乌那边是因开矿的事引起的械斗,义乌城南有一座八宝山,八宝山一带有矿,永康人盐贩施文六听说了,就跑去看,看到山上土色耀眼,以为含金,就纠集乡族去开采,当地人哪肯让肥水外流,双方就打起来了。
八宝山大户陈大成振臂一呼,召集了义乌各乡几千民众,双方混战,打得不可开交,一场恶斗,施文六等三十多人被打死,这一下,激起永康人众怒,以王如龙为首,聚拢永康、处州几千人来报仇。双方死伤不计其数。仅这年十一月一次械斗,永康人就有一千多人毙命。双方累计死亡几千人了,这义乌人勇而好斗可想而知。后来胡宗宪调来汤克宽几千兵,总算把双方隔离开了。
戚继光听得眼里直放光,这样看来,义乌人、永康人都很强悍勇猛了?是这样吗?
汪道昆直摇头,打起架来前仆后继,不要命。
戚继光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
胡宗宪很奇怪,我都被悍民弄得身心疲惫了,你叫什么好?
戚继光却有另外的看法。这样强悍的民众,倘若招募为兵,加以训练,一定是一支常胜之师。况且,能带几千民众械斗,当有将帅之才。他称这叫“化腐朽为神奇”。
好一个“化腐朽为神奇”!汪道昆有同感,还真叫他说对了,义乌的陈大成自不必说了,对手王如龙也十分了得,他统领几千矿工与陈大成恶斗,也是堂上一呼,台下百应的人物。
戚继光跃跃欲试地说,招强悍勇猛之兵,得去义乌!
胡宗宪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械斗之事,也能与你练兵沾边。走,看看操练去。
戚继光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看了一会儿藤牌阵,胡宗宪赞道,真是热火朝天哪。这帮绍兴兵怎么样?
戚继光说,比曹天佑的兵好些,毕竟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多数是兵痞、油滑之徒,刁习难改,不过训练一下总比懒散强。虽不敢大张旗鼓,他还是悄悄招了些台州兵,不敢声张,怕给胡宗宪惹麻烦。
胡宗宪说,那就好,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头问,我可是装傻,一问三不知。
几个人都笑。
四
台州巾子山下有一座龙兴寺,是为了庆贺唐中宗李显复位而建,这是台州有名的“官寺”。
山门是一座二柱冲天式白色石雕牌坊,正中有“神龙古刹”四个大字。过了山门,右侧大照壁上有明代董其昌题写的“法性真如”四字,左边就是第一重殿天王殿,大殿额坊上悬挂着龙兴寺匾。
一顶大轿在山门外停下,长老和知客僧一干僧众早得到消息,都到山门外恭候。宋朝举下了轿,长老、知客僧都出了山门迎接。
长老说,恭迎大施主宋大人赐香!
他们引导着宋朝举穿过汉白玉莲池,徐步上了月台,来到悦耳梵呗的大雄宝殿。
宋朝举上了香,跪在蒲团上,拜过三尊铜铸横三世佛后,递上一个黄绢包,打开,是十锭银子,长老作揖说,谢谢大施主慷慨布施。
宋朝举说,我是老香客了,长老这样陪着于心不安,不如让我自己随喜。
恭敬不如从命,长老说也好,那就请自便。回头请赏光,留下吃顿斋饭再走。
宋朝举也说不必了,衙门公事繁冗,改日再来叨扰。
宋朝举又一指跟在身边的人说,这是他的二管家,叫牛三省,他平时住在别院这边,我在这边不是有些田产吗?我不能常从杭州、宁波过来,就托牛三省代我常来进香,还请长老行方便。
知客僧道,宋大人太客气了,本寺没少得大人施舍,到本寺来上香,是高看本寺呀!
长老与知客僧走后,宋朝举只带着牛三省,开始观览大雄宝殿东西两侧的铜塑十六罗汉。说来也怪,其他寺院都是十八罗汉,只有龙兴寺是十六罗汉,少了嘎沙鸦巴(降龙)尊者和纳在密答喇(伏虎)尊者。
当他绕到十六罗汉中“无忧禅定尊者”跟前时,小声对牛三省说,你记住,这一尊叫“无忧禅定尊者”,说罢,装着观看,趁跟前无人,把一封信塞到罗汉屁股后头。
他又悄声嘱托牛三省,取信也是这尊佛后,有没有信,都必须天天来。要像礼佛上香做功课一样准时。
牛三省点头。但牛三省不可能知道,他担负的使命是什么。更猜不到,无忧禅定尊者竟成了他与倭寇通消息的“交通站”。阿罗汉本是小乘佛教徒修行可能达到四种果位中的最高级别,修到阿罗汉果,就永远不会投胎转世,摆脱了“生死轮回”的苦难,罗汉虽与佛之间还有不可逾越的等级阻隔,但他们享有其他诸神所没有的待遇,可以侍立在佛祖两厢。这是因为释迦牟尼在涅槃前,嘱咐了十六位大阿罗汉,让他们不要涅槃,常驻世间为众生培福德。如阿罗汉有灵,他被宋朝举如此恶意利用,他们会不会大哭?
宋朝举在无忧禅定尊者屁股后藏匿密信几个时辰后,傍晚时分,一个陌生人闪进大雄宝殿,看看四周没有香客,溜到“无忧禅定尊者”跟前,从屁股后头取走了那封信。
这封信很快漂洋过海,直送岑港王直匪巢。
一条小焦艇靠岸,一个探子跑步来到王直的议事厅,把那封密信交给王直,老船主,这是刚从龙兴寺取回来的。
王直打开那封信,看过,交给毛海峰,说,皇上下旨,限期让他们攻下岑港呢。
毛海峰不当回事,岑港在茫茫海上,工事又牢,咱们以逸待劳就行。
王直也觉得官军徒劳。他决定调动肥前各倭酋,带兵分头出击,骚扰他们,叫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让胡宗宪、戚继光无法集中兵力陈兵岑港。
五
台州府城的西大街和紫阳街一样热闹,只是街短些。
这条街商贾云集、行人如织,整日里市声聒噪。
沈四维和戚芳菲走在路上,忽见对面街旁挂着一串铜鱼的中药铺前,有一群人围着看什么,她们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像是中暑或是中风。这老太太正是王直的母亲。
戚芳菲对周围的人说,你们怎么见死不救啊?
有人说,谁敢救?万一赖上呢?
沈四维走过去,跪下,试试鼻孔,对戚芳菲说,还有气,可能是天热中暑了。来,咱把她抬到阴凉处,我去弄药。
二人把老太太抬到树阴下,戚芳菲给她扇凉风。
沈四维发现前面有一家药铺,就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坐堂郎中出来。
老郎中号了号老太太的脉说,脉息还好,是中暑了,吃了藿香正气丹就会好。
他从小葫芦里倒出些小粒丹,戚芳菲到身后绸缎庄里讨了一碗水,给老太太灌下药去。
老郎中说,没事,这么大岁数了,天这么热,你们当晚辈的也太不上心了,哪能让她出来?
戚芳菲想解释,我们和她根本……
沈四维拉了戚芳菲一下,不让她说下去,都是陌路相逢,无须解释。
这时,西街尽头的瓮城门开了,戚继光视察后坐轿出来。陈子平带亲兵骑马跟在后头。
沈四维从怀里拿出些铜钱给了老郎中,不成敬意,请笑纳。
老郎中嘱咐她们,快雇个车把老太太接回家去吧。
沈四维说,哎,谢谢了。
老郎中回药铺去了。这时老太太缓过来,睁开了眼,想坐起来,力不从心,她说了一句,好晕啊,怎么天旋地转呢?
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你这老太太,你得感谢这两个姑娘啊,方才你晕倒路边,是她们救了你。
老太太向沈四维和戚芳菲点点头,说,你们是积阴德的人啊。
戚芳菲刚说“我去雇车”,忽见一乘大轿过来,她认出是戚继光的轿就奔过去,沈四维想拦她,叫了声,芳菲,别……可已来不及阻拦了。
戚芳菲已跑到轿跟前了,双臂一伸,轿子立时停下,戚继光探出头来斥责她,你这丫头,随便拦轿,成何体统?
戚芳菲说,有个老太太中暑了,人是救过来了,还很虚弱,想用爹的轿子抬回去。
不等戚继光表态,陈子平先封门。他下马道,胡闹,这怎么行?三品参将的官轿随便让一个病老太太坐?
戚芳菲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又不能把官运坐丢了。爹不是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吗?
戚继光已走下轿来,笑着说,看在我女儿一片仁慈之心上,快把老太太抬上来吧。
戚芳菲抱住戚继光的胳膊说,爹你真好!
在老太太被抬上官轿时,西街一下子轰动了,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这是什么官呀?把自己的轿让给一个不相识的老太太?”“也不怕晦气?”“这是参将戚大人的轿。”“那两个姑娘是谁?怎么敢去拦轿?”“不像是老太太的亲人,兴许是戚大人的家人吧?不然谁敢拦官轿?那不是找打吗?”
在议论声中,大轿抬着老太太向前走,戚继光和沈四维、戚芳菲步行跟在轿旁,有说有笑。
陈子平牵马跟上来,问,把老太太往哪送啊?
沈四维问过老太太了,她说的地方属于涂下桥镇管辖,离台州远着呢,至少有四五十里路。她怕一折腾,老太太在路上病大发了。
戚继光明白她的意思,就发话,先抬咱家去吧,等她完全好了再叫她家人来接。
沈四维看了戚继光一眼,为他能怜贫惜老而高兴。
老太太失踪,可急坏了她的儿媳妇。天已黄昏,王直妻子咳嗽连声地从山林房里出来,拄着一根棍子,蹒跚地走出篱笆院,她也病着。她向远处张望,一脸焦急神色。她咋也想不到,老太太会病在城里,找又不知上哪去找。
王直老母已经能坐起来喝稀饭了,不但沈四维和戚芳菲在,连戚娴、吴春柳也围在跟前。
王直老母放下粥碗,连连给她们拱手道谢,谢谢你们救了老妇一命。瞧你们这些水灵灵的姑娘,个个赛天仙,心也善良,我真遇上好人了,若不,还不得死在大街上啊?
吴春柳说,您老这么大岁数了,出门得有人陪着啊,家人也真放心。
王直老母说,唉,家里除了我,只有一个儿媳妇,前几天病了,我这是进台州城给她抓药来了。药还没等抓,我差点见阎王去了。儿媳妇在家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戚娴问她家住哪里,戚芳菲也让她说出地址,明天好送她回去。
王直老母说,在涂下桥乡下,山里边,挺远的,怎好麻烦你们呢。
沈四维叫她放心,好好养着,病好了就送她回去。
这时戚继光和王夫人进来,戚继光问,老大娘可好些?
王直老母说,好多了,多亏这位大官人了,我是何等样人,敢坐大官人的轿子,真是折杀我了。
戚芳菲说,你坐过这轿,沾了福气,说不定将来能封一品诰命夫人呢。
王直老母咧嘴傻笑,那不是白日做梦吗?这辈子能得好死,就烧高香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意外,沈四维看了戚继光一眼。
戚继光说了句“你先歇着吧”,走了出去。
六
浙江巡抚衙门又是戒备森严,这当然因为赵文华光临的缘故。
胡宗宪正在召开军事会议。赵文华高踞上座。都督同知、浙江总兵兼辖苏松诸府的俞大猷、刚刚提升的江浙总兵卢镗、副总兵汤克宽、参将戚继光、台州知府谭纶、浙江按察使王本固等几十位文武大员在座。
胡宗宪是部署攻打倭寇巢穴岑港事宜,明白宣示,皇上的旨意诸位都明白了,岑港必须拿下。
赵文华加重语气强调,而且是限期,不得超过两个月。他暂时不敢再提“祭海神退倭寇”了。
俞大猷表示不同看法,其实,倭寇占据岑港已多时,距大陆甚远,打岑港要漂洋过海,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戚继光见解相同,马上附和道,俞总兵所言极是。我们的战船有限,不如机动地歼灭倭寇有生力量,其巢穴也就不足虑了。
卢镗也不无忧虑,打岑港固然好,如倾浙江之兵围攻海岛,各府县、卫所必空虚,如倭寇乘虚而入,可就失算了。
赵文华一听就火了,谁让你们讨论打岑港得失利弊的?他猛一拍桌子吼道,这是抗旨!胡巡抚今天召集你们来,是下达军令,不是听你们讨论打不打岑港的。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再多言。
胡宗宪也怪这些人不识时务,他虽不像赵文华那样疾言厉色,言语中也无讨论回旋余地,他站起来说,就这样吧,各将都回去准备,秣马厉兵,准备出海一战。
众将只得起立领命。
赵文华先走,众将才陆续告退。胡宗宪把戚继光、王本固单独留下。
戚继光和王本固便站下,三人站在台阶上说话。
胡宗宪不忘两手。武力当然能克敌制胜,可谋略有时更胜一筹,他提醒二位,记得他计杀陈东、麻叶的事吗?
王本固当然不会忘,那是一步高棋,瓦解分化了倭寇,兵不血刃。
戚继光也听说过,那时倭寇好猖狂,围桐乡日久,无法破敌。幸而胡宗宪使用离间计,先诱降了徐海,再叫他捆来同伙陈东、麻叶,一网打尽,桐乡之围,不战自解。胡宗宪随后带兵一鼓作气端掉了乍浦倭寇老巢,斩杀两千余倭寇。
戚继光明白,胡宗宪重提此事,肯定想要故伎重演。
王本固并不反对,如有机会,当然好,一本万利。
据线人报告,王直与倭寇贼酋间也不和,如能分化他们,诱降王某人,也是省兵力、省兵饷之举,胡宗宪认为,未尝不可剿抚兼用。
戚继光怕他“先抚后剿”,就说当今贼势猖獗,倭寇不会轻易就抚,必痛剿后方可谈抚,剿抚并用剿为重,剿为先,倭寇不到山穷水尽时,岂会轻易低头?
胡宗宪叫他们思谋对策,看有无空子可钻?有机会不妨一试。